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无百日功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nglelc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古代书家习字的故事,最初从祖父那里听来。张芝苦学,“临池学书,池水尽墨”。王献之认真,王羲之“从后掣其笔不脱”。欧阳修发奋,无钱购纸笔,“以荻画地”。祖父生当光绪末年,一仍传统观念:字是人的“千里面目”,把字写好是读书人的本分。
  习字之初,祖父告诉我:毛笔字的基本功,一要学会使用毛笔,二要把字写得端正美观。古人说过“书无百日功”,只要持之以恒,终有写好的那一天。小学生的我,似懂非懂。及长,一些善书的前辈也讲“书无百日功”,听来听去,竟有两种解释:一种说是速成,学书不用百日就能功成;一种说是长久,学书无百日就能学成之事。一句口头俗语,两种相反的理解,自是奇妙,我却无所适从。

(一)


  读书渐多,方知“书无百日功”之说早已流传,早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中唐书家徐浩(703—782)写过一篇《论书》,评前代书家,谈学书方法,最后一段提及“书无百日功”这句话,他说:
  张伯英临池学书,池水尽墨。永师登楼不下,四十余年。张公精熟,号为“草圣”,永师拘滞,终著能名。以此而言,非一朝一夕所能尽美。俗云“书无百日工”,盖悠悠之谈也,宜白首攻之,岂可百日乎!
  徐浩与颜真卿(709—785)同时而稍长,书法齐名。代宗大历(766—779)年间,两人并称“颜徐”。徐浩以张芝、智永为例,认为书法“非一朝一夕所能尽美”,指斥“书无百日工”是毫无根据的“悠悠之谈”,可知当时俗传“书无百日工”意为速成。徐浩深知学书甘苦,岂能相信这等“白日梦”,可谓是悠悠之谈绝于智者之口。文言的“悠悠之谈”,用今人的大白话说,就是“忽悠”。
  “书无百日工”一语,源自托名王羲之的《笔势论十二章并序》。传世文献中,这篇谈论笔势技法的文章,最初收录在晚唐人汇编的《墨薮》里,却题为《笔阵图十二章并序》。篇首的序文,一副王羲之向王献之私授秘诀的口吻,末有这样一段话:
  今书《乐毅论》一本,及《笔势论》一篇,贻尔之心,勿播于外,缄之秘之,不可示诸知友。穷研篆籀,省工而易成。纂集精专,形彰而势显。存意学之者,两月即见功成;大无灵性者,百日亦乱其本。
  北宋朱长文《墨池编》、南宋陈思《书苑菁华》都收录了这篇王羲之《笔势论》,都有序文,也有关乎“书无百日工”的那段话。《墨池编》本曰:“存意学者,两月可见其成;天灵性者,百日即知其本。”《书苑菁华》本云:“存意学者,两月可见其功;天性灵者,百日亦知其本。”
  这段话夸耀笔势秘诀的功效,短则“两月即见功成”,长则“百日亦知其本”。如此“神话”,就有人信,如果做不到,只能自责驽钝。好事者欣然于“功省而易成”之意,简缩为“书无百日功”的口头禅。世俗相传,耳食者不问究竟,所本的那段话反而不为世人所知了。
  《笔势论》在唐初已流传于世。最早提到《笔势论》的文献是孙过庭《书谱》:“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孙过庭生活在唐高宗(650—683在位)时代,草书宪章王羲之,所写《书谱》是书学名篇,也是唐草名迹。唐后期张彦远(约815—877)汇编汉唐书学文篇的《法书要录》,收有三篇王羲之文章,其中的“王羲之教子敬《笔论》”,应该就是孙过庭提到的《笔势论》,唯此篇存目而不录文字,恐因孙过庭指为“殊非右军”。朱长文《墨池编》收录多篇托名王羲之的论书文章,他加了一条按语提醒读者:“晋史不云羲之著书言笔法,此数篇盖后之学者所述也。今并存于编,以俟详择。”唐宋人既知《笔势论》非羲之所作,却又存目或录存其文,原因之一,当是看重其实用价值。
  《笔势论》的流传,贯穿唐朝始终。唐人的传抄本,现在只能看到一个残本,估计是唐末抄本,二十世纪初才发现,在偏远的敦煌莫高窟石室,旋流失海外,现藏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编号P.4936)。残本的幅面不大,纵约二十九厘米、横约四十一厘米。存二十行,每行二十四字上下;正文单行,有双行小字夹注;行文鄙俗,笔迹不佳。因首尾俱残,篇首是否有序文,不得而知。这件抄本出现在西北边鄙,可见当年《笔势论》流传之广。
  《笔势论》早期抄本分为十章。辗转传抄,好事者“欲欺世人以为右军真本”,羼入同是冒名王羲之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之内容,唐朝后期出现十二章本,失其旧次。现存刊本,《墨薮》、《书苑菁华》所刊文本皆分十二章,立有章名。《墨池编》本则分为十段,无章名。仅存的唐抄残本,则不详全本的章数。比较各本内容,增损移挪,分合混杂,互有出入。
  唐朝是一个重视书写技法的时代。太宗李世民推崇王羲之书法,天下景从,书风归宗“王书”,托名王羲之的《笔势论》趁势流传开来。从《笔势论》所述内容来看,原作者应该是能书之辈。他们传授的那些书写技法,有世间相传的技法经验,杂拌作者自己的学书体会。《笔势论》为学书者而作,所授种种技法,具体而微,尽管文词俚俗,但浅显易懂,容易理解,便于操作。
  试看两例(引自《墨池编》本):
  结字:“平稳为本,分间布白。上下齐平,均其体势。大者促之令小,小者纵之令大。自然宽狭得所,不失其宜。”
  字形:“不宜上阔下狭,如此则重轻不相称也。太密则似疴瘵缠身,过疏则似翔禽溺水。伤长则似既死之虺,伤短则似已践之蛙。”
  以《笔势论》所示方法,验诸唐人所写楷书样式,尤其是抄经书手的楷书,皆合格辙。虽然我们不能断定唐朝书手都读过这篇《笔势论》,但孙过庭提到它,敦煌地区也有抄本流传,而且终唐朝之世,传抄不绝,由此可以推断,《笔势论》是唐朝较为普及的书法教科书。
  我们还看到这样一个现象,执笔、用笔、结字之类的技法文篇,唐朝以前极少。进入唐朝,涌现出一批指导书写、传授技法的文篇。托名晋人的几篇之外,还有题在虞世南名下的《笔髓论》,题在欧阳询名下的《八诀》、《三十六法》等等,皆言楷书技法。即使理论性较强的孙过庭《书谱》,也论及书写技法。书法史上,唐朝成为楷书艺术的鼎盛期,也就不奇怪了。也许有人会问:唐以后,人们所见技法之类的文篇更多,何以楷书艺术再难见到唐楷那样的成就?这答案,借北宋米芾的话说:“时代压之,未能高古。”

