一
　　入暮的时候，千倚抵达了弥月城，眼前已是一片荒芜之地。
　　他一步一步地走，看过那些残破的房屋，走到弥园的门口。斑驳的朱漆和砖瓦，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回到了五百年前。雕栏玉砌，琉璃灯盏，那时候的弥园在一片灯火的映照下，有一种恍然不真实的虚幻。千倚踏入这个门，再抬头，已经是灰败的模样。
　　千倚走进弥园，循着记忆走到西侧的一间厢房，里面的桌椅还算完好，只是积了厚厚的灰尘。他并不在意，从怀中拿出青瓷的酒壶和酒杯，在窗边坐下，看着渐渐悬上夜空的月亮，轻斟慢酌。倚在窗边，千倚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像是要把这千百年的世事无常都饮下，入口的酒渐渐有些苦涩。
　　对月独酌，月影成双。
　　酒过半巡的时候，弥园里进来了一个人。
　　他裹着一袭灰色的袍子，将脸完全隐入帽中，踏入前院的时候往千倚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是一双墨色的眼睛，漂亮而深邃。千倚朝他笑笑，他并不理会，径自绕过回廊，看样子是朝里院去了。千倚笑着摇摇头，不再关注他，挥袖点起房内的一盏烛灯，看着那明明灭灭的焰火，渐渐走了神。
　　月亮隐入厚重的云层，遮了点点的月光，千倚耳边好像响起了久违的歌声。一晃经年。
　　二
　　五百年前，弥月城还是一片繁华之地。
　　那时候的千倚初入这座城池，他想找一个人。据说弥月城是三界五行中人首选的聚集场所，他便来碰碰运气，若是能有收获，自是再好不过。
　　站在城门口的时候，千倚愣了愣，他看着城门上大大的牌匾没有说话，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入这座城，身后黄沙漫漫，他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旋即又恢复如初。
　　弥月城内设有结界，并不受外界黄沙的干扰。好似身在秦淮，一片江南景致。千倚找到弥园，看了看金漆的大宇，走了进去。
　　弥园是整座弥月城最大的酒楼，确切的说，不止是酒楼。它是一个情报汇集的地方，住了四海八荒的人，弥园拥有最好的情报网，也做买卖情报的交易，大部分情况下，你出得起金子，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消息。不过这只是大部分，有些顶级情报，除了弥园的园主，没有人知道，这些情报，不是看你想不想买，而是看园主肯不肯卖给你。
　　千倚走进前厅，掌柜正在聚精会神地算账。他敲了敲桌子，掌柜停下拨算盘的手，抬起一张笑脸望着他，问：“客官吃饭还是住店还是来打听消息？”
　　千倚笑了笑，说：“我想知道关于琴师青灯的消息。”
　　掌柜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很快又换上笑容，千倚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他回答。
　　“连暮，带这位客官去西厢房稍等片刻。”掌柜笑眯眯地唤来一个童子模样的人，又对千倚交代了一句：“客官请稍作休息，一会就有人来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消息，当然，价钱由他开，没问题吧？”
　　千倚无所谓地摇摇头，随着连暮去了西厢房。
　　夕楼推门进来的时候，千倚正在桌边喝酒。
　　上好的青瓷酒杯配上弥园特别酿制的“莲月”，这种味道让千倚非常着迷。他又饮下一杯。抬眼看了看来人，是一个极美的女子，眉目如画，笑起来的时候会晃花人的眼。千倚并没有什么其他表情，随意地点点头，招呼她坐下。
　　她也并不在意，走到桌边随手拿起千倚斟满的酒杯饮下，然后咬着杯子坐在旁边，盯着千倚浅笑。千倚无所谓地耸耸肩，重新拿起一个杯子为自己倒上酒。一口一口地抿。
　　“我是夕楼，听说你想买琴师青灯的情报？”
　　千倚点点头，并没有多看她，也没有多说话。夕楼还是浅浅地笑，端起那个青瓷的酒杯细细地看，轻声细语。
　　“你知不知道，琴师青灯的情报，弥园里除了我，再没有人可以卖给你。而卖不卖给你，也只是看我的心情。”
