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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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
  父亲,姓傅名土生,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出生,左眼角有小疤,低着头走路,慢吞吞,习惯打赤脚穿鞋。每餐喝小半杯酒。
  母亲,姓洪名兰花,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七日出生,四十出头时身子开始佝偻,一九八五至一九九九年间的肺热患者,身高一米五八,体重从未超过四十五公斤,多生育。
  乡邻几人及兄弟诸人。
  叙述者,一九七○年生,三十岁结婚。迁徙的人。
  时间:
  被记忆的,被遗忘的
  皮肤上的斑点
  埋藏的,生长的
  场景:
  阳光照耀的河滩,田畴,山峦
  黑夜蔓延的角落,村口,埠头
  背景:
  枫林村,两千四百余人口,背山临河而居,半边主街一条,人均耕田四分三、耕地一亩七、山地七亩二,耕牛若干,农用车若干,小车两辆,现服刑人员无,出狱者三人,外出务工人员一千一百一十七人。一九八三年、一九九三年、二○○三年、二○一一年人均毛收入分别为两百四十元、两千一百元、四千七百元、六千三百元。余氏、周氏、全氏、乐氏为大姓,总计十余姓氏,落户枫林第一户为余氏,明代中期落户。
  第一幕 死鱼
  【饥饿】
  二○一二年正月,我家的院子里,残雪积在枇杷叶上,几只母鸡在树底下扒食。我父亲、我母亲、我、二哥、腐冬瓜、补鞋老四,嗑瓜子喝茶谈及有关饥饿的记忆。我父亲,七十七岁,穿一件黑棉衣,瘪瘪的嘴巴不停地吸烟,头发稀疏,脸色是酒的酡红。我母亲,七十五岁,手指细而刚硬,看起来和一根钢筋差不多,脸吸附在火熜的木板上,还有半碗开水泡饭剩在桌上,上唇的黑痣让我相信命运的毒素是慢慢凝结的。二哥,名旭泉,五十一岁,在浙江做石匠二十六年,右脸有一块疤,是小时候生脓疮留下的,每年元宵过后他带着妻子儿子出门务工,大年二十五回家,穿一件印有“莲花味精”的蓝色大褂。腐冬瓜,八十一岁,头发全白,门牙落了,笑起来能看见舌苔,左手大拇指开裂,没有指甲。补鞋老四,乐氏,两岁丧父,四十七岁,以补鞋和理发为生,说话时眯起眼睛,结舌,三十七结婚,育有一子,三十九岁时老婆跟一个贩猪仔的人跑了,至今没有下落。
  洪兰花:老槐驼子,真是个好人。好人也会死,死了也快三十年了,过继的儿子没照应他一天,下棺时连戴长白帽的人都没有。土生还在学校读书,就我和他爸挣工分。吃饭的嘴巴多,连饭都挣不到吃。老槐驼子是生产队会计,心念我苦,每餐饭多打半斤,还不能给别人看见。分粮时,还多分一袋,食堂多下的菜头菜脚用箩筐装起来,带一点给我吃。
  腐冬瓜:一双手,哪还赚得到饱饭吃,米糠都没得吃。那一年,就是洪水把圩坝打垮的那一年,村里有十几人外出讨饭。我老娘都去煌固讨饭。
  傅土生:是一九六一年。棕树籽都吃完的年辰,大家到后山挖观音土吃。芋头母的公(爷爷)吃了三日的鼠曲草粥,饿得趴在田里插秧,晚上到茅棚坞挖观音土吃,吃了四天,全身死猪一样浮肿,指甲掐进肉里都能渗出水,大便拉不出,死在茅坑里,牙缝里都是观音土。
  洪兰花:旭泉小名叫跌跌倒,就是吃不饱,奶水没有,大人小孩走路都跌跌倒。老槐驼子扒一半的饭给我带回家喂小孩。
  补鞋老四:苦的事还用谈?我老子死得早,有一年过年,我娘到豆腐渣家里借两斤猪肉过年,猪肉都下锅煮了,豆腐渣老婆想想,还从我家锅里捞上来,怕我家还不起。
  洪兰花:土生在上饶读书,不通路,回家一次要走一天。有一次回家,老槐驼子知道土生回家,打了一钵头饭,我去洗了两把白菜,准备烧起来下饭,回到灶头,看见钵头空了。土生说,怎么这么一点饭,三下两下就玩了。那是三斤四两饭,一家人吃的,结果他白口吃了。
  我:那几年,据说村里饿死好几个人。荪芽都扒光了,田埂上马兰头都挖不到。
  腐冬瓜:水库也是那两年做的,劳力上山坞修水库。周家瘌痢饿死在水库涵管上,挑砂浆,上了三个涵管,坐下来休息,再也没起来。放鸭的徐家难民,饿死在桌子下。摆了一桌子的碗,碗里都是水,水上漂几片菜叶。干力气活的人,肚子里没东西,就是房窝没梁。难民坐在凳子上,端起碗,手不断打抖,浑身冒黄黄的汗珠,一下子全身衣服湿透,瘫下桌子,四肢发硬。下葬的时候,难民手里还捏着筷子,抽都抽不出来。
  补鞋老四:一九八一年三月,我到茗洋换白洋,饿了四天,讨饭都讨不到,偷偷跑到地里刨红薯种吃,东家追来,我跑路都迈不开脚,昏倒在井边,东家人好,给了我一碗粥喝。
  【聚餐】
  五一劳动节、国庆节、元旦、生产队里要聚餐。聚餐放在我家,中晚各一餐。我家房子大,能摆二十几桌。聚餐只能挣工分的人上桌。
  菜有炒白萝卜片、芋头、猪肉汤泡明笋、红烧冬瓜、白玉豆、红烧豆腐、鱼、文肉、煮黄豆、豆腐皮、白木耳汤、炒香菇蒂、海带、带鱼、炒蒿白、炒荸荠、牛熟、牛肉、鸡块、文鸭、红烧南瓜。
  主食有米饭和麻子果。
  杀牛,在头一天进行,杀两头。我们不叫杀牛,叫敲牛。在我家屋后的瓦場,有一块空地,牧童把牛从栏里牵出来,用黑布把牛的眼睛蒙上。黑布罩上去,牛流浑浊的眼泪,长长的,后蹄甩起来踢人。牧童把牛拴在香椿树上。香椿树有油脂,凝结起来,粘手,鼓胀,看上去像肿瘤。敲牛人端一把斧头,用拳大的鹅卵石对准两只牛角中间的漩涡,斧头对准鹅卵石,一锤,牛跪下去,再一锤,牛瘫倒在地,四肢蜷曲,口腔里流黏稠的血。唇须上,煽动的耳朵上,都是血。牛把舌苔伸出来,舔血,抹在鼻梁上。呼呼呼,喘着粗气,腹部不断地起伏。敲牛人拿一把杀猪刀,在牛肚子上来回正反面搽,再用牙齿咬住刀槽,把装有滚热的沸水的木桶端到牛脖子前,抽下刀,呲起牙,摸摸牛的眼部,一刀捅进咽喉,搅动一下刀,抽出,血喷射到木桶里。杀牛人把盐花撒在沸水里,用手沿桶边搅动。血慢慢成块状,面上有一层白白的带血丝的泡泡,用嘴一吹,泡泡飞得不见踪影或噗地裂了。   牛的内脏和牛筋,在土灶里用火煮一个整夜,成了牛熟。牛头在另一个土灶里,用干木柴煮一个整夜。牛头不熟多一灶火。牛肉牛排剃下来,挂在竹杈上,晾水分,水滴在地上,渍液风干后成一片黑色,绿头苍蝇吸在上面,用扇子扇都赶不走,狗也去舔,摇着尾巴,舔几口,四处张望一下。生产队固定几个老人煮牛头牛熟,关在一个土坯房里,外面的门锁着——半熟时,烧火添柴的人用手撕肉吃。生产队长管着钥匙。天快亮了,土坯房的窗户下站满了小孩,眼巴巴地等老人从里面递几块热乎乎的牛熟出来吃。
