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殇

来源 :花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r_r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那么多年,我在佛光笼罩、香火沐浴里,总是想起你。想起你那不经意间的一个转身,便让我的世界,顷刻间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一
  据说,我是佛祖亲手种下的一株染月莲。我会在月光最盛的夜里,盛开在清寂寺香案前的那一片莲花池里。一仰头,便能看见佛祖普渡众生的悲悯神情。
  伽陵每次来,都会往池里洒落一滴微微泛着金色光芒的圣水,他说这是佛祖用来净手的极乐泉,带了神力,能助我修炼人形,早成正果。
  伽陵,是佛祖的弟子,西方极乐天宫中的诵经尊者。凡间的每一座庙宇,都由西方的神明守护着,听取凡人的虔诚祷告。他喜欢盘坐在寺中大殿里的黄色蒲团上,遥遥地望着我,眼神温柔而怜悯。我却总是在他闭目诵经之时将池塘里的水凝成细细的水柱,打在他洁白如雪的袈裟上,洇出一片水渍。他也不恼,伸出一个手指就将我压得动弹不得,声音谆谆宛如晨钟:“莲君,休得胡闹。”
  每到这时,我便在身前阖起两片莲叶,仿佛双手合十一般笑道:“我知道错了,请伽陵师傅饶过我吧。”他撤去力道,低低叹息:“你这样贪玩,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不当神仙也挺好的,自由自在,多快活。”
  他的眼神便忽然变得复杂难辨,刀锋一般,似要将我望穿。
  我常常在想,我与伽陵,是不是早已熟识?还记得我刚刚修成神识的那一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他着一袭洁白如羽的袈裟,微微闭着眼盘坐在蒲团之上,手结莲花,吟诵六字真言。淡淡的天光披拂而下,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之间,形成一幅高洁不可亵渎的场景。我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小声念起来,月白的花苞在半月形莲叶的层层掩映下轻轻晃动。他却霍然睁开眼来,光华流转的眼眸凝望着我:“莲君,你终于醒来。”
  那语气,竟似隔了千年万世,沧海桑田。
  他的身子忽然腾空飞起,缓缓降落在我面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迎风而张,便仿佛有无数涌动的光和风,融进我的身体里去。我咯咯地笑起来,望向他俊朗如星的面容:“你是谁?”
  他亦微笑起来,全身金光浮动,将他温和的表情笼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之中:“我是伽陵,来自西方的极乐天宫。”
  那以后我便跟在他身后,日日研习佛法,修身养性,虽然无趣,倒也算是平静。
  二
  直到我遇见了你。仿佛投进水中的一颗石子,搅乱了一池涟漪。
  你一双黑眸熠熠璀璨,宛如漆黑天幕上骤然划过的流星,扫过我的时候,竟然似万千火焰齐齐爆开,让我几乎没了呼吸。
  每日求神拜佛的人有不少,却从没有谁像你一眼,连跪地的姿势都似一幅极美的泼墨图般,举手投足,优雅天成。
  身后忽然有人唤道:“沈郎。”声音娇软呢哝,温绵得好似一张网。我转头去望,便看见了一个绝色玲珑的女子。你却惶惶起身,大步流星跨过池边的白石栈道,伸手扶住了她。我听见你说:“尚雪,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说罢揽着她一同跪在佛祖面前,虔心许愿。
  我拉长耳朵,凝神去听,神色却愈发低落起来。
  她许的愿望是:婚后夫婿安康,举案齐眉。
  原来你早已有了心爱之人,并且即将成婚。
  伽陵终于发现了我的魂不守舍。六字真言才念到第三遍,他便骤然停下来,“莲君,你心已乱了。”我抬头向上望去,他仍闭着双目,额间一片清明的佛光。我忽然间乱了心智,委下身子软软地伏在水面上,想借池水的清凉驱走体内难以消散的烦躁。
  沈郎。耳边总是回响着那个女子唤他时的嗓音,百转千回,情深意浓。
  伽陵却霍然张开双目,凛冽地望过来,凌厉不似平日。我心下更加不安起来,原来竟在不知不觉间,已将那两个字念出了声。然而嘉陵的目光却在下一刻重新变回温和,快到我几乎便要以为,先前那个凛冽如刀的眼神,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手臂忽然暴涨,按住我的额心微笑道:“莲君,你想起什么来了?”