　　千倚终于抬起头看她，一张脸还是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只是看着夕楼，又饮下一杯酒。
　　“怎么样你才会卖给我？”
　　夕楼为自己倒上一杯酒，眉眼弯弯，她说：“你陪我喝酒，我开心了，就卖给你。”
　　于是，整晚他们都坐在窗边喝酒、看月亮、讨论弥园里来来往往的客人。
　　夕楼的酒量很好，这让千倚有点惊讶。她将酒杯抵在唇边，看着月亮出神，千倚靠在窗框上，打量她的面容。白天已是觉得她很美，而晚上，在月光的晕染下，夕楼好像又美了几分。有一种捉摸不定的飘渺。
　　夜渐深的时候，夕楼放下了酒杯。
　　“谢谢你陪我喝酒，作为交换，我告诉你青灯的事情，不收钱哦。”
　　千倚朝她点点头，算是道谢，夕楼笑了笑。问了一个问题。
　　“有一点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找青灯？”
　　“求死。”
　　三
　　琴师青灯，传言只弹一首曲，曲名《安魂》。
　　关于他的传言还有很多。比如跳脱六界之外的存在；比如他手上的那把琴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器伏羲；再比如，青灯从不管六界闲事，他不老不死，可以以任何一种面貌出现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样子，应该说，见过的，也都死了。
　　青灯只帮人做一件事，那就是安魂。你若一心求死，他便为你弹一曲《安魂》，此曲过后，天地间再无你的存在，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会消失，随着你的死去，烟消云散。
　　不过相对的，青灯也会从户主身上索取一件他感兴趣的东西作为报酬，这个代价通常很大，不是谁都能付得起。
　　其实总有人会觉得奇怪，一个只能让你死的人，怎么会有这样那样的传言，备受推崇。其实这世上想解脱的人千千万万，可是牵绊这种东西，不是你一个人的死去就会被斩断，依然有人会为你伤心、难过、想念。你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纵然你死，也无法抹掉分毫。青灯只是让你死得更加干净一些，无牵无挂，无罣无碍。
　　夕楼不知道千倚为什么想要求死，他看起来闲散自在，不缺钱更不缺时间。千倚摇摇头，撑着下巴说：“你所知道的不要全说。你所看到的不要尽信。” 　　侧过脸笑了笑。夕楼放下酒杯朝门口走去。
　　“今天很晚了，明天，我会来告诉你青灯的消息。”
　　翌日，夕楼来找千倚的时候，他正在床上睡得醉生梦死。
　　夕楼并不避嫌，她端着酒杯走到千倚的床边坐下。看着他的睡脸兀自想着什么。等千倚醒来的时候，她刚刚回神，在他一脸惊恐的表情面前无所谓地耸耸肩。
　　“哟，你醒了，要来一杯么？”
　　千倚揉揉额头，对她摆摆手。
　　“不用了，麻烦你去前厅坐着等会，容我穿个衣。”
　　听话地起身离开内室，夕楼坐在桌前等千倚出来。上午的弥园生意极好，掩着门窗也依然能听到前院来来往往喧嚣的人声。百无聊赖地给自己又满上一杯酒，夕楼小口抿着。
　　千倚收拾好从内室出来，坐在她面前，静静地等她开口。
　　“青灯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不想让你找到，你便永远都找不到。而他的那把琴，在我这里，我是青灯的徒弟。”
　　千倚听完，并不是没有惊讶。他从没听说过青灯有徒弟，更没想到，青灯那般隐世的人，他的徒弟居然是这弥园的园主，有着来自六界的各路消息。夕楼并不理会他的惊讶，她也从未想过隐瞒园主的身份，她只是不说，也没有人会问。
　　“你若依然想求死，我可以为你弹一曲《安魂》，相应的，我也会索取我的报酬。”
　　“好。”千倚没有过多地犹豫，他不认为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门外的喧嚣依旧，夕楼已经离开，还顺道拐走了那壶酒。千倚坐在床边看着前院来来往往的人，他们都是一派锦衣华服的模样，也许哪一个就是仙界帝君，哪一个又是魔界将军。来弥园的人，势必都不简单吧。
