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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穆这几天快要被喜芫烦死了。前日他跟小厮在法河里划船时，不小心落了水，恰好被路过的喜芫给救了。从那以后她就开始整天纠缠他，他饶是性子再好，也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
这会儿他板起了脸，眸中满是不耐烦：“你别跟着我了，我今天要去我师兄那里。”
如此不留余地的拒绝，喜芜却像是听不懂似的：“好呀，你去就是了，我就在旁边看着你，不打扰你的。”
余穆气得脸通红，倒是随身的小厮余九出来解围：“少爷，喜芫姑娘到底是您的救命恩人……”
“算了算了。”余穆摆摆手，“你跟来就是了。”
喜芫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喜滋滋的——这人果然还是同从前一样温柔。
百十年前喜芫初化成人形时，法力低微，曾被几只野兽困住，险些丧命。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类男子救了他，那名男子甚至为了护住素不相识的她而牺牲掉了自己的性命。
她当时又是震惊又是后怕，恍惚间只记得野狼将那人的衣裳撕开时，那人锁骨边有一枚红色胎记，像是一朵花的形状，煞是好看。
春来秋去，她经过多年的刻苦修炼，终于不必再害怕那些心怀不轨之徒。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这世间四处行走，想寻到那人向他报恩。
她找了那人百十年，她甚至连当年那几只狼妖都找到了，其中一只狼妖还说她如今也有了喜欢的人，可那人还是迟迟不出现。
直到前几日她路过河边，忽然听见有人落水，她下意识地用法术将人捞了上来，没想到一转眼就看到那枚她所熟悉的胎记。
短暂的惊喜之后，她便下定决心，前生这人为她丢了半生性命，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要护他周全……
只是，被她护着的那人似乎并不太乐意就是了。喜芫现在所在的法州城，背靠藏云山，藏云山上的仓云派，是当今世上最大的修仙门派，而余穆的师兄顾含川便是仓云派的大弟子。
喜芫很不喜欢他的这个师兄。
譬如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为表礼貌，她送了他一把桐花吊坠的折扇，谁知他竟只是看了一眼，便淡淡地道：“我用不着这东西，姑娘还是拿回去吧。”
当真是不识好人心！
可这顾含川偏又在她对他毫无好感的情况下又来招惹她。
晚饭后，喜芫端着一碟蟹黄酥，正准备给余穆送去。顾含川突然从一旁的竹林里走出，长剑横在她的脖颈间：“你当真以为你那点儿道行能瞒得过我吗？你接近师弟究竟是什么目的？”
那长剑上似乎涂了符水，喜芫的身子犹如脱力般软了下去，蟹黄酥掉了满地，青花瓷盘登时成了碎片。她狠狠地瞪了顾含川一眼：“关你什么事？”
顾含川抚了抚袖子：“你应该知道，若不是念及你对师弟有救命之恩，你早就不能站在这里了。”他顿了顿，又说，“所以，不管你是存着何种心思，都最好给我收起来，否则——”
否则什么？他却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待他走后，喜芫撑起身子勉强坐起。她明显地感觉到顾含川的修为在她之上，方才她不过是故作镇定。她大呼了口气，转头瞧了瞧顾含川的背影。
在藏云山的流云之中，他依旧是那个淡泊无欲、谪仙般的人，谁能想到他方才竟差点儿要了她的性命？
隔日，喜芜照常去寻余穆时，竟再次撞上了顾含川。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就想跑，却听到那人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似的悠悠说道：“师弟已经不在山上了。”
“啊？”喜芫一愣。
顾含川说：“师弟说你整日纠缠他，我便提议将你暂时留在藏云山上修身养性一段时间……”
下面的话不言而喻。
喜芫眉头一皱——余穆这不是将她往火堆里推吗？
见她满脸纠结，顾含川还以为她是在为被余穆丢下而难过，想了想又解释道：“师弟的性子就是这般，并非是討厌你。”
不想他看起来清冷寡情，竟也是个细心的。喜芫免不了心中一暖，揶揄他道：“你处心积虑地要将我留下，莫不是喜欢我吧？”
顾含川身子微微一顿，喜芫原本就没打算等他的回答，起身就要继续往外走，顾含川的声音却又在身后响起：“我方才在你身上施了法术，你不能离我太远。”
与此同时，喜芫的身子果然在门外廊下遇到了阻碍，无论如何也无法往前一步。她将脚步踩得极响，控诉地瞪着顾含川：“你……你这是干什么？”
顾含川看着她横眉厉目的模样，不自觉地弯了嘴角，偏偏说出口的话像刀子一样：“收妖是我的本分，没有将你装进收妖钵里已经是我的仁慈了。”
喜芫气极，但好在藏云山景色秀丽，又灵气充沛，对喜芫也颇具好处，她便也就从善如流地忍了下来。甚至半月过后，她和顾含川已经能够平和地坐在一起把酒谈心。
其实大多时候还是她在说，顾含川在崖边弹琴练剑，偶尔回两句。没有了最开始的针锋相对，喜芫发现，顾含川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譬如有一日她忽然来了兴致，非要顾含川给她做饭吃。顾含川是修仙之人辟五谷，而喜芫更是用不着这些东西，所以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任喜芫如何缠他也没有用。喜芫见他软硬不吃，气冲冲地回房睡觉，直到晚间才醒来。那时月华如霜，晚风裹挟着点点竹林的清香绕过来。她揉揉眼睛走出去，便见顾含川端着两碟小菜正从外面走进来，白衣上染了几点黑灰，平白为他那不染纤尘的身影添了几分烟火气。
但，看起来也更好看了。
喜芫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满足她白天提出的要求，一丝微妙的情绪在她的胸腔里缓缓升起，又落下，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
她快步跑到顾含川旁边，全凭本能地表达自己的喜悦一一把抱住他，又啧啧叹道：“顾含川你真好！若不是因为我早就看上阿穆，我肯定会喜欢你！”