  那一刻我却觉得,他面上慈悲无比的笑容恍若一张面具,掩住了他真实的情绪。
  三
  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你。我想,你大约是因筹备婚礼而未得闲暇,但每每只要一思及此,我便心如刀绞,难以成言。
  这些凡人的七情六欲,慢慢蚕食了我的神智,让我惴惴不安许久后终于开口问道:“伽陵,我何时才能修成人形?”
  他神情一震,将拢在袖间的圣水洒进莲池,激起了一圈金色的波纹。“以前叫你认真修炼,你偏偏不肯,如今倒着急起来。”他沉吟了一下,继而缓缓道:“若是你肯凝神静气,不出三年,必当修成人形。”
  三年?我蓦地一惊,心下已然凉成一片。
  我低下头去,你俊朗的眉目仿佛就映在水里,如同一场水月镜花的梦。其实我亦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你之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连萍水相逢都算不得。
  我却从此失了心魂,守着那日浮生若梦一般的零星回忆,日复一日地思念你。伽陵似乎也有事缠身,竟许久不曾来看我。
  我居然见到了尚雪。她一袭素服,跪倒在佛像面前,双眼红肿,低声哽咽:“愿佛祖显灵,保佑沈郎早日好起来……他身子素来硬实,怎会好好的……忽然便一病不起了呢……若沈郎能痊愈,日后尚雪定当终身食素斋戒,感念佛祖恩德……”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身体似乎被一股强烈的疼痛狠狠贯穿,连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
  想要见到他的念头强烈到连自己都难以控制,在胸口郁积,然后轰然一下爆裂开来。我只感到身子一轻,便蓦地升上了半空,俯身望下去,竟在数顷碧波、莲枝扶摇里,看见了自己苍白如雪的脸。
  我竟然在此时此刻,修成了人形。
  尚雪自然是看不见我,我便一路跟在她后面,到了沈府。雕栏画栋,九曲回廊,富丽奢华的大户庭院竟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摇摇头,打散了自己的思绪。我自凝出神识以来便一直待在清寂寺的莲池之中从未离开,又怎会到过沈府。
  尚雪在卧房外用丝绢拭干泪迹之后才推门进去,门一打开,便听见了你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我未曾想到,仅是数日之隔,你便已经枯槁憔悴到了这副模样。你面上泛白的死气,几乎已经泯灭了全部的生机。
  回天乏术。这四个字,顷刻间便将我的世界摧毁,仿佛连沉沉的天幕都要坍塌下来。
  四
  你神志已近涣散,兀自低声呓语,手指勉力抚上尚雪尖削的脸颊:“莲儿……你回来了?”晶莹的泪渍在眼角闪烁,带出一阵萧索,“是我……对不起你……”话未说完,手便无力地跌落了下去,我只听见尚雪撕心裂肺的焦急呼喊:“沈郎!沈郎……来人,快请大夫!”
