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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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琦,这是燕虹;燕虹,这是马琦。”
  那天,马琦和舅舅在阿志的工作室玩泥巴,燕虹过来收租,阿志介绍他们认识。燕虹还有其他事忙,点头打个招呼就走了。
  像其他发展得太快的城市一样,佛山闹市的高楼大厦中间包裹着许多“城中村”,阿志的工作室就开在南风古灶附近一个“城中村”中。“城中村”,顾名思义,就是城市中的村落。燕虹是村里的土著,她父亲是阿志的房东。这工作室带院子四百平米,每个月大几千的租金。
  马琦对阿志说:“这个燕虹挺漂亮的,你搞掂了她,靠收租,下半輩子不愁吃喝,专心搞创作,几年后你不想成为大师都难。”
  “试过了,人家看不上我。”
  “看不上就再接再厉!”
  “拦路耍流氓四次,送花盆二十个,公仔十五个,还是没有进展,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稍有一点不正经她就跟我哈哈哈。我不是她的菜。要不,你来试试?”
  本钱下到这么大还博不到美人一笑,马琦倒是有点好奇了。再看阿志,圆头圆脑,两只眼睛圆圆的像小狗,身体更是圆得没法说……燕虹身材高挑,眼大鼻子高,骨感,秀气……他们像一对互补型的相声演员。马琦不好发表外观方面的高见,以免打击同学,便说:“你是大老板她都看不上,我一个无业游民,又怎么有可能?”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和她都是高高瘦瘦的,还真有点夫妻相,说不定能收了她。”
  “我这样的无业游民可不敢高攀。”
  “我帮你就不是高攀了。”
  “你连自己都帮不了,怎样帮我?”
  “我舍己为人。”
  阿志说完,诡异一笑,不再说话,专心修改马琦刚才捏的公仔。马琦和舅舅都是心中有很好的想法,但他们的手缺乏训练,做出来的东西取不到想要的效果,阿志于是给他们的作品做“深加工”。反过来,阿志他们这些人为追求产量,做得太多,过度消费自己,已有跌进流水线的危险,精品难出。阿志叫马琦和他舅舅常来玩,也是有所期待的,希望从马琦这些门外汉身上吸收点灵感、灵气。
  虽然只是匆匆见了一面,但马琦已经记住了燕虹嘴角的一抹微笑。像其他外表冷酷的男孩一样,马琦内心火热,偏爱清纯可爱又温柔有教养的女孩子。
  新年花市前,阿志告诉马琦燕虹会去帮忙,到了花市那天,马琦假装大发善心,也去帮忙阿志卖花盆和公仔。
  马琦内向,不善买卖,近两年因为舅舅和父亲的事更是远离人群,这次主动出击,抛头露面,算是大突破了。
  因为马琦穿得很像那么回事,阿志便调侃他是男版咨客,以美色招商引资。马琦自嘲,说美女做车模,他做公仔模,像公仔一样摆在档口前供人品头论足。而事实上,马琦的确起到了美化环境的作用,他站在太阳下什么也不用做,好色又不便过分表露的女性便长时间地在档口徘徊,借故与他搭讪。
  燕虹精神很好,吱吱喳喳地推销。马琦也想像她那样表现得正能量一点,但腼腆的个性一时改不过来,只好挺直腰继续站在白花花的太阳下傻笑。
  这几年,广东变得更像热带,不太有亚热带气候的特征了,北方雪花飘飘飘的时候,还二三十度,阳光晃得眼晴睁不开。
  燕虹是某单位的聘用人员,收入不高但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到年底才发觉年休假还剩下好些天,为了不浪费这假期,就提前开始休新年假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她是劳碌命,闲不住,在家很无聊,来花市玩下,沾点喜气总比在家帮阿姨搞卫生强。阿志说,她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爸爸现在的妻子不是她的亲妈,她什么都听她爸的,唯有一项不肯顺从,那就是叫继母“妈妈”。
  过了会,马琦对阿志说:“我好像帮不上什么忙,半天才帮你卖了三个小花插。”
  燕虹抢过话头说:“你是档口的活招牌,你站着什么也不用做,那些美女和阿姨,从一百米外就开始向你这里涌过来了。人气很重要。”
  阿志说:“马琦以前只是少女杀手,现在范围扩展到六岁至六十岁,升级了。”
  “新年新进步,可喜可贺。”
  马琦热得脱掉西装扔在未拆包装的箱子上,又有女孩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害羞了,别过头,刚好与燕虹的眼神对上。燕虹神情变了下,飞快扭头看别处。马琦没想到燕虹也和其他女孩一样好色,心中不免有点得意。燕虹回过神来,见人多手杂,就把马琦的衣服拿到里面挂起来。阿志有点坏地对她说:“你们女孩子就是细心。”
  “一看到他我就想照顾他,不是因为我细心。”
  “马琦的确帅,你看这小马夹穿得,电影明星似的。”
  “对,对,对,你看他的皮鞋,马云都没他擦得光亮!”
  出门的时候,舅舅亲自给他挑了这套西装,说穿得好点才能吸引到美女。舅舅的智力最近发展得太快,马琦都有点跟不上节奏了。舅舅仿佛在一夜之间重新变回了家中的独裁君主,谁都要听他的。马琦要是不听,他会一直跟在身后碎碎念,一直念到马琦受不了为止。如果马琦换成外婆,他就撒娇,摇着外婆的手,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换成是马琦的妈妈蔡惠芬,则是一直贴身跟着,直直地盯着,不把蔡惠芬盯到心里发毛不罢休;对付保姆的时候最有喜感,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身边嘿嘿嘿嘿地傻笑,弄得人家浑身鸡皮疙瘩,不得不向外婆求救。
  “我要是找了个这么帅的男朋友,得请个保镖整天跟着他,要不然一转身就被富婆抱走了。”
  “事情没有这么夸张,马琦很单纯的,不像社会上其他帅哥那么花心。”
  “社会上是什么意思?”
  “这两年,马琦辞了工作在家照顾舅舅,没出来混,已经不是社会上的人了。”
  “他舅舅怎么了?”
  “他家的事,等你把他泡到再详细问他好一点。”
  “去你的!”
  太阳越升越高,温度也越来越高。燕虹热得脱了外面的套头手织宽毛衣,只穿件紧身卫衣。
  马琦眼风扫到燕虹美人鱼一样的曲线,不敢转头,一副做贼心虚的鬼样子。然而,就在他心猿意马的时候,一个声音吓得他双腿发软:   “哗噻,这个妹妹很正点!”
  舅舅的声音:“你好,靓妹妹,靓燕虹,我们之前见过的,我是舅舅!”
  外婆带着舅舅和保姆来送午饭。他们居然送来了午饭!
  舅舅恢复到这个程度,家里有保姆和外婆就能把他照顾得很好。马琦外出运动,或者和小虎等朋友排新歌什么的,已经不用担心他。前些时候,马琦在小虎的引诱之下重出江湖,回到酒吧唱歌。不用说,午餐,又是舅舅的奇思妙想。聪明阶段的舅舅精力充沛,能让爱他的人忙到团团转,闲不下来。
  外婆和保姆的厨艺很好,阿志和燕虹吃得心花怒放。
  舅舅悄悄对马琦说:“燕虹妹妹很漂亮,你快去泡她,舅舅一万个支持你。如果马成功不同意,舅舅打断他的狗腿。”
  悄悄,指的是他的神态,事实上,他的嗓门很不悄悄。阿志忍俊不禁,燕虹羞红了脸。也不知他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制造这喜剧效果。他变聪明后,时不时地,举止很浮夸。每当这个时候,马琦便会有身处小剧场的错觉。
  阿志了解马琦的舅舅,但燕虹未知首尾,不免惊诧。
  外婆叮嘱一番后和保姆回家了,舅舅留下来帮忙卖东西。舅舅分配到的任务是卖利是封和他自己的几件作品。舅舅每次去工作室都捏个花盆公仔什么的,阿志在这些半成品中挑出不算太离谱的“深加工”,晾干,上釉,烧制……他的每一件作品,都有个用儿童体写的方印:舅舅作品。
  外婆临走前,阿志让保姆带几盆花回去种,外婆推辞,舅舅大声说:“阿秋姐快接着,志老板送的哪能不要?外婆不要我要。”阿秋姐是保姆,一位不会说也不会听广东话的北方大姐。
  燕虹不笨,看到这些,已经猜到舅舅不是一般人了,趁马琦和舅舅送外婆走出花市坐车回家,逼阿志把马琦舅舅的事告诉她。
  阿志说:“舅舅以前是老板,做很大的生意,有两个儿子,也做生意,开宝马的。两年前,他脑子里长了个东西,做完手术后变成小Baby,什么也不懂;他儿子和老婆只给钱,不肯管,马琦就辞职回家和外婆一起照顾他,把他当成婴儿重新再带一次,医生说他现在已经恢复到中学生的智力水平……”
  “有些中学生很聪明了。”
  “我有时觉得他其实已经是教授的智力,不是什么中学生了。”
  舅舅每次去阿志工作室玩,都坚持让阿志也叫他舅舅,现在阿志把他叫得跟亲舅舅似的。
  燕虹对马琦的印象本来就不错,现在,连马琦的后背也散发着崇高的光芒了。
  马琦和舅舅回到档口的时候,带回了鲜榨甘蔗汁和烤鸡蛋仔蛋糕。
  “来,来,来,小阿志,舅舅请你喝蔗汁,马琦请你们吃鸡蛋仔。一口一个鸡蛋仔,不知几多爽!”
  “舅舅你太客气了。”
  “不客气,反正我有钱。来,来,来,小马琦,把那杯大的给靓女,小的给阿志老板。阿志老板太肥了,不能喝这么多甜东西。”
  “舅舅是土豪。”
  “舅舅以前是土豪,現在不是了。”舅舅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团乱七八糟的钱,两张一百的,其他的都是五元十元的小钞。“但舅舅还是很有钱。这些钱是妈妈刚才给我的。我放了好多钱在妈妈那里。”
  “外婆怎么变成妈妈了?”马琦逗他。
  “外婆有时候是妈妈,妈妈有时候是外婆,反正我怎样叫都可以,你不可以,你的妈妈是蔡惠芬!”
  舅舅变得更聪明的同时变成了话唠,遇到喜欢的人就哒哒哒讲得停不下来。不过,他虽然话多,但憨憨的,又风趣,也不惹人嫌弃。可是,若谁遭他反感,他正眼都不看一眼,更别提说话了。
  阿志怕舅舅太重,压坏凳子摔伤,把两张资料凳子套一起,给他坐。舅舅说阿志人这么好,过年后给他介绍个白富美作女朋友。他连白富美都知道,可见并未因为生病而落后于时代。
  他们安排舅舅卖利是封和他自己做的那三个手捏石湾公仔。他坐在粉红、大红、紫红、深红等各种红的利是封后,利是封上面压着个张开翅膀的大公鸡——大公鸡的翅膀下,肥肥的小母鸡带着三只小鸡在地上找虫子——他的作品。另外两个公仔,因为桌子小放不下,就放在摆花盆的架子上。这两个公仔是篮球运动员和嬉戏的小狗小猫……阿志说舅舅作品中的童趣,是他做不出来的。
  正午,太阳毒辣,行人不多,舅舅无聊,絮絮叨叨地抱怨。马琦也无聊,就说带他去逛逛,但他说天天跟马琦一起,没新鲜感,拉了燕虹去。回来的时候,每人手上举着两个跟他们脑袋一样大的棉花糖,还有两碗加了很多辣椒酱的鱼蛋。阿志开玩笑说舅舅不是来花市做生意,是来扫货的。舅舅说:“还有一袋开心果!”
