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朋友，现在播送一则征文启事：为进一步提高中小学学生写作水平……大赛设一等奖１０名，奖金各３００元；二等奖５名……来稿请寄……”我坐在树阴下，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把肥嫩的青豆子从豆荚中剥出来。接下来是什么节目，我听不清楚了：“征文——作文……一等奖三百元——”
　　“春柳！豆剥好了吗？”
　　“好了，好了。”
　　我跑去把剥好的豆递给妈妈。
　　“剥个豆这么慢吞吞的！”
　　我转身要走，她猛一下把我拉回来：“你在想什么？看你剥的豆，豆子还没豆荚多！”我用手扇扇眼前缭绕的大团水蒸气，照妈妈说的话装作往下看看，就要走。
　　“啥要紧的事催着你呢？找二妮子回来吃饭！”被水蒸气围绕的妈妈没好气地对我说。
　　夏天的正午，太阳像是爆炸的火球，看不见的火舌把庄稼的叶子舔得都翻卷了起来，树叶也热得懒得动弹。喘着粗气的狗贴紧墙根窝着，猩红的舌头伸得老长。知了趴在树上不惜扯破嗓子地喊“受不了！受不了！”我的脚丫子被炽热的地面烤得火辣辣地疼。
　　“吃饭啦！夏兰——”我对着村外的小树林大声喊，“夏兰——”
　　夏兰这些天像着了魔似的迷上了捣爬蚱皮，得空就扛着她的长竹竿出门，围着村外的几个小树林到处跑。这么热的天，害得我也要转这些小树林。捣爬蚱皮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走路不看脚下，要一直仰着脑袋瞅着高高的树桠，所以被什么东西绊是常事。斑驳的深褐色树皮，随风摇摆的树叶影子在上面晃动，麦色的爬蚱皮不动声息地附着在上面，不用心仔细搜寻，就是进入了搜寻的视野你也可能会视而不见。在树林里乘凉时，经常听到小孩子快活地大喊大叫，不知是什么好事，跑去一看，原来是发现了一个爬蚱皮！找啊找啊，找到一个，两眼紧紧盯着那张牙舞爪的宝贝，举着长竹竿往上送，等接近目标时，再对准它，轻轻向上一推，气泡一样轻的爬蚱皮就落下来了。赶紧扔下竹竿去草堆里找吧，它可能正四脚朝天地等你呢！但也可能再也找不到了，你眼看着它滚落到了草堆里，可就是不见了它的踪影。只好承认倒霉，白忙活了一场，这时候才想起扭扭又酸又痛的脖子。
　　“夏兰——”喊最后一声，再不应，就回家了。
　　“哎——”她应着我的喊声，一手拖着长长的竹竿，一手握着装爬蚱皮的袋子，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通红的脸上滚着汗珠，额头上粘着被汗水浸透的几缕头发。“姐，今儿个捣得多呢！”
　　她向我举举手中的袋子，我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那你就吃爬蚱皮吧。”
　　那则征文启事拨动了我的心，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不去这样的场景：我们正在田里干活，或者正在家里吃饭，邮差送来一封信。“春柳的作文获奖了！”“还是一等奖呢！”我犹豫不定的是把奖金交给父母呢，还是存到银行里去呢？不管怎样，先送家里每人一件礼物，然后我自己……家里，爸爸妈妈听着邻居、亲戚们的赞叹，干活时浑身是劲，也不觉得累；消息传到学校，老师们对我刮目相看，同学们用羡慕的眼光远远地注视着我，有时还指着我小声议论：“看见没，那就是得一等奖的春柳！”……
　　“今晚就写，一定要写好！”我强迫自己赶走那蛊惑人心的一幕幕，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吃过晚饭，我没有像平常那样坐在家门口吹凉飕飕的风，而径直走进我的房间。拿出最新的作文本，给钢笔吸饱墨水，可是笔尖一碰格子纸，内心那喧嚣的骚动就如雪花落在了水面上，在接触的瞬间，就消逝得无踪无影了。
　　“写什么能获一等奖呢？”笔尖在纸上洇了硬币大的雾团，可我的脑袋不是被抽空了，就是被胶水粘得没有了一丝晃动的缝隙。
　　白天的酷热已经消退，窗前那黝黑的树影随风摇动，树叶在微风中喃喃低语：“好惬意，好凉快啊！”大街上劳累一天的人们正摇摆着手中的蒲扇，说着邻人的长短。而我，正在闷热的黑屋子里，遭受蚊子大军的肆虐。我从外面泥墙上拽下一头大蒜，把新鲜刺鼻的蒜汁涂到胳膊和腿上。
　　“这是考验你意志力的时候”，我抚慰着自己受挫的心，抱来一摞作文选，希望能从中得到突如其来的灵感，让我一挥而就。