  房外立刻喧哗起来,丫鬟家丁匆促的脚步声汇成了一条噪杂的河,不一会儿便忙得人仰马翻,大夫、家眷、下人们站了满满一屋子。几个大夫轮诊后终于沉声道:“沈少爷病气入体,只怕……是不行了……”片刻的静默后,震天的哭声登时弥漫开来,响彻云霄。
  那一刻我却忽然看见,一道细细的黑线扼在你喉间,穿透房檐和云层笔直向上,将你的魂魄一点一点吸了出去。我沿着黑线望出去,便看见了端坐在云彩之上的伽陵。
  他的袈裟依旧纤白如雪,不惹尘埃,然而他面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狠戾神色。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身体仿佛被定住一般难以动弹分毫。那个拈花微笑、普度众生的伽陵尊者,正在以那样圣洁的姿势,夺取一个凡人的性命。
  莲儿……莲儿!蓦然间,仿佛有遥远的声音自天边而来,萦绕在我耳边,让我头痛欲裂。
  一幕幕场景在脑中飞快旋转,最终汇聚成段。那些被遗忘了的前尘往事,再次清晰浮现,并且愈加深刻起来。
  我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男子,终于一边流泪一边笑出声来。怀昔,没想到,你负我一场,我竟还会为你伤心落泪;没想到,就算我忘掉了你,却还是逃不脱命运的掌弄。
  轮回一场,我竟然还是爱上了你。
  天意弄人。我想,你大概便是我飞升成仙的天劫与磨难,即便我有千年的修为道行,仍是化解不了。
  又或许,是我的定力不够,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输给天意,输给你。
  我长袖卷舞,一道白光划过,那根绕在你颈间的黑线霍然断裂,伽陵手中盛放着你魂魄的光团迸然四碎,重新汇聚进你的体内。然后我飞身而上,迎上了伽陵惊愕的目光。他清穆的面孔终于微微动容,叹息道:“莲君,我到底还是没能留住你。”
  五
  遇见你的那天,正逢阴雨连绵,你肩上斜插着一支玄黑羽箭,倒在清寂寺高大的院墙外,每吸一口气,便有成串的血沫自嘴角溢出来,融进纷繁的雨水里。我将你救了回来,却从未想到那时满脸血污的你,竟然容颜俊美至此,甚至比伽陵还要更甚几分。
  我修行千年,竟也在一瞬间乱了心神。
  于是,屏息凝神,盘膝而坐,默念六字真言,再一睁开眼时,便对上了你如墨的眼瞳。
  望着你脸上的疑惑和戒备,我却只是微微一笑:“你的伤已无大碍,既然醒了,就快回去吧。”半响,你才沉声道:“多谢姑娘相救。”
  后来我才知道,你们沈家是白帝城里富甲一方的大户,生意做得极大,隐隐有垄断之势,免不得惹人眼红。于是,便在你出门时雇了杀手埋伏在侧,誓要将你一举击杀。随行的车夫小厮当场毙命,唯有你一人逃了出来,最后终因失血不支,昏倒在清寂寺外。
  听说你回府之后,用了一系列雷霆手段,将牵连此事的几家商户彻底拔除,让他们就此没落下去,再也无力与你抗衡。从此以后,白帝城中,唯有你沈怀昔一人独大。
  你派人送了无数的金银珠宝与绫罗绸缎来,却都被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你终于亲自登门,携了一株玉雕的九瓣莲花放在我面前道:“姑娘超凡脱俗,清雅似莲,这份礼物,与姑娘可谓相得益彰,请姑娘务必收下。”
  我瞥了一眼,玉质剔透毫无杂质,花瓣圆润雕工精细,应当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公子又何必如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又岂能坐视不理?”你见我心意决绝,居然扬手一抛,便将那株玲珑绝世的玉雕扔进了水波荡漾的莲池里。我低声惊呼,你却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仿佛只是掸掉身上的一粒灰尘般淡然。
  “既然送给了姑娘,我自是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六
  我从未想到,你是那样固执的人。
  每日都带了不同的奇珍异宝来,也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我,那神情,竟像极了伽陵。
  我素来平静的生活因你的突然出现而被打破,你绝世的脸孔,就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内,蛊惑着我的心神和思绪。时日久了,我竟生出隐隐的期待来,躁动的情绪只有在望见你锦袍一角的时候,才能稍稍平复下去。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病了。等到伽陵云游归来,就会治好我。
  直到有一日你忽然执我的手,目光灼灼:“莲君,你心里,可曾对我有半分喜欢?”