  我母亲天麻麻亮起床生火,做豆腐。磨浆、点卤、压箱。做豆腐的还有三人,启炎老婆、月巾嫂、金兰姑姑。压箱时,我母亲从每箱匀一木勺豆腐脑,多压一箱,说:“生产队小孩多,聚餐后小孩尝尝鲜。”我才五六岁,光着屁股跟在母亲后面,端一个青花碗,放点酱油,求母亲打一碗豆腐脑给我。团叔看见,就大巴掌打我屁股。他穿猪皮制的外褂,眼角有垢状的眼白屎。他就是那个杀牛的人。白白的豆腐脑漾在四方体的木箱里,热热的蒸汽在幽暗的厢房里萦绕,明瓦的光照下来,蜘蛛网挂在梁上,蜘蛛盘踞在网中间,荡千秋一样。团叔还负责打麻子果。先把糯米用冷水泡开,发胀,放在饭甑里蒸,木柴在灶膛里熊熊燃烧,火舌舔着炭黑的锅底,蒸汽在灶间抱成一团,上上下下地翻腾。蒸好的糯米饭铲在石臼里,用木杵一下一下打在糯米饭上,打一下,把糯米飯翻个身,再打,直至黏稠,搓成拳头大的一团,有序地排列在团席子上,席子铺了一层白糖拌匀的黄豆粉或芝麻末。
  做饭则在隔壁启炎叔家里。饭是捞饭,早上就捞出饭坯,晾在团席子上。开饭时间到了,厅堂、厢房、弄堂、院子里都摆满八仙桌,坐满了人。烧菜的,端菜的,洗碗的,切菜的,添火的,穿着围裙,油光满面。小孩在弄堂打打闹闹,不时跑到自己父母身边,张开嘴巴,吃一口菜,又去打闹,来来回回地吃,来来回回地闹。晚上,我们躲在启炎叔家的团席子下,用手抓饭吃。饭没有蒸,硬硬的,刮喉咙,有糙糙的米心,我们吃得口水涎涎,还把四个口袋塞满饭坯,留到第二天吃——白花花的饭,怎么吃都是好吃的,有甜味,能把整个一年瘪下去的肚皮撑起来,鼓鼓的,像个小南瓜。
  木匠老七,谁也不愿和他坐一桌。他的食量惊人,吃得又快,叭叭叭,一碗饭没了。他不说话,埋头吃。厅堂里的人都走了,他把几个桌子的菜汤(任何一桌都不会有剩菜)全集中在一个脸盆里,把饭倒进菜汤,哗哗哗,灌进肚子里,吃完了,抹一下嘴巴,把旱烟点起来。生产队里的人说,木匠老七能吃四十碗饭。他自己也承认,有没有菜无所谓,一碟酱椒就行。我二哥也能吃一大脸盆的白粥。他说,饿了,石头也能吃下三大个。我信,因为每天中午他从田里回家,走路都拖着步子,虾着腰,过门槛抬脚都显得费力,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里,嘴巴金鱼一样张开。
  【盗贼】
  村里的盗贼越来越猖狂。打更的王家拐子说。王家拐子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靠撑一双木拐杖走路。走一步,用手撑住拐杖,身子悬空,下身荡过去。他的嘴巴大,像两块合在一起的西瓜皮,牙龈上有一层厚厚的黄垢。他有一个提着裤腰走路的老婆,头发鸡窝一样,脸上黑黑的满是泥污。还有两个孩子,整天坐在地上,腋窝绑了一根布条,拴在门环上。小孩在地上摸鸡屎吃,摸茅草灰吃。
  第一个被王家拐子抓住偷地瓜的,是杀猪佬矮子的老婆,叫麻花。麻花矮矮的,又瘦,干瘪,像个辣椒壳。在村头的黑板上,出了一个白纸布告:
  布告
  麻花,女,中蓬生产队,于七月四日偷地瓜,被抓。据麻花交代,这是第三次偷,前两次各偷了六个和八个。这次偷了四个,其中两个在地里吃了。兹定于六日游街。偷盗,是我们光荣的贫下中农打击的对象,我们要彻底批斗她。
  中蓬生产队
  一九七六年七月五日
  游街是在上午,大家都来看。站在门槛上、地头上、水渠的矮墙上。麻花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烂草鞋,胸前后背都贴着白纸黑字,赤裸着上身,小小的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她低着头,号啕大哭,从上街往下街游。大家往她身上吐口沫,口痰射在她脸上,用石块扔她,用指尖比画着破口大骂她贱×。过了两天,她坐在我家院子里,干哑着嗓子对我母亲说:“兰花嫂,小孩饿不住,又没别的法子,我身上的肉割下来都不够吃呀。”
  第二个被抓的,是代课的徐老师的老婆春。和春一起游街的,还有麻子。在河滩沙田偷玉米棒被抓,是在晚上。把她扭送到生产队的人,是生产队长。周家麻子看守玉米地,睡在茅棚里,听到咕嘚咕嘚掰玉米的声音,他端起渔叉摸过去,一声断喝:谁偷玉米。春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跪下去,求麻子:“孩子实在饿不住,掰几个玉米填填肚子。”春四十出头,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甜瓜一样的脸,整天晃着水蛇腰。麻子一看是春,说话的舌头僵硬了起来,说:“偷东西,要游街。”但不由自主地想抱春,又说:“那你陪我在茅棚过一夜,我就不送你去生产队。”春说:“那我要掰五十个玉米带回去。”到半夜,大汗淋漓时,生产队长查夜,查出一对露水夫妻。
  白天狗出去了,晚上回不了,被偷吃了。红薯地掏了一个个洞,被上山砍柴的人挖了。黄瓜只开花,黄瓜有筷子长,被摘吃了。板栗、柚子、毛桃、橘子、枇杷、地瓜、荸荠、茭白、晒在屋檐上的南瓜干、挂在竹竿上的腌萝卜,只要是吃的,没有不被偷的。
  麻雀洞里的蛋、樟树上乌春的蛋、山崖上猫头鹰的蛋,都被掏光。
  这是一个盗贼出没的村庄。这是一个可以随处听到饿饿饿的村庄。打更的拐子也偷,凌晨去,偷田埂豆。坐在田埂上,剥豆子,放进裤桶里。他从我的窗下走过,咳咳咳,笃笃笃。咳嗽声和拐杖声把他暴露在黑暗里。
  生产队的食堂在养猪场后面的排屋里,接连几天,喂猪的糠渣都浅下去。糠渣盛在一个水缸里。长产队长安排人守,蹲了半夜,一个人翻墙进来,用大钵头盛糠渣,被逮个正着。盗贼是乐家老四,十三岁。在生产队里,老四的双手反背被吊在梁上,手腕绑着麻绳。老四瘦瘦的身子,像一片荷叶悬在空气里。他的牙齿狠狠地咬着唇,唇边淌丝丝的血。他说他一家都没东西吃,他挣不了工分,只能吃糠渣。他父亲在他出生第二年去世了,他母亲一直病着。到了五岁,他被抱养到三十里外的临湖镇,过了三天,他一个人出现在村里。又抱走,隔了五天,又一个人出现在村里,打双赤脚,脚丫全是血。他母亲再也不放开他,说:“我们一起饿死,命该死在一起。”生产队长看见老四的唇边,粗粗糙糙,结出糠皮一样的痂,把老四放了,说:“给生产队放牛吧。”   在小学祠堂里,住有两个知青,支教,一男一女。男的姓兰,右脚瘸,喜欢吹笛子。女的姓汤,白白净净,像棵小白菜。兰老师用麻线穿大头针,到鱼塘去钓鱼,汤老师也跟去。被守鱼塘的人抓了。汤老师脖子上挂着两条活鱼,背上贴了一张写有“知识青年偷鱼,罪加一等”的白纸。兰老师的脖子上挂着一面铜锣,手上拿一根棒槌,走一步敲一下,说:“知识可耻,盗贼可耻。”村里几个倾慕汤老师的年轻人从田里掏起污泥糊在兰老师脸上,也用大粪糊在兰老师脸上。
  【死刑犯】
  一九八一年冬,新田方家有一年轻男子,失踪十余天,家人到郑坊公社报案。当天晚上,刑侦人员把犯罪嫌疑人三仔带走。破案线索是失踪者嫂嫂提供的:“失踪前一天,家里来客,是枫林余三仔,约小叔去华坛山买木头,看见他们在房间的竹椅上数钱。”
  犯罪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指认了埋尸现场:“在饶北河水坝下的河滩上,掏洞,用麻袋装,切块,埋在砂子底层。”
