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主人及其亲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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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有情众生都是你曾经的母亲。”佛祖释迦牟尼的这句话听起来是如此地让人感动。可是今年春天,贡托把一个花一样的女人娶到家里之后,就把自己年迈的母亲给赶出了家门。这件事让整个村子沸沸扬扬起来,各种闲言碎语就像风一样四处吹起,无法平息。几个老人实在看不过去,一起上门找贡托谈话。
  一个老人说:“贡托,你不是个人!”
  贡托问:“那我是什么?”
  老人说:“你是只狗!”
  贡托毫不在乎地说:“是,我上辈子是只狗。”
  老人们惊奇地问:“你是说你上辈子是只狗吗?”
  贡托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是,是只红色的母狗。”
  听到这话,老人们的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年的“打狗运动”和“红色母狗事件”,随后心生恐惧地说:“观世音菩萨明鉴!转世为人之前先轮回为狗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啊。”说完就气喘吁吁地各自回家了。没过多久他们又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最后派几个老人到寺院向活佛汇报这件事。
  活佛眯缝着眼睛说:“一切有情众生都是你曾经的母亲,贡托的妻子或许就是他前世的母亲。”
  老人们惊讶地问:“是说那只红色母狗的母亲吗?”之后又互相看了看。
  活佛点着头说:“可是,这辈子连自己的母亲都识别不了是多么的可笑啊!这就是人生的可悲之处。”
  老人们再次认真地请示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呢?”
  活佛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一个出家人如何知道该做什么呢?这件事就由你们老汉们拿主意吧。”
  老人们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回到村里聚在村子中央那块叫作“羊尾巴”的土丘上讨论了几天之后,达成了一个一致的意见:先对贡托进行说服教育,如果说服教育之后他还不把自己的母亲接回家里,就要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了。关于谁来负责这件事也有一些争议,有人说贡托的叔叔久美最合适,有人说贡托的舅舅洛坚最合适,还有人建议应该由跟贡托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村长尕太来负责,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最后,抓阄抓到了贡托的舅舅洛坚头上。
  贡托的舅舅洛坚像是接受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似的接受了这个任务,心事重重地回家了。一路上耳边反复回响起贡托说自己是红色母狗转世的那句话。
  “打狗运动”是“文革”前在这片草原上展开的,两者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打狗运动”的起因是山那边村子的一个干部突然间无影无踪了,上面经过反复调查后认为他是被疯狗吃掉的。县委赵书记立即召开会议号召全县开展“打狗运动”,把“红头文件”传达到每个公社,还从县级机关和卫生系统抽调人员分组派到了各个公社。工作小组的装备也很好,每人配了枪、口罩、衣服、手套、眼镜等全套设备,人们觉得一场漫长而特殊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开展“打狗运动”的工作小组到村里时已是深秋了,牧民们都把帐篷搭在了秋窝子里,显得很拥挤。他们很快在村子里驻扎下来,派出工作人员到各个村里要求上至白发老人,下到黄口小儿都来参加会议。经历过许多磨难的一些老人想着可能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就忧心忡忡地藏在家里一边祈求那些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的神灵保佑自己和家人,一边无奈地等待一场不可知的风暴席卷而来。那次的“打狗运动”工作小组组长是个叫王大海的中年男人,底下的人都叫他“王组长”。王大海是个瘸子,身材矮小而且很胖,整天穿着一身绿军装,很革命的样子。他没到这儿之前,人们早就听说过他了。他很小的时候就参加了解放军的后勤部队,亲身经历了很多战争,他的瘸腿也是因为解放兰州时被国民党的一颗流弹打中了大腿。解放后,政府让他退休呆在家里休息,但是他特意打了报告要求到这里的。他对赵书记唯命是从,是赵书记的亲信之一,在这一带很有名。工作小组把帐篷扎在村子中央,到了晚上牧人把牛羊圈进圈里之后就陆陆续续地到这儿来开会了。深秋的草原夜里很冷,但是王组长的革命热情却像火一样在燃烧。帐篷外面亮着一盏发电机带起来的忽明忽暗的灯泡,灯泡下面放着几张桌子和椅子。王组长坐在中间,两边是贡托的父亲和几个工作人员。大会开始后,王组长说:“同志们,这次我到你们村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赵书记派我来的,所以说不是一般的事情,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的任务就是要完成赵书记的指示。任何人不许说半个不字,谁要是说了半个不字,就是和赵书记作对,也就是说和革命工作直接作对!”老百姓们吓得都抬不起头来,心里猜想着该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要发生了。王组长看了看底下的群众,沉住气慢吞吞地说:“所有在场的都听好了,最近我们面临一场很可怕的危险,这个危险来自狂犬病!”他作出一种很肯定的表情继续说,“赵书记指示我们必须要预防住狂犬病。我们的任务就是必须要消灭掉每家每户的看家狗!我们牧区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只看家狗,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毒死自家的看家狗,或者用其他办法弄死也可以。今天是第一天,明天是第二天,后天是第三天,我给你们三天时间,如果三天之后还看到谁家的狗还活着,我们就只有开枪打死了。”
  贡托的舅舅洛坚略带疑惑地问:“狗全杀了,怎么防狼啊?”