  一句话,竟问得我哑口无言。
  你的眼眸深不见底,闪动着夺目璀璨的光辉,几乎让我无法逼视。你将我的手按在心口道:“莲君,你可有与我相同的感受?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你说,我可是病了痴了,才会思念你到这个地步?”
  我只觉得呼吸困难,千年的法力竟在这一刻失去了作用,让我连抽身的力气都没有。
  凡间的情爱早已如同一张牢不可破的网,密密将我封住,我已然在劫难逃。
  你带我回沈家,温柔体贴,悉心呵护,下人们也俨然将我当作未来的当家主母一般,谦卑谨慎,不敢有丝毫怠慢。你命人在府中为我凿了一方莲池,亭亭玉立的莲花重叠盛开,红白相映,碧叶连天,美得几乎让我落泪。
  你将我的手拢在心口,叹息着低语:“莲儿……此生我定不负你。”
  那夜我却梦见了伽陵。他端坐于九天之上,雪白袈裟映射出金色的光芒,声音里有难得一见的严厉:“莲君,仙凡有别,就算你明知最后会是万劫不复的结局,也还是要逆天而行?”
  我隐忍许久的眼泪终于潸然而下:“伽陵,时至今日,早已由不得我。”
  七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还有一个青梅竹马自小定亲的未婚妻。那日我刚刚出门,迎面便遇上了她。她一袭月白纱衣,墨发高盘,步履婀娜,一看便是养在闺阁的千金小姐。我却看见她眉心萦着一缕黑气,显然是久病难医,药石无灵了。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有大颗的眼泪溢出眼角,顺着白皙的脸庞缓缓滴落。我登时讶异不已,问道:“这位姑娘是怎么了?”
  她羽睫低垂,低声哽咽道:“原来沈郎果真喜欢上了别人。”我心下巨震,可怕的预感如同潮汐一般扩散开来,慢慢氤氲成海。“姑娘是?”
  她身后的丫鬟忙着开口道:“我们小姐是沈少爷自小定了亲的未婚妻。”
  我不可置信地重重后退一步,望着她楚楚动人的娇弱面庞,一字一句咬牙道:“沈、怀、昔!”
  你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隔了老远便唤道:“莲儿……莲儿……”我转头去看,身边梅尚雪的脸色,便霎时间变得苍白如雪。
  你的声音在看到梅尚雪时戛然而止,许久才踏进门来,问道:“尚雪,你怎么来了?”
  她站起身来,含泪的目光紧紧盯着你,“沈郎,你与我的亲事,可还作数?”
  我放在膝上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带出凛冽的疼。你沉默良久,忽地展眉一笑,扶住她的肩道:“尚雪,你身子不好,今日便先去休息吧……这件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她因着你的忽然靠近而红了脸色,几乎柔成了一滩水,任由你揽着向客房走去,面上缠绵的笑容温顺而刺眼。
  八
  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在莲池边坐了许久。天上的星斗碎了又合,泛起凄凄切切的凉意。
  你将我抱在怀里,情真意切,字字声声:“莲儿,我对尚雪,从来都只是兄妹之情。婚约一事,是父亲在世时定下的,那时我年纪尚幼,哪里懂得这些,自然算不得数。”
  我一把将你推开:“那为何方才在厅里时你不说?沈怀昔,你这般欺瞒于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尚雪自幼身患重疾,最是受不得刺激,你素来菩萨心肠,难道忍心见她病情加重、生不如死?”
