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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不久前,国家大剧院戏剧场内笛声悠扬,良人如梦,有北方昆曲第一旦之誉的青年昆曲名家魏春荣正联袂小生演员邵铮上演经典传统剧《牡丹亭》。淡淡光影中,只见一位姿容明艳的少女袅袅走来,口中幽幽唱着:“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声声燕语明如剪……”台下,上座近满的数百位观众神思一震,继而如沐春风,或痴或醉,纷纷为台上佳人的绝世风采倾倒。
“漂亮固然好,能吸引观众,但是不能长久,最多15分钟。漂亮之后你要拿出戏给观众看,如果没有好戏,时间一长,观众不会因为你漂亮还坐在那里看你。”
不同于剧中少女的柔美娇怯,舞台下的魏春荣清醒、坦率并坚定。她10岁学戏,经历过对昆曲懵懂、被行业困境迷惑、对选择坚守、为追求彻悟等多重心路历程,始终坚持着老师们“沉稳、扎实、不张扬、一步一个脚印……”的教诲,成功塑造出娇憨的农家女胖姑、多情执著的千金小姐杜丽娘、大胆的小道姑色空、忠贞的女勇士费贞娥、泼辣的女鬼闫惜娇、彻悟的优伶珠帘秀等众多身份、性格迥异的舞台人物,终于成为今日北方昆曲剧院的当家旦角、中国北方地区昆曲旦角艺术的代表人物。
“昆曲给人一种恬静的享受,浅浅地送到你面前,又深深扎进心里。”采访伊始,春荣这句颇富哲理的感悟恰如一条捷径,将观众与读者顺利带入她的艺术人生,带入她创作的那些经典角色。
“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著名昆剧《牡丹亭》中这句脍炙人口的念白不仅适用于剧中的杜丽娘,也适用于少年时初入昆曲之门的魏春荣。
“10岁那年,我父母去新加坡工作,我和妹妹便与奶奶一起生活。”年少的春荣活泼好动,性格像男孩子,经常调皮得让家里人头疼。当时恰逢许多艺术院校在北京招生,姨妈便替从小就能歌善舞的春荣报了名,想让她在发挥特长的同时也能被严格的教育制度“管束”一下。于是,她考上了北京戏曲学校昆曲班,专攻闺门旦、六旦。
“我1982年入戏校,那时学校规定,每周六下午1点放假回家,周日晚7点前返校,其他时间全部在校上课。当时我们早上5点半就起床,6点钟上早课,练到8点吃早餐。”而早餐后的腿功课是春荣最害怕的。“老师的要求是压腿时脚尖儿够到鼻子尖儿,并且最少要保持1分钟。”可双腿又长又硬的春荣直到毕业也没能让脚尖碰到脑门,为此她辛苦备尝。老师为了帮助她练习,从她身后用板子“环”住一条腿,用力向后拉。“我疼得浑身冒冷汗,感觉像有千万只蚂蚁在一起咬。”不过,淘气的小春荣有时也耍耍滑头,压腿时成心把鞋给磕掉,然后趁穿鞋的时候缓缓劲儿。
“我进戏校之前看过京剧、黄梅戏,但从来没看过昆曲,在不知道昆曲是什么的情况下就走进来了。不过,等到腿功、毯子功等基功练得差不多时,我也开始慢慢认识了昆曲。”
“奴把袈裟扯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经过两年的基本功积累,她12岁开始学习韩派昆曲代表剧目《胖姑学舌》、《春香闹学》、《下山》、《相约 相骂》,14岁学习《思凡》、《刺虎》等,15岁学习《游园惊梦》,“我是随着年龄增长学习相关的戏,有一个很科学的、由浅入深的自然接受过程,也因此开始逐渐领略到昆曲的美。”
很多年后,她在校时的恩师林萍这样评价当年的学生:“魏春荣悟性强,扮相俊美,声音洪亮,而且戏路宽,花旦、闺门旦、刺杀旦的戏她都能演。她还很会利用自己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传情,有很强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毕业后,被分配到北方昆曲剧院的魏春荣在蔡瑶珗等老师的教导下继续成长,在舞台实践中增加认识:“昆曲唱腔华丽、念白儒雅、表演细腻、舞蹈飘逸,可以说在戏曲表演的各个方面都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境界。”