　　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千倚看着窗外的月华，抬起手细细地看着掌心。干净的掌纹，一条一条蜿蜒的脉络。覆上眼睫，眼前出现的画面让千倚狠狠地皱了皱眉头。放下手，他躺在床上轻轻地喘息，这样的画面他已经不想再看了，有些力量即是诅咒，让他独自承载了所有的悲欢离合，疼痛与悼亡。
　　渐渐要入梦的时候，千倚恍惚中想起了夕楼上午对他说的话。
　　“我为你弹奏一曲。你答应帮我完成一件事。在那件事达成之前，我不会给你弹琴。”
　　千倚不知道夕楼有什么样的事要达成，但她眼里有着执念，很深，不见底。
　　四
　　这一年，千倚在弥园住了下来。
　　他不知道夕楼要他完成的事是什么，他不问，夕楼便也不说。想来，在弥园住下并不是什么坏事，每天他只是和夕楼喝酒、对弈，偶尔去街上逛一圈，日子惬意而闲散。他本就只是个闲人，无所事事也情有可原，但是对于夕楼来说。她似乎闲得过头了。
　　这日，他们依旧边喝着酒边下着棋，窗外人来人往，夕楼偶尔和几个相熟的人打声招呼。看他们的反应，她和弥园里一般的买卖人并无不同。
　　“你每天都这么闲么？园主不是应该更忙一点才对？”
　　“如果园主都忙起来，那弥园定是出了什么大事，需要我亲自处理。”
　　“其实，这弥园里，没几个人知道你是园主吧。”
　　“弥园园主这样重要的身份，我岂会随便拿出来张扬。我现在这幅模样，只是弥园普通的消息人，即使对掌柜和各堂主。我也未必以真面目示人。”
　　千倚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落一子，看着窗外被风吹起的花絮微微出了神。夕楼还是淡淡地笑，伸手接住飘下来的花瓣，看了一会，又让它们随风散去。
　　其实他们彼此都知晓，每个人都不是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隐藏在闲散表象背后的，谁知又是怎样一副千疮百孔的模样。
　　晚上的时候，夕楼兴致勃勃地拉着千倚去河堤边看烟火。弥月城每年总有这样那样的节日，今次，正好让千倚赶上了。
　　堤边站满了人，千倚被夕楼拉着艰难前进，终于找到一个好位置，额上已经出了薄汗。夕楼满怀期待地看着天空，漆黑的夜，星辰烁烁。千倚好笑地摇摇头，这时候的夕楼像是一个孩子，简单得让人想好好保护。
　　当第一个烟花绽放在夜空中，千倚的眼前被满目的灯火照亮了，夕楼精致的眉眼在明明灭灭的烟火中显得很好看，她笑颜灼灼，让千倚看了，也跟着笑起来。
　　往后的几百年里，在千倚的记忆渐渐消退的时候，他也依然记得弥月城的这个夜晚，烟花彩灯初上，夕楼一脸明媚，自己站在她身边也开心起来。
　　回弥园的路上，夕楼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她仰头望着夜空，月光正好。
　　轻轻侧过头，她的脸在浅白的月华下有莹润的光泽。
　　“千倚，是时候了，你答应帮我完成的事。”
　　未等千倚说话，她又兀自笑了，看了遥遥的前路自顾自地说着。
　　“千倚，今夜我为你唱一首歌吧，也许到了明天，我们就有很久都不能见到了。”
　　抬头看着星辰漫天的夜空，千倚弯了弯嘴角。
　　“好。”
　　于是，这一夜，千倚听到了夕楼的歌声。
　　她在后院的凉亭中央摆好琴，轻弹慢唱，低回婉转，是一首千倚没听过的曲子。夕楼的声音寂寞绵长，被风吹散在空气里，蜿蜒着弥漫在他的周围。千倚静静地听，看着夕楼在凉亭里唱得出神。她的指尖莹润好看，落在琴弦上，好像开出一朵绚丽的花。
　　一曲结束，夕楼停下抚琴的手，看着不远处的千倚，轻轻地笑。
　　“这首曲子，名叫《杯欢》，说起来，你是第二个听到的人。”
　　千倚走过去，问道：“你想让我完成的事，是什么呢？”
　　“帮我拿到九黎壶。”
　　伍
　　千倚到达仙界的时候，正是天帝寿辰这天。
　　其实也不是那么凑巧，夕楼算了很久的日子才选择了这一天。天帝寿辰，大宴各路仙君，六界中有声望的人都一一收到请柬，弥园的园主当然也不例外。夕楼将请柬给了千倚，说得好听是让他代为参加，说得不好听。其实只是借机会上神界偷点东西。 　　仙界多异宝，六界之中人人皆知，九黎壶便是其中之一。