  犯罪嫌疑人供述:“我叫余三仔,家住枫林村,二十四岁,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去好友方绍明家,见方绍明有现金一百四十三元,骗他去华坛山买树,用过晚饭,走路去华坛山,至河边,我从背后用石头将他砸死,后分尸。杀人的原因是我于年底结婚,身上分文全无,做酒席买菜的钱都无从筹措。”
  【打搶】
  华坛山去德兴市,土公路要爬一个大陡坡。陡坡呈S形,四周高山,野猪豺狼出没,竹林松树林有风声像海浪咆哮。此地人称黄土岭。黄土岭常有打劫的趁夜色劫财。大货车上坡时,一根木头横在路上,司机熄火下车,三两个蒙面人从竹林里跳出来,手拿砍刀斧头,凶神恶煞,司机见状早已吓得面如死灰、四肢瘫软,任其搜身卸货。
  一次,三个打劫人拦下一辆小车,车上坐了一个胖胖的说四川方言的人。此人说了两句话,三个打劫人有两个扔下刀跑得比风还快,另一个当场死亡。他站在车头,拖着长长的音调,说:“抢——我——吗——”手往脸上一挥,脸变成竹青色,额头变成黑色,又说:“还——敢——抢——我——”手往脸上一挥,脸色变成大花脸,突出牛眼睛。三个打劫人魂飞魄散,其中一个叫:“鬼。鬼。”人往后一倒,惊吓而死。
  死者叫赤脚板,四十三岁,分水岭人。
  黄土岭再也没有出现打劫的事了,方圆几十里都知道,那里闹鬼。
  第二幕 泥沙
  【结婚】
  一九五五年农历十二月十二日,在茶山祠(上饶地区行政公署第一中学)读高中的傅土生,在枫林一座破旧的矮房子里,和洪兰花新婚。
  二○一二年十一月十六日,父亲傅土生在电话里对我说:“我十九岁结婚,是哪一年记不清了,你自己算算。”我很是羞愧,父亲母亲的出生年月日,我一无所知,更别说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啦。想想,除了父亲七十岁生日,我还没陪同父母过一个生日。倒是母亲和我经常聊起她结婚时的情景。
  洪兰花:你外公一辈子都顾着自己一张嘴,赚了几个钱都吃光了。你二哥出生那年,你外公死了。我从小到大,鞋子都没穿过一双,打双赤脚放牛、砍柴、摘油茶籽,到了冬天,靠在火炉上不敢下地。要上茅厕,拖你外婆的鞋子去。
  我:那你嫁给我爸爸之前,有没有来过枫林,看看夫家。
  洪兰花:源坞下一个山坳,到了枫林,走路都不要一个小时,经常来枫林,挑山货或木柴,换米上去吃,到了傅家门口,撇过脸快步走,哪敢看呀。源坞的人都说,你奶奶是只母老虎,会吃人,我更不敢看。
  我:结婚之前你有没有看过我爸爸呀。
  洪兰花:看过,来源坞送中秋节,我躲在厢房里透过门缝看。清清瘦瘦的,不太说话,很斯文的一个人。
  我:爸爸结婚的时候,还是学生呢。
  洪兰花:我也只有十七岁。结婚的那天下大雪,源坞的山脊上,雪有二尺多厚。来枫林,你外公就陪嫁了一担木箱一个脚盆,八双布鞋。走到枫林,天完全暗了,黑咕隆咚。新娘房在祖屋里,矮矮的,手都能摸到屋檐。后来建了屋,祖屋改成了茅厕。新娘房早倒塌了。
  我:是谁做媒的呀。
  洪兰花:你外公自己挑的,说你爸爸好读书,有见地。你外公是个道师,没有哪个村子他不熟的,挂个锣鼓在腰上,扎个蓝头巾,穿长长的先生褂子,到各个村里做道场。
  我:结婚热闹吗?
  洪兰花:哪还谈得上热闹。那几年吃饭都难,做喜事都简简单单。屋檐了挂了两个红灯笼,屋里挂了八个红灯笼,烧了七桌饭,也没什么菜。拜了堂,闹了洞房,散了几个糖,算结了。第三天,我去生产队种油菜了。我种油菜手脚快,大家都说土生讨了好老婆。你爸爸都十九岁了,还没下过地。
  【成年礼】
  厢房里,有一个紫漆的木柜。柜面是两扇门合成的,各雕了一朵牡丹花,殷红的花朵皱起油漆的斑纹。木柜常年锁着。锁是挂锁,铜质。锁匙放在木方桌的抽屉里。抽屉也上了锁。
  我从没看过父亲母亲打开木柜。我一直住在厢房里。在煤油灯下,我趴在木方桌上做作业。母亲坐在我身边纳鞋底,左手的大拇指戴着顶针,右脚边摆一个笸箩。笸箩上放着白蜡、针包、白线团、纽扣、纳了一半的鞋底、红布鞋垫、黑色鞋帮、尺寸不一的鞋样。煤油灯是自己做的,把墨水瓶洗净,瓶盖挖一个小洞,牙膏皮卷一个细管插进瓶盖,松紧带穿进细管,吸到煤油,就可以啦。灯光跳着,一卷卷的黑烟上升。有一天,我从父亲的裤腰上取下钥匙,把抽屉打开。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账簿、角票、钥匙、铅笔、裁纸刀。角票用平头夹夹成一沓沓。我把账簿翻开,是一本家庭开支明细账。我那时已经读初一,对账目的明细一知半解。盐油酱醋、烟糖酒肉,都按年月日分类入账。从五分钱的支出到五分钱的收入,都有标注。
  第一次,我打开了木柜。木柜里有两套红卫兵穿的军装、毛主席像章、红宝书、毛主席和朱德画像、红纸剪的大红花、文化大革命宣传画。也有《毛泽东选集》《红楼梦》《三国演义》《红旗谱》《太阳照在桑乾河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论语》《隋唐演义》《岳飞传》《静静的顿河》《呐喊》《家》《边城》《射雕英雄传》《飞狐外传》《七剑下天山》《唐诗三百首》,每本书用宣传画的铜版纸包着封面。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夹杂着霉味和腐气。翻开书,灰尘轻轻扬起来,在小窗户斜照进来的阳光下,飘荡,悬浮。此后若干年里的暑假,我关上房门,盘腿坐在床上,阅读一整天。   据母亲讲,父亲在年轻时有夜读的习惯,能讲许多故事,讲岳飞,讲诸葛亮,讲林黛玉,特别是喝了酒的晚上,泡一杯浓茶,围着火炉,讲古给大家听,讲得眉飞色舞。一九五七年以后,父亲再也不夜读也不讲古,不知为什么。一九五三年夏天,大学肄业的父亲,背一个军用水壶和一个军用书包,到华坛山小学报到,成了一名教员。父亲在大学挨不了饿,读了两年,出了大学校门。在小学教了一年书,回到枫林大队做会计,一直到五十岁。期间,公社和县革委会多次想把父亲调去上班,都被父亲以独生子需照顾父母为由拒绝了。五十岁后,在乡办菌菇厂当厂长。菌菇厂在前进农场,有三排矮房子排屋。排屋的各个房间里,搭着上下两层的木架,木架上搁一个竹席子,席子上铺着稻草和棉花籽,窗户用塑料皮封死。棉花籽是育菌的,菌菇长到指甲大,用剪刀剪下来。菌菇房弥散有一种牛屎的味道。当了三年的厂长,家里菌菇都没吃过,母亲责怪他:“菌菇汤都没喝过,还不如回家种田。”那时我已在县城求学。