  贡托的父亲瞪了他一眼。
  王组长轻描淡写地说:“狼来了人来防,要是狂犬病来了谁也防不了,人和牲畜都要遭殃,我们必须要掂量事情的轻重。”
  之后就没人敢提什么问题了,低头听着上面的指示。接着王组长又重申了一遍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并且说明整个冬天都要搞这个运动,如有需要还要延伸到明年春天。总之,圆满完成任务之后才能撤回。最后,他宣布贡托的父亲是这次“打狗运动”工作小组的副组长。贡托的父亲也接受了这个任务。
  贡托的舅舅洛坚一晚上都没睡着。他家那只红色的母狗是流浪到这儿的,到这儿后住在他们家了。平常主动地睡在羊圈边上担当起守护羊群的任务,因此洛坚也很喜欢那只狗,吃饭时总会分一点给它。但是现在必须要杀了它,如果自己放过了,也很难逃脱工作人员的枪口。他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去找贡托的父亲。他的姐姐是贡托的母亲,所以平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要去跟贡托的父亲商量一番。贡托的父亲也是个直性子的人,虽然脑子不够机灵,口才也不是很好,但上面说什么他都会认认真真地办妥。贡托的父亲一边想着他大清早地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呢,一边把他迎到家里让老婆倒茶。洛坚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这件事,就盯着碗里的茶看。过了一会儿才十分艰难地说:“我不能弄死我家的狗。”
  贡托的父亲觉得耳朵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人在耳边放了一枪。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洛坚说:“什么?你要和公家的工作小组作对吗?”
  贡托的舅舅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随口说:“那只红色的母狗是我母亲的转世。”他的姐姐“啊啧”地喊了一声,张大着嘴巴。
  贡托的父亲更加地惊讶了。好像眼前的这个人说出的是另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过了很久才像是醒过来了似的低声问:“你要和赵书记作对吗?你要和革命作对吗?”但是觉得洛坚也有难处就说:“你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可是你要是自己动不了手,就很难逃脱工作小组的枪口了。”
  贡托的舅舅像是在等他这句话似的一下子站起身说:“所以才到你这里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说完,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
  贡托的父亲一下子觉得很为难,吞吞吐吐地说:“但是……我……我是打狗小组的副组长啊!”说完陷入沉思之中。
  贡托的舅舅像是求他似的将脖子伸过来说:“所以你不要提起我家有红色母狗的事。”
  “那是什么意思?”贡托的父亲似乎是没有听懂他的话,有点奇怪,但很快又点头答应了,说:“但是你不许再提什么转世之类的话题啊。”
  从那天开始一场谁也难以理解和接受的厄运、一场悲惨的大屠杀就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了这里所有野狗和家狗的头上。工作小组的人先是消灭掉了几个在村子边上晃荡的野狗,剥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弄得人心惶惶起来。村里的几户人家不愿意看着自家的狗被别人活活打死,就自己下毒给弄死了。有些人觉得毒死更加痛苦,就放出来让工作小组的人用枪给打死了。一整天村子周围都是持续不断的枪声和狗的惨叫声。贡托的舅舅把红色母狗藏在家里紧张而忐忑地听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等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他才给红色母狗套上绳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村子,顺着阿尼瓦颜山右边的沟往前走。一路上他担心别人发现,就一边回头看一边从心底里祈祷神灵相助。他走到那条山沟的中间时,渐渐觉得放心了,也觉得有点累,就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他摸了摸红色母狗的头说:“可怜的狗儿,从今往后不许你回家。我这样把你放到山上也不是因为不关心你了,而是让你自己去逃生……”说着就解开了脖子上的绳索。因为喜欢这只狗,他没有马上放开。过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狗走开了。红色母狗也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跟着走了几步,然后蹲坐在那里看他的背影远去。
  组长王大海是个很仔细的人,他从第三天开始就调查每家每户有没有把狗给藏起来了。一些主人不忍心杀掉的、或者偶尔逃脱的狗就被工作组随意枪杀在狗链上、畜圈边上、或者村边的空地上。王组长还规定一只狗必须用一颗子弹解决掉,如果一颗子弹没能让狗死掉,第二颗子弹必须要干净利落地打在狗的脑门上。底下的工作人员和贡托的父亲谁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贡托的父亲甚至要把自己哥哥七岁女儿的一只小哈巴狗也杀了。无论家里人怎么劝,小女孩紧紧抱着自己心爱的哈巴狗就是不放,弄得工作组的人也没有了办法。贡托的父亲怎么哄她都没有任何作用,心里很着急,就很凶地说:“要是你不放开你就不是我的侄女!”