  燕虹逛街是逛街,舅舅逛街是看人家怎样卖东西的。他说卖东西的老板分两种,一种呱呱乱喊乱吆喝,惹人烦躁;一种沉默寡言,坚信酒香不怕巷子深。阿志是清高沉默型,要改变经营模式。他建议阿志做第三种老板。让马琦找来红纸和笔,他读马琦写:
  28元,利是封套装,够用一年!
  688元,大肥鸡,过肥年,捞大世界!
  588元,旺旺狗,旺财又旺丁!
  788元,灌篮高手,开心大入樽!
  88元,纯手工中花盆,盆满钵又满!
  128元起,纯手工大花盆,风生水起发发发!
  98元,鲜多肉,珠圆玉润大丰收!
  ……
  折腾完后他们都笑了。小红纸条贴得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阿志不是很有信心,问:“标价这么高,真有人会买吗?”
  “打折!”舅舅瞪着鸡蛋似的眼睛说,“买三送一,买五送二……反正我以前做生意是这样的,买卖讲究的不是你赚了他多少钱,是要让他觉得自己占了你多少便宜。人人都是贪小便宜的。”
  “好像是这样的哎。”
  “一毛钱的便宜也是便宜。一毛钱都让人心花怒放,为了一毛钱掏一百元买个用不着的东西也不算太离谱……”
  打舅舅开始张罗着标价马琦就作壁上观,任他自由发挥,他想看看舅舅能走出去多远。这会儿,马琦胆战心惊。近几个月,舅舅智力和各方面表现出来的起伏,让马琦颇困惑。满腹生意经、侃侃而谈的舅舅,他太熟悉了,但那是以前的暴发户舅舅,不是因为生病影响了智力的舅舅。他以为手术后,舅舅除了长一身肥膘之外,没有诱发出更多的优点,而越来越多的事实说明了,大脑被扰乱过的舅舅,比健康的时候更加大智若愚,更精于算计。   正如舅舅预言的那样,从下午开始,他们生意兴隆。“大肥鸡”原价卖的,舅舅自作主張多送一套28元的利是封,祝人家利利事事,发财就手。他从688元中数了28元给阿志,阿志不要,说是给他的工资,他乐滋滋地拿着这28元工资去隔壁买了个布艺小花狗送给燕虹。前后左右,各个档口,他都帮衬过生意,也给大家分享了不少零食。他的乐善好施和做什么都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博得了各位大小老板的好评,回馈了不少小零碎给他玩。
  舅舅的三件“艺术品”卖掉两件,灌篮高手的公仔,还是因为他不舍得卖才留了下来。他在即将要出手的关头说:“我可不能把小马琦给卖了。”这是他的第一件作品,整个下午端坐不动完成的,据他自己说,是照着马琦的样子做的。虽然,这个公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跟马琦都扯不上关系。
  舅舅的作品既有销路又有价格,令各人大跌眼镜。阿志以行内人的头脑分析说:“大师输给了童真,输给了无限制的创意。大家看腻了大师的高大上、假大空,舅舅的野路子歪打正着,与大家想要跳出禁锢的欲望不谋而合……由此可见,有点闲钱的中产阶级是多么地压抑!“
  “我能说你再这么文艺腔我就要打你吗?”马琦说。
  舅舅说钱太多放口袋里害怕,让马琦保管。马琦说:“舅舅,你以前动不动就带几千几万在身上,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胆小了?”
  舅舅说:“几千几万?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小马琦你不要造谣。”
  马琦怀疑,他这是装萌扮糊涂。
  暖冬,早晚温差大,太阳下山后,气温下降不少。燕虹体弱,一阵夹杂着花市潮气的大风吹来,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赶紧找衣服穿。但她的衣服不知被哪个缺德的顾客顺手牵羊了。舅舅脱下夹克给燕虹,燕虹套在身上,像穿了长袍。马琦的衣服穿在燕虹身上,虽然也显大,但起码没舅舅的那么夸张。马琦因为晚上要和小虎去酒吧表演,就带着舅舅先回家了,与燕虹约好明天交还衣服。
  2
  第二天,马琦起得有点晚。他还处在喜欢睡懒觉的年纪,更何况昨晚他在酒吧混到很晚才回家。他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舅舅端坐客厅,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就问:“蔡大师,你在画画吗?”
  “对,对,对,我准备去阿志的工作室进行艺术创作……”
  “这几天阿志不在工作室。”
  “我又没说今天去,这是我明年的艺术工作计划。”
  工作计划?还艺术!他昨天卖公仔首战告捷,信心大增,自我膨胀。
  马琦过去,舅舅赶紧把纸收了起来,仰头嘟嘴。马琦于是不再理会真假莫测的他,去刷牙洗脸。马琦打算再去帮阿志一天,至于舅舅去不去,随他兴致了。阿志很欢迎舅舅去帮忙,虽然舅舅在的时候,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怕他走丢,怕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说来奇怪,只要熊一样庞大的舅舅在档口一站,就生意兴隆得很。
  餐桌上留着马琦的早餐。
  “外婆去哪了?”
  “去你妈家了,和阿秋姐一起去的。”
  “去我妈家干吗?”
  “不知道,我猜是做饭给你妈和马成功吃。他们小别胜新婚,早上起不来。”
  舅舅话粗理不粗,的确是这样,马成功重获自由后性情有所改变,对老婆温柔体贴,他们的感情也变得真诚而热烈。
  “舅舅你这个老污龟!”
  “马琦你这个小污龟!”
  马成功出来了。可能是上面觉得他犯的事情不够严重,不足以送他进监狱以增加国家的负担,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总之是放了他一马。马琦始终觉得,马成功的案件,舅舅从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但舅舅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了个脑部手术,作用归零。马成功出来后辞去了工作。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或者没做过什么,都是回不去的了。办完离职手续走出大院的那一刻,他想吼一嗓子,但多年的职场习惯抑制了他更出格的举动。他步行回家。街上,汽车比以前更密集,空气更混浊,能见度更低。他慢慢地走着,用心感受街道上汽车尾气,亦用第六感观察有没有人留意或尾随自己。他不敢回头,不敢在有镜子的地方停留,他怕有所发现。经历,有时能把人变成鸵鸟。
  马成功也像蔡惠芬一样,反对马琦去酒吧唱歌,反对他半夜三更才回家,所以马成功回家后,马琦搬到外婆家住,躲开他。
  等马琦吃完早餐,舅舅不仅自己穿戴妥当,还帮马琦准备好了出门穿的衣服。他今天给马琦准备的衣服是牛仔裤、皮衣,外加高帮军用大头皮鞋。马琦说,我穿上这个,变成了牛郎,不亲民,不利于做生意的。舅舅说,好厉害,我也是这么觉得——我特意帮你挑的——今天我们不去卖花,我今天想请你做打手。
  生病前,舅舅的钱太多,喜欢给马琦买这买那,衣服是其中一个大项。他那时给马琦买东西很任性,甚至不征求马琦的意见,马琦有时搞不清楚哪些衣服是舅舅的,哪些又是他的。
  “可是,这个天气穿皮衣,是要焐出痱子的。”
  “你忍忍就好。一会请你吃龙虾。”
  皮衣只穿一会便满头大汗,马琦受不了这个苦,换成纯黑描金怒龙套头卫衣,外面再套件短夹克。
  舅舅让马琦跟他一起去讨债。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几张欠条。马琦这才留意到舅舅今天也是做了一番打扮:对襟亚麻唐装,休闲黑裤,老北京布鞋。可是他又拎着个真皮公文包!这包应该是以前他还办公司时用的。他见马琦留意自己,有几分得意地说:“怎样,舅舅像不像横行油麻地的大佬?”
  油麻地是香港旺角附近一条街,香港警匪片常在这一带取景。舅舅智力受损阶段,马琦和外婆有时为了让狂躁的他安静下来,诱导他看电影,买了大量不用费脑子也看得懂的港产片影碟。
  前几天,舅舅整理屋子的时候,在外婆的衣柜中发现了这些欠条。马琦接过借条,某某某,借蔡志强人民币若干,拟某年某月归还……都过了还款日期很久了。
  “数目真不小!”
  “当然不小,你舅舅以前是大财主,暴发户。”
  “你还记得自己是暴发户?”   “外婆说的。”
  “那外婆知道我们今天要去讨债吗?”
  “她都不知道我拿了这些欠条。”
  “可是,这些人我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舅舅从公事包里掏出一本很厚的胶皮笔记本。这是舅舅以前的账本,密密麻麻,又条理清晰地,写满了舅舅的儿童体艺术字,其中有专门的一项:外借记录。
  每一笔账的进出,每位欠债人的信息,包括电话号码、身份证号、家庭和公司地址,甚至家庭情况……钱财的进出时间、地点、人物、约定归还日期、利息、违约该如何处理等等情况都有,个别数目大的还有抵押和证明人。
  “舅舅你记起以前的事了吗?”马琦问。
  “一部分记得,没有全部。”
  “那你怎么确定哪些人已经还清了欠你的钱,哪些没还清?”
  “在我做手术前,我欠人家的钱,我都主动还清了。你看这里。”舅舅说着,翻开笔记本“借入记录”一项。所有的单项上面都划有一条直线,后面标注:已还。
  接着,舅舅像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支录音笔。一个声音告诉他们,在手术前,舅舅回收了大部分的欠款,只剩下三笔,当时实在无法回收,欠条交由母亲某某某保管,若他不幸因为手术离世或者失去讨债能力,他请母亲联系某人帮忙云云。
  既有账本,又有录音笔,双重保险,这事假不了。
  马琦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又发现一个新的舅舅。这个舅舅做事严谨,滴水不漏。舅舅盛年时,在粗糙的外表掩饰下叱咤风云,傲视群雄,原来并非浪得虚名。他那个愚蠢又狂傲的外壳欺骗了包括马琦在内的所有人。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人能懂舅舅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马成功。马琦想起之前父亲和舅舅关系亲密,想起父亲的遭遇……虽然,这只是马琦往阴暗方向的假设,但即便只是假设,也已经令马琦冒出一身冷汗。
  马琦站着发呆,舅舅在他面前挠头傻笑。舅舅从集智慧勇敢于一身的斗士转变成傻大个,仅相隔一秒。舅舅的头发剪得太短,露出了灰白的头皮,和手术后留下的疤痕。他的头发黑白相间,板寸的发型突出了他脸上五官的同时,也令他的脑袋看上去像个巨大的菜包子,而且这个菜包子,还有两只巨大的招风耳。
  “真是麻烦,我和你最相似的地方就是耳朵,但是舅舅啊,你的耳朵真的很难看!”
  马琦莫名其妙地嘀咕出这么一句话。舅舅像是无法理解似地,锁眉眨巴着眼睛。马琦觉得舅舅这个发型实在不体面,找了顶鸭舌帽给他戴上。
  舅舅受了鸭舌帽的启发,又找出几顶帽子,在镜子前摆弄不停,轮番试戴;胡闹半天,放弃了鸭舌帽,换成旧式礼帽,外加一拐杖。
  为什么他们家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天知道。
  舅舅这身怪异的打扮,气场强大,连马琦都觉得站在他身边有种无形的压力。
  “很帅!”舅舅对着镜子说。
  “很帅,也很圆,舅舅你稍微胖了一点点。”
  “圆帅也是帅。一会办完正事我要去泡妞。”
  “别啰嗦了,快走吧,圆帅!”