因此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演,“我在发现昆曲的过程中从一无所知到对它越来越喜欢,甚至不再觉得它辛苦,‘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应该就是最好的注释……”随后,春荣又说,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少年时的自己,她更希望它能吸引现在的观众,带他们走进“百戏之祖”昆曲的大门。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把钟楼佛殿远离,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昆曲《思凡》中,小尼姑色空忍受不了出家人的孤寂,趁夜逃离了空门。“20世纪90年代时,昆曲的孤寂不亚于空门。”那时候,正值妙龄的魏春荣站在北方昆曲剧院狭小的宿舍中练习色空的念白:“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而这念白与真实生活恰是那么相像。
与昆曲鼎盛时期有1000多出剧目相比,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苏州昆剧传习所传字辈大约留存下来400出,传到以蔡正仁为代表的昆大班们,剩约200出,传到春荣这一辈,能凑够100出戏就很不错。而与剧目相比,昆曲人才更是匮乏。10多年前,全国大约只有800人在从事昆曲工作,被称为“八百壮士”;全国7个昆曲剧院团创作、演出普遍陷入困境,演员培养及艺术创作均无力投入。
“我们到剧院参加工作后没有太多戏可排,很多空闲时间不知道用来干什么,加上外面的诱惑不断,总听到一些演员、歌星通过‘走穴’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万元户’,于是我的很多同学都去拍影视剧、MTV,甚至转行。”
春荣为此困惑不解,但当她的亲朋好友也介绍她去拍影视剧,工钱比剧院工资翻几十倍或上百倍时,她却渐渐想清楚了自己的选择。“面对寂寞与金钱,的确让人感到困惑,但经过反复思考,我终于明白放弃工作去赚外快只是为自己着想,这样做会对不起精心培养过自己的老师。”直到今日,春荣仍有这样的感慨:“老师们的境遇还不如我们,但是他们对昆曲的执著要远远超过我们。所以,当我有时感到灰心或失落,只要一想到他们就坚持下来了。”
春荣记忆中有一个美好又酸楚的时刻,就是和班里15个同学一起演《牡丹亭》中众花神的“堆花”。“那是我第一次登台,但现在,当年的15个同学只剩下4个还坚守在昆曲领域,为此,我更想坚持下去。”在被老师们的精神鼓舞着的同时,责任之念也在春荣心中潜滋暗长:“一门接近完美的民族艺术,虽然在当下没有走在流行前沿,但是有了甘心寂寞的老前辈,有了有责任心的新一辈,它就永远不会泯灭。昆曲神韵,岂止悠悠六百年!”
“誓把沉冤泄,方显大明朝有个女佳人”
怀着坚定的信念,魏春荣在昆曲之路上执著前行,至今已逾20年。20多年间,她先后演出了《活捉》、《琴挑》、《偷诗》、《秋江》、《断桥》、《斩娥》、《小宴》等折子戏,主演了《牡丹亭》、《晴雯》、《闫惜姣》、《玉簪记》、《关汉卿》、《西厢记》、《长生殿》等新老昆剧剧目,树立了清新、细腻并富含激情的表演风格,荣获了2002年文化部“促进昆曲艺术奖”、2007年全国昆曲优秀青年演员展演“十佳”演员奖、第二十一届梅花奖、2009年国家昆曲抢救保护和扶持工程第四届中国昆剧艺术节优秀表演奖等许多荣誉,开办过数次个人专场演出;此外,身为国家一级演员的她还多次代表国家、北京市和北方昆曲剧院出访俄罗斯、美国、加拿大、意大利、日本、法国、瑞典及中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展示宣传中国的传统文化艺术。
20多年间,她始终未曾停止对艺术的探索,每一次演出前,都为角色不惜自己、付诸全力,终于在完整传承韩世昌表演风格之后达到化境,使《窦娥冤·斩娥》、《铁冠图·刺虎》、《孽海记·思凡》、《水浒记·活捉》等专家和戏迷公认的最难表演的韩派折子戏成功插上魏氏标签,成为自己的代表作。
“《窦娥冤·斩娥》是根据我国伟大戏曲家关汉卿的代表作《窦娥冤》改编的。我的老师蔡瑶铣为了符合原著和突出这个人物,在设计上让演员带上刑夹并添加了甩发、跪步等动作,因为旦角以前不甩发,所以我根本不会。”为了练会甩发,她下了很大工夫。“我天天练,后来脖子疼得连觉都睡不了。”她练跪步,特意不带护膝,膝盖都磨破了,“这是我体会人物蒙冤受屈的方法,它让我表演时的情绪更真实。”还有一次,春荣在排演中不慎扭伤了小腿胫骨,夜里疼得辗转反侧。但她以一位老艺术家的名言“练功中的伤疼,对演员是一种营养”为支撑,竟将随后的整个排练坚持了下来。