  闻言,我渐渐冷静下来,想起白日里见到梅尚雪时她额间的黑气,的确是不治之症。我问:“可有医治的办法?”你眉间神色一闪,迟疑了片刻才道:“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我终究软了心肠,握住他的手道:“怀昔,不要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隔了几日你亲自端了我最喜爱的芙蓉百合汤来,语调温存:“莲儿……这是我亲手熬的,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你脸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左一道右一道,虽然滑稽可笑,却也让我的胸口涨的满满,那一刻我只在想,如果能一辈子跟你在一起,那么就算成不了仙,又怎样?
  我接过来,虽然味道有些怪,我却还是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然后你的脸色,便一点一点,慢慢苍白下去。你忽然倾身抱住我,额心抵住我:“莲儿……对不起……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我张了张口,却惊异地发现自己竟发不出一点声音,无力和瘫软袭上四肢百骸,让我仅仅连坐着,都感到万分困难。
  梅老爷匆匆赶至,叩着门问道:“可成事了?”
  你霍然放手,任由我委顿在桌上,然后拉开门道:“岳父大人,请看。”我努力仰着头,却在你的眼眸中,清晰看见自己慢慢变作一朵莲花。月白的瓣,嫣红的蕊,极尽妖娆。
  你忽然笑起来,对一旁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的梅老爷道:“岳父大人,此女乃佛前修行的莲花精,小婿假意与她亲近,便是想得到她的佛心来救治尚雪的咳血之症,必将药到病除。”
  梅老爷捋着胡须,拍拍你的肩头:“果然如此,贤婿有心了,是老夫错怪了你。”
  “岳父大人说的哪里话,且不论我与尚雪自小青梅竹马,我早已将她当作自己此生唯一的妻子,我沈家与梅家,更是几十年的合作伙伴,在白帝城中并驾齐驱,我断然不可能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舍弃一切。”
  你脸上的线条冰冷而淡漠,说出的话仿佛凌厉的刀锋一般,一刀一刀,将我缓缓凌迟。
  我听着听着,忽然流出泪来,于是便在那一刻,散尽了全身的莲花香。
  最后的瞬间,我看见伽陵在云朵之上对我遥遥伸出手来,神情温柔而悲悯。他的声音破空而来,带着心痛和叹息:“莲君,我早已告诫过你,仙凡有别,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我多想告诉他,我知道错了,可惜,为时已晚。
  九
  我捂着胸口,感觉到风透体而过,带出霍霍的空洞的回声。
  我还记得当时你残忍淡漠的表情,将花芯缓缓自我身上剥离,带出剧烈而刻骨的疼痛。然后我看见伽陵雪白的袈裟从天而降,温暖地笼罩了我的全身。再次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清寂寺的莲池里,忘掉了一切过往。
  而我想,他大约也封住了你和梅尚雪的记忆,所以我们才会对面相逢不相识,咫尺天涯,形如陌路。
  伽陵的身躯挺得笔直,望着我道:“莲君,他伤你至此,难道你还要心软?”
  我神色愈发清冷,道:“伽陵,有些事情,我要亲自了断。”然后衣带翻飞,缓缓飘落在你床前。
  你已经醒了过来,看见我,蓦然一愣,眼中神色瞬息万变,半晌才似想起什么一般迟疑道:“莲儿?真的是你?”
  我看着你,仿佛隔了千年万年、沧海桑田,却只是问:“我虽未成仙,但到底也是佛前修行千年的莲花,你一界凡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克制住我的法力,让我现出真身?”
  你愣了一下,没想到再次重逢时,会是这样一番场景,许久才低声道:“那时我在城外遇见了一位得道高僧,他说你是修行千年的莲花精,若我执意要跟你在一起,我们两人必遭天谴,永世不得超生。我自是不信,当即呵斥了他一顿便走了。没想到几日之后恰逢月圆,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潜进了府中,硬是拉着我去了你的院子,我便看见……看见你在月光里竟变作了一朵莲花……”
  我冷笑一声:“既然害怕,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
  “莲儿……请你相信我……我并不是真的要害你……”
  “是么?”我蓦地打断他,“沈怀昔,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你骗走了我的佛心,让我千年道行毁于一旦,让我日日夜夜生不如死!”