  作为枫林最高学历的人,父亲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和拨打又快又精准的算盘。这也是唯一值得父亲骄傲的了。邻居分家,做喜事上号簿,少不了父亲的参与。戴一副老花镜,坐在大门右边的号席上,送礼的人在桌边排队,逐一登记礼数:周瑞林,豆子三斤、鸡蛋八个、糯米六斤、现金三元……父亲有惊人的记忆力,相邻的人家,哪年結婚,谁送了什么,故去的老人摆了多少桌酒席,他一清二楚。生产队一年产多少粮食,哪家分了多少担,他也明明白白。事实上,在我孩童时代和青少年时期,父亲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很少在家,水库修建了三年,他在工地住了两年多。水库离家三华里,他住在窝棚里,负责登记队员挑砂石的担数、出工的天数。他的大外甥即我大表哥烂铜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不出工,私下叫舅舅记上工数,被舅舅用扁担打出来。烂铜拖着他母亲到外婆那里诉苦,说大队会计算什么官,就知道欺负外甥。水库修建结束,父亲又在分水岭的苦竹洋住了两年,带领大队的青壮年植树。苦竹洋是崇山峻岭的大山区,不通电,也没人烟,搭窝棚住,用土灶烧饭吃。
  六十多岁的父亲对我谈起这段经历时,慢吞吞地说:“我不回家,是躲避文化大革命,我哪敢露头呢。知识分子相当于车匪路霸,露头就打。后来当行署专员的戴××,和我是同学,“文革”时,在临湖被揪出来批斗,跪在戏台上,挂着反革命的牌子,被逼当众吃屎。”
  一九九一年冬,我已在上饶县城工作,父亲托人捎信我:“十二月十日,兄弟分家,你务必回家。”我抱怨父亲,说:“东西都分给他们,我一件不要。”我父亲在纸册上,写着我几兄弟的名字,抬头瞥我:“家要分,分给你的东西你可以送给别人,是你的事。”田、地、山林、房子、家具、碗、农具,按六份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占一份。我分了四亩山地、夏家墓两块地、两间房、一个木柜、一张木桌、一张床,由父母支配保管。一头牛留给弟弟,我反对,说:“三哥没娶媳妇,留给他。”父亲说:“弟弟还在读书,留给老小做老婆本。”我说:“人讨老婆指望牛还讨老婆干什么。”父亲把牛给了老三。
  父亲在我小厢房里坐了一个晚上,母亲一直哽咽。古人都把人子比喻成大蒜,蒜衣是母亲,蒜芯是父亲,蒜子是儿女,都有枝开叶散的一天。父亲把多年的账簿拿出来,吸着两毛五一包的月兔烟,瘪着空空的嘴巴,说:“你爷爷奶奶年过八旬,这个家全靠你支撑了,弟弟还在读初一,他的学业靠你帮助完成,老三成家也指望你出钱,你自己成家我也无能为力了,你妈妈还患有肺热,都要钱。”他把账簿翻开,拍打了几下灰尘,说:“这是家庭往来账目,还欠了一些钱。”父亲用荷叶勺从酒缸里提了一勺酒,抿口喝。母亲抱着火熜,佝偻着背,瘦削的颧骨上结着痂斑。父亲说:“人的一生就是一本往来账目,我的一生是负资产,余下的债务由你去偿还。”
  假如我的一生有成人礼的话,那么这个夜晚就是。在昏暗的十五瓦的灯泡下,窗外刮着呜咽的北风,我一直坐到天亮。
  【广播】
  生产队里,有一个广播,挂在李通田家的房梁上,能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江西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喇叭对着厅堂,厅堂上坐着男男女女的社员。每天出工前,大家要安静地听完早间新闻,静默地坐在矮板凳上,眼睛看着喇叭。广播里欢呼,社员也站起来欢呼。
  在一些重要的日子里,比如国庆、元旦,社员会提前收到广播通知,在规定的时间里,集合在广播下,聆听伟大的英明领袖毛主席的现场广播直播讲话。民兵穿上军装,手握步枪,站在厅堂前的小院子,一副随时准备为保卫毛主席而英勇献身的样子。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四时,广播准时播出了《告各族人民书》,接着播报哀乐及《毛泽东同志治丧委员会名单》《公告》《国际歌》,总共五十九分五十秒。全生产队的社员都在厅堂里,哭声把灶台上的碗都震得跳起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一直滚动播放到晚上十点零二分。《告各族人民书》广播十三次,《治丧委员会名单》广播六次,《公告》广播九次。父亲几次哭得昏厥过去。广播里的声音悲痛、庄重、深沉,音调不高不低,语速缓慢。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斜斜地照在院子的麻石上,有湿淋淋的感觉。我和其他几个小孩在玩蚂蚁啃蜻蜓。有几个妇女瘫软在地,哽咽无声,整个身子蚯蚓一样蠕动。
  地球停止了转动。
  父亲听了二十五天广播后,决定用积蓄多年的二十三块钱买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每天收听早六点晚八点的准点新闻。他默记新闻里出现的国家领导人每个人的名字,名字出现的频率和时间段。
  【民兵】
  打靶场在金龙冈。金龙冈是一片坟地,坟地中间有一口十余亩的水塘,水塘上方有一块二百余亩的旱草地。旱草地是民兵训练的打靶场。一个大队有一个民兵营,枫林大队和前进大队合用一个打靶场,统一训练。
  训练从十月份开始。民兵有男有女。民兵穿着军装,腰上绑着黄皮带,甚是英姿飒爽。吃住都在训练场,定点供应猪肉、牛肉、鸡蛋、豆腐。枫林大队的民兵营长是个退伍老兵,三十多岁,山羊一样肥嘟嘟,号称三斤,一餐能吃一斤饭、一斤肉、一斤酒。训练了一个月,有一个女民兵的父亲到公社武装部报告:“我女儿是支持国家国防建设,怎么被民兵营长拉到草地上××呢?”公社武装部长姓唐,骑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到了训练场,问话三斤。三斤说:“女民兵华华练枪,枪托顶着胸部,晚上火辣辣的痛,叫我帮她揉揉胸,那我怎么受得了呢?”   民兵营长被判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刑期。
  民兵拉练训练,直到一九八五年才结束。每年三个月,上半年一个半月,下半年一个半月。这些都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训练时晚上的纪律并不严明。在金龙冈的荒坟地上,池塘边,男女民兵一对对。三斤判了刑,新的民兵营长整天背一杆枪,在村里竄来窜去。他热衷于打猎,野猪、獾、猴子、猫头鹰,猎物家里常年吃不完。他和人吵架,歪着头,吊着眼皮,龇牙,说:“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鸡鸡。”尤其是他喝了酒,憋红了脸,满脸青筋爆出。
  我二哥也当了两年民兵,头剃得像个芋头母,肥大的军装穿在身上显得他一脸稚气。二哥对我父亲提出:“我当了两年民兵,你把我安排到小学当代课老师。”我父亲火冒三丈,说:“考考你,一刻钟等于几分钟?”二哥窘迫地站着说:“答对了你还是不安排。”二哥高中毕业后,听从了母亲的意见:“哪个行业都有饿死人,只有厨师不会,你学厨吧。”
  【货郎】
  一毛钱,又不多
  到不了香港新加坡
  一毛钱,又不贵
  买贵了还包换包退
  一毛钱,又不多
  买了纽扣买小锣
  一毛钱,又不贵
  能买针线花露水