  小女孩根本就没有放开哈巴狗的意思,哭着说:“你要是杀我的哈巴狗你就不是我叔叔!”
  叔侄间的关系怎能像他俩说的那样说断就断呢,那是不能轻易就断掉的。但是贡托的父亲不顾哭着喊着的侄女,紧紧抓住她,让工作组的人把哈巴狗给强行带到外面用一颗子弹解决掉了。枪声一响小女孩就挣脱贡托父亲的手跑出去了。她看见似乎还在微微动着的小狗的尸体紧紧抱住揪心地哭了起来,几乎要昏倒了。女孩的父母和两个哥哥过来准备拉女孩回去,但是她死死地抱住小狗的尸体不放,最后两个哥哥也哭了起来。贡托的父亲和工作人员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让人伤感的情景,最后很不安地看了看彼此的脸,往工作小组的帐篷的方向走去了。大概过了半天,小女孩的眼泪似乎都流完了,不再哭了,有点神思恍惚地坐在那里,嘴里含含糊糊地重复着说:“还我的哈巴狗,还我的哈巴狗……”贡托的哥哥趁机把狗尸拿到外面什么看不见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埋掉了。但是小女孩随便抱着家里的什么东西就像是抱着一个小孩似的反反复复地说:“我心爱的哈巴狗,谁也不许带走你,我心爱的……”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满意的响亮的笑声。这时,人们发觉她已经完全失常了。
  贡托的舅舅洛坚再次觉得转世为人之前先轮回为狗这句话说得很对。贡托说他是红色母狗的转世这句话弄得他像是丢了魂似的无法安下心来,有时候心底还会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慌。但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谁是谁的转世的问题,而是如何让贡托的母亲回到家里。现在贡托的母亲就在他的家里,他不是担心养不起这样一个人,而是担心这样会影响到家庭关系,还担心外面的人会说三道四。贡托把自己的母亲赶出家门这件事天理难容,必须得妥善解决。可是贡托的母亲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善良,完全不顾自己地说:“只要他们两口子和和睦睦的,我老婆子就是在山上饿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听了这话,贡托的舅舅一下子火了,大声骂道:“你不是贡托的母亲吗?把老婆娶进家里就把母亲赶出家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他不害臊你也不害臊吗?”
  贡托的母亲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说:“你们不要骂他,这不怪他。”说完洛坚的老婆过来安慰她。
  贡托的舅舅也不发火了,说:“我去跟贡托谈谈。”说完就走出了家门。
  那天,贡托骑着摩托捎上一只牛犊似的大羯羊和花一样的老婆去了市场,不用说舅舅洛坚是没有见到他的。第二天一早赶去时,小两口正吃早饭。贡托的老婆确实像花一样漂亮——花儿一样的脸蛋,柳叶一样的眼睛,以及花瓣一样的牙齿。跟贡托的老婆比,贡托的母亲就像是一棵沧桑的秋天的老树。贡托的老婆先是很恭敬地给他倒了茶,然后又拿出几个昨天从市场买来的饼子放在了他前面。他拿起一块饼子翻过来看了看,又翻过去看了看,确定是从市场上买来的之后就放回盘子转向贡托话里有话地说:“你阿妈做的饼子确实很好吃,大伙儿都说她做得好呢。”   贡托看了看老婆的脸满不在乎地说:“那时候条件差,没办法,现在谁还自己烙饼子,从外面买多方便啊。”
  洛坚想了想说:“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把你阿妈接回来。阿妈不住在自己家里而住在外面别人会说闲话的。”语气很诚恳,显得很关心他。
  贡托立马站起来说:“别人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当初你把红色母狗放到山上后不是又去杀它了吗?”说完侧过身去看自己老婆的脸。
  舅舅很无奈地一边回首往事,一边说:“可是,那时候政策就是那样,我也没有办法。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忘记过那只狗。”他这话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希望贡托能够理解当时的情形。
  贡托冷笑了一声说:“那你现在是忘记了吗?”之后又很无奈地说,“我长到二十多岁,连个老婆都娶不上时你们在哪里?我还有什么亲戚吗?现在看着我成家了,你们是不是又不高兴了?”说完激动得在喘气。
  舅舅洛坚的火气也上来了:“那你们母子俩那时连个糌粑都吃不上时,不是我救济你们的吗?我也是因为你是我外甥才救济你的,不是像俗话说的‘在没有神灵的山上,立根没有必要的经幡’!”
