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人来人往，黑熊看到很多故事。一个个沉默地在每个脑袋里不断扩大膨胀，但不会因为互相碰撞而破灭。它们都藏在坚固密实的头颅骨内，可是那些故事很大，比脑袋的容积大得多。那是一个想像的空间。它可以天马行空，无边无际，丝毫也不会因真实空间的拥挤而被阻碍。
　　然而它也很沉默，不可言说的沉默。一旦开了口，故事立即变得很有逻辑，同时它也立即缩小缩小，比嘴巴还小。
　　黑熊眼巴巴地望着围观者的头顶，事实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也想像不出来，人家的生活是什么样？他一点也没体验。
　　他的生活逻辑性太强了，太有规律而且狭窄，每隔一个巴掌的距离，就是一根栅栏，铁的，笔直，两米长，嗅上去有因岁月侵袭而产生的铁锈味道，生了锈的腥味。闻一下就丧失了所有的幻想。所以这些气味，表明这是个笼子，一切止于栅栏之间。
　　简单生活产生的幻想不可避免地同样简单，黑熊头脑中最大的一次创举，就是他曾经反过来思考——可能真正的笼子并不是在栅栏内，栅栏外面才是个大笼子。笼子里的人不断地走动变换，以供自己参观。幻想扩大了它的空间，为此黑熊高兴了三天。之后呢？客观的事实使他无法欺骗自己了，它又缩回了笼子世界。
　　黑熊愿意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交换位置，除了同从前的自己交换，好歹它已经熬了那么久，不愿意从头开始了，绝不！
　　所有的祈祷，其实都是无师自通的。尤其是黑熊，生活中没人教给他该向谁祈祷，他还是学会了祷告，并且姿势也很正确——双膝着地，拱起了粗重而毛扎扎的腰背，他叽叽咕咕开始祷告了。
　　“神仙！不知名的任何哪一个，正好经过听到我说话的那一个。如果你不赶时间，请听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什么来着？唔……就是……唉！反正你明白的！帮帮忙吧！”
　　接着他死死地眯上眼缝，听了又听，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响，越来越响，仿佛听到一个脚步声正由远及近，由近而入，钻进了自己的心脏。
　　在彻底的安静中，黑熊还真看见了一个仙女，面熟得很，所以黑熊认定她就是自己的神仙。
　　如果黑熊记性够好的话，他应该记得他三岁时，曾经有个小女孩跟着爸爸妈妈来动物园。喂他香蕉的同时，还伸出小手拍了拍他毛茸茸的嘴巴，她的脸呢——就跟眼前出现的仙女一模一样。
　　“你知道我要什么吗？仙女？”黑熊期待地问，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答案。
　　“知道！唔！……大概知道，就跟你想的一样！”仙女说。
　　“啊！太好了！你能帮我讲出来吗？我是说，把我的想法整理一下，再告诉我！”
　　“唔！……这个吗？不能说，一说就会模糊了！”仙女回答这句话时，整个纤细的身影也似乎随着混乱的思维而模糊晃动起来。
　　“啊！那别说，千万别说，大概明白就行了！”黑熊紧张地叫起来。
　　听到黑熊这么说，仙女的形象才稳定下来，又开始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好险！你差点毁了我！”仙女声音发颤，有点责怪的气味，黑熊闻得到，因为他湿湿的大鼻子开始发酸了。
　　“真对不起！你可千万别消失！我一生只见过你一次，可不想永远只有一次！”
　　“不会只有一次，可是你别变得太爱刨根问底了！这样我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那好！我保证不再多问了。要不，我提个愿望，让我离开！”黑熊小心翼翼地问。