  一毛钱,别犹豫
  闲时买来急时用
  一毛钱,不算啥
  能买肥皂和牙刷
  ……
  货郎戴一顶黑毡帽,摇一个拨浪鼓,卜当卜当,叫卖声穿过悠长的小巷,跳着拨浪鼓的鼓点,晃悠悠而来。我们扔下碗筷,往巷子里跑。货郎是个浙江永康人,挑着货担,围一件藏青大围裙,凸起酒糟鼻。看见孩子奔来,放下货担,把拨浪鼓摇得更响,叫道:“看一看,不要钱,鹅毛鸭毛换肥皂;看一看,好热闹,破锁破鞋换牙膏。”
  货箱有两个,是四边形的玻璃箱,划成十六个方格,每个方格里放着头饰、针、彩线、顶针、髻兜、头梳、宝塔糖、方糖、纽扣、牙膏、牙刷、肥皂、剪刀、小刀、圆珠笔、影写纸、小挂锁、小手电、圆柱形电池、气球、塑料喇叭、塑料手枪。货箱压在箩筐的面上。箩筐里一只是鹅毛鸭毛破胶鞋底破锁烂铜,一只是肥皂香皂牙膏等货物。货郎也收半夏。我们没有鹅毛鸭毛,就去挖半夏。
  半夏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五月至七月开黄绿色小花,野生于山坡、溪边阴湿的草丛中或林下,叶子有长柄,地下有白色小块茎。我们把小块茎挖出来,晒干,装在一个布兜里,给货郎换宝塔糖吃。
  货郎挑着担子,在巷子里唱到:
  我是一个卖货郎,
  走一村过一庄,
  针头线脑、牙膏牙刷,
  样样好货任挑拣。
  我是一个卖货郎,
  穿里弄弯小巷,
  鹅毛、鸭毛、肥皂、香皂,
  货轻担重好心伤。
  我是一个卖货郎,
  孤单时唱唱歌,
  生活是一日复一日,
  酸甜苦辣涌心上。
  我是一个卖货郎,
  都说货郎好自由,
  谁知道我奔波流浪,
  没有爱情没衣裳。
  我们对货郎担几乎是入迷的,那里有我们的迷宫。我们光着脚板,跟着他,围着玻璃箱指指点点。货郎的歌声轻缓悠扬,也有些轻佻。有一年,货郎再也没离开枫林,入赘到余家兰坤妈家里。兰坤妈四十多岁,有四个儿子,老大叫木炭,老二叫炭木,老三叫木灰,老四叫灰木。兰坤妈嘴尖尖的,额头凹进去,屁股磨盘一样大。隔了两年,货郎生了一个儿子,哑巴。一家人住在破庙里,靠货郎一个担子维持营生。到了七八岁,哑巴开始偷东西,把生产队里的瘌痢粉用木桶提出来,倒进鱼塘里,把整塘鱼毒死。十岁,偷供销社的收音机、白糖、布匹,从窗户翻进去。十二岁离开家,走了八里路到镇里,扒货车四小时到市区,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去了广州。和他一起逃出村子的另一个孩子,三年后回到了枫林。哑巴再也没了音讯。
  兰坤妈在哑巴去了广州的第四年,在水塘洗菜时一头栽下去,被人捞上来,身子都僵硬了。有人说她心脏病突发,有人说她自寻短见,有人说她营养不良头昏溺死,有人说她死了比活着好,有人说她溺死比病死好,有人说她有福气,没有比这更好的死了。说了半年,没人说了,好像村里从没存在过这个人。她是枫林的空气,一阵风来,呼呼呼,满田野跑。
  只有看见货郎,大家才想起兰坤妈。货郎挑担子摔折了腿,被木炭他们赶出了家门。他端一条板凳走路,板凳上放一个碗,走到哪家吃到哪家。有时他也靠在杂货店门口,开裂的袖口像两片尿布,一年到头穿没有纽扣的棉袄。他一直喊着冷,即使是夏天,也蜷缩着身子,抱着自己用草绳捆着腰的破棉袄。他的身子在发抖,床在发抖,枫林在发抖,饶北河在发抖。他抖得不能再抖了,抖得不抖了。他沿街喊着:“冷——冷——冷——冷——”
  冷得没了声音,喊不出来(冷的意象引自颜梅玖诗歌《对一个怕冷者的描述》)。
  第三幕 旧墙
  【雨水】
  古城河和饶北河蜿蜒曲折的河床形成旷野的边界。两条奔跑的山梁,时而向东时而向南,在河流汇集之处,慢慢合拢,像是一条勒紧的缰绳。一座座山川相互连接,浑厚,高耸,错落有致,黛色的天际线远远看去,勾画出穹宇的脊背。春季的傍晚,闪电从脊背滚落下来,在河边游动,红色和淡蓝色的焰火纠缠。我有伸手触摸焰火的欲望:撕裂的天空,淤泥一般的阴霾,穿着蓑衣匆匆回家的人,刺槐上欲栖未栖的白鹭在拍打翅膀,鸫鸟盘旋时啾啾啾地鸣叫,鱼群一浪一浪逆流追逐……油灯点亮之前,在旷野这个巨大的容器里,被焰火显影出来。
  雷竹在斜坡上,一夜间满地笋尖拱出地面。竹叶澹澹的水珠吧嗒吧嗒。沟边的菖蒲、剑状的肥叶插在鞘形的根茎上。再过两个月,它会开扁三菱形的花,黄绿色,用肉乎乎的手掌捧起来。匍匐在地上的是酢浆草,倒心形的叶子簇拥着黄白色的花,缀连在一起。散落的野山樱还没绿,绛红半白的花朵已经把清寂的山中岁月带向烟火的人间。山蕨卷起毛芽,木槿花串在一根枝条上。上涨的饶北河席卷了河滩上的洋槐、芦苇。腐木和动物的尸体漂下来,搁浅在堤坝的闸口。鱼从坝底往上跳,在水泡密集的流瀑上,绷紧了身子,弯曲,有弧线。坝顶上站着一个手拿抄网的人,鱼儿跳上来,他把抄网抄向鱼儿。他背一个鱼篓,把鱼儿放进篓里。鱼儿一般是鲫、鲤、翘白、石斑,肚子鼓鼓的,剖开,全是鱼卵,黄黄的。草丛里,则是白虾,透明的。一根麻线穿一个大头针,针头挂小鱼儿,把虾钓上来,一不小心把蟹也钓上来。蟹在木盆上,叭叭叭,像一辆玩具坦克。蟹的黑壳有麻白的斑点,螯足张开,一副随时准备格斗的样子,笨拙而自以为是。   【饶北河】
  一条河流顺从了峡谷
  山峦断裂又被流水缝合
  堤坝 滩涂 芦苇丛 冬天落叶的槐树
  屋舍 田埂 青秧苗 炊烟深处的黄昏
  我所喜爱的事物,任何地方
  远不如這里多
  来到人间,是四月
  梨花儿白,桃花儿红,芭蕉儿黄
  燕子衔泥筑巢,鲤鱼蜕成美人
  野鸭孵化了一群小鸭
  在逐浪浮游,嬉戏。灌木林中
  乌鹊莫名惊飞,划出弧线和曲线
  我的身体长满青苔,像一块礁石
  常年被水浪吹打,淘洗
  潮湿的风有一股鱼腥味
  抱紧又松开。原谅我曾经的无知
  年过四十,我与生活达成必要的谅解
  对自己说:亲爱的,月亮这颗葡萄多饱满
  河床是一具不规则的棺椁
  没有什么不会荒老,在时间的光圈里
  四月带来的,河水一一带走。但
  请求饶北河忽略星光渐熄的夜晚
  忽略乳房塌陷的爱人
  让我独自站在岸边听浪声破碎,再破碎
  【怕人】
  到处都是墙。
  代课老师徐老师是村里唯一会说俄语和英语的人。他的手指修长,黄瓜瓤一样的脸,说话轻言细语。他提一个石灰桶,拿一把大毛刷,跟在我父亲后面。村里到处都是墙,巷道、庙宇、祠堂、戏台,墙把人夹在路上,夹在房间里。墙大部分是青砖砌的,用石灰刮缝。也有黄土垒的,夹板骑在地基上,黄土搅拌石灰,倒在夹板里,用圆杵夯实,一层一层地垒,到了屋檐高,用毛竹筒留两个洞,给麻雀做窝。村里的墙都是旧墙,有的泥面剥落,有的长满青苔,有的爬满爬墙虎。我父亲用长木杆尺和毛笔蘸石灰水写空心字,徐老师用大毛刷把石灰水刷进线框里。涂石灰水,是他唯一的工作。不涂的时候,他就在戏台上,戴一顶篾丝编的高帽子,脖子上挂一个纸牌,屈膝,低头,挨斗。他是灵溪人,因为有海外关系,移民到了枫林。他说一口软软的灵溪话,见了谁脸上都堆着笑容,哈腰。他写了三十多年的墙体标语,一直到腰像凋谢的茄子,弓着。没事时,他站在墙下,看自己涂写的标语,看笔画的勾勒,字体是否饱满,以便下一次刷得更好。临街的,巷道里的,寺庙的,祠堂的,戏台的,它们的墙面有各色标语: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一定要解放台湾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