  贡托没把他放在舅舅的位置,露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说:“现在我既不需要亲戚朋友来帮忙,也不怕仇家敌人来报复!咱们各走各的路,河水不犯井水,这样最好!”
  贡托的舅舅洛坚像是败下阵来似的灰头土脸地回去了。路上他压住心头的火气再次想了想,把脚步转向贡托的叔叔久美家了。贡托的老爸去世之后,一直是叔叔久美照顾他们娘儿俩。等贡托慢慢长大后,就着母亲的习惯和舅舅洛坚家拉近了关系,疏远了和叔叔家的关系。实行责任承包制之后,贡托不想继续听舅舅的安排,自己单独出来了。他想现在久美也不想搭理贡托的事也是情有可原的。洛坚赶到久美家时久美也不在。家里只有久美的老婆和他的疯女儿。疯女儿看见他之后做了一些奇怪的表情,还笑着,不知道想表达什么。偶尔会毫无来由地唱上几句,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吼叫。每次他看见这个女人,胸口就有一种刺痛的感觉,随之那过去了很多年的“打狗运动”的情景又会不由地浮现在眼前。一般女孩儿过了十八岁就要嫁作人妇,生儿育女,成为一个能够在家里撑起半边天的女人。但是她的所作所为还像个小孩一样,这让每个经历过“打狗运动”的人都会不由地回忆起很多事。舅舅洛坚呆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久美的老婆讲了贡托现在的情况。久美的老婆毫不在乎地说:“这就是因果报应!”
  洛坚没有听明白她的话,疑惑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久美的老婆不假思索地说:“不是说贡托的老爸死时也被一只狗紧紧地咬住不放吗?”之后清了清嗓子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一直以来不是你在管着他们娘儿俩吗?你说久美是该照顾好自己的疯女儿呢还是要替你妹妹瞎操心?”说完,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舅舅洛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盯着久美老婆的脸看。他觉得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很陌生的人。他实在是没想到她会那样说,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待了一会儿他就起身出来了。疯女儿跑出来抓住他的手示意不让他走,显得很亲切。他伤心地摸了摸疯女儿的头就硬是快步往自己家里走。回到家里,那股火气还没有消掉,就对着自己的老婆和姐姐(贡托的母亲)发了一通火。他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各自哭了起来。舅舅洛坚整天为这件事发愁不知该怎么办时,突然间发生的一件事让整个村子沸沸扬扬了。
  一天晚上,贡托去市场喝酒半夜回家时,发现自己花一样的老婆和叔叔久美家的小儿子正睡在一起。他虽然怒从心起,但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怎么也不是叔叔家小儿子的对手,就压住心头的怒火,偷了对方的皮鞋扔进了河里,在一块空地上睡着了。天快亮时,他藏在外面的一个土坎下看里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叔叔久美家的小儿子像一只乌鸦一样跑进跑出地找自己的皮鞋,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最后只有光着脚丫子屁颠屁颠地向自家的方向跑去了。看到这些,他很满意地笑了一声,立刻跑进家里时,看见他那花一样的老婆还在被窝里像个没长齐羽毛的小鸟一样睡得很香。他一下子觉得嘴里酸酸的,扑向了自己的老婆。老婆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看见是自己的丈夫就怒冲冲地说:“你在干什么?”贡托红着眼睛说:“我要报复你!”说完就把她压在下面了。她也没再反抗,任凭他摆布。
  叔叔家的小儿子似乎也猜到自己的鞋子是贡托给弄掉的,回家穿上另一双鞋,拿上皮鞭找到贡托家里说:“把我的皮鞋还回来!”