  你顿时脸色惨白,再难成言。
  十
  窒息的沉默里,一道雷霆万钧的霹雳霍然从天而降,轻易刺穿房顶,向你迎面击下!
  我神色一变,长袖飞舞卷在你腰间,将你顺势一拉,便带出了屋外。你的雕花大床被霹雳击中,顷刻间便碎作千万,扬起焦灼的黑灰。我仰头望过去,伽陵的手指仍捏着莲花诀,天光暗淡,黑色的乌云在他周身迅速聚合,一道道凌厉的光剑自云层里斜劈而下,仿佛要将你当场斩杀。
  我不明白为何素来温和慈悲的伽陵会如此一反常态,却不敢有片刻松手,拉着你左右闪躲,避开一道道致命的杀招。
  你亦看到了伽陵,蓦然惊呼:“你……你不就是当年告诉我莲君真实身份的那个僧人么?”你顿了一下,忽然疯了一般咆哮道:“你给我那张符的时候不是说,只要我拿走了她的佛心,她就能变作凡人,永远跟我在一起了么?可是为什么,她会在我面前忽然消失,为什么醒来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到底是谁?!”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伽陵终于收了手,嘴唇开合,吐出几个字来:“这是天谴。”
  “我不信什么天谴!是你说的……是你骗了我!”你忽然失了力气一般跪倒在地,眼眶泛红道:“莲儿……我不该信他……不该害了你……”
  我站在原地,仿佛石化了一般,伽陵温存的眉目在眼前不断浮现,终于化作了锥心的疼。原来那日你端给我的芙蓉百合汤里居然掺了伽陵的符,难怪我竟毫无所觉。我问:“为什么?你是普渡众生的佛,为什么独独对我,这般残忍?你费尽周章设了这个局,将我们玩弄于手掌之中,难道只是为了折磨我么?”他在高高的云端俯瞰着我,就如同千年来他每次看我一般,带着低沉和忧伤:“莲君,你真的不明白么?”
  他忽然伸出手来,轻声道:“莲君,只要你随我回去,这件事,我便不再追究了。”
  我摇了摇头,终于后退一步,倔强地仰起脸:“我不会跟你回去。”
  他面上神色变幻万千,终于皱起了眉头,语气森冷道:“莲君,我们在一起已有千年,如今你却要为了这个凡人离开我么?你可知那日我云游归来,发现你不在寺中,我有多着急?你可知当我听见沈家的人都称你为夫人时,我有多心痛?我不怪你背叛我,可是这个男人,却妄想从我身边带走你,所以他一定得死。”
  我几乎惊骇到说不出话来,伽陵熟悉至极的清俊面孔,竟在一瞬间变得那般陌生。
  十一
  “沈郎。”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悲戚的呼喊,你回过身去,只见梅尚雪哭红了双眼,那眼泪竟似血一般鲜红刺眼。然后她的口眼耳鼻皆不停渗出血来,原本清丽绝伦的面容竟在一瞬间变得形容可怖。
  我亦慌了手脚,扬声问你道:“你不是给她吃了我的佛心么?怎么还会如此?”
  你半晌无言,伽陵却淡淡地开了口:“莲君,你的佛心如此珍贵,我又怎会轻易送给别人……我只是为她延长了生命,如今算算,也该到头了。”
  “佛心还在我身上?那我为何迟迟不能修成人形?”
  他的面孔在一瞬间似乎变得很遥远,恍惚里我只听见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凡人有句话,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早日修成人形,再次离开我么?”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让我不禁失声道:“你每次滴在莲池里的,根本就不是佛祖净手的极乐泉水?”