  打退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
  向雷锋同志学习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
  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深挖洞,广积粮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
  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举
  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抓革命,促生产。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
  寨,全国学解放军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
  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斗私批修
  解放思想,改革开放
  科教兴国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有些墙,把原来的口号用石灰水涂成白墙面,用红油漆或墨水,写成新的口号。一九八五年以后,徐老师再也没出过那扇木质的大门。他不是在天井里晒太阳,就是躲在厢房里写一些从不示人的东西。他白天也把门关得死死的,除了家里人,谁都叫不开他的门。他五十出头,但头发已经完全花白,说话口吃得厉害。他家里人说,他再也不想看到人了。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人更可怕的。十三年之后,村里才有人看到他——躺在竹椅子上,身上盖了一条白布,眼睛凹陷,眉毛雪白,下颚尖尖,张开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似乎有许多没说的话吹进了空气里或咽回喉咙里——他被四个男人抬进了棺材里,两支唢呐吹上山。他的女儿美朵,我的同学,跪在棺材前恸哭:“老父亲呀,你下辈子投胎做畜生吧,做畜生比做人好。”
  【见鬼】
  村里有好几个人见过鬼。
  猪皮四十多岁,因在浙江温岭偷目鱼干,坐了六年牢,未婚。出狱后,他除了在寡妇荷花的床上,就是在牌桌上。他左眼半瞎,右眼隔不了几秒钟会不自觉地抽拉一下。他在鸡屎家玩牌回家,冬雨一直细细地下,打在石板路上,嗒嗒声显得夜晚更清寂。他卷着衣袖,手抄进衣襟里,走到巷子拐弯的地方,看见铜锅叔靠在墙边抽烟。他说:“铜锅叔,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铜锅叔说:“你这几年去哪儿发财啦,都不见你。”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三支烟的时间,散了。铜锅叔是个拐子,撑船一样,一摇一摇地从巷子里走,叹着气,说:“怎么每餐都那么冷,一点蒸汽都没有?”第二天,猪皮看见铜锅叔的儿子春,对春说:“你爸昨晚对我说,你不给他钱用,他可怜呢。”春说:“你在哪儿看见我爸的。”“在你家巷子里呀,你爸烟瘾大。”猪皮说。“我爸都死了快三整年了,”春说,“你对我有看法,也不能这样说我啊。”
  谁也不敢说,他的胆量比棕和水炎大。棕是以偷木头为生,晚上走十几里山路砍木头,又连夜扛回家,山路要穿过一片乱坟冈,累了还要躺在坟头上睡一会儿。水炎是吹喇叭的,方圆三十里,他从不在做红白喜事的东家那儿过夜。有一次,棕和水炎从西山走山路翻金龙冈回枫林,到了金龙冈已是深夜,看见金龙冈有鬼抬灯。鬼火像板桥灯一样,一盏接一盏,喔呦呦,喔呦呦,喔呦呦,他们听见鬼在抬灯时发出的欢呼声。水炎说:“只听说鬼抬灯没见过,这次见了就好好看。”棕说:“那我们鼓鼓劲。”棕也叫喔呦呦。鬼火一下子散开,往东边跑。水炎点亮松油,和棕一起追鬼火。一直追到一条河边,鬼火没了,棕和水炎在晚上也辨别不出方向,看见一个空空的墓穴。棕说:“晚上在坟坑里过夜,天亮再回家。”铺了干茅草,两人睡下。天亮醒来,棕对水炎说:“我们怎么睡在屋顶上呢?”水炎被棕的声音吓傻了,说:“你怎么变成女人说话呢?”棕一脸的胡茬,高高壮壮的,可说话再也成不了男人,满嘴娘娘腔。   操国富在钱墩教书,四儿子随他读初二。钱墩离枫林有四华里路,进枫林村口,有一片柿子林,林里是大片坟地,过了坟地,进一条窄窄的巷子,巷子右边是祠堂。祠堂死过很多人。祠堂前面是宽阔的空地,村里落棺的人都搁在这儿。一年冬夜,操老师吃过晚饭回家,进了柿子林,总感觉后面有两个人跟着。他几次回头看,都不见人,脚步声噔嗒噔嗒,有节奏地响。操老师停下,身后脚步声也停下。操老师扔石头过去,脚步声变成吱吱吱吱的猫与猫的互咬声。操老师提着松油灯,过了柿子林,到巷子口的青石桥,看见水底下有两个人影,但没看见落下影子的人。操老师拉开裤裆,嘟嘟嘟,撒尿,影子没有。进了巷子,操老师前边有两个人在说话,一问一答,不时笑声朗朗。操老师亮开嗓子,喊:“是脏东西就现行,是人就坐下来喝一杯酒。”操老师一手拉着自己儿子的手,一手提着松油灯,快跑起来。但一直跑不出巷子,巷子成了“0”形,像一个巨大的环形跑道。他一直跑。他在逃,逃看不见的人影,逃紧随他的脚步声。他感觉自己是一只浮在水面的河豚,气囊鼓起来,又慢慢地瘪了,逐渐下沉,下沉。在家躺了一个月后,操老师撒手人寰。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巫师。巫师在屋里也戴斗笠、穿蓑衣、脚上着一双草鞋。他有一个布袋,黄色麻布缝制的。布袋里有香、香炉、黄表纸、草纸、蜡烛、洋火、黄水笔。巫师能请故去的人回家。有几个请过巫师的人说,很是灵验。“我爹爹叫我送酒给他喝,他好多年没酒喝了。他说他死了,还是苦命。”烂头妈说起巫师请回她爹爹时,呜呜地哭诉起来。她说她看见她爹爹拖着一双麻鞋,脸半阴半阳,头发倒是齐整,油蜡蜡地往一边梳,和入殓时没两样。美朵也说灵验,说她爸只有一副骨头撑着衣裳,瘦得莲荷杆一样,手指像冰冻的鸡爪,嘴巴山洞一般乌黑黑的深,用手遮着眼睛,躺在椅子上看天井上方的四角天空。巫师在八仙桌上,匀一层米皮糠,畚斗的角底插一根树枝,两只手托着畚斗的两个底角,树枝会在米皮糠上写死者的名字。