顾含川身子—僵，头顶的树叶哗啦啦作响，半晌他抿唇道：“阿穆的确是极好的。”
喜芫点点头，接过顾含川手里的东西，捏了一块放到嘴里，顿时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我家阿穆自然好……” 话未说完，门外有人大喊：“大师兄，师父让您过去！”
前些日子，法州城方圆百里之内突然失踪了很多人，后来经过调查发现，这些人最后出现的地方都是法州城三十里之外的仓颉坡边新开的那家客栈。
顾含川和喜芫赶到客栈时，天色已经黑茫茫一片。客栈的老板是个年近中年的男子，着了身妃色的长衫，眉眼看起来颇为温良。喜芜撇撇嘴，附在顾含川耳边小声道：“你们人类果然人面兽心得很，这么个英俊的大叔，居然是吃人的妖怪。”
顾含川嘴角一抽，忍不住笑了笑：“我竟不知这位大叔究竟是人还是妖怪了。”
“二位，这边请。”顾含川话音刚落，便被老板接了去，再看喜芫，早已经欢欢喜喜地随着老板上楼去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她脆着嗓子问：“这位大叔，我瞧着你很是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无奈失笑，抬眼往二楼最西边的房间瞥了一眼，恍惚似有杏黄色的微光闪烁。他抿了抿唇，随即亦随喜芫而去。睡到半夜时，耳边忽然传来喜芫的大叫，顾含川心里一紧，连忙披上衣裳赶了过去，不想竟还是晚了一步，房里余温尚在，却已是人去房空。
他眯了眯眼，循着那股剞圣的气息追过去，黑夜里长廊愈显长而幽暗，他最终在二楼最西边那间屋子的门口停下。他按了按腰间的剑，不想房门在这时突然被打开，竟是喜芫。
“咦？顾含川，你怎么也没睡？”
顾含川心下一松，虽有怀疑，但更多的却是庆幸。方才找不到她时，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慌。他分明才与她相处不过月余，为何竟对她那样在意？他敛了神色，道：“我刚刚听到你的声音……”
她打断他：“已经没事啦，我看到了只老鼠，好在這房里的姐姐把它赶走了。不过姐姐已经睡下了，你是男子，也不方便进去，我们快回去吧。”说完，匆匆把门关上，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顾含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却没有追问她作为一个桐花妖如何会害怕一只老鼠，亦没有问她他下在她身上的法术究竟是何时被解开的。
只是夜风穿堂而过，将走廊上的帷幔吹起。夜色寂寂，无端地叫人觉得诡异。
三更天时，果然又有女子的惨叫声传出。
顾含川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只是赶过去时，女子目露惊恐，衣裳已经被染得通红。他面色一冷，看也未看紧跟而来的喜芫，便径自朝二楼最西边的房间走去。
只是才走到一半，就被喜芫拦住，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目露哀求。
“喜芫，松开。”顾含川垂头看着她，灯光在他眼底透出一层意味不明的光影。半晌，他轻轻拂开她握住他手臂的手，又大步往前走去。
不想喜芫竟从身后用力抱住了他：“可是，荇之哥哥也是为了救他心爱的人才这么做的！”
难怪她之前一直觉得客栈老板很是眼熟，直到他后来去她房里找她，她才知道他竟是打小跟她一起长大的杏花精荇之。只是他心爱的女子身患重病，他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内丹取出为她吊着性命，是以他才会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只是他的内丹阳气过盛，用在女子身上难免会遭到反噬，他才不得不取了多名女子的心头血来进行调和，而今晚过后，他所需要的心头血已然齐全。
顾含川长长吸了一口气，脸色极冷，又极失望：“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害人便是害人，不可原谅。”
他用法术将喜芫推开，待她再缓过神来时，那间房门已经被推开。喜芫心里一紧，连忙追了过去。
之前荇之跟她说过，只要今晚一切顺利，他的妻子就会好起来了，然而顾含川闯进去了，还能顺利吗？果不其然，等喜芫跑过去时，荇之胸前晕着一大片鲜血，而他的妻子浑身上下已无一点儿生气。
见喜芫进来，荇之苦笑一声，道：“就只差一天呢。”
喜芜顿在原地，张了张嘴，只听荇之又道：“都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人，才使她遭到惩罚。若不是因为我，她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他像是一瞬之间老了许多岁，又转头对顾含川说“道长，我的内丹已经没有了，左右也活不了多久，不知您可否允许我将我妻子葬了，再将我捉去？”
顾含川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却道：“妖最是善变，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说完，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捉妖钵，片刻便将荇之纳于其中。
如此不讲情理，喜芫气红了眼。她咬了咬牙，五指弯曲，指甲瞬间变成了纠缠的树枝。
“喜芫！”察觉到了不对劲儿，顾含川连忙在她身上施法阻止。不想喜芜突然喷出一股奇怪的气体，不过片刻，顾含川的两只腿竟也变成了树干。顾含川心里大惊，心知她定是用了禁术，只听得喜芫咬牙道：“顾含川，你若不放了荇之哥哥，今日我们三个便同归于尽吧！”
她虽活了这许多年，认识的人却极少，若说她是为了赎罪才想要对余穆好，那么荇之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心里没有什么正邪的概念，她只知道她珍视的人如今正身陷囹圄，性命堪忧。
顾含川身子一顿，又听她道：“你是神仙般的人，无情无欲，我们自然做不到如你那般，只求你这一次行行好，只宽限几天你都不愿意吗？”