  刚下楼,碰到舅妈来送核桃。有人送了她一箱浙江产的小核桃。虽然很长时间没住在一起,但毕竟是夫妻,她知道舅舅爱吃坚果。
  舅舅皱眉说:“核桃?核桃……现在没空,你拿上去,放门口!”
  他是个记仇的人,不原谅舅妈在他无行为能力时对他的态度。马琦从舅妈手中接过核桃,放进车尾箱。
  随后,马琦开车,舅舅引路,去华远东路发展大厦一间名为天安投资的公司。玻璃门后的瓜子脸美女咨客用公主病一样的声音问:
  “请问两位先生有何贵干?”
  “贵干?什么是贵干?”舅舅挠头反问。
  马琦闪到一旁看舅舅表演。
  好脾气的瓜子脸又问:“请问两位有什么事吗?”
  “贵干是有什么事的意思呀?明白,明白。来投资公司还能有什么事,投资,投资,除了投资还能有何贵干?”
  瓜子脸思索了一下,大概认为他们不是坏人,也没有实施打劫的本领,就打开了门禁放他们进屋。
  舅舅昂首阔步走进去,大声喊:“王胖子在吧?”
  “先生请留步,先生请登记一下先……”瓜子脸跟在后头娇喊连连。舅舅停下来,拐杖一顿敲在地上,把瓜子脸吓得倒退了两步。舅舅不耐烦地说:“你们王老板,王胖子在没错吧?没错就没你事了,我自己去找他。”
  里面果然走出来一个胖子。胖子每走一步,被金利来衬衣包裹得紧紧的肚子便晃几下,好像一刀切下去便能流出几桶猪油似地很有气势。
  胖子伸出手来,舅舅假装没看见,胖子呵呵地笑着缩了回去,脸上还是那个眯缝着眼睛的笑容。舅舅原地站着,慢条斯理转了一圈,扫描完毕,然后说:“这地方还行,看着很有前途的样子,我喜欢。”
  马琦打量着这姓王的胖子,只见他头尖脸尖,淡眉细眼,眼睛向上斜飞,小鼻子小嘴,下巴也尖,白净无须。白衫衣,红领带,裤子提得老高,金光闪闪的皮带扣……马琦心想,这胖子比以前的舅舅还更暴发户,怪不得他们是好朋友,有钱银往来。想到这里,马琦忍不住笑了一下。
  因為舅舅这位不速客,办公室变得很安静,马琦这么突然笑了一下,像定格的时间被打破了僵局,大家松了一口气,又再低头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装成日理万机的样子,其实谁都看得出舅舅来者不善。
  “蔡总,蔡老板,您好!”
  “嗯。”
  “真是好久不见,有四五年了吧?”
  “是有好几年没见了,今天把事情解决掉,我们下一个四五年也不用再见了。”
  “蔡总,蔡老板,请问这位帅哥怎样称呼?”
  马琦准备自报家门,舅舅抢着说:“你管他是谁,反正你认识我就行了——你还认识我吧?死肥佬!”
  他自己也不比王胖子瘦多少。
  “蔡老板,蔡总,瞧你说的,什么话嘛。里面请,里面请,到经理室喝茶。”王胖子还是那么笑着,脾气很好的样子。   坐下来后,舅舅不喝茶,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瞪着王胖子,好像想要把他瞪化掉一样。马琦面无表情地站在舅舅身后,也不说话。
  王胖子又是一番客套,再次问起舅舅因何而来。舅舅还是冷冷地瞪着他,把他脸上的笑容瞪没了,才说:“你欠我的钱该还了吧?”
  “蔡老板你真会开玩笑,我怎么不记得我有欠过你的钱呢?”
  水开了,王胖子要泡茶,舅舅低声说:“别泡,我刚刚在水里放了毒,喝一口你就会死的。”
  舅舅拿出欠条,在王胖子面前晃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哎哟,哎哟,你看我这记性,还真是要进补进补才行。可是,蔡总,蔡老板,你也知道这几年的大环境……真的很差,我们不单没赚到钱,每个月还要拿出一大笔钱来发工资,生意不好做呢。”
  “肥佬你厉害呀,每个月亏损还不倒闭,家底可真厚!换我,早就把公司贱卖了,要不然就跳楼了,一了百了,哪能这么一直亏。我看你这挺好,够高,摔下去保证百分之一百,完完全全,死得干脆彻底,也不会有太多的痛苦。我教你吧,先去买一份保险,把你的小日本车,有个L的,叫雷什么斯的车卖了,换钱买保险,买得越高越好,还要买那种,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还是意外,都有得赔的险种。你呢,假装亏本亏到请不起清洁工,老板自己動手擦窗户,玻璃爆裂,你摔下去,当场死亡,死无对证,保险公司就会赔给你老婆一大笔钱,然后你老婆带着这一大笔钱,带着你的小儿子,再嫁给别的人……”
  见舅舅扯得太离谱,马琦干咳两声提醒他见好就收。
  “你看,剧情我都给你设计好了,厉害吧?”
  舅舅顿了一下,总算刹住不讲了。王胖子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笑容彻底不见了。他说请舅舅吃饭,一起喝几杯。
  舅舅说:“吃饭好啊,走,走,走,先回家把你老婆小孩接上一起吃。对了,记得让你老婆从家里带瓶人头马,外头酒店的洋酒实在是贵,不划算,而且搞不好还是假的。”
  “这……”
  “这什么这!我也要回家把我老母亲接来一起吃。反正你是认识我老母亲的,那年她生日,你送了大礼呢。如果不是看在你送我母亲礼物的份上,当年我也不会昏了头借这么多钱给你。”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不好办吗?也是,接哪个老婆好呢,老婆多了也不一定好。你大女儿差不多到结婚年龄了,对吗?不会已经结婚了吧?”
  “还在读高中……”
  “还这么小啊,不行,我这脑子敲开过后,头皮虽然长好了,但里面的东西坏了,医生说我有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还好我没变成疯子,我很正常是不是?你看我这脑门上,还有道痕是不是?难看死了,真希望我从没生过病,从没被该死的医生敲开过脑袋,把自己弄得这么愚蠢。”
  “不是,不是,不是,你很正常,你不愚蠢。”
  “我好喜欢你儿子,我说你小老婆生的那个,有三岁了吧?我老母亲说,在我做手术前,你抱着他来看过我。我是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都是我老母亲告诉我的。你知道吗?我最爱我的母亲了,如果有人欺负她,我有可能要杀了他的。”
  舅舅说着,拍了一下茶桌,很响,很突然,把马琦和王胖子都吓了一跳。
  “我妹妹告诉我,那次,她和我老母亲到这里来,问你方不方便把欠款清一下,你没让她们进屋,打电话喊保安来轰她们。我不相信王老板会这样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你说吧,你今天来,到底想干吗?”
  火候到了,王胖子差不多要狗急跳墙,这脸面眼看就要撕破了。
  “我想干吗?我不想干吗,我只想约你们全家吃餐饭,大小两个老婆一起约上更好。老朋友多年未见,聚聚是很好的事。和家人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你和你的嫩老婆,上周带儿子拍艺术相时,笑得牵牛花似的,真是幸福得让人不安。”
  “你又不认识我的家人。”
  “认识,怎么不认识?你两个老婆,女儿和儿子,我都认识。你父亲我的确是没机会认识,他都不在了,你母亲我是认识的,有时候老太太会去惠景城唱红歌,有时候会去万利棋牌室打麻将……你母亲身体真不错,这一把年纪了还总赢钱,等我到她那个年纪还能这么硬朗的话,一定也像你这样,找个又嫩又漂亮的女朋友,再生几个小孩玩玩。老太太聪明。不过也难怪,愚蠢的老太太怎么可能生得出你这么聪明的儿子呢……这会儿,搞不好我还有朋友正在跟你的小儿子玩呢。不,不,不,他们可能正在陪你老母亲打牌,输钱给她,讨她欢心呢。想想你儿子,多么可爱的小朋友,粉嫩粉嫩的,像你这么胖乎乎的,白白净净,天天在公园跑也晒不黑。我朋友说,每次见到都想抱抱他、亲亲他可爱的小脸蛋。你告诉我吧,你一天亲他多少次?”
  舅舅说完,打了个电话:“小黑,你在呢,看到小星星母子俩了吗?看到了啊,很好,你要保护好小星星,不要让旁边的狗咬他。你知道,公园有些狗是很凶的,主人又不负责任,伤了人后拍拍屁股走人,不管人家的死活。”
  王胖子脸都绿了,还在强自镇定。
  舅舅提起已经开了的那壶水,不小心,水壶在地上炸了。
  “对不起,对不起,看我这老头,真是笨手笨脚的。没办法啊,病人就是这样了,这该死的手术,几乎要了我的老命。”
  马琦觉得该他上场了,过来捡起地上的水壶,冷冷地说:“蔡总,蔡老板你实在是太不小心了,要是有小孩在,你还不把人烫得皮开肉烂的!”
  就在王胖子被弄得要流泪时,舅舅轻声说:“小王,快过年了,赏几个钱给我老蔡办点年货吧,你知道我,饭都快吃不上了。”
  “蔡总你说的什么话!您看,欠你的钱,能不能宽泛几天?”
  “宽泛?我只对我朋友宽泛。”
  “我们是朋友啊。”
  “哼,朋友?你这么欺负我老母亲,还好意思说是我的朋友?不说了,我也说累了。你知道了,我这样的,脑子坏掉了的人,真是一点苦也捱不了的。万一,我死在你公司,或者死在你家里,就真把你连累了,警察还以为你为了几个钱把我谋杀了呢。对了,你这个水壶真要扔的,有毒。眼看就要过年了,你看警察来找你,税务局也来找你的麻烦,你这年能过得安心吗?”   王胖子的脸红红绿绿地变化了好一会,咬牙说:“好吧,我还钱。”
  他写了张支票。
  舅舅接过后交给马琦,转身对王胖子说:“还有利息,再写一张吧。”
  爷俩当即赶去最近的银行兑现了支票。
  完事后,马琦坐在银行大厅的椅子上直喘气。他出了一身冷汗,湿衣服贴在身上,非常不舒服。他怀疑,如果舅舅的表演更浮夸一点,更吓人一点,他的心脏就会从胸口跳出来。
  舅舅把钱存入了马琦的卡。
  “这姓王的不经吓。”马琦说。“不过舅舅你也真是厉害,他家的事你怎么能这么清楚?”
  “我可是花巨款请私家侦探调查过的。不过,我还没全部拿出来,算他识相,要是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抛出来,估计他吓到尿裤子。”
  “不会吧?”
  “干净的人胆子会大一点的,他不干净嘛。”
  接下来,他们去机关大院请出了一位中年美妇,带她去吃了顿快餐,再带她去银行,让她把那笔拖欠了很久的钱转给马琦。
  送走美妇后,舅舅带马琦去环湖花园小区。这是个很旧的小区,树木比房子多,蚊子比人多,白天也到处乱飞。
  在一幢高楼前,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脖子上有纹身的壮男从某个角落閃身而出,尾随他们走进去。
  舅舅敲开了顶楼一间豪宅的门。
  “啧,啧,啧,老赵你这里果然是人间仙境。怎么?打包了这么多行李,要去投靠美帝国主义吗?”