亲属坐在香桌下,上了香点了黄表纸,对巫师说死者与自己的关系,报自己的生辰八字,在巫师的符纸烧过之后,巫师念念有词,亲属慢慢闭上眼睛,这时——死者来了,像一个梦——亲属看见了死者,有了音容笑貌,有了死后别离的伤痛。而这一切,只有亲属和巫师看见。十二岁的桐子说:“我也想请神,看看父母。”他没钱,花了一斗米。巫师来了。桐子说:“我要看爹爹,也要看妈妈,还要看老爷爷和老奶奶。”巫师说:“一斗米只能看一个。”桐子说:“我只有一斗米,还是借的,我要看四個。”巫师不肯。桐子说:“看爹爹。”香烧完了,桐子说没看到爹爹,要看妈妈。香又烧完了,桐子说:“妈妈没看到,要看老爷爷。”巫师不肯,说:“你怎么耍赖。”桐子说:“是没看到,你把米还我,我不看了。”边上看的人说:“桐子还没到十八岁,是不是眼睛开不了光呢?”巫师说:“这么耍赖的人,怪不得父母早死。”桐子族姓的人,听巫师这么说,把巫师暴打一顿,又叹息:“桐子出生死娘,三岁死爹,八岁死爷爷,十岁死奶奶,看见爹娘都认不得,又有什么可看的呢?”巫师在村里待了一年多,差不多一半的户数都请了巫师看故人。看完之后都泪水涟涟,眼睛泡泡像个红辣椒。有人说,再好的人也要死,再坏的人也要死,都是死,死人没好坏,好人死了有人挂念,坏人死了也有人挂念。也有死了没人挂念的人,是夭折的人,没有后人的人,那是野鬼,四处飘游,和炊烟一起,在黄昏时分的旷野,消失在最深的黑里,发出风一般的呜呜之声。
  第四幕 环形
  【野食】
  一九七○年农历四月十三日,黄昏垂降之际,洪兰花第六个孩子出生。接生婆把孩子拔出来,放在热水盆里洗,一边洗一边哭。洪兰花大汗淋漓,虚弱地靠在棉被上。傅土生还在大队里学习毛主席的《愚公移山》。他的妈妈颠着小脚,在柴灶上煮鸡蛋。洪兰花问接生婆:“小孩是不是有残疾?”接生婆是隔壁屋的邻居,六十多岁,瘦小的身子蜷缩在窗户底下,说:“今天接生了四个,前面三个都溺死了。”洪兰花抱着小孩,看了一眼,是个男孩,说:“就是讨饭,我也要把孩子带大。”
  溺死的三个孩子,分别是梅家老三的、周家石墩的、乐家难民的。他们家里吃不饱,只有把孩子放进尿桶里溺死。
  洪兰花没有奶水,她婆婆想买一只猪脚催奶,却变卖不出东西换钱。洪兰花把孩子抱养给从沙溪来枫林的移民户梅花,一个月三块钱。洪兰花生下孩子第三天,赤脚下水到河边随大队里的青年妇女洗铁砂。奶妈钱一直欠着,孩子吸奶到四岁,梅花说:“我以后也不生了,给我做孩子吧。”洪兰花说:“白天你做他的娘,晚上我做他的娘。”
  梅花的老公金星是个习武之人,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池塘里摸螺蛳,河里捉鱼,山上打野鸡,田里捕田鼠黄鼠狼,草地里夹兔子,野食把小孩养得白白胖胖。梅花矮矮瘦瘦,打双赤脚,走到哪儿都用手拖着小孩。小孩白白净净,嘴巴特别甜,娘啊娘地叫,也调皮,把鸡窝里的蛋放在火熜上煨起来吃,把黄豆放在铁盒里用猪油炸起来吃。小孩十二岁那年,也是分田到户那年,梅花回到了沙溪。
  在我二十几岁,坐在她沙溪池塘边的家里,她对我说起这些,仍是笑眯眯的。她是我的奶娘。我十五六岁了,还要趴在她身上撒娇。她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她大腿上,要她摇我。她眯眯眼睛,给我讲谜语。前年,我去看她,她已经老得缩成一团,路也走不了,她躺在床上,我叫了一声:“妈。”她把手挪出被窝,拉住我的手。我坐在床沿。她的手已经没有肉,只有皮和骨头。世界上,如果没有这个人,不知道我是不是会存在。
  【除夕】
  二○○九年除夕夜,吃过年夜饭,在我的小房间里,兄弟几人在父亲的提议下,开了一次家庭会。母亲旁听,一言未发,她裹着厚厚的棉袄,看着一个个儿子。房间里点着大蜡烛,窗外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老大旭炎、老二旭泉、老三旭升、老四旭华、老五旭东围着小桌嗑瓜子,杂七杂八地说起来。
  傅土生:上次开家庭会,还是一九八八年除夕,这次开会的主题还是赡养的问题。媳妇不参加,这个问题的发言权在儿子。
  旭东:那大嫂参加,大哥表态不能全权代表。   傅土生:一九八八年定下的,一个儿子一年交我两百斤谷、两百块钱、十斤油,个别人只完成了三年,后面都没交过,连压岁钱都没给我。不像话。
  旭泉:我每年多交了四百,还买一套衣服。
  旭炎:猜哑谜干嘛,讲我呗。旭泉打工在外十几年,孩子都是二老带大的,多交是应该的。旭升做事手脚慢,你帮他养牛砍柴,他多交也应该的。旭华读了书,有工作,多交也是应该的。当然,我没交是不对的,主要是家庭经济来源有限,开货车还亏本,外面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欠大舅子四万,欠小舅子二万三,还不知道哪年还上。
  旭升:你不交就不交,扯上我干吗?你就直接讲,爸帮我和老二做事,没帮你做事,你不痛快!
  旭东:我每年过年交了一千,平时还给一些。
  旭华:孝敬老人的方法很多,给钱是其中之一,有好菜叫父母一起吃,杀猪了给父母两斤猪肉,天冷了给父母弹一床厚实的被子,父母都是高兴的。
  傅土生:你们讲讲,以后每年交多少钱。除夕年饭过后就交,省得我催。没钱交的,打欠条。平时给的,我也记账。
  旭华:这样吧,一年一千是至少的。我负责爸妈衣服、医疗费。其实,差不多二十年了,都是我负责衣服、医疗费、人情往来。大哥的两个小孩都大了,要娶媳妇,要盖房子,由他自己拿吧。
  傅土生:我没得吃,就坐到你们家去吃,你还敢抢我的碗呀。
  旭东:我在温州,你路费都没有。
  旭泉:爸讲这个话没意思,把你儿子当什么了。
  旭华:你没饭吃,在枫林,谁敢说他父母有饭吃?就这样吧,我看杂货店赌博去了,说不定把你一年的生活费都赢来。
  【暮色】
  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时间,我没有沿饶北河两岸走走。四月有喷涌的野花,在田埂上摇曳,九月稻谷满眼金黄,沉甸甸的谷穗弯曲着弧形的腰肢。我无数次地在这片田野上走来走去,捉泥鳅,钓青蛙,用蓼草的浆水倒进水沟里捕鱼,提着松油灯站在路口等父亲挑着红薯回家。
  夕阳沉潜,山梁上的雾岚棉丝一样渐渐编织成丝巾围在山尖,紫色的云霭慢慢蜕变,萦萦山风掠过,暮色漫上院墙。这个时候,每一条路,都朝着油灯亮起的地方。整个大地空寂下来,仿佛雨后的水珠坠在草叶上。灯光浮在暮色里,苍穹之中的最后一缕白色映在母亲小小的额头上。麻雀窝在屋檐下,叽叽喳喳之声化为潺潺流水,竹林婆娑,把月影摇落下来。
  迷蒙的旷野,悬在我的眼睑——它是我的有限之中无限的庙宇,我把手再伸長一些,就可以触摸到星星缀满的脸庞,站在屋顶上,我可以听到窃窃私语。说话的人,用星星磕碰星星,用露珠抚摸露珠,用花朵的色彩映衬花朵的色彩,用浅白的光交换浅白的光。山峦陪着山峦,稻草垛一样,坐在大地上。
  【索套】
  今年中秋节,我在枫林陪父母,邻居几人,在院子里喝茶,聊天。
  腐冬瓜:你说人是怎么老的?