窗外突然有闪电划过，照见顾含川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良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如同天色将晚时西边的云霞，层层叠叠，绚烂至极却带着一股悲哀的美。
“你既然这么了解我，又何必来问我这一句？”
语毕，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道白光，还未待他们反应过来，顾含川就被打昏了过去。喜芜见状，连忙上前将他衣袍里的捉妖钵拿出，嘴里不知念叨了两句什么，里面很快便冒出一股青烟，荇之的身影便显露出来。
见他已经出来，喜芫欣喜地朝他一笑：“荇之哥哥，你帮我照看一下顾含川，他……”话还未说完，竟也睡了过去。
梦里恍惚有万千过往翩跹而至，喜的怒的，竟全是顾含川的脸。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笑着说：“我有我的原则，不能直接将荇之放走，我本意便是希望你能够把他救走的。未想你竟那般不信任我，一开始就使了禁术……”他的笑有些苦涩，低低一声叹息后，便要离开。喜芫连忙伸手去抓，有温热的手掌被她握住，紧接着耳边忽有人唤道：“喜芫，醒醒。”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房里光线有些暗了，但她仍然能看到荇之略显焦急的脸。
“顾含川呢？”她下意识地问。
荇之扶她坐起来：“他回藏云山了。”
她垂下眉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里压了几分哽咽：“我用了禁术，理应修为尽毁的……是不是……是不是顾含川他……”
她想到这里，又有些犹豫，那日她那般对他，他又为什么会愿意将自己的修为渡给她呢？
荇之的手指一顿，叹息道：“到底是瞒不过你，的确是顾含川救了你。”
顾含川救了她，那么他呢？
藏云山上的烟云如常，顾含川唇色发白，正躺在暖玉榻上瑟瑟发抖。
喜芫赶到时，他正被一群弟子围在中间。苍云派的掌门一声接一声地叹息：“这孩子……也太胡闹了，居然为了个桐花妖，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躲在竹林里的喜芫身子一颤，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一直等到夜深入都散去的时候，她才悄悄跑进去。顾含川的气色比白天好了一些，额头上满是虚汗，她拿出手帕想为他擦去，伸出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你来干什么？”
没想到顾含川竟是醒着的，喜芫下意识地就想逃跑，她这会儿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不料顾含川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嗤笑道：“你遇到事情就只知道逃避吗？那天的气势呢？”
不说那天还好，一说，喜芫更加愧疚了。她低着头，眼眶有些红：“顾含川，先前是我误会你，你……你要是怪我……随便你怎么惩罚我都好。”她顿了顿，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只是，只是……我……”
她说：“怎么办顾含川？我好像……”
风吹过竹林，声如潮水，少女的声音微微带了些喑哑，又怯懦又天真，却又勇敢极了。
躺在床上的男子倏然愣住。半晌，他才淡声道：“我是修道之人，无心红尘之事。”对上少女略显失望的眼神，他轻咳一声，又道，“不过，你的性子确实有待磨炼，日后你便留在藏云山，同我一起潜心修行。”
转眼便到了新年，喜芫嫌顾含川的住所太过清寂，吵嚷着要去山下集市里买些春联花灯。藏云山上并无过年的习惯，但顾含川看喜芜兴致很高，便也由着她去了。
下山买春联时，是两人一起的。
那日的雪下得大极了，恍惚还是许多年前她刚化成人形时那几日的样子，喜芫披了件缃色的斗篷，拉起顾含川便拐入了一间成衣铺子，然后扯起—件大红的棉袍就让顾含川去试。顾含川从未穿过那样艳丽的颜色，他皱了皱眉，瞧见喜芫亮晶晶的眼睛，心念一动，竟真的进了试衣间。
出来时却突然不见了喜芫。
他心里一紧，藏云山附近多是些会法术的仙家弟子，喜芫法力低微，若是出了什么事……思及此，他匆匆付了钱，连衣裳也未来得及换下，便跑了出去。
雪越下越大了，两旁的树木皆被裹上了一层素白，那样白茫茫的雪野里，顾含川一身红衣，遗世独立。喜芫刚回来看见的便是这幅光景，她整个人忽然呆立在那儿，半晌，才似反应过来般笑着跑过去，大喊：“顾含川，你穿这样的颜色真好看！”
顾含川的脸莫名一热，好笑道：“喜芫，别闹。”
他抬头看了一眼喜芫走来的方向，余穆正背对着他们走着，平坦的雪路上很快留下一串脚印。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抿了抿唇，道：“我们去买楹联吧。”
后来喜芫回想，那晚明亮的月亮挂在天边，月色当真是好极了。
顾含川刚要睡下，倏忽一阵酒气飘来，他皱了皱眉，只听得“吱呀”一声，是喜芫进来了。她竟也换上了一袭红衣，许是因着喝了酒的缘故，她的眸色有些迷离，歪着头问顾含川：“听说你们人类成亲时要穿红衣，你看看，我穿这颜色好不好看？”
顾含川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淡声道：“喜芫，你醉了。”她忽然一把将他推开，笑嘻嘻地说：“顾含川，我没醉，我只是……只是要嫁人了。”
他的身子一颤，只听她又道：“我要嫁给阿穆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喜欢阿穆，能嫁给他，我欢喜得不得了。我太欢喜，就忍不住多喝了两杯。”她忽地抱住顾含川，温热的呼吸全落在了他的颈间，须臾，终于泄了气般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醉了。”
她推开他，转身倒了杯酒递过去，眯着眼睛说：“你看，我们两个穿的都是红色，这藏云山又到处都是大红绸子，我们来再喝一杯酒，是不是很像是成亲的样子？”她的目光陡然清明了起来，灼灼地将他望着。
顾含川眼眸微沉，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却又先笑了：“你真笨，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会说话，我不过是说笑，你就吓成这样。”