(二)


  曾经想,古人生活在毛笔书写时代,七八岁就学,开始习字日课,练到十七八岁,作字应该熟练自如。于是留意古代书家早年学书的记载,存心收集书家早年书迹,所见不多,某些为世所重的名家还留有踪迹,却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东晋王羲之,历代推崇,冠为“书圣”。少学卫夫人,年限不详。去羲之未远的刘宋时代,虞龢在《论书表》里说到,羲之少年之迹“既不足观,亦无所取”,不如同辈的庾翼、郗愔。他的章草书,练到三十二岁才逼似张芝,庾翼叹为“顿还旧观”。
颜真卿三十三岁书写的《王琳墓志》
颜真卿七十二岁书写的《颜氏家庙碑》

  唐朝颜真卿传世的楷书,过去以四十四岁所写《多宝塔碑》最早,笔力外耀,笔画方板,结字欹侧,未若五十岁之后的成熟面貌。近年出土的颜真卿楷书《王琳墓志》, 三十三岁所写,笔力未能遒劲,结字周正平稳,却稚嫩。此前的水准,可想而知了。
  北宋黄庭坚的书迹,最早一件是一九七三年出土的行楷《王纯中墓志》,为四十三岁时手笔,与苏轼书法极相似。黄庭坚四十一岁时由地方调入秘书省为校书郎,结识苏轼,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此时“学书于东坡”。苏轼也说:“黄鲁直学吾书,辄以书名于时,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之。”此前,黄庭坚学过王安石的字,他说“见少年时书,便自厌”。
  米芾《自叙帖》(刻本)记早年学书经历:“余初学颜(真卿),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见柳(公权)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阳询)。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遂良)而学最久。又慕段季(展)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米芾早年学唐人书法,辗转五家,皆是“久之”,而后转入法帖学魏晋书法,未道年限。现存米芾最早一件书迹,是三十岁题在《步辇图》上的两行观跋,囿于唐人范围,纵斜如欧阳询行书,用笔有褚遂良笔意,但结字还不稳当。
  晚近的明朝,读到大书家文徵明、董其昌青少年时代的学书经历,记有具体年龄,更是大出意外。
  文徵明(1470—1559)十九岁时,以诸生应岁试,“宗师批其字不佳,置三等”。文嘉说,先君“少拙于书”,“书法不及人,遂刻意临学”。文徵明二十岁时,日临智永《千字文》数本,书遂大进。
  董其昌(1579— 1636)十七岁参加松江府学会试,知府以其书法不佳,置第二,从此发愤临池。他说:“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魏晋,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哲置之眼角。”晚年自省二十岁时楷书,只是“渐有小得”,“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
  如果不是留下记载,谁能想到,文、董于楷法,幼学阶段懵懂,少年时代浅薄,弱冠以前字不佳。在练习书法基本功的阶段,他们的书法认知力与书写能力,与今人相差不是很大。

(三)