  “哪里,哪里,我这是去探望在国外读书的女儿。”
  这姓赵的倒也干脆,不费什么劲就变戏法似地从房间拿出一包现金来交换了舅舅手中的欠条。这倒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外表看上去恶狠狠的壮男没派上用场。
  舅舅点了钱,说:“利息呢?”
  赵先生转身回房间又拿出几沓钱。他说:“你比以前更可怕了。”
  “我以前很可怕吗?”
  “以前没这么直接。”
  “直接省事。”
  “省事好。我知道你早晚会找上门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你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如果今天我不把这事给结了,你是不是不让我出这个门去坐飞机?”
  “哪能呢,老赵你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坏,我其实很有人情味的。”
  一个身穿欧式风衣的中年美妇从房间走出来,说:“蔡老板,你来了啊,快坐,快坐,我给你泡茶。”
  舅舅一愣,反问:“泡茶,泡什么茶?”
  “铁观音、普洱、大红袍、正山小种、六安瓜片、立顿、祁门,我家都有,你想喝什么就泡什么。”
  “牛主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居然要给我泡茶,我是来讨债的哦。”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蔡老板,您这样的大人物,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内疚吧?”
  “天啊,牛主任,你比传说中更可怕。刚才我还在犹豫,要是你在家我就不过来取这钱了,结果你还真在!不过还好,赵老板把钱给了我你才出来,要不然我一早就逃之夭夭了。”
  马琦和赵先生冷眼旁观这两位斗嘴。这个女人不简单,马琦担心舅舅以后会遭她报复。
  回去的路上,马琦说:“那个女人挺漂亮的,但姓牛听起来怪怪的。”
  “姓牛不好听。”
  “姓马好听。”
  “姓马好听。”
  “姓牛其实也好听,但可惜她吃的不是草。”
  马琦又问舅舅,这天的行动他策划了多久。舅舅说,挺久的,反正每一个人要怎样对付,都是事先想好了的。
  每个人都有软肋,舅舅找到了,一招致命。
  这笔现金,舅舅给壮男一点,自己拿一点,剩下的大部分给了马琦,说现金是给他的,不必交给马成功。
  壮男说替舅舅办事不能收钱,还给马琦,马琦又塞回去给他。他小声跟马琦说:“以后如果有人找你麻烦,来找我,我叫赵云飞。”
  舅舅头伸过来说:“如果在酒吧有人找你打架,你先报我的名字,不好使你再报飞哥的名号,保准好使。”
  场面相当诡异,像极了港产片中的桥段。
  这第三笔钱比之前两笔少,马琦假装不乐意,小声说:“才给我这么点儿,你不知道我对你比老马对你好一万倍吗?“
  “小马琦,舅舅的好宝贝,舅舅是按体重给的,你看马成功比你宽一倍还不止是不是?“
  “舅舅,你要是天天都这么机智,我和外婆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
  “你又错了小马琦,舅舅要是一直都这么聪明机智,你和外婆会整天提心吊胆的。人嘛,一时聪明,一时笨拙,才是最科学的。“
  马琦想起《火影忍者》中一句著名的对白:我虽然笨拙,但我一直很努力。
  他嘴里说钱少,并非真的嫌钱少,舅舅难得从少年变成与年龄相符的中年人,他逮到这个机会,向舅舅撒撒娇呢。事实上,他怀里从未揣过这么多现金,很是不安,经过银行时急刹车,把舅舅扔车里,跑去存进了自己另外一张卡。既然舅舅说这钱是给他的,那就不能和马成功的钱存在同一张卡上。他不明白,这位姓赵的先生,家里放着这么多现金,怎么能睡得安稳。
  舅舅再次叮嘱:“之前那两笔钱,你给马成功,叫他弄点小生意玩玩,他一天到晚闲着总逛公园也不是个事。”
  “我爸没逛公园。”
  “我只是打个比喻,你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舅舅,我怎么觉得你其实是一棵树,摇几下就会哗啦哗啦跌钱下来。”
  “生意做得好的话,就是给自己种了一棵摇钱树。我以前生意做得可真好。”
  “可是,你今天一下把三个朋友都得罪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你以后就不好做生意了。”
  “马琦你不懂了是吧?这样的丑事,他们那种聪明人,是不会跟别人提起的。更加重要的是,第一,他们以前可能是我的朋友,但这几个王八蛋在我生病的时候落井下石,早已经不是我的朋友,我就不用去想太多了。第二,我以后也不打算做什么生意了,劳气劳神,风险还这么大。以后我就种花养鱼,逛公园,放风筝……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以后要好好对自己。”   马琦半天转不过弯,他分不清现在的舅舅是魔鬼还是天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舅舅不是暴发户,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
  3
  把舅舅送回外婆家后,马琦马上赶回父母家,他得尽快把卡交到马成功手上,要不然会一直忐忑不安。蓝天白云,阳光普照,难得的好天气,他亦无心欣赏。
  回到家,刚打开门,他看到妈妈身披睡袍,顶着个鸡窝头从主卧室出来:“马琦你怎么回来了?我听到声音还以为有贼进了屋!”
  “妈妈你怎么在家,不用上班吗?”
  “我调休。”
  “爸爸呢,他有没有出去逛公园?”
  “什么逛公园,谁去逛公园了?”马成功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爸爸在家啊。舅舅让我给你捎点东西。”马琦说完,进了主卧室。刚进去就后悔了,马成功光着膀子躺在被子中……马琦想到一个事,返身回自己房间找到张白纸,写下借记卡的密码。马成功曾经告诉过他,虽然他现在已经自由了,但重要的事情还是不要在家里讲,怕有窃听。当时马琦觉得这是杯弓蛇影,但一旦自己身临其境,就也变成了惊弓之鸟。
  忙完正经事,喝口水平复一下情绪,马琦才想起答应了小虎下午过去他家一起排练。这几年,小虎经历过不少坏的事情,令他的性情跟以前大不相同。以前的他广种薄收,风风火火,张牙舞爪地工作、赚钱;现在则是闷声不响,躲在一角伺机出动,偶尔讲句话,不是讽刺就是咒骂。马琦觉得现在的他黑暗、不地道。小虎身上,唯一没变的是他待音乐的态度,他仍像严厉的老师那样,把吉他当成古典,计较每一个细节,计较契合度,不少合作过的朋友都受不了他这一点,说他有强迫症。
  当年,小虎因为挂科太多被留级。那个多余出来的暑假,他自觉脸上无光,没有回家,留下来做全职酒吧歌手。他低一届的女朋友小罗,怕他想不开,也怕自己不在身边时他跟酒吧妹胡搅蛮缠,提前回校陪他。他感动,难得地放弃了赚钱的机会,带她去黄山玩。小两口亲密出游,原本是极幸福的事,未料乐极生悲,小罗登上一块醒目标示了“雷电高发区,请勿攀登”的大石照相,结果被从天而降的雷电击中,当场死亡。
  发生这样的悲剧,是天意弄人,不是谁的错。小罗的父母是文明人,除抽他一巴掌外,并没为难他。事情发生在校外,又是暑假期间,学校方面责任不大,对他没有要处分的表示。然而,小虎却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小罗,在内疚与自暴自弃中弃学,去了北京做流浪歌手。
  他可是真正在流浪,先后在北京、天津、上海、西安、沈阳、深圳、广州等城市待过,后来有一天,在广州坐地铁的时候,想起佛山的马琦,就坐广佛线来了佛山,鼓动马琦跟他做酒吧歌手,像以前一样。
  那时还是秋天,马琦在家跟舅舅下象棋,外婆、蔡惠芬和保姆阿秋姐在厨房包饺子。北方人阿秋姐刚到家里来不久,有意卖弄身手,提议趁着台风天大家都在家包饺子,尝个鲜。一个特大的,三十年一遇的大台风即将登陆,中小学放假,工厂店铺停工、停业,全市人民都在家里避台风。就在这个草木皆兵的节骨眼上,小虎打通了马琦的电话,再次走进了马琦的生活。马琦开车去地铁站接小虎,车少人少,像走进了一个空城。马琦出门前,外婆一再叮嘱,天雨路滑,风大雷凶,别在外头久留,把朋友带回家一起吃饺子。然而,搞笑的是,这天只是伴着乱风下了一阵豆子大的雨,台风绕道去了别处,没来佛山,虚惊一场。马琦本想留小虎住一晚,明天再出去帮他找出租屋,但舅舅顿着脚说:“我喜欢看到小马琦笑,但我不让他霸占我的小馬琦,我不要他住我家里,我不要他和小马琦一起睡……”
  以往有什么事,外婆出面能让舅舅的情绪平缓下来,但这次不灵了,舅舅甚至还说:“我看着他的眼睛很不舒服,你们知道吗?他的眼睛像极了老鼠,又狡猾又凶狠,好怕他睡到半夜过来咬我一口。”
  马琦无奈,带小虎去附近住酒店。
  后来,舅舅形容这天的情形,说什么“隆重其事,声东击西”。不知他说的是虚晃一枪的台风,还是小虎。
  马琦迟了差不多一小时才到小虎家。小虎住在城中村,马琦把车停在村外,走了老半天才到。汽车太多后,马路两边成了停车场,但谁也不敢把车停在非指定地点,尤其是春节前,交警比平时更热衷于加班。
  小虎在喝啤酒。他可是酒吧歌手,每天上班都要陪过分热情的客人喝几杯,私下里还要喝!而且是独自喝闷酒。马琦迟到,他生气,但他不敢对马琦发火。他知道,酒吧歌手这个工作对于马琦来说,可做可不做,而他自己,除了会哼哼几句,除了会拨拉拨拉吉他,什么也做不了,既无一技之长,也没拿得出手的学历。
  排练频频出错。小虎自怨自艾,情绪低落,马琦又太过浮夸,对不上频率。年关近了,游子小虎身在异乡,心中压抑在所难免,而马琦呢,刚交割完大量现金,心中的惶恐与迷茫令他魂不守舍。
  “你今天怎么这么亢奋?”小虎问。
  “我亢奋了吗?”
  “你看你,两眼冒精光,像吃了过期春药。”
  “两眼冒光是因为昨晚睡得不好,犯困。你才吃了过期春药!”
  “你小子,肯定是走桃花运了。老实交待,又对哪个姑娘下毒手了?”
  马琦宁可让他以为自己因为结交了新女友而心有涟漪,不敢让他知道自己今天是被钱财迷糊了心智。现在的小虎,眼中只有钱。前几天下班后,他跟一个天山童姥级的阿姨回家了,想想都毛骨悚然。小虎读书时唯利是图是因为要交学费,要养活自己,还要给小罗一个美好的将来……现在,他孑然一身,连个固定女友都没有,变本加厉地赚钱图的又是什么呢?是为了惩罚自己,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又抑或过往的苦难激发了他心中贪婪的本性?
  当天晚上,酒吧的客人很多,他们的表演媚俗而且低级趣味。
  阿志收档后带着燕虹和两位朋友一起过来捧场,马琦心花怒放。阿志是好哥们,马琦帮过他,他也在帮马琦。
  工作结束后,小虎与大家打过招呼便借故走了,没有一起宵夜,马琦知道,相扑手一样的大姐今晚约了他。之前有一天,马琦喝了几杯,多管闲事,问小虎跟形状古怪的富婆同眠是否千辛万苦。   小虎说:“做生意嘛,只要有钱赚,辛不辛苦无所谓了。”
  “做生意?你还挺乐观。”
  “错,我悲观,只有悲观的人才能在堕落中找得到乐趣。我其实很讨厌那些有钱的女人,但我不得不这样做,反正就是做生意。看来我要去健身房练练,最近体力不是很好,容易疲劳。”
  “听起来,你好像在犯贱。”
  “如果我不是出生在大山里,如果我像你这样有个暴发户舅舅,有当官的老爸,我也会是个高贵的人,而不会,这么贱!”