她说完，又提着酒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顾含川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涌上—股莫名的冲动，他倏忽抓住了她的手腕，喜芫回过头来，疑惑地问：“怎么了？”顾含川愣了愣，许久，才低声道：“祝福你。”
喜芫眯了眯眼，笑着说：“谢啦。”她慢慢拂开他的手，便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白晃晃的月光照进来，屋里隐约还留有她的气息。顾含川只觉得他的心也如那月光—般，照在冰凉的大地上，也跟着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法州大户顾家的独子成亲，娶的又是藏云山大弟子顾含川的义妹，场面自然是极其盛大的，十里红妆，迎亲的队伍绕着护城河走了一整圈，整个城里的百姓都出来观看。
拜完堂后，喜芫被送进新房里，她不胜其烦地将头上重重的头饰拿下，室内一灯如豆，对面铜镜上那个“喜”字看起来有些寥落。
她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转头对着一旁的老者说：“可以开始啦。”
老者看了看在她身后的床上躺著的奄奄一息的姑娘，顿了顿，问她：“你可想好了？”拿自己几百年的修行入药，一个不小心，便是魂飞魄散的结果。
当日余穆求她帮忙时，她不是没有犹豫的，她本非善类，绝无可能会因为救人而牺牲自己。但她到底欠着余穆一条性命，而余穆现今要救自己的爱人，他来求她了，她没有道理拒绝。她只是有些遗憾人类总说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就应当全心全意待他好，她还没来得及待顾含川好呢，却要离开他了。 不过幸好，她当时跟余穆要求，让余穆假意娶她，然后再带着家人搬到其他的地方去住，这样的话，顾含川就不会因为久不见她而感到奇怪了。
未想当她的法术全然被封住后，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女子竟突然坐了起来，她目露红光，被涂得鲜红的指甲迅速朝她剜来。喜芫心里一惊，奈何全身被缚住，动彈不得，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般喊了一声：“你……你是狼妖！”
狼妖忽然大笑起来：“你现在才明白过来，未免太晚了吧！”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守了顾含川这么久，前些日子不过是回家与兄长们聚了一场，不想他竟被你缠上。我陪了他那么多年，他始终对我冷言冷语，凭什么你就可以得他好声好语地说话？”
喜芜一愣：“你当年说你喜欢的人……是顾含川？”
狼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掌力朝她袭来。她吓得闭上了眼，面前忽有凉风拂过，睁开眼时便看见顾含川正挡在她的面前。
半年前顾含川为了救喜芫，已耗尽了所有修为，而今身法与平常人无异，如何能生生接住狼妖那一掌？果然，他的身子倏忽软了下来，喜芫心里一紧，不想狼妖在这时忽然抱住顾含川，跳出窗户，转瞬便双双消失在了夜色里。
连下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停歇。
别云谷里最近新搭了一间木屋，木屋旁是一丘坟冢，附近的居民说，那里面埋着一只野狼。
喜芫找过来时，顾含川刚生了火正打算做饭。他仍旧穿着那日的红衣，可那般喜气的颜色硬是被他穿出了凄清的味道。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衣女子，弯起了眉眼：“姑娘是迷路了吗？”
喜芫一怔，半晌，才笑着道：“我瞧着公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未免孤独，不如我们做个邻居如何？”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赧然：“在下喜欢的那个姑娘啊，她心眼儿小得很，不喜欢我同其他女子多说话呢……”他指了指一旁的坟冢，“即便她现在不在了，我也是不能让她不开心的。”他顿了顿，又说，“天要黑了，我也不方便留你，姑娘快些离开吧。”
说完，他便转身进了屋里。北风将两边树上的雪花吹落，好似又下起了—场白雪，喜芫只觉自己的心里好像也下了一场雪似的，冰凉刺骨，连骨头都跟着疼了起来。听余穆说，那日眼见着顾含川几无生还的可能，狼妖用自己的毕生修为换得了他的生还，但是她大概动了些手脚，现在顾含川记记忆里喜芫的样子全变成了她。
寒风冽冽，将喜芫的脸刮得生疼，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的那日，她在这里遇见了那个玄衣男子，他为了素不相识的她而丢了性命。
很多年后，她总算找到了他，可是她却认错了他。
前几日从余穆口中她才得知，原来余穆锁骨边的根本就不是胎记，不过是儿时贪玩被热水烫伤留下的疤罢了。
他说，若说胎记，师兄锁骨边倒真有一个……
她怎么就忘记了呢？他那一世爱穿玄衣，不代表他这一世也爱？她为什么就没有仔细想想，顾含川为什么会讨厌桐花？
她只怪自己知道得太晚，害了他一世又一世。
她这一生欠的人不多，唯独顾含川一个，她欠他一条得道成仙的路，欠他一个平安顺遂的人生。
还有什么呢？
还有一段喜乐相庆病痛相扶的爱情。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当日为了顾含川而死去的不是狼妖，而是她，那么他起码可以记她一辈子，念她一辈子。
天果然开始暗了，她咬着唇，终于慢慢往回走去，别云谷的雪野在她的眼里，很快便模糊成了一片。
在她身后的木屋里，男子透过窗户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身畔的黑衣狼妖轻轻拍着他的背，叹息道：“我即便耗尽修为也无法医好你的，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清楚呢？你难道不希望她陪着你吗？”
顾含川依然望着窗外，摇摇头道：“不用了。”