　　不好了，当仙女听到这句话，身影又有点模糊了。
　　“别！对不起！我收回刚才的话！”黑熊大叫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仙女安慰着说，可接下来的话，更叫黑熊失望，“我不是因为你的话而出了故障，只不过是……”
　　“是什么？”黑熊盯着仙女的嘴，紧紧的，仿佛想要从她嘴里看清吐出的字句。
　　“别盯着我太紧，如果把我看得太清楚，我也会消失的！”仙子忙警告。
　　黑熊立即眯上眼，让视线模糊一点，心里却想，“这是什么仙女呀？不能问清，不能看清！”
　　“我是什么？我是幻想仙女呀！”仙女仿佛知道黑熊的想法，她继续说，“幻想，就是空想，也等于虚无，幻想仙女，就等于实际上不存在的仙女。”
　　“啊？你是不存在的？”黑熊呆呆地问。
　　“也错！我刚才说‘实际上’。但是如果不是实际上，那我就是存在的！”
　　“啊？！”黑熊又嘀咕了一声，这一句问号比上一个更迷惑。
　　“所以说，”仙女解释道，“你提出的愿望，我根本做不到，栅栏是真实的，而我比空气还不真实。我怎么能把你弄出栅栏呢？”
　　“也对噢！我真太没逻辑了。”黑熊听明白了，他垂头丧气地嗅嗅栅栏，铁锈的味道使他清醒了些。如果再伸舌头舔一下，就更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仙女突然说。
　　“那么说你有办法了？”黑熊又兴奋起来。
　　“没有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当你明白自己毫无办法了，就会冷静下来，不再奢求什么？那你就解脱了，比身体自由的人更自由！”
　　“天啊！”黑熊说，“骗自己？我也试过，可这没用！”
　　“不是骗自己！”仙女纠正说，“是幻想！世界上只有幻想是自由的，什么也控制不了的！反过来想，你可以把它当做真实的，你如果做到了，就能离开笼子！”
　　黑熊揉揉脑袋，让仙女的话在头脑中消化一下，他又拍拍头！把它的条理理一下。仙女仿佛受了震动，图像模糊了，很快消失了，彻底不见了，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黑熊呢，开始冥想了，姿势也很对，盘起双腿，陷入了沉思……
　　——一、二、三，开始了！
　　——正式开始了！
　　——开始了！黑熊叫了好几次，提醒自己静下心来开始幻想。可幻想不像一根铁栅栏，从上至下，有头有尾。幻想的开端和尾梢，都是模模糊糊，像一团无形四散的雾气。
　　你以为这是开始，或许它只是正在结束，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每一道移动的光影，每一种淡淡的气味，可能都引发一个新的思绪的开始，同时又是上一个思绪的终止。
　　嗅！嗅！什么味道，绿叶子的青涩香气。黑熊想—可那是鼻子闻到的，算不上幻想。—但是，我的脑子里的确充满了树叶味啊！那是鼻子的功劳，我的鼻子会思考！哈！
　　接着，他那极富思想的鼻子不禁一酸，闻到了些许哀愁的气味飘来—几只熊也抱不过来的老树干，它特有的带着岁月浓厚的气息，黑熊闭上眼也能分辨得出。粗大的树干上有天然的大洞穴，凑上去闻，可以嗅见昆虫的气息。小时候，它最爱趴在地上一个小洞一个小洞地把虫子抠出来……
　　树叶，想到了。树干，也想到了。连树根和泥土都出现在黑熊脑海里了。接着，他举起大巴掌，噼噼啪啪地拍打脑壳，树叶，树干，树根一个个原本混乱的形象，噼噼啪啪慢慢组成了一棵完整的大树。
　　了不起的自己！黑熊想：我脑袋里居然装得下这么大一棵树，伟大的想像力！
　　高兴劲儿还没过去，黑熊马上感到伟大构想所带来的烦恼，它太大了！完全没有办法把头脑中的参天大树挤出狭窄的栅栏缝。