　　传言九黎壶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造就一切万物，也有惊人的毁坏力。据说内部有着奇异的空间，好似能将天地收于壶内。
　　千倚在众多来来往往的神仙中小心地避让，一步步向琉璃阁靠近。根据夕楼的消息，仙界众多异宝都收藏在琉璃阁内，九黎壶应该也不例外。
　　装作不经意的闲晃，千倚绕道琉璃阁的后方等待时机。依照平时，琉璃阁应是有重兵看守，但今日是天帝寿辰，大部分人都集中到了玄天殿和南天门。想来也对，凡是没有请柬的人均入不了结界，经过八重镜，再精妙的化身也会现出原形，就连像千倚这种代为参加的，也是带了夕楼的残影上天，才得以放行。
　　换班的时间到了，琉璃阁有短暂的无人把守状态。千倚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结界上画了一扇门，一瞬间，那些血痕散开融化了部分结界，他走进去，飞身入阁。
　　一楼一楼往上走，千倚看着琉璃阁里各式的宝物惊叹。九黎壶被放在最高层。拿起那个酒壶一样的小瓶子，千倚仔细看了看。半透明的壶身闪着青色的微光，上面雕琢着精巧好看的花纹，千倚伸出手摸了摸，那些细小的光芒就随着他的手指在壶身周围游走。千倚感叹着当真是一件宝物，小心地将它收进怀里准备出阁。
　　转身的一瞬间，有一个人影挡在了面前，千倚觉得心跳有那么一秒钟的停顿，旋即又恢复跳动。他慢慢地抬头，看着眼前的人不说话。
　　月色的长衫，墨色的发，他看起来欣长挺拔，有一种超脱的潇洒与自然。千倚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隐约觉得有点眼熟，却又不记得何时见过。来人身上并没有杀气，他只是优雅地笑。执着一柄骨扇打量千倚，眼里有莫测的深意。
　　“是夕楼让你来拿九黎壶，对么？”
　　“你是谁？”
　　“我是颜曲，夕楼的哥哥。”
　　“其实这与我并没有关系，我只是有求于夕楼，所以要帮她完成一件事。”
　　“千倚，怎么会与你没有关系呢？你是千年难得出现的预言师，是这件事的源头，如果没有你，夕楼也没有这么深的执念。”
　　千倚僵在原地，颜曲的话他并不明白，却好像可以有很多种猜测，他不愿意去想。预言师这个身份伴随着莫名的力量降临到他身上。所有人都钦羡这样的力量，可是那些独自痛苦的日子，他不想再过。
　　颜曲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看着窗外，静静的，好像在回忆。
　　“千倚，有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我想说与你听。它不是太长，却隔了遥远记忆的距离，关于你，也关于夕楼。”
　　“……好。”
　　六
　　一千五百年前，千倚还没有出生，夕楼还不是现在的夕楼。
　　那时候。弥月城里还没有弥园，远没有现在这般喧嚣繁华。而夕楼，还在仙界当她的逍遥酒仙，不问人间世事。
　　当然，以夕楼闲散的模样，每天的日子不可能都风平浪静。终于。她在又一日的无所事事中，打翻了司医仙君归无的炼丹炉，炉中历练千百年的丹药毁于一旦，天帝的责罚可想而知。夕楼被遣下人间历三世凡劫，颜曲看着她入六道轮回，想着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三世的劫想来也快罢，却是没想到，最后一世，真真成了夕楼的劫难。
　　第三世，夕楼遇到了钟落。
　　那时候的夕楼，已经是弥园的园主，而钟落，只是一个流浪的旅人。第一次在弥园见到钟落，夕楼就知道，他就是自己命格中注定的那个人。彼时的她，还是一介凡人，仍然相信着命中注定的缘分。
　　钟落长得很好看，是一种温文尔雅的好看，精致而柔和，让人无端地想要亲近。那日他初入弥园，在前院中站着，和风带起那些纷飞的花瓣从他的身边飘过，他只是浅浅地笑，墨色的眼睛里像是融入一潭泉水，清澈幽深。夕楼在不远处的阁楼上看着他，突然了悟，这就是怦然心动的感觉了吧。
　　钟落在弥园住了下来，每日闲来无事便去小凉亭弹琴。他习得一手好琴，夕楼每每躲在不远处的屋子里偷听的时候，总是这样感叹。她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只敢偷偷关注钟落的一举一动，若是让弥园里其他堂主知道了，定会傻了眼，不过她并不在意，说到底，这只是她一个人的念想，与他人无关。