让她以为他还活着，即便忘了她，也总好过天人永隔两相散。
雪又开始下了，那双小小的脚印很快便被盖住，也许明天还会有其他的脚印留下。
只是那一切，都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这会儿他板起了脸，眸中满是不耐烦：“你别跟着我了，我今天要去我师兄那里。”
如此不留余地的拒绝，喜芜却像是听不懂似的：“好呀，你去就是了，我就在旁边看着你，不打扰你的。”
余穆气得脸通红，倒是随身的小厮余九出来解围：“少爷，喜芫姑娘到底是您的救命恩人……”
“算了算了。”余穆摆摆手，“你跟来就是了。”
喜芫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喜滋滋的——这人果然还是同从前一样温柔。
百十年前喜芫初化成人形时，法力低微，曾被几只野兽困住，险些丧命。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类男子救了他，那名男子甚至为了护住素不相识的她而牺牲掉了自己的性命。
她当时又是震惊又是后怕，恍惚间只记得野狼将那人的衣裳撕开时，那人锁骨边有一枚红色胎记，像是一朵花的形状，煞是好看。
春来秋去，她经过多年的刻苦修炼，终于不必再害怕那些心怀不轨之徒。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这世间四处行走，想寻到那人向他报恩。
她找了那人百十年，她甚至连当年那几只狼妖都找到了，其中一只狼妖还说她如今也有了喜欢的人，可那人还是迟迟不出现。
直到前几日她路过河边，忽然听见有人落水，她下意识地用法术将人捞了上来，没想到一转眼就看到那枚她所熟悉的胎记。
短暂的惊喜之后，她便下定决心，前生这人为她丢了半生性命，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要护他周全……
只是，被她护着的那人似乎并不太乐意就是了。喜芫现在所在的法州城，背靠藏云山，藏云山上的仓云派，是当今世上最大的修仙门派，而余穆的师兄顾含川便是仓云派的大弟子。
喜芫很不喜欢他的这个师兄。
譬如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为表礼貌，她送了他一把桐花吊坠的折扇，谁知他竟只是看了一眼，便淡淡地道：“我用不着这东西，姑娘还是拿回去吧。”
当真是不识好人心！
可这顾含川偏又在她对他毫无好感的情况下又来招惹她。
晚饭后，喜芫端着一碟蟹黄酥，正准备给余穆送去。顾含川突然从一旁的竹林里走出，长剑横在她的脖颈间：“你当真以为你那点儿道行能瞒得过我吗？你接近师弟究竟是什么目的？”
那长剑上似乎涂了符水，喜芫的身子犹如脱力般软了下去，蟹黄酥掉了满地，青花瓷盘登时成了碎片。她狠狠地瞪了顾含川一眼：“关你什么事？”
顾含川抚了抚袖子：“你应该知道，若不是念及你对师弟有救命之恩，你早就不能站在这里了。”他顿了顿，又说，“所以，不管你是存着何种心思，都最好给我收起来，否则——”
否则什么？他却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待他走后，喜芫撑起身子勉强坐起。她明显地感觉到顾含川的修为在她之上，方才她不过是故作镇定。她大呼了口气，转头瞧了瞧顾含川的背影。
在藏云山的流云之中，他依旧是那个淡泊无欲、谪仙般的人，谁能想到他方才竟差点儿要了她的性命？
隔日，喜芜照常去寻余穆时，竟再次撞上了顾含川。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就想跑，却听到那人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似的悠悠说道：“师弟已经不在山上了。”
“啊？”喜芫一愣。
顾含川说：“师弟说你整日纠缠他，我便提议将你暂时留在藏云山上修身养性一段时间……”
下面的话不言而喻。
喜芫眉头一皱——余穆这不是将她往火堆里推吗？
见她满脸纠结，顾含川还以为她是在为被余穆丢下而难过，想了想又解释道：“师弟的性子就是这般，并非是討厌你。”
不想他看起来清冷寡情，竟也是个细心的。喜芫免不了心中一暖，揶揄他道：“你处心积虑地要将我留下，莫不是喜欢我吧？”
顾含川身子微微一顿，喜芫原本就没打算等他的回答，起身就要继续往外走，顾含川的声音却又在身后响起：“我方才在你身上施了法术，你不能离我太远。”
与此同时，喜芫的身子果然在门外廊下遇到了阻碍，无论如何也无法往前一步。她将脚步踩得极响，控诉地瞪着顾含川：“你……你这是干什么？”
顾含川看着她横眉厉目的模样，不自觉地弯了嘴角，偏偏说出口的话像刀子一样：“收妖是我的本分，没有将你装进收妖钵里已经是我的仁慈了。”
喜芫气极，但好在藏云山景色秀丽，又灵气充沛，对喜芫也颇具好处，她便也就从善如流地忍了下来。甚至半月过后，她和顾含川已经能够平和地坐在一起把酒谈心。
其实大多时候还是她在说，顾含川在崖边弹琴练剑，偶尔回两句。没有了最开始的针锋相对，喜芫发现，顾含川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譬如有一日她忽然来了兴致，非要顾含川给她做饭吃。顾含川是修仙之人辟五谷，而喜芫更是用不着这些东西，所以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任喜芫如何缠他也没有用。喜芫见他软硬不吃，气冲冲地回房睡觉，直到晚间才醒来。那时月华如霜，晚风裹挟着点点竹林的清香绕过来。她揉揉眼睛走出去，便见顾含川端着两碟小菜正从外面走进来，白衣上染了几点黑灰，平白为他那不染纤尘的身影添了几分烟火气。
但，看起来也更好看了。
喜芫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满足她白天提出的要求，一丝微妙的情绪在她的胸腔里缓缓升起，又落下，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
她快步跑到顾含川旁边，全凭本能地表达自己的喜悦一一把抱住他，又啧啧叹道：“顾含川你真好！若不是因为我早就看上阿穆，我肯定会喜欢你！”
顾含川身子—僵，头顶的树叶哗啦啦作响，半晌他抿唇道：“阿穆的确是极好的。”
喜芫点点头，接过顾含川手里的东西，捏了一块放到嘴里，顿时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我家阿穆自然好……” 话未说完，门外有人大喊：“大师兄，师父让您过去！”