　　“天哪！可能是我想到的太多，如果我只想到一根小树枝，那它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笼子了。”
　　于是黑熊开始想办法把大树变成一根树枝，首先得把茂密的树叶全部拔完。一想到树叶，黑熊立刻想起自己怎样爬到树冠上，在阴凉的树叶间打瞌睡，听各种各样的小鸟婉转鸣叫。这么一来，连声音也出现在想像中了，不但没有删去树叶，反而多了无数只小鸟，叽叽喳喳一大片，满脑子地飞旋啼叫！
　　这些美妙的回忆在他过去的生活中印象太深啦!黑熊一点也忘不了。
　　还有那个洞穴之家，里面四壁都是亲切的气味，墙上粘满了每个家人蹭痒留下的细毛毛，一根一根，无数根，越来越多，满脑子全是细毛毛。
　　结果，树木也越来越膨胀，越来越真实地显现出来，无论黑熊怎么拍脑袋也没用。
　　“你瞧，幻想变成一个烦恼了。”黑熊这么一想，烦恼就立刻在脑中出现了。它是一团灰叽叽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烟雾，也讲不出是什么形状，黑熊想定神仔细看清它，可是突然发现原来幻想成的参天大树无影无踪了。
　　“真失望!”黑熊又觉得可惜起来，鼻子惋惜得酸楚楚的。
　　烟雾在空中浮游着，渐渐显露出一个纤小的身影来。呀!仙女又出现了!
　　不过她的衣裙失去了第一次看到的鲜艳色彩，变成灰叽叽讲不清的一种色彩。
　　“跟烦恼的颜色一样!”仙女知道黑熊正在研究她的衣服色泽，她说。
　　“对不起!”黑熊有点窘，觉得自己很不礼貌，而且他还记得仙女说过，过分研究会使她消失的。
　　“你知道吗？刚才我想到了一棵大树，跟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一模一样。完全跟真的一样，可是……”黑熊急猴猴地向仙女述说。
　　“可是没办法把它弄出笼子是不是？”仙女接下去说，她什么都知道似的。
　　“是啊!可惜!”黑熊说，“多真实的一棵树呀!”他努努鼻子，空气中还有树叶的新鲜气味。
　　“别叹气了，”仙女告诫说，“太真实的想法算不上幻想，那只能称做‘回忆’！幻想要越不真实越好，它的开始得从一个小小的小开始!”
　　“小小的小？”黑熊重复了一遍，“但是，那是什么呢？”
　　“瞧!你又追问什么了!”仙女叫了一声，整个身影随着叹息颤抖起来，仿佛又要消失了。
　　黑熊懊丧地打自己嘴巴，“对，对，对不起!我保证不再追问了!”
　　“唉!看来我得给你些提示!”仙女图像模糊，不过她决定继续讲完。——“当然，如果我讲得太清楚，那我就会消失，因为作为幻想仙女应该是什么也别讲清楚的。不然幻想就会消失，就跟你的幻想一样。它不能是太自己的东西，因为如果幻想是自己的生活，它就又笨又重，永远也飘不起来。现在——我要开始告诉你了。不过，可能没等我讲完，我就会不见!留心听好了!”
　　仙女张了张嘴，黑熊也紧张地竖起耳朵，张了张嘴。
　　“慢着!”仙女说，“我想，在我讲之前，最好在所有的话前面加上一句‘譬如’会好些，譬如什么什么——那就不算是真的。那样，我也不会消失得那么快!”
　　“那我也装做譬如在听的样子!好不好!”黑熊自作聪明地说。
　　可是仙女却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再好不过，你假装在听，或者说是可能没在听，那我就是自言自语!唔，这样最好了!”
　　黑熊马上做出一副自顾自在整理身上的毛的姿势，拨开毛，翻来翻去。
　　仙女呢，眼睛向上翻，好像在看天气，她开始说了——
　　“譬如幻想，就是从一个小小的小开始。这个小是极小极小，譬如把它说成一个点。这个点呢，要不属于自己的更好。譬如说是一个讲不清的小小烦恼，不对不对，譬如是一个无法向人诉说的小小秘密……”
　　这时，声音戛然而止，黑熊装做理脚掌、背上的毛，然后偷偷翻上眼瞧瞧，仙女不见了。
　　“完了？讲完了？”黑熊呆呆地想，“可我是没听懂呀!”