  也是在明朝,嘉靖年间著名书家丰坊(1492—1563?)专为学书者撰写了一篇《童学书程》,订出详细的学书次第:
  楷书:八岁至十岁学唐人大楷,十一岁至十三岁学唐碑中楷;十四岁至十六岁学魏晋小楷。
  行书、草书:十七、十八岁学王右军行书《兰亭序》;二十一岁学章草《急就篇》;二十一岁至二十四岁学右军草书;二十五岁学唐人大草。
  篆书:十三岁开始,至十七岁,以秦小篆为主;学古篆,十八岁开始,至二十三岁,由《石鼓文》而钟鼎文。
  八分隶书: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由唐隶而汉隶。
  按这个兼习各体的理想化童学书程,自八岁而二十五岁,长达十七年。这是练就基本功的年限。丰坊说:“所限年数,止为中人设耳,若天资高者,十年之功可了众体。”十年也不短。其间,练习楷书的时间最长,八岁至十六岁,前后八年。但是,在这个年龄段,文徵明、董其昌的楷书不佳,二十岁前后还在发愤攻习楷书。一般人“童学”阶段的学书状态,可想而知了。因此,古代所举幼学颖悟之神童,其才在咏诗,其学在饱读,其能在弈棋,而未见书法神童。
  书法是读书人日常手艺活,尽管历来视为“末技”、“小道”,但古今书家并不相信学书“百日”即能功成的捷径。共识也是有的,即学书的关键在用笔、结字,过此两关,才算入门。清初书家杨宾《大瓢偶笔·论学书》还提到:“学书有二诀,一曰执笔,一曰用意。”知此二诀,“加以习之勤而用之熟,不出三年,可以纵横上下,奴视宋元矣”。这个“三年”之期,在跨过初学阶段进入成年之后,前提是,已得执笔用笔之法、以意驭笔之方,并且“加以习之勤而用之熟”,而后熟能生巧。至于在成年后哪个年龄段,二十岁之后还是三十岁之后,甚至更晚,因人而异。董其昌有段自述,或可做个注脚:“余十七岁时学书,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钟、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学宋人,乃得其解处。”如此算来,年近四十了。
  古代书家学书有得,都在成年之后,张芝、钟繇、“二王”概莫能外。学书无止境,故徐浩主张“宜白首攻之”,杨宾也说:“百艺率三年可成,独书用毕生之力。”
其他文献
听朋友说,华西村有一景,所以利用春节前的假期到江阴华西参观。参观也是瞻仰,三四十尊塑像,虽然制作的工艺说不上是一流的,倒是有我一直以来崇敬的人物。  所塑的群像分别矗立在相邻的几块草坪的周边,分明是一个雕塑园,然而华西人称它为“信仰大观园”。事关信仰,肃然起敬,但是接下来的场景让人惊讶、忍俊不禁。最先看到一组塑像:依草坪边缘而立,依次是袁崇焕、萧何、商鞅、林则徐、海瑞、包公、岳飞、薛仁贵、穆桂英。
想象与现实之间总是有距离的。从历史上看,西方对东方的想象经历了一个从神秘、富饶到纷乱、落后的转变过程,与之相伴的,则是西方人逐渐兴起的对于东方地理图景与历史遗迹的博物学兴趣,这在很大程度上开启了近代对于东方世界的考察与探险活动,并衍生出诸多神奇的故事。当然,在这些行动的背后,始终存在着一个认识论层面的巨大关联。对此,正如萨义德所指出的,东方实际上跟西方一样,都具有自身的历史以及思维、意象和词汇传统
慈善与工业化,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二者在近代中国的历史上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内在关联:相当一部分工业化所需要的资金,主要是采用慈善赈济的模式加以筹集;不少工业化的主持者,则是义赈领袖们集体转化而来。对于这一向来不為人所注意的历史事实,朱浒有关近代义赈的研究(主要是《地方性流动及其超越:晚清义赈与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和《民胞物与:中国近代义赈》两书)予以了充分揭示。