前些日子，法州城方圆百里之内突然失踪了很多人，后来经过调查发现，这些人最后出现的地方都是法州城三十里之外的仓颉坡边新开的那家客栈。
顾含川和喜芫赶到客栈时，天色已经黑茫茫一片。客栈的老板是个年近中年的男子，着了身妃色的长衫，眉眼看起来颇为温良。喜芜撇撇嘴，附在顾含川耳边小声道：“你们人类果然人面兽心得很，这么个英俊的大叔，居然是吃人的妖怪。”
顾含川嘴角一抽，忍不住笑了笑：“我竟不知这位大叔究竟是人还是妖怪了。”
“二位，这边请。”顾含川话音刚落，便被老板接了去，再看喜芫，早已经欢欢喜喜地随着老板上楼去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她脆着嗓子问：“这位大叔，我瞧着你很是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无奈失笑，抬眼往二楼最西边的房间瞥了一眼，恍惚似有杏黄色的微光闪烁。他抿了抿唇，随即亦随喜芫而去。睡到半夜时，耳边忽然传来喜芫的大叫，顾含川心里一紧，连忙披上衣裳赶了过去，不想竟还是晚了一步，房里余温尚在，却已是人去房空。
他眯了眯眼，循着那股剞圣的气息追过去，黑夜里长廊愈显长而幽暗，他最终在二楼最西边那间屋子的门口停下。他按了按腰间的剑，不想房门在这时突然被打开，竟是喜芫。
“咦？顾含川，你怎么也没睡？”
顾含川心下一松，虽有怀疑，但更多的却是庆幸。方才找不到她时，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慌。他分明才与她相处不过月余，为何竟对她那样在意？他敛了神色，道：“我刚刚听到你的声音……”
她打断他：“已经没事啦，我看到了只老鼠，好在這房里的姐姐把它赶走了。不过姐姐已经睡下了，你是男子，也不方便进去，我们快回去吧。”说完，匆匆把门关上，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顾含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却没有追问她作为一个桐花妖如何会害怕一只老鼠，亦没有问她他下在她身上的法术究竟是何时被解开的。
只是夜风穿堂而过，将走廊上的帷幔吹起。夜色寂寂，无端地叫人觉得诡异。
三更天时，果然又有女子的惨叫声传出。
顾含川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只是赶过去时，女子目露惊恐，衣裳已经被染得通红。他面色一冷，看也未看紧跟而来的喜芫，便径自朝二楼最西边的房间走去。
只是才走到一半，就被喜芫拦住，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目露哀求。
“喜芫，松开。”顾含川垂头看着她，灯光在他眼底透出一层意味不明的光影。半晌，他轻轻拂开她握住他手臂的手，又大步往前走去。
不想喜芫竟从身后用力抱住了他：“可是，荇之哥哥也是为了救他心爱的人才这么做的！”
难怪她之前一直觉得客栈老板很是眼熟，直到他后来去她房里找她，她才知道他竟是打小跟她一起长大的杏花精荇之。只是他心爱的女子身患重病，他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内丹取出为她吊着性命，是以他才会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只是他的内丹阳气过盛，用在女子身上难免会遭到反噬，他才不得不取了多名女子的心头血来进行调和，而今晚过后，他所需要的心头血已然齐全。
顾含川长长吸了一口气，脸色极冷，又极失望：“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害人便是害人，不可原谅。”
他用法术将喜芫推开，待她再缓过神来时，那间房门已经被推开。喜芫心里一紧，连忙追了过去。
之前荇之跟她说过，只要今晚一切顺利，他的妻子就会好起来了，然而顾含川闯进去了，还能顺利吗？果不其然，等喜芫跑过去时，荇之胸前晕着一大片鲜血，而他的妻子浑身上下已无一点儿生气。
见喜芫进来，荇之苦笑一声，道：“就只差一天呢。”
喜芜顿在原地，张了张嘴，只听荇之又道：“都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人，才使她遭到惩罚。若不是因为我，她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他像是一瞬之间老了许多岁，又转头对顾含川说“道长，我的内丹已经没有了，左右也活不了多久，不知您可否允许我将我妻子葬了，再将我捉去？”
顾含川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却道：“妖最是善变，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说完，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捉妖钵，片刻便将荇之纳于其中。
如此不讲情理，喜芫气红了眼。她咬了咬牙，五指弯曲，指甲瞬间变成了纠缠的树枝。
“喜芫！”察觉到了不对劲儿，顾含川连忙在她身上施法阻止。不想喜芜突然喷出一股奇怪的气体，不过片刻，顾含川的两只腿竟也变成了树干。顾含川心里大惊，心知她定是用了禁术，只听得喜芫咬牙道：“顾含川，你若不放了荇之哥哥，今日我们三个便同归于尽吧！”
她虽活了这许多年，认识的人却极少，若说她是为了赎罪才想要对余穆好，那么荇之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心里没有什么正邪的概念，她只知道她珍视的人如今正身陷囹圄，性命堪忧。
顾含川身子一顿，又听她道：“你是神仙般的人，无情无欲，我们自然做不到如你那般，只求你这一次行行好，只宽限几天你都不愿意吗？”
窗外突然有闪电划过，照见顾含川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良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如同天色将晚时西边的云霞，层层叠叠，绚烂至极却带着一股悲哀的美。
“你既然这么了解我，又何必来问我这一句？”