　　黑熊思考了一阵，“没听懂就是譬如听懂了!呀!我这下等于明白了。”
　　“小小的小!”黑熊开始尽量把思想缩小，缩小，以便尽量把幻想缩到小小的小上去。
　　开始他想到了一只小鸟，可是尖喙，脚掌，羽毛全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也算不上一个小小的点。
　　于是他又专注地只想到一根羽毛，在脑海中飘来荡去。
　　最后他终于把羽毛也想没了，似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点……
　　小小的小越来越小，黑熊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没法盯住那个小点，所以他开始有点心烦。一心烦，小点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烦恼。
　　“谁的烦恼？记住仙女的话，绝对不可以是自己的!”黑熊提醒自己。
　　那是谁的呢？——
　　“是我的!”黑熊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自己对号入座地回答道。
　　
　　二
　　
　　黑熊把眼睛睁开了，天哪!成功了，自己在笼子里了!!!
　　可把他兴奋坏了，仙女说得没错，我真的做到了!!!
　　可能大家觉得奇怪，黑熊本来就在笼子里嘛——可是，大家看清楚了，他现在在另一个笼子里呢，猴子的笼子。
　　用自己沉重笨拙的身躯能钻出自己的笼子，这已经是很奇怪的事了，可是居然又再度钻进猴子的笼子，可太叫人惊奇了，因为猴子笼的铁栅栏间距更窄更密!
　　“刚才谁在回答？”黑熊满怀希望地问，它觉得刚才回答自己的可能就是一个新的美妙幻想的开始。
　　猴子叽叽喳喳满笼子乱蹦，没人回答。
　　黑熊莫名其妙地又大声问了一遍，猴子莫名其妙地充满活力，蹦上蹿下，依然没人回答。
　　“是我，我我我我……”一个声音说。
　　“你？你？你？你？……”黑熊反问道，“你是几个呀？”
　　“我是一个个个个个……”那声音回答。
　　黑熊听清了，原来地上有个洞，又深又黑，是洞在回答!
　　没错了!黑熊欣喜若狂，这下自己全明白了，不用猜，这个洞一定就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途径。不用问，跳下去就可以出发了。
　　黑熊正准备把自己庞大的身躯挤进洞里——洞又开始尖叫了。
　　“怎么?你要把洞封死吗？我觉得挖得还不够深呢，可不想现在把自己埋掉!”
　　“埋掉？”黑熊吓得一颤，“埋掉？这是个坟吗？”
　　瑟瑟地响，从洞里钻出一个头来，黑熊万分失望，这分明也是只猴子嘛？从猴子笼的地里钻出猴子来，太没幻想性了，就跟真实世界能发生的事一模一样。唉!
　　一只猴子钻出来，黑熊眼巴巴地看着洞口，在等下一只。
　　“你在瞧什么？”猴子也奇怪地看看洞，那洞里会有什么？那个洞猴子太熟悉了，它挤了一辈子，它明白洞只是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到底在等什么？”猴子又问。
　　“在等下一只猴子，”黑熊回答，“刚才里面说有无数个我我我我………
　　“那是回声!”猴子不得劲地回答。
　　“回声？那里面什么也没有？”黑熊失望地收回目光，“什么也没有，你在里面——做什么？”
　　“再明显不过的幻想症!”猴子用带着可怜的眼光注视着黑熊，“啊，我猜你一定以为这是个通道!”
　　“是呀!是呀!”黑熊激动地差点把头点下来，“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呢？”
　　“啊哈!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是只老猴子，”猴子慢悠悠地说着，“譬如说这个洞吧……”
　　“譬如？”黑熊叫起来，“你在讲‘譬如’？太棒了，这就是说，是在假装讲这个洞，其实是个幻想？快讲吧!我喜欢幻想!我太需要了!”