　　然而，钟落还是发现了她。一个极好看的女子，每日在同一个屋子的窗户旁饮酒，总还是会引起注意。只是彼时的钟落还不知道，这个女子只是为了听他弹琴，便日日坐在窗边。
　　这日，钟落一曲弹罢，收了琴，便朝夕楼所在的那处屋子走去。夕楼见他收了琴，只道是今天的曲子弹完了，并不在意。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刚刚关上窗户，端着酒杯去开门，便看见钟落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前，眉眼都是温柔的弧度。
　　有那么一瞬的时间，夕楼有些慌乱失措，端着酒杯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站在门口，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状态。钟落也不在意，他还是笑着，指指夕楼手上的酒杯。
　　“听说弥园的‘莲月’酒香醇厚，可以请我喝一杯么？”
　　夕楼如梦初醒，侧了侧身子让钟落进屋，然后给他斟上一杯酒。递过去。钟落接过酒，浅笑着举了举杯，对她点点头。
　　“鄙人钟落，打扰姑娘品酒，实在是抱歉了。”
　　“啊，没有，公子言重了，我是夕楼。”
　　至此以后，夕楼和钟落就常常结伴出现在弥园里，才子佳人的故事谁都会津津乐道，弥园里当然也不例外。夕楼听到这样那样的传言总还是会有些害羞，而钟落却总是牵着她的手，并不在意。他们本来就在一起，本就是该让人钦羡，这样骄傲的爱意，无需隐藏。
　　后来，便没有了后来。
　　有些事，总是在人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发生。留下最痛那一刻的伤痕，永世无法愈合。对于钟落，夕楼没有办法忘怀，这往后的千百年，她每日每夜的想起这个男子。他曾经眉目温柔地看着自己浅笑，温润如月华，他为自己写了一首曲子，在流光倾泻的凉亭里弹与自己听。而那首曲子，成为一曲离别的挽歌，最后的祭奠，它就是《杯欢》。 　　七
　　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夕楼都还清晰地记得钟落离开那天的情景。
　　他们聊了一夜，在天色破晓的时候才各自回房。他为她挽起耳边的发，笑得温柔，千倚还记得他指尖的温度，灼灼的让她红了脸。
　　而第二天，当夕楼再次敲开钟落的房门时，他却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紧抿着唇，指尖已经冰冷得没了温度，生生地凉了她的心。
　　夕楼抱着钟落已经有些僵硬的身子，坐在床沿睁大了眼。大把大把的泪水从眼里滑落，她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样的结局，怔怔地出神。几个时辰前还为你弹琴对你浅笑的人，突然没了往日的气息，冰冷得只剩下一具驱壳。她的手抚过钟落的眉眼，还是那般好看，却再也不会对着她宠爱地笑，再也不会看到他眼里的自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没有了。
　　情到浓时，却戛然而止。
　　那些积累的情意无从宣泄，在千百年的时间里都无法释怀，那样的执念，沉淀着，逐渐扩散、膨胀，终于，深不见底。
　　往后的几日，夕楼只是抱着钟落的身体不吃不喝，日渐虚弱下去。最终，她躺在钟落的怀里，闭上了眼。
　　三世凡劫，至此，算是落了幕。
　　夕楼重回仙界，却再不是从前的她。她没有办法忘记钟落，也回不去以前那样闲散逍遥的日子了。颜曲不愿她每日像丢了魂一般毫无生气，最终还是想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她。
　　只是，未等他去找夕楼，夕楼已经主动找来他府里。
　　“我知你终是无法忘怀，定要问我关于钟落的事，也罢，若你听了能够好受些，我便将我知道的都说与你听。”
　　夕楼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看着颜曲。久久不语。