  “你真的有必要这么拼命地——挣钱吗?”
  “没必要?你这个富二代,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我这么拼命也赚不到几个钱。为了实现梦想,我只能连命都顾不上了。”
  “梦想?我以为你心中只有钱,没想到你还有梦想。”
  “我从中学就开始在酒吧打工,做服务员,自己赚钱交学费,读了大学后和你一起在酒吧唱歌。前前后后,我在酒吧混了十几年,说真的,如果没有了酒吧,我还真不知怎么办,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学历,连毕业证书都拿不到……虽然能唱几句,但不会作曲,不会填词,甚至五线谱都不会看,你说我在唱歌这条路上能走多远?我能不趁着还有几分姿色赚点快钱吗?”
  “你的梦想是什么?
  “做老板。”小虎说,“除了老板,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希望自己能在三十岁前买下一间酒吧。”
  买一间他们驻唱的那种酒吧,清吧,要多少钱,一百万,二百万,三百万,还是更多,马琦没有概念,因为他从未想过这些。
  “马琦你的梦想又是什么?“
  “我……我没有梦想。”
  “不相信。”
  “如果像交作业一样,非要说个梦想,那我告诉你,我只想弹弹琴,唱唱歌,其他的,兴趣都不大。”
  “白纸式的梦想。你这官二代,纨绔子弟!”
  “你啊,总是想着自己那点苦!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家不跟你讲而已。我们又不是小朋友,奔三的人了,哪能还是一张白纸。还纨绔子弟,你说你从哪看出我纨绔了?”
  舅舅做手术前,一再请求马琦重拾钢琴,马琦答应了。后来,马琦辞掉工作,在家一边照顾婴儿一样的舅舅,一边苦练钢琴,不仅拿到答应了舅舅的十级证书,还准备考个从事音乐教育的资格证。小虎心情好的时候会对马琦的琴艺大加赞赏,说马琦快成大师了,不过,大多数时候,他的心情都不好,他不是瞪着老鼠一样的眼睛四处寻找猎物,就是皱着眉头假扮若有所思,一副欠揍的样子。
  “你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愁吃喝,命好啊。以后,你就负责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吧,赚钱的事交给我了。“
  “滚开,说得我俩好像两口子似的,占老子的便宜,一脚把你踢飞。”
  4
  阿志领大家去宵夜。他按舅舅教的点子推销,生意兴隆,存货清得七七八八,心情大好。
  马琦回到外婆家才发现,燕虹还回来的西装中多了一顶帽子。一顶手织毛线尖头帽,红黑相间粗环纹,帽尖挂两个红绒球,非常醒目。他记得燕虹提过,她喜欢毛线,家人的毛衣手套什么的,大都是她亲手织的。
  戴着帽子,怀着对爱情的美好向往,马琦安然入睡。可是,正当他美得直流口水的时候,被舅舅推醒了。舅舅向他传达马成功的指示,半小时后,金城食街集合,饮早茶。
  “蔡老板,你就不能晚点再叫我吗?太阳还未出来呢,我好困,不想去喝早茶。”
  “是雾太大,找不到太阳,不是太阳没出来。我已经没做老板好多年了,请叫我舅舅。”
  “舅舅,你替我去喝茶,打包给我做午餐,麻烦你告诉肥马,被子怪兽压着了我,我实在是起不来。”
  马琦每天早上都想多睡一会,极不情愿去喝早茶。广府的早茶文化,到马琦这一代,已经沦陷了。可是,舅舅坐在他床边不走,把他当成松木推过去、拨拉回来。昨日收债时威风八面,集智慧与力量于一身的舅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八岁儿童,正在淘气顽皮。
  “舅舅你别闹了,求你让我多睡会吧。“
  “是你爸爸让我闹你,不是我要闹你。啊哈,你这样滚来滚去真好玩!”
  “舅舅,你这么听老马的话,没意思。”
  “马成功说了,我把你叫醒弄去喝茶,他送我一对小松鼠。“
  “让我多睡一小时,我送你四只小松鼠。”
  “不要你的。”
  马琦想起昨天自己交给爸爸的那张银行卡,意识到他找自己喝早茶是有正经事商量。早些时候,他们请专业人士查过,家里沒有窃听器材,但在家还是只谈风月。
  马琦邀舅舅一起去饮早茶。
  舅舅说:“我去帮阿志卖花盆。”
  马琦大觉意外,问:“你一个人怎样去?”
  “阿志或者燕虹来接我。”
  “我不是说你不认得路,我的意思是说,外婆怎么答应让你一个人出门?走丢了怎么办?”
  “外婆说我不是小朋友,可以自己出去玩。不过,她要有人接我才肯让我出去做生意。”
  “你这是帮阿志打散工,你都退休了,还做什么生意嘛。”
  “反正就是生意,是阿志要我教他做生意。”
  “你还教阿志做生意?厉害啊你。”
  “外婆说了,我是大老板,一定要有人接才能出门的。”
  “外婆几时变得这么淘气的?”
  “昨天。昨天阿志打电话找我的时候,外婆抢了电话和他聊了很久,笑得跟个小淘气包似的。”
  “外婆好可爱。”他想象不出,淘气包一样的外婆是怎么样的。
  “外婆让阿秋姐做了寿司,两大盒,让我一会带过去跟阿志和燕虹分享。”
  “外婆现在对我不怎样,对你是越来越好了,我好伤心。”
  “外婆是我的妈妈,不是你的妈妈。你的妈妈是蔡惠芬。下次我见到我的妹妹蔡惠芬,我让她对她的儿子小马琦好一点……”   舅舅又开启了无敌话唠模式,马琦去刷牙他也跟到洗手间门外,啰啰嗦嗦地讲着不着边际的话。如果不是马成功打电话来催,马琦宁愿在外婆家漫无边际地跟舅舅瞎扯下去。
  马成功回家后,马琦有意无意地跟他保持着距离。变得更深沉的马成功不怒自威,令他心生怯意,不敢靠近,也不大愿意太亲近。他怕跟马成功谈心,怕跟他独处,怕了解他更多的秘密,甚至怕看到他眼里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落拓。倒是蔡惠芬一改过往的慵懒,把家打扫得窗明几净,把失而复得的丈夫当成了皇帝来伺候。
  金城酒店食街内热气腾腾。食客十之七八都是花白头发的老年人。马成功占领了遥远角落的一张小桌子。奇怪的是,他对面坐着一位身穿枣红大衣的女人。刚好阿志打电话来,马琦退回门外的走廊讲话。
  阿志说舅舅拿了关于马琦“成長”的相册给燕虹看,让燕虹加深了解。马琦哭笑不得。舅舅果然很喜欢燕虹,不遗余力地要撮合他们。但是,他才见过燕虹两面。鲁莽!舅舅生病之前很任性,不像做生意的大老板,手术后变本加厉,不按常理出牌,有时令大家头痛不已,有时又不得不为之欢呼。阿志说燕虹笑得喘不过气。
  当马琦回到食街大厅时,马成功对面的女人已经不在了,大厅中亦找不到那件醒目的红衣服。大厅喧哗嘈杂,马成功端坐一角,充耳不闻,像古代武将,大敌当前仍然稳如泰山。马琦在几米开外停下脚步,望着壮熊一样的父亲,想起小时候他坐在身旁陪自己练钢琴的场景,才醒悟,他其实也是一位很温柔的父亲。
  “爸爸。”
  “你来了。”
  “我来了。”
  “我帮你叫了柴鱼花生粥,差不多凉了,你趁热吃。”
  他还记得马琦爱吃柴鱼花生粥。难得这种高档食街有如此平民化的老火粥。多少年没吃了!马琦小时候,马成功和蔡惠芬要很早出门赶公交车去上班,为了节省时间,每天晚上睡觉前用电子紫砂锅煮粥,早上起来煮几个鸡蛋,加上一块小蛋糕或饼干什么的就对付了早餐。他们煮得最多的是柴鱼花生粥,因为马琦爱吃。
  马琦想起小时候,极少的玩具,极多的作业,没完没了地练琴,没有玩伴,孤单但又充实。时间过得真快,他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
  “如果你抓紧一点,我现在已经是做爷爷的人了。”
  马成功这句话没头没脑的。马琦差点被粥呛到。
  “你看你表哥,只比你大几岁,女儿都读书了。”
  “爸爸,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父子俩,该抓紧时间做点正经事了。”
  马琦啼笑皆非,以为对面坐着的是变化多端的舅舅。家里人近期好像都受到舅舅的影响,变得不那么正常了。比如上个月,外婆带着保姆跟小区几个老头老太太一起组团去了趟桂林,回来后,参加了街道办的“夕阳红”艺术团,还被委任为副团长。舅舅说,街道办的领导看中的不是外婆像极了红线女一样的声线,是外婆手中的钱,想她赞助经费搞活动,想她请老年朋友们喝早茶。又比如,上星期,蔡惠芬和马成功补拍了婚纱照,还邀请了马琦去作活动布景板,迫他穿奇怪的衣服……
  “对不起,马琦,这个年你要和外婆舅舅一起过了,我和你妈准备去桂林旅游。”
  又是桂林!
  “你不是去过桂林好几次了吗?你以前总是去那里开会。”
  “你妈妈没去过。你外婆说桂林很靓,你妈妈说想去看看。我总不能让你妈妈自己去吧?”
  “还有我,我很乐意陪妈妈去……”
  他把父亲和自己都逗笑了。
  “嗯,这茶好喝。”
  “桔普,普洱中加点陈皮,清肝明目,开胃消滞,排毒养颜。”
  马成功拿着单子去取了几笼点心,回来后跟马琦讲他们的计划。大年初一上午坐高铁去桂林,初三从桂林飞哈尔滨。
  “还要去哈尔滨?”
  “你妈妈说没看过真正的雪,没看过冰灯。”
  又是“你妈妈”。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玩够了就回来。”
  “妈妈不是要上班的吗,她怎么能有这么多假期?”
  “我让她别干了,反正是临时工。工作那么辛苦,年终奖都不发,没意思。等过完年,我们办个琴行,搞音乐培训怎样?”
  “办音乐培训中心?”
  “对,以钢琴为主,加上小提琴、大提琴、吉他、架子鼓什么的。”
  培训中心是这么容易办的么?非专业的人搞专业培训,异想天开。除了启动资金外,专业能力、人脉、资源,什么都没有,怎样搞?
  马成功看到儿子脸上的疑惑,说困难肯定是有的,但事在人为,下点苦功夫,事情也是能办成的;你看你,钢琴吉他都弹得这么好,歌唱得很不错,会作曲填词,在音乐界混了这么久,还能办不好一个琴行吗?