《铁冠图·刺虎》讲的是明朝末年,李自成率领义军攻破北京,宫女费贞娥不甘大明朝的覆灭,暗下“报家仇国恨”的心愿,混入宫中诈充公主,借与义军将领“一只虎”李固成婚之机将其刺杀,后自刎殉国的故事。春荣为了驾驭这个内心坚毅、表演复杂的角色,不仅勤读史书揣摩人物,而且苦练面部表情。“贞娥在面对仇敌‘一只虎’时不断有忽恨忽媚的情绪转化,简直像‘变脸’。”为此,她经常对着镜子表演哭笑、深思、悲愤、谄媚等表情,有时一练就是一两个小时。“经过反复苦练,我终于能做到随意调动面部的每根神经,表演出各种预先设计好的面相。”
如今,不论春荣在剧场商演还是送戏进校园,只要贴出这折《刺虎》就能吸引众多昆曲戏迷捧场,当成熟的她在台上斩钉截铁地唱出:“誓把九重帝主沉冤泄……方显得大明朝有个女佳人”时,观众无不动容,胸中燃起和贞娥一样的豪情,和春荣一样对追求的赤诚。
“不唱戏……老天生我做什么”
2001年5月18日,一条令全中国昆曲人和昆曲迷振奋的消息传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宣布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单,中国的昆曲名列其中。同年,台湾作家白先勇与江苏省昆剧院合作,历时三年打造出昆剧大戏青春版《牡丹亭》,2003年公演后,在华人世界、华语地区掀起一股昆曲旋风。至此,曾经如睡去般的昆曲开始缓缓苏醒,甚至在某些媒体的宣传中成为时尚的代名词。
这些转变让如魏春荣般走过寂寞、走过血汗,依然坚守昆曲阵地的演员们群情激昂,也让昆剧创作者们看到了希望。“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几乎带动起所有昆剧院团的积极性,也带动了一批剧目的创作和上演。比如2006年首演的江苏省昆《1699桃花扇》、北京皇家粮仓的‘厅堂版’《牡丹亭》等等。2007开始,我们北昆推出了新编大戏《关汉卿》、大都版《西厢记》,我都担纲了主演;而上海昆剧团新排的四本《长生殿》也邀请我参与其中。通过参加这几出大戏的创作,我的演唱、表演等各方面技艺都得到了提高,尤其在排练大都版《西厢记》跟胡锦芳老师学习后,对闺门旦人物的理解更加深刻,对表现大家闺秀的少女更多了几分收放自如的把握,这种把握也渗透我演出的其他角色中。”
随着几台大戏的轮番上演,已贵为北昆台柱子的魏春荣越来越频繁地曝光于媒体面前。其中,“最喜欢饰演的哪个角色”算得上被问到最多次的问题,而她的回答也干脆:“我最喜欢珠帘秀、陈妙常、崔莺莺,因为她们性格复杂不单纯,演起来过瘾。”
2007年10月23日,讲述元代最伟大的杂剧作家关汉卿和当时顶尖的杂剧演员珠帘秀在艰难险恶的生活条件下,摒弃终成眷属的世俗幸福,毅然为杂剧事业奉献余生的昆曲大戏《关汉卿》于京首演。11月,春荣在自己的论坛中写道:“《关汉卿》打动了我,珠帘秀让我心疼、让我心动,迄今为止,只有这个角色让我在演出过程中差点控制不住自己。”
这个角色到底动人在何处?且听她口中唱出的歌:“十八年急管繁弦迷五色,蚀心透骨把那魂灵儿雕琢。杂剧就像栓心的锁,优伶们谁不是扑灯的蛾。珠帘秀早成了绕梁的歌,歌儿离了歌台怎生活?不唱戏老天生我做什么,珠帘秀今生唯在戏中活!”
“我和她都是演员,只不过时代不同烦恼不同。她是忍受着当时社会对伶人的轻视和作贱,一心盼脱籍从良,而我们的苦恼仍然是如何让昆曲被更多的人知道、被更多人喜欢、怎么发扬光大。但当她终于得到盼了18年的脱籍文书,获得嫁为人妇的机会时,她却放弃了……我特别理解她那一刻的选择,因为聚光灯下的舞台对演员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每次唱到‘不唱戏老天生我做什么,珠帘秀今生唯在戏中活’时我都会忍不住哽咽,因为这句话就像是我自己对观众的诉说……”
当春荣按下珠帘秀的痛悟,恢复初见面的平和,已是采访结束相互告别的时刻。记者走出北方昆曲剧院简陋的排练厅,走出这座北方仅存的昆曲阵地,眼中浮现出春荣在采访中的身段演示:腰肢的婉转如云绕月,手臂的摆动似风抚柳……那一刻,既无浓妆又无华服的她却诞出一种魔力,令人退却浮躁、忘怀功利,重新发现久违的纯净、含蓄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