　　卧在老枣树上的公鸡“喔喔”一声男高音领唱，打破了夏夜的寂静，接着远近几百只公鸡跟在后面合唱、轮唱起来。油灯的蛤蟆嘴里那扁扁的火苗也瞌睡了，越趴越低地蔫下去了。一篇歌颂老师的作文终于画上了句号。看着满纸的“炸弹”、“铁路”和“话线”，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听众朋友，现在播送一则征文启事……并寄参赛费１０元。来稿请寄……”第二天的同一时间，当我准备记下详细地址时才听到要寄参赛费１０元。我不甘心让我通宵达旦写成的征文胎死腹中。可我从哪里弄来１０元钱的参赛费呢？
　　平时上学妈妈一周给我两毛钱，我星期日下午背着一袋馒头和一罐豆瓣酱去学校。我的同学都吃自家做的馒头和豆瓣酱或腌制的辣蒜，有时也带咸菜来。我的两毛钱是用来买开水的，一分钱一瓷缸。到星期六，再背着空空的袋子回家。所以，不要说参赛费，就是两毛钱的邮费，我还不知编个什么理由向大人要呢。
　　“春柳！豆剥好了吗？”
　　“就好了。”
　　“小小孩家，成天发什么呆啊！二妮子呢？她是聋了还是咋的，听听石头哭多长时间了？”
　　在厨房忙活的妈妈汗水赶着点地往下淌，灶头里冒出的滚滚白烟熏得她满眼泪水。我害怕她发更大的火，就立马跑出去看弟弟。弟弟身上滚满了泥巴，张大嘴巴坐在小水坑边哇哇大哭。他见一点水就亲得走不动，可每次从水坑里爬起来都委屈得泪水涟涟。
　　“石头，你二姐呢？”
　　“呜……二姐去——去捣爬蚱皮了。呜……”
　　好你个夏兰，捣爬蚱皮捣得弟弟都不看了，妈妈骂你总把我也带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终于看见了小树林里的夏兰，她面朝天地向后仰着，手里举着长长的竹竿。“夏兰，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出息啊？捣它有什么用？你——”
　　“我要拿它卖钱！开学我一定要去报名！”
　　她一句话刺中了我的痛处，我后悔刚才说话不该那么冲。
　　我刚上小学时，夏兰就巴望着她也能早日背上书包。终于长到七岁了，她便经常向我问起学校里的事。可妈妈却给她描述学校里男孩如何欺负女孩，老师如何罚小孩站黑板，用小棍狠狠地敲小孩的脑袋和手心等。最后强调，夏兰再长大点，上学才不会受欺负。
　　我知道妈妈说得不对，对夏兰这样说也不公平。每次我都装作有事赶紧离开，我害怕夏兰看我的眼睛，更害怕她说“姐姐会帮我的”。可要不这样，我就得辍学在家看弟弟。妈妈最初就是这样打算的。她没想到的是，我哭得死来活去不同意。她就只好这样骗夏兰了。
　　没有背上书包的夏兰，就背着胖墩墩的弟弟在放学的路上接我。在放学的路上，他们一天天接近那一排排红砖蓝瓦的校园，没过几天，他们便在学校门口等候放学的铃声了。放学时，我一眼就看到紧贴在大门铁栏上的夏兰，正透过中间的空当向里面张望。在大门口时间久了，她把弟弟哄得乖乖的，就进了校园。课间时她和同村的小伙伴做游戏，上课时听一屋子的小孩齐声朗读课文，有时也禁不住趴在教室的窗户上往里看，看得连弟弟的哭声也顾不得了。老师黑着脸唬她：“去！去！到学校外面玩去！”她跌跌撞撞地抱起弟弟，吞咽着一脸的泪水，一口气跑出学校。
　　“姐，妈妈说得不对。”她嘴角向后弯着，然后是压低的啜泣，几颗泪珠从她盈满泪水的眼睛中涌了出来。我能说什么呢？她是我的替罪羊，我为了自己而成为了妈妈的共谋。
　　为了夏兰，我也要得一等奖。给她买个好书包，买件真正是她的衣服，因为她穿的一直是我穿小、穿旧的衣服。
　　“夏兰，你有爬蚱皮了？”“八两。昨天收爬蚱皮的才称过，他说给我高价要我卖给他。我要攒到一斤再卖。”
　　“一斤多少钱啊？”
　　“十块！”
　　“连上今天的，差不多有一斤了吧？”
　　“不知道。”
　　“夏兰，开学时，我会有三百块钱。”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她忽然停下来，把脸转向我，一脸的疑惑和羡慕。
　　“别人奖给我的。”
　　“你得奖了？！”她又惊又喜，重新扛好竹竿。
　　“嗯。但是现在必须交给他们十块钱，不然的话，他们也不给我那三百块。”我一直低着头走路，心里很不是滋味。
　　吃饭时，夏兰吸着碗里的面条，悄悄来到我身边，神秘地说：“姐，昨晚上，我摸了二十多个爬蚱，今儿早全变了。连上我今天捣的，一定有一斤了。”
　　“嗯。”