　　“传说中的预言师，你一定知道吧。这六界中千年才可能出一个预言师，以五彩石为心，净水为血，炎晶为根骨，拥有可预言一切的强大力量。而在他诞生之前，这三样神物以破碎的形式分散六界各处，进入所选中之人的身体里，与他们融为一体，随着他们的子嗣世代传承，汲取天地灵气。”
　　颜曲说到这，为自己倒了杯茶，看夕楼的神色，多半也猜出了八九分。摇着骨扇，他继续说道：
　　“钟落虽说是凡人，却不是普通的凡人，他的体内，有五彩石的存在。在你历第三世凡劫的时候，也正是预言师要诞生的时候，这个人一旦出世，这些被神物选中的人都会死，包括钟落。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任谁都无能为力，夕楼，你……”
　　“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恨他。只因他一个人的诞生，就要葬送这么多人的性命，这不公平。哥。他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的，夕楼。这次的预言师是一介凡人。让一个凡人承载那样的力量。对他来说可能并不是一种幸运。命运本就没有公与不公之说，夕楼，你应该懂的。”
　　良久。夕楼看着颜曲。不再说话。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上前抱了抱颜曲，趴在他肩膀轻轻地蹭。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哥，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感激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疼爱和保护。再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对我这般好了。再也没有了。”
　　颜曲拍了拍她的头。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一直，他都纵容着这个妹妹，今次，若她真要做什么不计后果之事，便也再纵着一回吧，横竖，还有他这个哥哥顶着，天也不会塌。
　　窗外晚霞初上，夕楼在颜曲的怀里，渐渐流了泪。
　　八
　　千倚怔怔地看着前方，眼神没有焦距。
　　颜曲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到底是个凡人，哪怕是依着五彩石的力量活了上百年，只怕对他来说，也只是不幸吧。
　　“其实都不是你的错，你也是被选中的人，承受了另一种痛苦而已。”
　　千倚咬了咬嘴唇，眼睛微微地红了。
　　“夕楼她……做了什么？”
　　摸着他头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离开他的发梢。颜曲继续摇着他的扇子，走到窗边慢慢回忆。
　　“夕楼像她吩咐你的一样，来琉璃阁偷九黎壶了。你该知道，这九黎壶能造就一切万物，当然，包括死去的钟落。不过，她没有你幸运，遇到我。她被看守的天兵抓获。带到天帝面前治罪。”
　　“那，是什么样的责罚？”
　　“私盗异宝，罪过可比打翻司医仙君的炼丹炉要严重得多了。”
　　颜曲停了一下，转身，望着千倚的眼睛，幽深得像是要望进他的心里。
　　“她被剔了仙骨。我为她求情。让她免于轮回之苦。而她，到了凡间也依然待在弥园当她的园主，其实，只是为了找到你，谁料想，竟是你自己找去了弥园。”
　　出了琉璃阁，千倚再没看到颜曲。
　　他小心地避过守卫，其实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的一片，但是九黎壶还在他的怀里，他要尽快离开，是非之地。终是不宜久留。
　　此时的千倚，万万没有想到，弥园已是一片火海。
　　看到眼前的废墟，千倚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些漆雕琉瓦，已经被大火烧得乌黑，园中来来往往都是惊魂未定的人，站在门口的人群也低叹唏嘘。昔时的繁华瞬间落幕。徒留一地残垣断壁。