  在酒吧唱唱歌就算在音乐界混?马琦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大胖子是自己的爸爸。怎样讲呢?天真烂漫,又无比乐观。他不想打击胖子的积极性,就转移话题:“爸爸,你最近真的很有干劲。”
  “可不是,到我这个年纪,又经历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该做点有意义的事了。搞音乐教育,把别人家的孩子培养成像你这么优秀,就很有意义。”
  这几句话让马琦误以为马成功正在参加一个什么会议,像以前一样,想调侃他几句,又不忍心。“你怎么不问一下我想做什么呢?”马琦问。
  “你做什么我都无所谓,反正你这么大了,又这么聪明。但有一点,千万不要头脑发热,做我这一行,没意思,没前途。”
  “我也进不了你原先那个系统。”
  “你可以考试进去的。现在大家不都是这样考进去的吗?……在你过来前,我在这里遇到一位旧同事。她生病,提前退休了,找了个比她小很多的男朋友,明天开始去环游世界。以前,她工作可积极了,每天晚上都在单位待到天黑才回家,领导不回家她也不回家,每天都要比领导走得更晚一点。也不是有多少工作,更不是非得每天加班,但她摊上了以单位为家的上司,天天加班加点,他们那个科室的人就每晚陪着领导耗,时间长了以后,大家习惯成自然了,不加班反而不踏实。后来,她老公受不了,把多余的精力转移给了外面的女人,他们离婚了。她单身了很多年,一心扑在工作上。可是,不管她多么努力工作,不管加多少班,都被当成理所当然,是她的分内事,既不升职,也没加薪,就这么一年接一年地耗着,直到她检查出生病了。医生判了她的死刑,说她还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她请假出去旅游,三个月后,她回来了,还活着,就给自己办了病退,种花、旅游、品尝美食、谈恋爱……享受生活,做一切想做的事。现在两年过去了,好像为了证明医生是庸医似的,她还活着……”   马琦怀疑他刚才喝的是酒,不是茶,要不然不会啰里巴嗦地讲这么多废话,这么多人生大道理。马琦调侃他:“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这个故事说明了,我们每个人都要按自己的内心生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要委屈自己……所以我要带你妈到处去走走,趁我们还走得动。”
  “可是,你们怎么不把我也带上呢?我也好久没旅游了。”
  “你要在家里照顾外婆和舅舅。你舅妈和表哥不靠谱,指望不上。你也知道你舅舅现在有多任性,谁的话都不灵,只听你的。”
  马琦继续逗他:“那我们把舅舅一起带上。”
  “外婆呢,外婆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外婆有保姆照顾。”
  “我不放心保姆,你媽也不放心。”
  “那就把外婆也带上……”
  傻话讲到这个程度,马成功才明白儿子是在跟他开玩笑。
  接下来是父子的温情时刻。马成功详细询问了他不在家时的事情,马琦一一作答,并无隐瞒。
  “爸爸拖累你了。”
  马琦有种幸福的感觉,忍不住又要淘气:“那你打算怎样补偿我呢?”
  “补偿你?你想爸爸怎样补偿你?”
  “我想你带我去旅游。”
  “你这孩子,又调侃爸爸是不是?好吧,我还真是要补偿你的。这样吧,等我们旅游回来,马上着手办琴行,你来做老板,我和你妈妈给你打工。”
  这早茶喝得愉快,眨眼间到了午饭时间。他们周边的许多茶客也像他们这样,从早晨开始来这里饮茶、吃点心,直到午饭,再吃一轮点心,把早茶和午饭合二为一。
  “马琦,你也不小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好几岁了。该考虑结婚的问题了吧?”
  “这个……正在计划中。”他脑海里闪过燕虹脸上那个灿烂的笑容,又说:“妈妈今天怎么不来喝茶?她去哪了?”
  “她去帮外婆买年货了。哎哟,麻烦,我答应了你妈妈去外婆家吃午饭的,差点忘记了。”
  “你吃了这么多点心,还能吃得下吗?”
  “去坐坐,意思意思,不是非要吃多少。”
  父子俩当即买单走人,马成功去外婆家,马琦去花市帮忙,顺便再观察一下燕虹。
  5
  然而,燕虹在马琦到达前就已经离开了,只有阿志和小虎守着档口,连舅舅也不知跑哪逛去了。小虎居然来了。作为党员,燕虹觉悟挺高,休假也回单位参加学习会。
  马琦很意外,燕虹明明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姑娘,怎么成党员了呢?
  阿志说,燕虹全家都是党员,父母,她自己,她还在大学读书的弟弟,都是觉悟很高的人。
  “燕虹有个弟弟?他老爸是公务员,她怎么能有个弟弟?”马琦问。
  “我以前不是跟你讲过了吗?同父异母的。”
  见不到燕虹,马琦有点小失落。然而,更失落的人是小虎。他说燕虹长得像小罗,他想追她。马琦望着小虎,半天说不出话来:昨晚他还去出卖肉体,今天就想要纯洁地谈恋爱,这身转得,实在是太华丽了。小虎却不管这么多,接过马琦带来的点心狼吞虎咽起来。
  燕虹笑起来的样子的确和小罗有点相似,但仅此而已。
  小虎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搭着马琦的肩膀说:“兄弟,我明说了,你可不能跟我抢燕虹的,这姑娘,我追定了。”
  他大概是留意到燕虹看马琦的眼神跟看别人有点不同,想用兄弟情谊切断马琦的后路。
  从大学到现在,除去中间隔开的那几年,马琦几乎天天跟小虎在一起唱歌,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一般朋友的关系,有点接近亲人的感觉了。但马琦没有上他的当,推开他油腻腻的手,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追你的,我追我的,谁有本事谁拿下就是,在美女面前,你可别跟我说什么兄弟不兄弟的。”
  “你不是这样对朋友的吧?”
  马琦看到舅舅举着棉花糖从远处走来,抛下小虎迎上去。
  “又吃棉花糖!我记得昨天有人讲了十五次要减肥的。”阿志调侃舅舅。
  “我昨天有讲过要减肥吗?”
  “讲过。我们都听到了。”
  “我没讲过,我觉得男人壮一点才能吸引女孩子的。阿志你看,小虎瘦得跟鬼似的,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肯定找不到女朋友。”
  舅舅不喜欢小虎,每次见面都损他几句。
  有人买东西,舅舅兴致勃勃地东拉西扯,又帮阿志卖了好几盆花,外加一大包利是封。小虎心情恶劣,待了会就说太累,回家睡觉去了。马琦和阿志站在花街中央远离舅舅的地方小声谈话。
  因为小虎想要横插一脚,马琦打听燕虹情况的行动提前了一点,他本想再观察一下燕虹是否真的适合自己才行动。
  阿志告诉马琦,燕虹是“红三代”。她爷爷是老革命,到她父亲那一代,是公务员。她的父亲,她的伯父和姑妈都是公务员。她从小就被当成革命接班人培养的,但可惜,她只是大专学历,不够资格参加公务员考试。她父亲虽然是本地的村民,有自建的大屋出租,但志向远大,不想做土财主,一心从政,官瘾很大,言必“为人民服务”。燕虹被父亲安排在某部门做聘用人员,也算最近距离地跟“公家”粘上了点儿边。
  这些信息令马琦想到爸爸马成功,颇觉不安。
  “你知道我告诉小虎燕虹家的情况时,他是怎样反应的吗?”阿志问。
  “他怎样反应?”
  “你猜。”
  “猜你大爷!”
  他俩大笑。
  舅舅突然从旁边冒出来问:“你们笑什么?”
  刚才,阿志把燕虹家的情况告诉小虎后,小虎说:“我去,她家的背景这么好,怪不得长得这么可爱。真是奇怪,他们光收租都是土豪了,村里每年还有很多分红,干吗还要这么拼命地工作?休假了还回去参加学习会,真是没法理解。”
  阿志说小虎的第一反应是钱,看上的是燕虹家的钱,说什么燕虹长得像小罗,纯属鬼扯,信口开河。   “如果他俩好上了,小虎应该会跟燕虹家里要钱买酒吧?他一再跟我说,他多么多么想买一间酒吧自己做老板。我跟他又不熟,不明白他干吗总跟我讲这些。”
  马琦笑笑,说:“如果你跟他很铁,比如我,他就不会说这些了,因为你早已经知道他想买一间酒吧,也知道他这一辈子可能都买不起一间酒吧。”
  “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过好几次了,听得我都烦躁了,我又没问他什么。”
  “第一,他天天跟人家讲这个,好像他明天就能买下一间酒吧似的。第二,他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像你这么好脾气的人,他在你面前怎样唠叨你都不发脾气,甚至还顺着他的思路及时地鼓励一下他。你知道,一个人,如果总不讲话,会憋死的。第三,他像我舅舅那样记性不是很好,想不起自己已经跟你讲过许多次了……”
  阿志一把拍在马琦的肩膀上,说:“你今天比舅舅还唠叨!”
  “小虎这个人,真的是越来越讨厌了,好烦他,下次见到他一定要踢他两脚。我都好久没用我的佛山无影脚了。”舅舅又冒出一句怪话。
  “舅舅——”
  “踢他就踢他,他瘦得跟小老鼠似的,打又打不过我,一脚就能把他踢得飞上天。”
  “舅舅——”
  “这个王八蛋,以前想要住我们家,现在要和我的小马琦抢妹子,不知死活的小老鼠,我哪天肯定要打死他的,不打死也要打个半死不活。”
  有人来买东西,舅舅小碎步跑着回去招呼。几年没做生意,舅舅估计也是憋得有点难受,对阿志这点小买卖热情得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你舅舅爱憎分明,很自我,也很本我。我是越来越喜欢他了,我要是也有个这样的舅舅就好了。”
  马琦笑笑说:“你当然想要个这样的暴发户舅舅。你知道吗阿志,我最近才发现,他其实是我们家的大金矿,是取之不尽的宝藏,而且还很有钱。”
  “这话几个意思?”阿志问。
  “在我的心目中,舅舅是神。除了他刚做完手术的那一年,其余的时间,不管是生病前还是现在,他都是我家的神,起码是我的神。这么多年来,不管我问他要什么,他都会给我,问都不问就给了,包括我家那台现在还很好的钢琴,也是他买给我的。听说那时候他正好没什么钱,而我又急切地需要一台钢琴,他就向朋友借钱买了来送给我。有时候我怀疑他才是我的亲爸,我家那个肥佬爸爸是假的。”
  午休时间已经结束,街上的人多了起来。舅舅手忙脚乱,差点摔了个花盆,忍不住要发脾气,冲着客人大声喊:“排队,排队,你们快去排队一个个来,你们大家一起问这问那,问得我头都痛!”