语毕，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道白光，还未待他们反应过来，顾含川就被打昏了过去。喜芜见状，连忙上前将他衣袍里的捉妖钵拿出，嘴里不知念叨了两句什么，里面很快便冒出一股青烟，荇之的身影便显露出来。
见他已经出来，喜芫欣喜地朝他一笑：“荇之哥哥，你帮我照看一下顾含川，他……”话还未说完，竟也睡了过去。
梦里恍惚有万千过往翩跹而至，喜的怒的，竟全是顾含川的脸。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笑着说：“我有我的原则，不能直接将荇之放走，我本意便是希望你能够把他救走的。未想你竟那般不信任我，一开始就使了禁术……”他的笑有些苦涩，低低一声叹息后，便要离开。喜芫连忙伸手去抓，有温热的手掌被她握住，紧接着耳边忽有人唤道：“喜芫，醒醒。”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房里光线有些暗了，但她仍然能看到荇之略显焦急的脸。
“顾含川呢？”她下意识地问。
荇之扶她坐起来：“他回藏云山了。”
她垂下眉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里压了几分哽咽：“我用了禁术，理应修为尽毁的……是不是……是不是顾含川他……”
她想到这里，又有些犹豫，那日她那般对他，他又为什么会愿意将自己的修为渡给她呢？
荇之的手指一顿，叹息道：“到底是瞒不过你，的确是顾含川救了你。”
顾含川救了她，那么他呢？
藏云山上的烟云如常，顾含川唇色发白，正躺在暖玉榻上瑟瑟发抖。
喜芫赶到时，他正被一群弟子围在中间。苍云派的掌门一声接一声地叹息：“这孩子……也太胡闹了，居然为了个桐花妖，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躲在竹林里的喜芫身子一颤，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一直等到夜深入都散去的时候，她才悄悄跑进去。顾含川的气色比白天好了一些，额头上满是虚汗，她拿出手帕想为他擦去，伸出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你来干什么？”
没想到顾含川竟是醒着的，喜芫下意识地就想逃跑，她这会儿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不料顾含川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嗤笑道：“你遇到事情就只知道逃避吗？那天的气势呢？”
不说那天还好，一说，喜芫更加愧疚了。她低着头，眼眶有些红：“顾含川，先前是我误会你，你……你要是怪我……随便你怎么惩罚我都好。”她顿了顿，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只是，只是……我……”
她说：“怎么办顾含川？我好像……”
风吹过竹林，声如潮水，少女的声音微微带了些喑哑，又怯懦又天真，却又勇敢极了。
躺在床上的男子倏然愣住。半晌，他才淡声道：“我是修道之人，无心红尘之事。”对上少女略显失望的眼神，他轻咳一声，又道，“不过，你的性子确实有待磨炼，日后你便留在藏云山，同我一起潜心修行。”
转眼便到了新年，喜芫嫌顾含川的住所太过清寂，吵嚷着要去山下集市里买些春联花灯。藏云山上并无过年的习惯，但顾含川看喜芜兴致很高，便也由着她去了。
下山买春联时，是两人一起的。
那日的雪下得大极了，恍惚还是许多年前她刚化成人形时那几日的样子，喜芫披了件缃色的斗篷，拉起顾含川便拐入了一间成衣铺子，然后扯起—件大红的棉袍就让顾含川去试。顾含川从未穿过那样艳丽的颜色，他皱了皱眉，瞧见喜芫亮晶晶的眼睛，心念一动，竟真的进了试衣间。
出来时却突然不见了喜芫。
他心里一紧，藏云山附近多是些会法术的仙家弟子，喜芫法力低微，若是出了什么事……思及此，他匆匆付了钱，连衣裳也未来得及换下，便跑了出去。
雪越下越大了，两旁的树木皆被裹上了一层素白，那样白茫茫的雪野里，顾含川一身红衣，遗世独立。喜芫刚回来看见的便是这幅光景，她整个人忽然呆立在那儿，半晌，才似反应过来般笑着跑过去，大喊：“顾含川，你穿这样的颜色真好看！”
顾含川的脸莫名一热，好笑道：“喜芫，别闹。”
他抬头看了一眼喜芫走来的方向，余穆正背对着他们走着，平坦的雪路上很快留下一串脚印。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抿了抿唇，道：“我们去买楹联吧。”
后来喜芫回想，那晚明亮的月亮挂在天边，月色当真是好极了。
顾含川刚要睡下，倏忽一阵酒气飘来，他皱了皱眉，只听得“吱呀”一声，是喜芫进来了。她竟也换上了一袭红衣，许是因着喝了酒的缘故，她的眸色有些迷离，歪着头问顾含川：“听说你们人类成亲时要穿红衣，你看看，我穿这颜色好不好看？”
顾含川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淡声道：“喜芫，你醉了。”她忽然一把将他推开，笑嘻嘻地说：“顾含川，我没醉，我只是……只是要嫁人了。”
他的身子一颤，只听她又道：“我要嫁给阿穆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喜欢阿穆，能嫁给他，我欢喜得不得了。我太欢喜，就忍不住多喝了两杯。”她忽地抱住顾含川，温热的呼吸全落在了他的颈间，须臾，终于泄了气般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醉了。”
她推开他，转身倒了杯酒递过去，眯着眼睛说：“你看，我们两个穿的都是红色，这藏云山又到处都是大红绸子，我们来再喝一杯酒，是不是很像是成亲的样子？”她的目光陡然清明了起来，灼灼地将他望着。
顾含川眼眸微沉，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却又先笑了：“你真笨，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会说话，我不过是说笑，你就吓成这样。”