  贡托却说:“那你为什么睡我的老婆?”
  叔叔家的小儿子蛮横地说:“我是想试试你老婆是不是一个好情人,你老婆确实是个很好的情人!”
  贡托也忍不住说:“你的破鞋现在在河水里泡着呢!”
  听到这话,对方怒火中烧,举起皮鞭对着贡托劈头盖脸地抽起来,贡托的脸上立刻血流不止了。这时候,几个人也跑来劝开这两个正在打架的表兄弟。
  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舅舅洛坚突然意识到发生这一切的根源就是贡托那花一样的老婆,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以后要面对的不是贡托而是贡托的这个老婆。但是他的姐姐,贡托的母亲却三番五次地冲到贡托的叔叔家里骂个不停。这让村子里议论纷纷起来不说,还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因此,人们觉得现在贡托的事情就像当年的“红色母狗事件”一样很棘手。
  贡托的父亲虽然按照王大海的指示带领工作小组消灭了村里所有的狗,但对于自己侄女的病却没能帮上什么忙。贡托的叔叔久美把两个儿子留在家里让他俩看管生产队的那群母羊,两口子把女儿送到公社医院里治疗,始终对贡托的父亲没有过任何的责怪和抱怨。贡托的父亲整天跟在王大海屁股后面,觉得自己在干着大事,哪能照看生病的侄女或者帮助两个放羊的侄子呢。因此,平常都是贡托的舅舅在背后想方设法地照顾久美的两个儿子。也就在那时候,人们一直猜测和担心着的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太阳刚一落山,山上的那些狼为了觅食跑到山下发出一阵一阵的嗥叫声,惊得牛群和羊群四处逃跑,担心得牧人们守在了畜圈边上。一些孩子也吓得把头钻进被窝里不敢动弹。   那些野狼实在是比人还聪明,慢慢地从村子边上挪腾到每家每户附近,咬死了一些在畜圈外边晃荡着的牛羊,到处都随意地扔着它们吃剩的肉和撕烂的皮子。牛羊的残骸就像是前一阵子工作小组肆意杀死的狗尸一样随处可见。因此,贡托的父亲和工作人员每天都跑到牧户家里,统计被狼咬死的牛羊的数字,收集牛羊的皮子,忙得不可开交。牛羊被狼咬死对生产队来说无疑是很大的损失,但对于村民们来说却正好相反,可以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他们可以随便吃狼吃剩的肉,甚至可以宰掉那些被狼咬伤的牛羊,借口说已经被狼咬死,上交皮子就可以了。但是奇怪的是舅舅洛坚家的牛羊没有一只被咬死,甚至连只受伤的都没有。对于生产队来说他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放牧员,成了全村人学习的榜样,但对于他们家里人来说却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因为他们只有看着别人吃肉而自己却一口也吃不到。平常要是在夏天,要是有牛羊被咬死了,因为肉放不住,主人就会把肉分给大家,但现在是深秋,可以放住肉,所以就不愿意分给大家了,而是藏起来过冬用。因此,舅舅洛坚就更加灰心了。俗话说“女人的心眼男人没法比”,这句话似乎是很对的。他的老婆忍不住跟他说咱们宰一只大羯羊就说是被狼咬死的,把皮子交上去,这样不是就可以吃到肉了吗。这句话提醒了他。他决定必须得这样做,等到半夜就拿着一只皮绳往畜圈边上走。他突然发现畜圈边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有个狼或者人蹲在那里。他被吓得冒出了一身冷汗,往后退了几步低声“嘘”了一声。那个黑影一下子跳起来,敏捷地在羊群边上来回跑着,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这时他才知道是红色母狗回来了,放心了。但马上他又担心起来,心里说你这只母狗为什么跑回来了呢。过了一会儿,他的心里像是打开了一道天窗似的一下子恍然大悟了,自家的牛羊没有一只被狼咬死是因为红色母狗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守护啊!心里对这只母狗生起了更多的爱怜之情。一会儿之后,他又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小心翼翼地走到羊群边上抛出皮绳随便捉了一只,带进了帐篷里。到里边一看才发现不是他们想要的羯羊,而是一只他们不想要的半大的小羊。他在黑暗中一边宰羊一边把红色母狗回来了的消息告诉了老婆。老婆说好可怜啊,我去给它喂些吃的。他说你不用去了,等会把小羊的内脏给它就行了。