  马琦赶紧过去搂着他的肩膀低声安慰。舅舅真的累了,太阳又毒,晒得他血压上升。马琦怕舅舅受刺激引发不良后果,连哄带骗,把他弄到后面坐着玩拼图。现在的舅舅是个质量不稳定的炸弹,马琦一万个看不懂,既看不懂他的健康是好是坏,也看不懂他的智力何时飙高,何时降低。
  过了会,舅舅站起来说:“小马琦,我好累,这里不好玩了,我们回家吧。”
  6
  马琦本想带舅舅回家休息,但他刚一上车又恢复了正常,说燕虹这会应该开完学习会了,坚持让马琦带他一起去找燕虹玩。
  舅舅是个紧跟时代走的中年胖子,昨天加了燕虹的微信。他告诉马琦,他第一次见到燕虹就很喜欢。马琦说舅舅你的男人的直觉又生效了吗。舅舅说,燕虹这个女孩子很善良,还是一张白纸,以后不会欺负你。他是在帮马琦找对象。马琦拍拍他的手说谢谢。舅舅马上又犯傻,说:“你看我对你多么好,把每一个不适合我自己的姑娘都推给你。我好想摸一下她的手,但一想到你以后可能也要摸这只手,就忍住了。“
  马琦哭笑不得。他永远也没法适应这个反复无常、讲话颠三倒四的舅舅。
  燕虹嘟嘴捧着玫瑰出来,像受了委屈似的,可她的脸上分明又是喜不自禁。
  “你老板送你玫瑰了?”舅舅问。
  “小虎送的。他刚走你们就来了。他还约我一起吃晚饭。我今晚要去姑妈家,没空呢。”
  舅舅伸手取过燕虹的玫瑰,小跑去附近的垃圾筒,塞进去。马琦和燕虹目瞪口呆,半天没反应过来。舅舅回来后塞给马琦几张百元大钞,说:“那花臭臭的不是真玫瑰,闻多了会中毒。一会你给燕虹买两捧,一只手抱一捧。”
  马琦一迭声地跟燕虹道歉。燕虹假装大方:“没事,没事,反正经常有人送花给我,我也不是很喜欢玫瑰……”
  舅舅拦下一辆出租车自己回家了,把马琦和燕虹留在路边。马琦问燕虹想去哪里玩,燕虹说没空玩,姑父这段时间有事外出,姑妈要到他们家过年,她现在要过去帮姑妈搬行李。
  同一个城市,回娘家一趟,还得请人帮忙搬东西?
  燕虹说:“你不明白我姑妈这个人,很讲究的,不管去哪里,衣服一大箱,化妆品一大箱,鞋子一大箱……不同的场合,穿不同的衣服,都是世界名牌,不同的天气用不同的化妆品……还有,听说她买了很多年货。她喜欢买东西,喜欢花现金的感觉,我每次陪她逛街都帮她提很多东西,像个小跟班似的,很累,不过很开心,因为有不少东西是买给我的,她说我長得像她,对我像对她女儿那么好。有些年货是人家送的,同事啊,朋友啊,每年都送不少好东西给她。去年,她拿了好多发菜给我们,害得我们每个星期都要喝蚝干发菜萝卜汤,我很讨厌喝这个汤,但我爸爸说这个汤很好,清热解毒,滋阴补肾……”
  “要不要我一起去帮忙搬东西?”
  “不用,不用,你去的话姑妈会大惊小怪的。”
  “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让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处。”马琦其实很会哄女孩子,适当的时候还撒个娇什么的。
  “你送我过去姑妈家吧。”
  到了小区门外,燕虹让马琦回去,她自己进去就可以了。马琦说:“我要送你到楼下,不,要送上楼,一起帮你姑妈搬家,再送你们回你家。这叫送佛送到西。”
  “要是姑妈看到你,她会不停地问我,你是谁,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有什么人,父母是做什么的,你叔叔伯伯在哪里上班,你爷爷奶奶退休前是做什么的……”说得她自己都笑了。她这么一笑,马琦的心就化了,忍不住抓住她戴了半指手套的手说:“燕虹,做我女朋友吧。”   燕虹一愣之下,转身想逃,但手又被马琦牢牢地捉住。
  “你愿意的是不是?”马琦问。
  燕虹的手都在发抖,脸红得厉害。
  马琦又问:“你以前没有谈过恋爱吗?”
  “没。”
  舅舅的“男人的直觉“准了,她果然还是一张白纸。
  “也没有男孩拖过你的手是吗?”
  “没有……你快放手了,会被人家看到的。”
  拖手怕人看到!马琦几乎想笑。有种幸福的感觉。
  “谢谢你送的帽子,我很喜欢。”
  “我只是多了顶帽子没人要,随手送了给你,没别的意思。”
  “明明是新织的帽子嘛……”
  “讨厌!”
  燕虹低声骂一句,脚一跺,猛地抽出自己的手,一阵风似地跑了。马琦望着她的背影,抹去嘴角正往下淌的口水,转身上车回家。今晚还要跟小虎一起唱歌,他得睡一觉,要不然会累虚脱。这几天实在是太折腾,太累了。他知道从今天开始,小虎会臭脸,该怎样和他相处又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马琦的担心挺多余的,当晚,小虎表现得很出色,用阳光、饱满的情绪表演,还穿插讲了几个内涵段子。马琦重新看到了大学时期的小虎,青春,阳光,野心勃勃。令马琦意外的是,燕虹带着两位闺蜜前来捧场。
  酒吧的表演结束后,马琦请大家去附近的大排档吃消夜。因为马琦要开车,女孩子们不喝酒,所以只要了啤酒给小虎。
  “在酒吧里天天能喝免费的酒,你们却还要自己买酒喝,不觉得有点奇怪吗?”闺蜜说。
  “用自己的钱买的酒喝得踏实。”小虎说。他像换了个人似地重新变回了学生时代那个略带羞涩的纯洁少年,而不是那个没品味的愤青。他尚未知道马琦已跟燕虹表白过。
  还有两天就过年,大部分公司都放假了,宵夜档的生意很不错,有从酒吧出来的年轻人认出了马琦和小虎,过来敬酒。有人提议马琦唱歌,马琦有意在燕虹面前耍宝,就顺水推舟,自弹自唱了当年他自己作词作曲的《各自天涯》:
  盛夏的家园/苍翠迷人/燕子飞去了更北的北方/不见影踪/有如爱人的心/飘飘摇摇/流浪在我看不见/躲藏在我摸不着的远方/那个角落/风沙满天/雾霾如灰/我们站立在最辽阔的旷野/祈求老天/不要稀里糊涂/不要让你向南/我向北/各自天涯
  严冬已降临/白雪如皓/燕子飞去了更南的南方/不见影踪/爱情瓜熟蒂落/甜甜蜜蜜/飞扬在我紧抱着/弥漫在我们走过的/每个远方……
  他是想用这首歌把小虎比下去。但小虎非但没有被激怒,还帮他和声。
  新结识的朋友迫马琦喝酒,燕虹说他要开车,接过杯子仰头就喝,把大家吓了一跳。她这样做,等于承认她是马琦女朋友了。小虎一愣之下,似笑非笑,像是喝多了酒不甚清醒的样子。
  因为人数众多,这宵夜吃得无比漫长,等马琦开车把朋友们一一送回家再到外婆家时,公鸡都打鸣了。前些日子开始,不知哪个缺德的在家里养了公鸡,每天凌晨都来那么几嗓子。他又累又困,澡都没洗,和衣倒床上就睡。
  7
  马琦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反复做着一个关于大雪的梦。他看到白茫茫好大一个雪的天地,没有树,没有山,没有河流,只有他自己。天上跌下一个雪球,在他脚边炸开,雪溅得他一头一脸,就吓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马成功坐在床沿,以为还在梦中,翻身继续睡。
  却有人把手插进他的头发梳理了几下,马琦彻底吓醒了。马成功真真切切地坐在他的床沿,像慈父那样望着他。
  马成功和蔡惠芬要比原计划提前两天去桂林,出发前特意过来在外婆这里吃饭,取意团圆。
  尽管马成功不希望马琦去酒吧唱歌,但也知道儿子有个叫作小虎的搭档。他说小虎一个人在这边过年挺不容易的,让马琦叫他过来一起吃餐饭。
  舅舅大山一样站在马琦门口,大声喊:“不叫他,不要叫他,舅舅不喜欢他,不准他到家里来。”
  “舅舅你这是怎么啦?次次见面都像要生撕了小虎一样。”马琦问。
  “反正我不喜欢他,以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
  “人家小虎又没得罪你,你干吗不喜欢他呢?舅舅你最近有点小气哦。“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男人的直觉不喜欢他。“
  他说的以前,指的是做手术前去学校看望马琦的时候。好几年前的事了。马琦父子俩对望一眼,心中都有句话想问他:以前的事,你都记起来了吗?
  马琦甚至怀疑,他其实从未失忆过。
  马成功像以前还上班时一样,用个大红的利是封装着一叠钱,给外婆作新年贺礼。以往,外婆回一个很小的红包,38元、68元之类的吉利数字,这次,外婆回给他的利是封厚很多。马成功接过掂量一下马上还给外婆。外婆不收,你来我往,好不客气。舅舅被吵得不耐烦,从马成功手上抢过那个大红包塞进他的口袋中:“肥马你好烦人——外婆给什么你都得要!”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欺负外婆没钱是吗?我告诉你吧大肥马,外婆是个大富婆!”
  外婆笑著打了舅舅一下,去厨房做事。舅舅得意洋洋地一边泡茶一边跟马成功吹牛皮:“外婆真的很有钱,每个月有5000元的收入,如果生病看医生,实报实销。这些都是我请律师朋友帮忙弄好才做手术的。其实那笔钱我可以一次性给外婆,让外婆变成暴发户,但我不能这样做,我怕外婆太有钱后暴饮暴食,不利于健康,也怕有坏人一下子把她的钱都骗走,你不知道,现在有些人很坏的,专门骗老年人的钱的。肥佬马,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你真的好厉害,佩服,佩服。”
  舅舅讲的这些,家里每个人都知道。大家不知道的是,这笔钱的总数到底有多少。马琦和蔡惠芬旁敲侧击过好多次,舅舅要么摇头装傻,要么说脑子坏过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舅舅的心情不错,开启了话唠模式。他告诉马成功,六楼一位老爷爷被孙子的同学哄骗,买了五万元再也卖不掉的黑茶;二街一位阿姨向传销人员买了三万多元来路不明的山寨化妆品;最离谱的是楼下开士多店的王伯伯,买了一批旧空调,本想赚点钱,最后只能当垃圾处理,租仓库存放这批东西要花老大一笔钱……   马成功好脾气地附和着舅舅,时不时哼哈一声,表示他听得津津有味。
  “舅舅,你快变成百事通了。”马琦在一旁有点无聊,插了句话。
  “那当然,舅舅没事就去公园里陪叔叔阿姨聊天。这些都是他们告诉我的。老人们可真惨,我可不希望自己这么老的时候还要被人当成猴子耍。你知道吗小马琦,有些老人家都被气得生病住院了。”
  “坏人丧尽天良。”
  “坏人太多了太坏了。小马琦,你快写首歌来教育一下大家,不要再上当受骗了。”
  马琦不知怎样接这话。
  顺着舅舅的话,马成功告诉舅舅想开琴行的事。但他只讲了几句,舅舅的注意力就被厨房砍鸡的声音吸引了过去。马成功父子对望一眼,又一起把头转向电视。
  8
  吃完丰富而且温馨的午饭后,马琦开车送父母去高铁站,然后回家狂睡,晚上再去酒吧上班。然而这天晚上,小虎却没出现。酒吧老板承诺,新年期间给他们提高报酬,小虎这个财迷居然无故缺席。他打小虎的手机,关机,下班后去他的出租屋找,铁将军把关,敲了半天门,里面也没动静,倒是把邻居吵醒了,出来警告他不要搞事情。马琦担心小虎的安危,闷闷不乐地回家睡觉了。马成功出门前再三叮嘱他,务必要回自己家睡觉,说是怕空着的家会招贼入屋。
  降温后的广东终于有了点冬天样子,潮湿阴冷的西北风把人吹得头皮发麻。大部分的外地人回乡过年了,车辆骤减,街道变得非常安静,而年味却越来越浓,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和喜气洋洋的亲切问候。
  除夕到了,舅妈和两位表哥来到外婆家团年,大人小孩,四世同堂,吵闹喧哗,繁荣昌盛。
  为了不让外婆折腾晚饭太辛苦,舅妈以土豪的方式在假日皇冠酒店订了团年大餐。他们先到外婆家,仪式感很强地向外婆和舅舅孝敬,再让孩子们向外婆、舅舅讨要压岁钱。舅妈和表哥都给了马琦超过他预期很多的大红包。他们在舅舅身体欠佳时把责任全推给了马琦和外婆,心中有愧,用有钱人的方式向马琦和外婆表示感激。
  虽然这一两年舅舅不怎样待见老婆儿子,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不管是否已经恢复成正常人,他都是老蔡家的顶梁柱,还掌握着蔡家绝大部分的财产。舅妈劝舅舅搬回家住,舅舅说:“这里风景好,我不搬。”
  外号“小菜头”的孙子问:“这里有什么风景呢?”