招股、慈善与信用  首先来看资金问题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古老东方的隐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生命在轮回中繁衍并且死去,犹如诗歌的变形记,词语的尸骨与感性的妖魅同时绽放于文本与创造的过程之中。仿佛前世的命定,我们无法躲避它闪电一样光芒的耀目。多年以后,诗人用自己的生命重写或刷新了这些诗句,赋予了它们以血的悲怆与重生的光辉。  我
在历史学家与社会网络研究者之间存在着罗纳德·伯特(RonaldBurt)所言的“结构洞”(Structural Hole),即不同的网络架构中间、群体和群体之间存在隔阂。打破群体隔阂、填补空缺的人往往被视为以更多创新想法从固有思维中脱颖而出的“中间人”,哈佛大学历史系教授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本人恰恰就是这种处于结构洞之间的“中间人”。正如他的《广场与高塔—网络、阶层与全球权
年初以来,新冠病毒肆虐全球,在有效疫苗研制成功之前,禁足成为很多疫区国家与个人的自觉或无奈的选择。四月十八日,在世界卫生组织和全球公民公益组织的合作下,美国著名歌手LadyGaga 策划发起了名为“One World: Together At Home”(一个世界,一起在家)的大型线上特别慈善音乐会,参与度与募集资金皆创世界新纪录。  “一个世界”,确实,在新冠病毒面前,所有国家被还原为一个世界,
一    一六六九年,苏莱曼·阿雅·穆斯塔法·拉撒,奥斯曼帝国特命全权大使,受帝国苏丹穆罕默德四世的任命,来到太阳王路易十四坐镇的巴黎。他只是听从上命,全未想到,自己将导演一出在后日脍炙人口的咖啡喜剧。  在这一时刻的前后,咖啡把政治史搅拌得全如轶事。  一百多年前,奥斯曼曾有过一次妄举。它的目标或野望,是在确保了东地中海的制海权之后,进而夺取远在巴尔干半岛背后地处东西文明接点的,被土耳其人称为“
奥巴马是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科里·布克(CoryBooker,1969-)想做第二个。二0一九年二月一日,“黑人历史月”的第一天,他宣布角逐二0二0年总统大选民主党候选人,强调团结、乐观和爱心。二0一八年六月,他曾在美国(全球)最早、最大和以中立而知名的智库普鲁金斯学会(BrookingsInstitution)发表了《滞后的美国梦》(TheAmericanDreamDeferred),从主流进步
澳大利亚前总理保罗·基廷  曾在上世纪90年代执政6年的澳大利亚工党政治家基廷近日在媒体撰文称,澳现任总理、自由党人莫里森将中国视为“威胁”,制造了一个原本不存在的敌人。他也批评工党对这种错误解读的默许和纵容。这篇文章题为《莫里森制造中國敌人,工党在帮他》。基廷表示:“在莫里森及其政府看来,中国国内外姿态的改变,不是复兴大国的转变,而是威胁。但事实上,这种威胁从来不曾产生和实现过。”“中国并未攻击
说到“化成天下”的人文学,学界每每援用海德格尔的那句名言“诗意的栖居”以自鸣。然而,一个不能回避的人文情境还在这里:一方面是光鲜亮丽,一方面却是遍体鳞伤。对于从事这门活计的伙计们或称人文学者来说更是不免长吁短叹: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毋庸讳言,诗意的人文与人文学的失意构成了“人文”的两个面相。在读完《西方人文主义传统》(下引此书只注页码)后,本人对“人文”的诗意与“人文学”的失意便有了如此这般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