　　“呸!”猴子啐了一口，“我说的‘譬如’可不是假装出来的什么想法，是真真实实的道理!明白吗？洞就是洞，洞里只有回声，洞挖得越深，‘我!我!我!我!’的回声就越多!你明白吗？”
　　它瞧瞧黑熊的样子那样迷惑，就接着讲：“的确!你也可以这样想，洞里面全是自己，无数个自己，只要在洞里一开口，无数个我就劈里啪啦全压下来!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把你整个都埋掉!”
　　“对不起!我没听懂!”黑熊说。
　　“那你想问什么？”老猴子摆出一副很有智慧的样子准备开导黑熊。
　　“唔……我想问……唔!奇怪!每次我都想不起要说什么!”黑熊拍着自己的脑袋。
　　“可我知道!”老猴子一副洞悉一切的模样，“你想讲讲自己，是不是？”
　　“我没有!”黑熊忙说，他弄不清老猴子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别骗人了!每个人都想着自己，满脑子的我我我，一心只想讲自己，也不管别人要不要听!真烦人，其实谁想听你自己的事呀!”
　　“我真的没有!”黑熊辩解道，被人家平白无故地批评，他当然急了!
　　“瞧!你急了!证明你的确被我说穿了!”老猴子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没有!”黑熊更急了，这可不是什么被人戳穿的原故，而是太莫名其妙了。
　　“要么你就是太虚伪了。除了幻想你自己之外，还有什么更了不起的事。其实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只有自己，最烦恼的也是自己。听明白了吗!自己!自己!自己!”
　　老猴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着黑熊的头，像要把“自己”两个字打进它的脑袋。
　　这下子可出乱子了，黑熊一下子觉得满脑子都是自己，越来越多，脑袋也装不下了，身边也全是自己，天上飞的是自己，地上坐着的也是自己。很快笼子里挤满了自己，挤得水泄不通，连猴子也被挤到栅栏边去了。老猴子忙躲进自己的洞，以防被挤扁。
　　一笼子的黑熊!铁栅栏咯吱咯吱地响着，被挤着的猴子尖厉地咒骂起来。
　　“混蛋!太自私了!你要把我们挤没了!”
　　黑熊自己也动不了了。
　　“我也没办法呀!可是我只想着自己呀!难道这就是幻想?天呀，救命!”
　　正在黑熊喊救命时，幻想仙子又出现了，不过这次她变得很小，像蚂蚁那么点大。
　　“仙女!帮帮我!你怎么变得那么小？”黑熊哀求道，顺便问一句，表示礼貌。
　　“小？”仙女责怪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太多自己了!再这样下去，机会更小，小到没有！”
　　“那我该怎么办呢？”黑熊说着，同时自己还在不断增加，而仙女还在不停缩小。
　　“忘了自己……”仙女话没讲完，就真的消失了。
　　“忘了自己？”黑熊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也许我该马上祈祷把自己给忘了！”他想做出一副祷告的动作。可是办不到，他被自己挤得脸趴在地上，左手反扣在右脚上。
　　“别管什么姿势了！”黑熊说，“就这样开始吧！”
　　他静下心来，但这很困难，因为笼子里全是自己的声音，有的自己在欢快地笑，有的自己则在骄傲地吹牛皮，还有的自己在烦恼地叹气，更扰人的是还有自己在呜呜地哭……
　　慢慢地，黑熊感到背上一松，好像没有挤压得那么紧了。他继续想，直到只剩下一个自己，直到一个自己也在慢慢缩小，缩到像一根毛那么小，缩到像毛上的灰尘那么小，缩到比灰尘还要小……