她说完，又提着酒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顾含川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涌上—股莫名的冲动，他倏忽抓住了她的手腕，喜芫回过头来，疑惑地问：“怎么了？”顾含川愣了愣，许久，才低声道：“祝福你。”
喜芫眯了眯眼，笑着说：“谢啦。”她慢慢拂开他的手，便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白晃晃的月光照进来，屋里隐约还留有她的气息。顾含川只觉得他的心也如那月光—般，照在冰凉的大地上，也跟着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法州大户顾家的独子成亲，娶的又是藏云山大弟子顾含川的义妹，场面自然是极其盛大的，十里红妆，迎亲的队伍绕着护城河走了一整圈，整个城里的百姓都出来观看。
拜完堂后，喜芫被送进新房里，她不胜其烦地将头上重重的头饰拿下，室内一灯如豆，对面铜镜上那个“喜”字看起来有些寥落。
她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转头对着一旁的老者说：“可以开始啦。”
老者看了看在她身后的床上躺著的奄奄一息的姑娘，顿了顿，问她：“你可想好了？”拿自己几百年的修行入药，一个不小心，便是魂飞魄散的结果。
当日余穆求她帮忙时，她不是没有犹豫的，她本非善类，绝无可能会因为救人而牺牲自己。但她到底欠着余穆一条性命，而余穆现今要救自己的爱人，他来求她了，她没有道理拒绝。她只是有些遗憾人类总说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就应当全心全意待他好，她还没来得及待顾含川好呢，却要离开他了。 不过幸好，她当时跟余穆要求，让余穆假意娶她，然后再带着家人搬到其他的地方去住，这样的话，顾含川就不会因为久不见她而感到奇怪了。
未想当她的法术全然被封住后，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女子竟突然坐了起来，她目露红光，被涂得鲜红的指甲迅速朝她剜来。喜芫心里一惊，奈何全身被缚住，动彈不得，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般喊了一声：“你……你是狼妖！”
狼妖忽然大笑起来：“你现在才明白过来，未免太晚了吧！”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守了顾含川这么久，前些日子不过是回家与兄长们聚了一场，不想他竟被你缠上。我陪了他那么多年，他始终对我冷言冷语，凭什么你就可以得他好声好语地说话？”
喜芜一愣：“你当年说你喜欢的人……是顾含川？”
狼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掌力朝她袭来。她吓得闭上了眼，面前忽有凉风拂过，睁开眼时便看见顾含川正挡在她的面前。
半年前顾含川为了救喜芫，已耗尽了所有修为，而今身法与平常人无异，如何能生生接住狼妖那一掌？果然，他的身子倏忽软了下来，喜芫心里一紧，不想狼妖在这时忽然抱住顾含川，跳出窗户，转瞬便双双消失在了夜色里。
连下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停歇。
别云谷里最近新搭了一间木屋，木屋旁是一丘坟冢，附近的居民说，那里面埋着一只野狼。
喜芫找过来时，顾含川刚生了火正打算做饭。他仍旧穿着那日的红衣，可那般喜气的颜色硬是被他穿出了凄清的味道。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衣女子，弯起了眉眼：“姑娘是迷路了吗？”
喜芫一怔，半晌，才笑着道：“我瞧着公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未免孤独，不如我们做个邻居如何？”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赧然：“在下喜欢的那个姑娘啊，她心眼儿小得很，不喜欢我同其他女子多说话呢……”他指了指一旁的坟冢，“即便她现在不在了，我也是不能让她不开心的。”他顿了顿，又说，“天要黑了，我也不方便留你，姑娘快些离开吧。”
说完，他便转身进了屋里。北风将两边树上的雪花吹落，好似又下起了—场白雪，喜芫只觉自己的心里好像也下了一场雪似的，冰凉刺骨，连骨头都跟着疼了起来。听余穆说，那日眼见着顾含川几无生还的可能，狼妖用自己的毕生修为换得了他的生还，但是她大概动了些手脚，现在顾含川记记忆里喜芫的样子全变成了她。
寒风冽冽，将喜芫的脸刮得生疼，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的那日，她在这里遇见了那个玄衣男子，他为了素不相识的她而丢了性命。
很多年后，她总算找到了他，可是她却认错了他。
前几日从余穆口中她才得知，原来余穆锁骨边的根本就不是胎记，不过是儿时贪玩被热水烫伤留下的疤罢了。
他说，若说胎记，师兄锁骨边倒真有一个……
她怎么就忘记了呢？他那一世爱穿玄衣，不代表他这一世也爱？她为什么就没有仔细想想，顾含川为什么会讨厌桐花？
她只怪自己知道得太晚，害了他一世又一世。
她这一生欠的人不多，唯独顾含川一个，她欠他一条得道成仙的路，欠他一个平安顺遂的人生。
还有什么呢？
还有一段喜乐相庆病痛相扶的爱情。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当日为了顾含川而死去的不是狼妖，而是她，那么他起码可以记她一辈子，念她一辈子。
天果然开始暗了，她咬着唇，终于慢慢往回走去，别云谷的雪野在她的眼里，很快便模糊成了一片。
在她身后的木屋里，男子透过窗户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身畔的黑衣狼妖轻轻拍着他的背，叹息道：“我即便耗尽修为也无法医好你的，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清楚呢？你难道不希望她陪着你吗？”
顾含川依然望着窗外，摇摇头道：“不用了。”
让她以为他还活着，即便忘了她，也总好过天人永隔两相散。
雪又开始下了，那双小小的脚印很快便被盖住，也许明天还会有其他的脚印留下。
只是那一切，都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