　　千倚站在人群中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独自离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的怀里还揣着要交给夕楼的九黎壶，他固执地认为夕楼没有死，在他为夕楼占卜的预言中，她没有死。
　　九
　　一壶酒饮尽，千倚摇晃着空空的酒壶，对着月亮轻轻叹气。千百年的光阴在这一刻好像走到了尽头，那些交错相织的命运，现在回想起来，还似昨日一般。
　　只是，物是人非，春至楼空。
　　千倚放下酒杯，起身缓缓走到门口。
　　夜色中的弥园，虽是一片残败，却意外的有一种凋零的美丽。千倚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五百年后的弥园，其实早在他第一次踏入这片土地时，就看到了。
　　荒芜，萧索，了无人迹。五百年前，他站在城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这幅景象，只是他什么都不能说，时间也就了无痕迹的过。 　　恍惚中好像看到飘落的花瓣，千倚踏出门，伸出的手还未触到那幻景。便直直地倒下。有人接住他下落的身子，几不可闻地叹息。
　　千倚眨了眨眼睛，眼前的画面终于清晰了一些，他看着眼前的人，一袭灰色的袍子，是刚刚进园的人。他有一张陌生的脸，很好看，很温柔的眉眼，却不曾出现在千倚的记忆里。
　　千倚轻声地问：“你是谁？”
　　那人皱了皱眉，伸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依然是张精致好看的脸，眉眼问有灼灼的风华。千倚看着，并不惊讶，他笑了笑，说：“夕楼，你回来了。”
　　夕楼扶着千倚坐在门边，望着漆黑的夜空，兀自说着话。也不管千倚是否听懂。
　　“你去了仙界之后，我想了很久，突然觉得，也许颜曲说的是对的，命运从来都没有公与不公之说，那时才刚出生的你并没有什么错。我遣散了弥园的消息组织，一把火烧了弥园。它本就是为了找你而继续存在，如今，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千倚听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壶，轻轻地放到夕楼手上。
　　“这是九黎壶，我答应要帮你拿到，现在我拿到了，一直带在身上，等着哪天可以遇见你了，便交给你。其实，你没有忘记钟落，对么？你甚至连易容，都要变成他的样子。现在我把这个壶交给你，你的执念，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想尽力帮你完成，算是、算是弥补我对你、对钟落的亏欠……”
　　千倚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夕楼惊觉出异样，扣起他的手腕替他把脉。千倚只是摇摇头，嘴角还是有微微的笑意。
　　“我在琉璃阁里遇到了颜曲，你的哥哥，琴师青灯。他跟我说了一个故事，在离开前，为我弹了一曲《安魂》。可能是我的身体异于常人，一直过了这么些年才慢慢衰弱下来。我以前总是怕，怕直到我死，都无法遇到你。现在好了，你有了九黎壶，我也可以安心地离开。”
　　夕楼看着千倚渐渐闭上的眼，他把那个小壶放到她的手心，然后手指慢慢松开、垂落。夕楼知道。过了今晚，她就会忘记这个人了，再也想不起。这个她千百年来苦苦寻找的人要消失了，那些存在的痕迹统统会被抹去，消散于万顷红尘。
　　她突然想起颜曲的话，他说：“预言师并不能把预言告诉他人，他只能独自承担那些画面，好的，坏的。如果他想改变，就要承担扭转命格的痛苦，那样的负担，我们没有承受过，就永远都无法想象。”
　　千倚，也许，这样的结束，对你来说是一种幸福吧。
　　夜空似墨，月色如水。
　　夕楼依然扶着千倚，轻轻地靠上他的肩，那些倾泻的月光模糊了她的眼，她想起那首《杯欢》，钟落唱给她听，她唱给千倚听。
　　原来，那真是一曲离别的歌，将这千百年的纠缠都于音符中散去。眷恋的，执着的，不甘的，释怀的，终会消失在时间里，掩上厚重的尘埃。
　　杯欢，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