  “自然是极乐泉的水,只不过佛祖净手的是阳泉之水,而我滴进莲池里的,则是能抑制仙力的阴泉之水。”
  “伽陵……”我喃喃叹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啊……我变成了这样……”他的眼眸深邃难测,嘴角弯起一个诡异而凄迷的弧度:“可是我却没有想到,就算我封住了你的记忆,你却还是爱上了他。”他落寞的语调,竟让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他。他的袈裟如雪,眉目如画,对我道:“从此以后,你便跟着我好好修炼吧。”
  刺骨的寒意蓦地袭来,我匆促回头,便看见梅尚雪手里握着一截雪亮的刀锋,向我迎面刺来。她陷入疯狂一般喊道:“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若你死了,沈郎心里,便只有我一个了……哈哈……”
  我正要扬手去挡,却猛地听见了刀锋刺进血肉的钝响,你将我护在身后,沾血的刀尖自后背透出来,晃花了我的眼眸。
  梅尚雪忽地嘶声尖叫起来,七窍里血流的愈发凶猛,直将她的整张脸都染红。你倒在我怀里,喉咙里逸出破碎的语调:“莲儿……你……你没事吧……”
  “傻瓜……我是莲花精啊……又怎会被一个凡人伤到。”你却只是握我的手,呓语般低喃:“上一次,是我没保护好你……”你勉力笑了笑,吐出一大口血:“莲儿……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娶你……”
  破碎的呼吸戛然而止,我却只觉得整颗心,都好似空了一般。
  十二
  我最终还是将佛心给了梅尚雪。
  又将千年的修为给了你。
  伽陵在云端终于低低叹息:“莲君,或许,是我真的错了。”
  “伽陵,相识一场,我只求你一件事情。把他们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通通消除了吧……”怀昔,如果有来生,我只愿你找到一个真心待你的女子,举案齐眉,安然一生。
  我回到了清寂寺的莲池里继续修行,也许终有一天,我会修成正果。
  那么多年,我在佛光笼罩、香火沐浴里,总是想起你。想起你那不经意间的一个转身,便让我的世界,顷刻间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可是,我却只是庆幸,能在这永无止尽的生命里,曾经遇见你。
其他文献
倾诉:小木棉花  亲爱的风信子姐姐,你好。  有个问题好纠结,很想问问姐姐。我是一名高二学生,現在我必须面临一个选择,关乎我的未来:坚持原来的状态,只用文化课考大学,或者現在开始学画画,然后用艺术成绩与文化课成绩相加考大学.  对于我自己来说,确实从小我的兴趣就在艺术这一块,长大以后也是有意要考设计师的。但是呢,我一直生活在一个传统的家庭里。从幼儿园到現在都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读的都是重点
期刊
①  15岁的秋天,艾薇薇上高一,她瘦瘦个子,长长头发,还有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  自我介绍课,艾薇薇酝酿很久才憋出一句话:“我的名字叫,艾薇薇。”说着就红了脸,再也说不出第二句。  这跟接着上台的莫小米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莫小米圆圆脸蛋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一头蘑菇短发,她雄赳赳像只小公鸡一样走上去,先抛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就“我叫莫小米我有很多兴趣爱好比如唱歌弹钢琴吃零食睡懒觉希望能和大家成
期刊
1    重重宫帏之中,燃着龙涎香。  面色苍白的男子在榻上静静沉睡,病容憔悴,却难掩眉间卓绝无双的贵气。  静谧中,一阵清浅的脚步声蓦地穿过九曲的回廊而来,苏凝婉臂间挎着乌木药箱,跟在步履匆匆的内侍身后,踏进了雍和宫。  门被推开的一瞬,一股极淡的药香飘出,她下意识地动了动鼻子,漆黑眼眸里掠过一丝诧异。内侍尖细的嗓子被刻意压低,在她耳旁道:“苏姑娘,请吧。”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推进门内,足尖刚踏