　　
　　三
　　
　　等他终于睁开眼睛时，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猴子笼，站在一个小小的乌龟壳上面，龟壳太小了，小到他只能用一根脚指头来站立。
　　就这样，他站了一会，觉得脚指头太累了，累到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啊哈！”黑熊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要想接下去怎么办，其实很简单，我只要一迈步，就可以离开了！有时，我可真死脑筋！”
　　可是当他想迈步时，却发现自己一动也动不了，好像长在龟壳上了，而且整个世界只有这小小的一个龟壳，没有天，也没地，什么也没有。
　　“天哪！这是什么幻想，世界那么小，为什么我一步也走不开？”
　　这时，立刻有个声音在回答它。
　　“嘘！别出声！快藏起来，你已经缩到最小，缩到比自己还小，当然迈不开步了！”
　　“我不明白！”黑熊说，“那，请问，你是谁？”
　　“嘘！我什么也不是！别多问！快藏起来！”声音回答。
　　“那，请问你在哪里？”黑熊探头探脑地到处找。
　　“嘘！轻点儿，你可别把我暴露了！我就在乌龟壳里，别让人家知道！”
　　“那，你是谁呀？”黑熊觉得自己有点多问。
　　的确，那个声音嘲讽地反问：“在乌龟壳里的会是什么？不是乌龟的东西吗？亏你问得出来！”
　　黑熊不好意思地说：“唉，你知道，我有时是很笨的！”
　　“你是很笨！”乌龟没好气地回答。
　　“如果你不怪我笨，我想再多问一句，你在壳里做什么呀？”
　　“哼！这种蠢问题，我本来不屑回答。看在你笨的缘故上，我就讲一句废话，我在壳里就是为了躲着。”乌龟说。
　　“躲着？”黑熊吓了一跳，“为什么躲到自己的壳里，有危险吗？”
　　“还好！你还不算太笨，可是别讲太大声了，小心暴露！”乌龟提醒说。
　　“可是，你在怕什么？”黑熊声音发颤，他也怕危险。
　　“怕什么？你看不见吗？到处都有危险！沼泽里的鳄鱼，会用石块砸碎你的水獭，还有长嘴的水鹭。妈呀！真要命！”
　　“可是，”黑熊说，“假如我的逻辑思维没出问题，这里应该还在公园里，所有的动物都被笼子关着呢！哪有什么沼泽呀？”
　　“欺骗自己是没有用的！”乌龟严肃地说，“这里就是沼泽。有一次，一只食肉恐龙冲过来，妈妈把我往水草里一推，对我说：‘孩子！赶紧躲起来，躲得紧紧的，躲到自己里面去，快躲呀！快！’——然后，我就一直躲着。”
　　“恐龙？”黑熊叫起来，“你躲了多久呀！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
　　“我不信！”乌龟躲着说。
　　“不信也没用！这是事实呀！”黑熊明白了，原来是幻想把自己放进了乌龟的“躲藏世界”，怪不得自己动不了，如果乌龟愿意把他的头从自己古老的小世界中伸出来，那么乌龟的世界便会破开了，自己也可以离开了。可是如果乌龟不愿意伸出头，那我！不是要一生一世关闭在龟壳中了吗？这太可怕了。
　　所以黑熊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让乌龟伸出脖子来，他费尽口舌，甚至用了很多听说的历史、地理、社会知识来告诉乌龟现实是什么样的。
　　可乌龟听了却说：“如果世界真像你描述的那个样子，我就更不愿意伸出头来了！”
　　“这下子我要完蛋了！”黑熊绝望地想。“我再也出不去了！好心的乌龟，就当你帮帮我忙，把头探出来吧！”
　　“好心不如小心！”乌龟坚决地说，“不伸！你别骗我！”