　　“要是卖十块钱，我就把它给你。”
　　“嗯。”泪水止不住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咸咸的。“到时，我给你买个好书包，十块钱以上的。再卖件裙子，粉红的。再……”
　　“谁卖爬蚱皮！”我正说着，外面传来叫卖声。我俩把碗往桌上一放，就往外跑。“姐，你喊住收爬蚱皮的，我去拿我的！”
　　收爬蚱皮的先用手掺和了一下爬蚱皮，看有没有知了、泥沙或者掺水。他很满意地把它挂在秤钩上，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向秤杆外面移动秤砣。秤杆稍微低下去一点儿，他马上把砰砣往里面移。他的手和他的秤都同样灵敏。我和夏兰两眼盯紧秤砣。
　　“真不少呢，小姑娘，一斤一两呢！”他说着话就把夏兰的爬蚱皮倒进了自己的袋子，那袋子一下鼓胀了起来。接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很不情愿地抽出一张十块的和一张一块的，“好好捣啊，下次还卖给我！”说着他把钱递给了夏兰。夏兰把它又递给了我。
　　晚上，我先用大蒜汁涂了双腿，给灯注满了油，用最工整的字抄写了那篇征文。
　　第二天一大早，我寄走了那封夹有十块钱钞票的征文。
　　夏兰依然痴迷于小树林，但已不再扛着竹竿，而是捧着一年级的课本，等我从田里回来。她把课本摊在膝头，用手指点着课本里的一幅幅图画，问：“姐，这是什么？”
　　“海棠花。”
　　“姐，他们在干什么？”
　　“……”
　　夏兰学习起来就像大热天吃黄瓜一样不费力，清脆爽口的感觉让她俨然忘记了身处酷暑之中。
　　我给所有的短袖都缝上一个大大的暗口袋，把收音机装进去。在田里捉棉虫的时候，我听笑话、谜语和音乐。帮夏兰学习时，隔一段时间扭开听听时间，快到播送征文启事时，我俩开始静静地等待女播音员的“听众朋友……”
　　“你俩越大越会玩了！弟弟也不看，饭也不帮着烧……”我听着妈妈的唠叨，偷偷地看一眼夏兰，正好她也在偷偷地看我。我俩就使了个眼色，偷偷地笑了笑，谁也没吭声，装作很难受的样子。
　　“还笑呢！春柳，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收音机呢？以后不准听了！”她转过身接着擦弟弟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每次听天气预报都找不到收音机，你知道你坏了多大的事吗？春柳？”
　　夏兰看看妈妈，看看我，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安。
　　夜里，妈妈在我睡觉时，把我短袖上的口袋全撕掉了，收音机也不见了。
　　“夏兰，他们会寄信给我的。”我虽很不习惯没有收音机的日子，甚至有点无法忍受。但看着夏兰的眼睛，我还是要搜肠刮肚地找安慰她的理由。其实，这句话不但安慰了她，也安慰了我自己。
　　我借口帮妈妈做家务而每天守在家里等候邮差，支着耳朵捕捉门外的动静，听到门外嗒嗒的脚步声，我的心就禁不住怦怦地跳，觉得邮差已把自行车停在门口，接下来就要把自行车的铃声捏得清脆悦耳，挥着手里的信高声喊道：“春柳！春柳的信来了！”……
　　“下这么大的雨，二妮子也不知跑哪儿了！春柳，别发愣了，去给你妹送把伞吧！”
　　什么时候下起这么大的雨了？地上都水汪汪的了。我抬头看看灰蒙蒙的云，就跑到了“刷刷”的雨中。满地的泥泞又滑又黏，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下这么大的雨，她不可能在小树林看书，能去哪儿呢？我寻思着，漫无目的地往小树林的方向走去。
　　前面不是夏兰吗？天啊，她跑那么快干什么？我跑近夏兰，才看到她前面骑车的邮差。望着夏兰被雨水淋湿的背影，盈盈泪光中，我仿佛看到炎炎烈日下，无人的大街上，紧跟在邮差自行车后面奔跑的夏兰；邮差停下来时，她急焦焦地问：“有春柳的信吗”；她大口地喘着气，站在湿淋淋的小路中间，难过又失望地看着邮差骑车的背影，在左右都是浓郁的棉花田的小路上越来越模糊，直到拐弯消失再也看不见。
　　开学了，我又背着一袋馒头和一罐豆瓣酱去上学。我忍不住回头看看村外的小树林。那里，夏兰扛着长竹竿在找爬蚱皮。聒噪了整个夏天的蝉鸣已声若游丝，在萧萧的秋风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