期刊
  一  自从琪格儿的脚被夜里的风刮来的枯枝划伤,土戈每天早上都要把那条小路巡视几次,除了柔软的青草和清凉的露水,土戈连一颗细小到不可能伤人的沙砾也不放过。  土戈的手掌上布满血痂,指甲也参差不齐,有的因为用力抠出陷在泥土里的碎石已经劈裂。虽然这一切也许琪格儿根本不知道,土戈却快乐又珍惜地享受每一天。  茂密的矮树上每一片叶子上都挂满露滴,土戈全身的衣服都被打湿,清晨的风不大,却带着阴冷的寒气,土
期刊
关于爱情,至今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从古希腊开始一直到今天,无数哲学家诗人情爱学家都热烈地讨论过爱情,但到底什么是爱情,没有标准答案。爱情能给你幸福甜蜜的感觉,同样也可以使你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你不能说《乱世佳人》叫爱情,《魂断蓝桥》就不叫。爱情的表现形式是不一样的,就如同月亮,月有阴晴圆缺,不能说晴的圆的是月亮,阴的缺的就不是。   尽管至今为止,关于爱情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但有一点,对爱情的认
期刊
  江柔柔喜欢林柠夕。  勇敢且不要脸。  她敢当着众多小女生的面,走到林柠夕面前,问:“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她挡在林柠夕回家的路上,像只大鸟一样伸出双臂,站在他自行车的前面。  她站在林柠夕家的楼下,大声喊:“林柠夕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  江柔柔是我最好的朋友,好到她所有的一切都愿意与我分享。  她拉着我的手,问:“梦梦,你喜不喜欢林柠夕?”  我?喜不喜欢林柠夕?  我
期刊
一个妹妹给我打电话,向我哭诉其男友的种种不是,包括辱骂她,劈腿,总是说谎,把她的生活费花得精光还叫她去借,甚至还对她动手等等行为。  我说:既然他这么不好,你就和他分手吧,何必一直在一起让自己这么痛苦呢?  她想了一会,这样回答我:可是他很帅呀,家境也很好,是大家都喜欢的那种男孩。  她的回答真让人惆怅。  这个夏天的某个傍晚,我在街上遇见的一个同样让我觉得很惆怅的女孩子:干草一般枯黄的头发,黑色
期刊
倾诉:芦苇  我妈说,我是属小耗子的,就知道溜边儿走。在学校里,我确实是这样的女生。不管是上课下课,还是运动会春游,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人。我也和别人说话,但是却是那种很淡很淡的关系,遇到什么事情,没有人会想起游离在边缘的我。  其实,我的心里特别羡慕那些好成一团儿的女生们,就像姐妹一样,真的,我特羡慕。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挺内向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和别人拉近关系,甚至成为朋友。姐姐,我该怎么办呢?   
期刊
天性阳光开朗的李葵嫒,出身于韩国传统清唱三代世家,在保守固执的爷爷教育下,葵媛学写字前就先学上了伽倻古琴,并一直视国乐为真正的音乐。在一次随爷爷出差到济州岛的旅途中,葵媛遇到了从此改变她一生的孤傲王子李绅。像是命中注定般,两人总会在不同的地方擦肩而过。  回到首尔后,葵媛继续她在国乐系的大学生活。在一次课堂上,老师要求一直在课堂上睡觉的李绅谈谈对葵媛演奏的看法,李绅是个只对摇滚感兴趣的人,对于国乐
期刊
小晚给编编的一封信  我是一个生长在农村的孩子,没有出过远门。  但是,我同样是一个喜欢挑战的孩子。  我独自一人在不久前坐船从烟台来到了大连。  嘿嘿 ,把家里人都吓坏了。  我喜欢文字,我希望找到一个喜欢我字的伯乐。我希望就是编辑姐姐你。姐姐可不要让我失望敖~~哈哈,文变不了铅字也没关系,至少我还有梦滴~~我不会放弃滴~~~~  来吧。上文。    也许生活吝啬给我一些幸运,但这阻挡不了我对生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