　　黑熊想：那不如就骗你吧！当然，骗人是不那么好，可是这家伙那么自私，为了自己的安全，要把我也搭进去。唉！骗吧！
　　黑熊开始说了：“乌龟伯伯，其实刚才讲的可全是骗人的！世界上已经没有食肉动物了。你瞧，全是花朵朵，太阳晒起来多暖和呀！还有那么多蘑菇，味道真鲜，你不想尝一下吗？”
　　才讲完，黑熊就听到乌龟壳里发出了一串咽口水的咕噜咕噜响，乌龟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因为乌龟嘴里全是馋馋的口水）：“是呀！我倒真想尝一尝，为了躲在壳里，我是太久没吃过东西了！”
　　黑熊屏住呼吸，看着脚下，乌龟的小尖鼻子露出来了，接着是缓缓探出的皱皮脖子，不过它还不敢睁开眼，长长的颈子全伸了出来，黑熊看到乌龟紧紧地皱住眉头——他要睁开眼了……同时，黑熊听到一连串像是厚厚的玻璃整个碎开的巨大声响……哐！啷！砰！啪！
　　——黑熊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笼子里，熟悉的栅栏间距，鼻子里的铁腥味。一切再熟悉不过，还是囚禁自己的笼子，不过黑熊很满意，再怎么说笼子可比龟壳世界大多了。
　　“天哪！幸亏那只是幻想！不是真的！现在多好，多棒啊！”黑熊舒展开胳膊，快活地在自己的天地里翻来滚去，奇怪！脚指头却还有些酸麻——心理作用吧！
　　铁笼子外的一堆石堆里瑟瑟响，从那里还真的钻出一只乌龟来，伸长了脖子，四下打量着周围，哀伤地叫起来。
　　“啊！世界真变了！全变了！哎呀！真伤心！我被世界抛弃了！呜呜——”老乌龟哭着爬来爬去，向前边走两步，又向后面退几步，不知往哪儿去，哭得可真叫伤心。
　　他现在不敢去想自己，因为怕一想自己，笼子里会挤满了黑熊。
　　他也不敢去想自己，因为怕笼子的栅栏会越缩越小，把自己裹得像龟壳那样小，之后，铁栅栏缩小缩小，变成像一粒铁弹珠一样小。
　　甚至他开始认为自己的脑袋才是自己的真正敌人，现在他得提防自己有太多想法。
　　“笼子里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不是？”他问自己。
　　可是脑袋里分明在回答——“不是！”
　　“是！就是！”黑熊冲自己大叫了一声，没等脑袋开始反驳，他就一巴掌拍在自己头上，噼噼啪啪！他在笼子里不断地拍头。甚至用头撞铁栅栏，哐哐哐！
　　“他的头一定太痒了！”饲养员往笼子里瞧瞧，“太久没洗澡，动物就会头痒。如果让经理看见黑熊拍头，一定会怪我虐待动物！那我这个月奖金就完了。唉！给它洗个澡吧！虽然给一只那么大的熊洗澡是很累的！”
　　饲养员叹着气，不情愿地搬来一个大木桶。
　　“瞧！你干嘛长这么大，那要浪费多少肥皂啊！”饲养员用大木刷子给黑熊搓着背。
　　“倒霉的工作！伺候动物的人！”饲养员叽叽咕咕地说着。
　　黑熊看到漫天的泡泡飞舞起来，一串串飘来浮去，就像脑袋里的胡乱而美妙的念头，五彩缤纷，可是转眼就破灭，噼啪！！！
　　接着他看见仙女又出现了，她没有一次像现在那么大，衣裙膨胀着，像是由彩色的肥皂泡组成的。
　　“哇！真美！”黑熊禁不住赞道。
　　“谢谢。”仙女快活地说。黑熊也从未见过她像这次那样快乐，“泡泡对我可正合适！幻想仙女穿上泡泡衣裳！再棒不过了！”
　　“让我碰碰你吧！”黑熊伸出手，这下糟了，他被水打湿的手掌黑毛都一扎一扎硬硬地竖着，才一接触到仙女，泡泡裙子就迸裂了。
　　“完！蛋！”仙女说，每吐一个词，就碎掉一个泡泡，“幻！想！可！不！能！碰！一！碰！就！会！消！失！噼！啪！再！见！”
　　黑熊懊恼极了，他使劲责怪自己，鼻子里酸楚极了，要不是这时刚好有一个泡泡飘飘然粘在他鼻子上，他可能要哭了。
　　可是现在不能哭，连大声喘气也不行，因为鼻子上的肥皂泡会随着黑熊的呼吸一大一小地变化。