  补鞋老四:愁老的。小时候愁吃愁喝,成家了愁小孩,老了愁病。一辈子都是愁,不愁的人只有一个,王家傻子,叭叭叭,说不出一句话。
  傅土生:风吹老的,一年一年的风,比什么都厉害。
  腐冬瓜:霜打老了的,你看看,霜打了之后,茄子蔫了,辣椒叶落了,西红柿萎了,刀豆缩了。人也一样的。
  补鞋老四:人是一点点老的,先从胃开始老,饭量减少,再从鸡巴老,用不动,最后牙齿老,张开嘴巴空空的。霜打不了人。
  傅土生:人是一夜老的。我爸到八十岁还挑粪桶,种一家人吃的菜,吃麻子果吃一大碗,没牙照样吃炒黄豆下酒。有一天,他说喝酒没味道了,开水一样,他粪桶也不挑了。就是一个晚上,他觉得吃什么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头,老了。提不起劲,不如老死,隔了两个月,他老死了,全身干瘪。
  腐冬瓜:我十三岁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老了,没想到现在八十一岁了,还没完全老,真是怪事。十三岁,父母在去义乌挑盐,回来的路上活活饿死,我觉得自己活够了,可以死了,这样一直熬着熬着,眼睛一眨,八十一,什么都能吃,年轻人赌博,我也看看,瞅瞅热闹。坐庄的三毛说,老人家,给你五十块钱,别压庄了,万一被人挤压了,可是大事。我不要五十块,我就压压庄。
  补鞋老四:我从来都没年少过,也没年轻过,出生到老,一直老,老中奔波。
  傅土生:人的脖子上,都有一个索套。人不是自己老的,索套被绳子拉着,走着,哪由自己选呢?
  【消失】
  这十年,村里的老房子基本上都拆了,在公路边,在半边街的田畈上,建了一栋栋的三层四层的小楼房。邻里之间,离开二十米,也骑摩托车去。在进村的路口,周烂田开了小店,小店前搭一个毛毡蓬,摆起菜摊,有白菜、莴苣、海带、豆腐、洋芋、带鱼、黄豆、辣椒、生姜、豆荚、肉皮、千张、鸡蛋、鸡爪、鸡骨、鸭脖……都是从上饶市菜市场批发来的。店铺里,还有菜油、大米、白面以及其他杂货。小孩站在货柜前,捏着一块钱的硬币,脆生生地说:“给我一包辣条。”楼上,是两桌麻将,女的穿着厚厚的睡衣,踏一双毛线拖鞋,男的抽着五块钱一包的庐山烟,不时地用手机发信息。屋前是一片田野,荒芜着,间或有几个老人在种菜。饶北河的埠头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芦苇发黄,像一个人的暮年。河滩上,被挖掘机掏得七洞八穴,砂子拉走,留下一个个滚圆的河石。枯枝上挂着破塑料袋,被风吹着,呼啦啦地响。从祠堂搬迁到山坳里的小学,电铃嘟嘟嘟嘟,放学了。孩子穿着不合身的校服,一群群地围着小货店,嚷嚷着买萝卜条、旺旺饼干、辣条、腌豆腐干。有小孩用手机打电话:“妈妈,回来,我半年多没看见你了。”妈妈在电话里安慰:“宝宝乖,过年就回家,挣钱给你买新衣服。”小孩哭起来,泪水哗啦啦,抖起身子,说:“你回来,要你回来。”周烂田的老婆美凤看守铺子,周烂田负责进货。漆蹄去店里买鱼,美凤蹲在地上挑拣鱼,一对奶子耸在膝盖上,白白的,大大的,漆蹄看傻了。美凤把鱼称好,一斤二十三块,鱼有一斤七。漆蹄拿出一百元,找回六十三块钱。回到家,漆蹄老婆问:“今天买了几斤的鱼呀?”漆蹄答不上来。再问:“花了多少钱呀?”还是答不上来。他老婆称了一下,九两鱼还不到,说:“你死了?”漆蹄跑进房间喝了一口热茶,自语:“奶子,奶子。”   前年,京福高铁上饶段开始修建,拉片石的,拉砂子的,拉水泥的,拉钢筋的,拉废土的,大货车没日没夜地在路上穿梭。民工、司机、管理人员、技术员,驻扎在旧农场。农场有三栋矮矮的排屋,有食堂。驼子在农场边上租用了两间民房,开了一家“鱼塘酒家”的农家乐。服务员是外地人,二十多岁的女子,涂口红、描眼线、修指甲,工地的人隔三差四在“鱼塘酒家”过夜。村里几个在麻将桌上过日子的人也去,赢了钱的说:“反正是赢来的,又不要力气挣。”骑一辆摩托车,呜呜呜,寻乐去了。输了的说:“反正都是输,不如吃吃野鸡。”骑上摩托车,尾随而去。大嘴巴四七,干脆吃住都在“鱼塘酒家”,白天推二八杠,晚上玩小九,只有放高利贷的人找他,他才捡起短裤往村里逃。
  到了过年,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聚在几个杂货店里打三、炸鸡、推麻将饼、打炸弹、玩小九。一个春节结束,口袋里的钱也输完了,都流进了六仔的腰包里。六仔在温州开赌场,过年几天,都在烂田的店铺里坐麻将饼庄家,钱一扎一扎堆在八仙桌上,叫着:“快点压呀,压多赔多。”别人也不敢坐庄,才万把块钱,六仔一把下去,赌死。若庄家赢了,六仔翻番压,直至庄家死。大家见六仔用麻袋提钱,都手里捏着钱,往桌上扔,扔得越快越多死得越快。烂田说:“枫林人还是没钱,六仔三天就把大家口袋抽干了。”偶尔,我也去,一天赢个三千五千就收手。我不每一把都压,我算概率,压个三五把结束。我小孩带了一箱的玩具回枫林。她只认识牛、鸡、狗、猫,鸭鹅不分。她要么看《熊出没》,要么玩玩具,也很少和她的堂姐妹兄弟玩。她只是这里的客人,枫林也只是她父亲的老家。
  父亲分给我两间瓦房,我还留着,木板楼,木格窗,泥墙,也是自然村里唯一一间瓦房了。我二姐夫开了一家砖窑厂,煤烟滚滚,把整片山的油茶树腐蚀而死。二姐夫对我说:“你把瓦房拆了,盖一栋小楼房,修个院子,多洋光。”我笑笑。瓦房拆了,我就失去了脚板下的根系。饶北河在十五年前,上游建了萤石加工厂,排出的硫黄水灭绝了鱼虾,人也不敢下河游泳,河水使人皮肤溃烂。
  高速公路和京福高铁穿过田野,立柱水泥桥在田畴间蜿蜒,隧道和劈开的山梁裸露出灰褐色的大量废石,水泥桥下是荒芜的农田,细细的长长的水草在春季长毛茸茸的白花,在秋天则是一片哀黄。山上的油茶林,被灌木和芭茅覆盖了。野猪在屋后的山林里,成群出沒,把玉米地、红薯地拱得犁了一般。村里有几个打猎的人,把电线拉进山里,夜间电击野猪。在菜地上拉网,候鸟迁徙时,网上挂满了鸟。鸟耷拉脑袋,翅膀撒落一地的羽毛,脚插在网眼里,它越挣扎陷得越深。穿山甲灭绝,五步蛇灭绝,黄鼠狼也即将灭绝。收购野生动物的人,定期来村里,拉到浙江贩卖,赚取高额的利润。乌鸦不见了,喜鹊不见了,猫头鹰不见了,秃鹫不见了。旷野寂寞了很多年。
  每一次当我以怀乡的心态回到枫林,想唤回潮湿的暮色和雨季时的浪涌时,反而失落得更伤痛。人子在轮转,逝去的一切却永不回还,心脏里安放的庙宇已然崩塌。老去的人,消失的人,发生的这一切,又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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