  “对面楼的阿姨总是在窗前换衣服,爷爷非常喜欢……”
  舅妈哭笑不得,抱起孙子去向外婆告状。
  晚餐奢华而温馨。大概是因为孙子在场,舅舅被外婆教训了几句后装得像个正常而体面的爷爷那样没有再搞事情,还慈祥地频频制止儿子喝斥孙子。
  还未到演出时间,马琦便接到酒吧老板的电话,说客人已经爆满,让他尽快赶过去开工。马琦咒骂那些内心空虚的人不好好跟家人团年,跑去酒吧瞎折腾。
  由于小虎不在,马琦挡不下太过热情的客人,被灌了几杯啤酒,心中不愉快,刚到时间便逃跑似地飞车回家。他很累,想睡觉。但他刚回到家不久便接到燕虹的电话。燕虹说她陪姑妈逛花市,买了许多打折的花草,需要一位搬运工。
  马琦用冷水狠狠地洗了把脸,理了理思路,决定在燕虹面前好好表现一把。他在妈妈的衣柜里挑了条未拆包装的真丝围巾,充当送给燕虹的新年礼物。马成功回家后,蔡惠芬有那么几天热衷于逛街,疯狂购物,买了很多可能永远也用不上的东西。
  去到约定的地点,马琦远远就看到燕虹和一位中年妇女守在一大堆花面前:几盆蝴蝶兰,一枝大到十分吓人的桃花。燕虹身着水红收腰过膝羽绒服,更显亭亭玉立;她旁边的中年美女,一件欧式大风衣看上去好不气派。
  新年花市在大年初一的凌晨结束。每年都一样,现场会留下无数残花败柳和垃圾。这个“灾难现场”经过环卫工人突击加班,天亮后,街道又再变得整洁干净,棚架也被拆搬一空,好像这里从未聚集过这么多人、没搞过新年花市一样,显得很不真实。
  “那个该死的花老板,帮我们把花搬到这里就不管了,我们等了半小时都等不到一辆车肯拉我们,只好麻烦你了。”
  “这是我的荣幸,我很乐意你来麻烦我。”马琦把花草摆进车中,又打开天窗把大桃花放好,让燕虹在里面举着。幸得他的车有天窗,要不然这大桃花还真不好弄。
  行到半路,姑妈突然说:“这位帅哥好面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燕虹的姑妈,正是前些天马琦和舅舅去她家收债的那位中年美妇,牛主任。
  马琦一直都不知道燕虹姓牛。
  马琦姓马,燕虹姓牛,如果成了,就是马牛配……他觉得舅舅之前挖了一个坑,现在,他跳了下去。
  新年轰轰烈烈地来了,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只有马琦自己心事重重。他花了好几天时间向大学同学打听小虎,但没谁有他的消息。他担心小虎,怕他出了什么意外,或被什么人谋杀了。
  马琦白天在外婆家里,或者和舅舅去外面闲逛,夜里去酒吧演出,然后回家替马成功镇守大本营。白天,舅舅给孙子们讲他如何在花市大展身手,赚了老大一笔钱的传奇经历,听得马琦好生羡慕。他希望自己能像舅舅那样,每天都嘻嘻哈哈、快快乐乐。他总想着燕虹和她的姑妈牛主任,快乐不起来。他想约燕虹一起去阿志的工作室做花盆、玩泥巴,但阿志和他的工人都回了乡下,年初八才回来上班。他想燕虹,尤其是夜晚,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家中,孤单寂寞的时候。可是,燕虹这些天忙于走亲戚,跟三姑六婆、姨妈姑姐吃吃喝喝,无暇理他。电话中的燕虹,没有他期待的那么熱情,也没他担心的那么冷漠。
  大年初五的早上,外婆让马琦把小虎请来家里吃饭,说他一个人在这里过年挺可怜的。马琦撒谎说小虎前两天忍不住飞回老家父母身边了。他怕外婆和舅舅担心,不敢告诉他们小虎失踪的事。
  下午,燕虹约马琦喝茶。她把围巾还给马琦,说家里不同意他们来往:“我爸爸认识你爸爸和你舅舅的,对不起呀马琦,你知道,我们全家都是体制内的。”
  马琦心想,她果然就像舅舅说的那样,是一张白纸。他笑笑,走出茶楼,把围巾塞进路边一个垃圾筒。
  年初七,马成功夫妇带着四管鼻涕回家。他们感冒了。
  马成功放下行李就急不可待地告诉马琦他决定开店卖点心,加盟马琦大表哥的连锁面包屋。还在哈尔滨的时候,他已经在电话里跟大表哥敲定了这个事。面包屋的老板是马琦,员工有马成功、蔡惠芬、蔡志强。
  蔡惠芬很疲劳,刚进屋就回房间休息了。马成功把儿子拉到阳台,小声说:“你妈怀孕了。”
  9
  这天晚上,马琦刚去酒吧就被请进了那间乱七八糟的办公室。屋里除了老板,还有“相扑手大姐”,即是前段时间和小虎走得很近的女人,以及大姐的手下,一位脖子上有纹身的壮汉。
  小虎用心良苦,花大力气记下大姐的各种密码,趁她沉睡的时候陆续转走了她几十万,然后人间蒸发。
  马琦首先想到的是,小虎在每个城市都留下类似的足迹,所以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
  他们除了从马琦身上得到一个打不通的电话号码外,再也榨不出什么,因为马琦跟大家一样,对现在的小虎也是知之甚少。
  从大学到现在,除去中间隔开的那几年,马琦几乎天天跟小虎在一起唱歌,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过一般朋友的关系,有点接近亲人的感觉了。但这时的马琦是冷静的,没有感情用事,他一再声明自己与小虎只是合作唱歌,并无其他的牵连。大姐正在气头上,非要找个人发泄一下,准备手撕马琦。老板赶紧过来拦在中间。老板拦得下女人拦不住壮汉,马琦情急之下大喊:“我是赵云飞的朋友。”
  大家像被施了定身咒。
  “赵云飞是我的朋友,蔡志强是我舅舅……”
  马琦让大姐看手机中他与舅舅的合照。
  “赵云飞是我哥们,蔡老板当年对我有恩——今天我不为难你。但是小虎,如果你找得到他,麻烦你转告他,他会死得很难看。”大姐说完,带着壮汉走了。
  老板告诉马琦他已另请乐队。马琦松了一口气,赶紧背着吉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回到家中,黑灯瞎火。马成功两公婆去了千灯湖看夜景。他打开天花板上的吊灯,亮堂得有些不适应。吊灯关掉,打开马成功出去旅游前就弄好的彩灯。客厅变成了一个闪闪烁烁的世界,俗气,但像极了过年。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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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德彬十几年前就有了联系。那时他还在校,已经开始试着写作。此后几年联系不多,倒是常看见他的文章。我毕业两三年后,到报社工作,编一个充斥着父亲母亲公公婆婆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文学副刊,而德彬那时刚走出校门不久,正面对人生的选择。我们在论坛上认识,后来加了QQ。其实我们的经历极为相似,都不善于考试,都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都是来自普通家庭,通用的几种游戏规则对我们来说都已闭合,困顿可想而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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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8年6月10日  地点:中国人民大学人文楼七层会议室  杨庆祥:联合文学课今天的主题是周嘉宁的中短篇小说集《基本美》,这个书当时没出版就寄了一个试读本给我。我倒是很少看试读本,但那天还真是坐在办公室里看了,我看的是其中的《了不起的夏天》,看完以后大吃一惊,周嘉宁这个小说已经写得这么好了!  我当时就说,我们想要做一个小范围内的对话,要更深入地讨论她的写作所呈现出来的问题,还有目前她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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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当赖以生存的水资源变成日常生活中的奢侈品,人将如何存活?在上世纪70年代的《沙丘》三部曲里,美国科幻小说家弗兰克·赫伯特描绘了一个干涸的未来世界,海洋被连绵的沙丘取代。水资源如此稀缺,以至于居民必须穿着特殊的紧身衣(Still suit)来保持身体的水分。这种装备可以自动收集、过滤和净化体液,包括从眼泪、汗液、尿液与其他排泄物中收集水分。当征服地球以外的干燥星球,如远征火星和移民月球的假设日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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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8年3月24日下午  地点:人民大学人文楼七层会议室  参与人:左小词、刘欣玥、李浩、陈若谷、张欢、沈建阳、樊迎春、邵部、谢尚发、李馨、张菁、王德领、陈华积、徐洪军、李剑章、见君、杨庆祥  杨庆祥:今天联合文学课堂的活动请了青年作家左小词。小词是“80后”青年作家,早期写青春小说,现在转身拥抱纯文学,最新出的长篇小说《棘》是她最近几年比较成熟、也体现了她个人风格和探索性的作品。她前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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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宋盈的第一印象来自九三年九月的一个早晨。  那时我刚上初中不久。那天我骑着车,随着上学的学生一起涌入校园。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宋盈。她穿着一身淡灰色的运动服,梳着马尾辫,又瘦又高。其实我跟她并没有说过话,只知道她的名字。  “宋盈!”我骑在车上扭头叫了她一声。  她小小地一愣,随即认出了我,答应了一声。  “唉。”  一个陌生的新同学主动和她打招呼,她明显有几分诚惶诚恐。  然后我就往前骑了,只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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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七夕。  安踟蹰在这座东边的桥上。风很凉,秋天的风跟随她散漫的脚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来,拂动额前的刘海。夜有点深了,路人全低头走着,陌生的面孔,像立于桥墩上的一个个石狮子,可以视若无睹。  安始终心神不宁地慢慢走,这座桥也被无止尽地拉长,桥南边的山坡上,那座通体透亮的塔一直无声观望,她有点怀疑是塔使了魔力,让这座桥没有尽头。这座塔有一个神秘的前身,拥有超人的法力不是没有可能的。  桥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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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古谚所言,是指:在艺文竞技场上,其实很难区分伯仲;而在武艺擂台上,“第二”就意味着失败,至少是被击倒。将此一通则放诸近年林林总总、可谓风起云涌的各种评奖与“文学排行榜”的话题里,就显得别有奇趣了。顾名思义,“评奖”与“排行榜”者,就是要为相关年度发表出版的优秀作品排名次、选序列、论先后、评优劣。具体到入围作品的评估,其实对于每一位参与评审者,都必得要拿出一个孰先孰后、谁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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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写这个创作谈,我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多么依赖第一人称叙事。“我”存在于我写下的所有小说之中。现在看来,所有文体中的“我”都不太靠谱,没那么令人信服,甚至包括我自己写下的文字。这也可以解释我在翻看几年之前留下的文字时,那种巨大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陌生感。彼时与此时的“我”,根本没法在一段旧时空中发生共鸣。归根结底还是与自我意志有关。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就是我”的新鲜感逐渐消弭,被“那不是我”的“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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