　　屏住呼吸，黑熊盯住鼻子上的肥皂泡。泡泡的表面是彩色的镜子，说不上什么颜色，每种颜色都在变幻，黑熊瞪大眼睛，看着里面歪歪斜斜的倒影，他的黝黑难看的毛色，在镜子里不再是黑色，同样也变得五彩斑驳。
　　最奇妙的是鼻子，鼻子在泡泡的中央，闻不到笼子里臭烘烘的味道，香皂的气味，像各种花香混杂的气味。
　　吸一口吧！奇怪！泡泡却没有变小，反而更大了，像是黑熊自己反被吸到泡泡里去了。
　　黑熊因为专注地盯着肥皂泡，没发现自己出了什么事，而饲养员呢，却目瞪口呆—笼子里的黑熊呢？没了！——只看见一个巨大的肥皂泡！
　　“如果我告诉经理，我把黑熊给洗没了！那么！明天从这里消失的就是我了！”饲养员尖叫道。
　　展现在黑熊眼前的是一个美丽的花园。他发现自己就是自己幻想的仙女，身子不再又大又沉了。尖尖的嘴巴缩下去……变成了小小的翘鼻尖。而且全身又纤细又轻巧，穿着一身美妙的泡泡衣裙。最妙的是，裙子还在不断地变化着色彩和款式。
　　他的心现在是空的了，不再装着自己，所以轻松得很，轻而易举地飞出栅栏，升呀升，向天空升上去。
　　饲养员忧愁地望着笼子，因为那是空的。
　　“要么？就是我喝酒喝太多了。要么？就是我喝得太少了。”他颠三倒四地对自己说，希望证明自己是喝醉了。
　　于是他像醉汉一样，骂骂咧咧地捡起一把石头，往笼里扔去，转身跑回休息室准备继续喝酒去。
　　不巧，其中一块石头砸中了黑熊。黑熊听见噼啪一声，身上某个泡泡碎了，像连锁反应，一串串一个接一个地迸裂了。
　　“太！短！暂！了！我！可！不！想！这！样！快！就！回！到！现！实！噼！啪！”黑熊来不及说完，就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成功了！”黑熊睁开眼第一句话就这样说，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笼子！自由了！
　　他想继续飘起来，可是发现自己身子又变回沉重了，他爬起来，心里迷茫得很，没有笼子却使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
　　“完了！生活把我抛弃了！”老乌龟又爬了回来，东爬几步，西爬几步，像走丢了的孩子一样又迷惑又疲惫。
　　黑熊感到心里发慌，他想继续祈祷，让仙女重新出现。可他明白了，仙女就是自己呀！而现在，阳光在他身上投射下的巨大黑影，叫他明白仙女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也明白了，正因为自己在笼子里才会有幻想，现在，一旦自由了，反而什么也没有了。
　　——所以，当饲养员在休息室里给自己灌下两瓶烧酒后，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外，他惊奇地发现，一只大黑熊正在笼子外面摇铁栅栏呢。
　　“喂！快把我关进去！”黑熊恳求地叫道。
　　“啊！瞧我！真是喝得太少了，居然把黑熊也放了出来！”饲养员心有余悸地说，“天知道，每次我工作干得不开心，我就想把这该死的动物园的笼子全部打开，让动物跑光光！天哪！我还真的干了！所以说，不喝酒可真误事！”
　　于是他打开笼子，把黑熊又关了进去。
　　黑熊现在满意了，又回到笼子里，完全而熟悉的栅栏，没那么可恨了。今天的幻想之旅，令他足够感到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现在，我该好好睡一觉——在我的笼子里！嘻嘻！”黑熊摊开四肢躺下了。
　　“睡吧！睡吧！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