  第二天,贡托的父亲和工作人员去统计有没有牛羊的伤亡时,舅舅洛坚把一张小羊的皮子交上去了。因为是在黑夜里宰的羊,皮子被划得不成样子,看上去真的像是被狼撕烂的。人们都惊奇地问:“你家的羊也被狼咬死了吗?”带着满脸的疑惑。
  他气愤地说:“怎么了,我家的羊就不能被狼咬死吗?”这样,其他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那天下午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村里一个小伙子跑到工作小组的营地说他早晨亲眼看见一只红色的母狗叼着一些羊的脏腑往山上跑去了,还说村里的牛羊可能就是它咬死的。村里人说那些牛羊很明显是狼给咬死的,但是也不能排除它们互相勾结的可能。要是在以前,别说看见狼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村里,就是听也没有听说过。王组长听了他们的话,立即命令手下去打听那只红色的母狗是谁家的。贡托的父亲不敢隐瞒,就交代说那只红色母狗以前只是在这一带流浪,后来有一阵子被洛坚收养了,最近又不知流浪到哪里去了。王大海马上很严厉地说如果惹了什么事就要由狗的主人来负责,并且立即召集全村开会,让舅舅洛坚站在人群中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进行批斗。斗了几天之后,没收了他的羊群让他给生产队放马了。后来,人们称这件事为“红色母狗事件”。但是“红色母狗事件”并没有就那样收场,王组长让贡托的父亲在村里组织一批骑手带枪去消灭掉红色母狗。他们打听到红色母狗在阿尼瓦颜山左侧的山沟一带,这一带据说是山神阿尼瓦颜的属地,平常别说是打猎,就连一草一木都不敢轻易碰一下。因此,骑手们只是在别的山沟转了一圈就疲惫不堪地回去了,别说是消灭掉红色母狗,连红色母狗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王大海信不过就决定自己亲自去,还带了两个干部、贡托的父亲,还有村里几个年轻的积极分子。中午时分他们就到了阿尼瓦颜山左侧山沟的入口。他们把马拴在那里,分成了两路。一路往山上爬,王组长和贡托的父亲为主的另一路带着两个干部从山脚下搜索着往前走。王组长他们经过几条沟壑之后就看见了红色母狗。那只狗正蹲坐在前面的一面山坡上看着他们。他们装好子弹缩手缩脚地往前走时,那只狗还是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在距离母狗比较近的土坎边上,他们分散开来,形成包围圈往前走。奇怪的是就一眨眼的功夫,红色母狗突然不见了。但是它能跑到哪里去呢,上天无门入地没缝啊。两个干部也很奇怪地说真是活见鬼了。他们搜遍了整条山沟,也没见着狗的踪迹。最后,另一路人马也到了,也说发生了同样的事。他们说他们看见红色母狗从前面的山梁上过去了,但赶去时却又无影无踪了。他们就像是溃败的士兵一样无精打采地返回了。那天那个说看见红色母狗叼着羊的脏腑的小伙子也无缘无故地说不出话了。村里人既惊奇又很害怕,说这多可怕啊,偷偷从心里祈求属于自己的神灵保佑自己。没过几天,又发生了一件更加离奇的事。一天晚上,狼群潜入叔叔久美家的羊圈,把所有的羊都赶走了。第二天天刚亮,两个孩子发现羊都不见了。人们顺着被狼咬死后像土豆种子一样随处可见的羊的尸体赶去时,发现剩下的羊被圈在一处凹地里,边上是一具狼的尸体。人们一下子目瞪口呆了,看着彼此猜测这是谁干的。
  舅舅洛坚看着那情形想来想去觉得这是红色母狗的功劳,又不由地担心起这只狗来。他想母狗和狼群搏斗一定会伤得很重,担心得他一夜都没有睡着。那时候,村里面私下里传着一个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的新闻,说红色母狗是阿尼瓦颜山山神的看家狗。这句话传到舅舅洛坚的耳朵后,一种恐惧和虔信同时涌上心头,之后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占据住了。
  贡托的事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舅舅洛坚先是把贡托带到乡卫生所缝好伤口,然后又回来找到叔叔久美说你该拿上五百块医疗费去解释一下。叔叔久美一下就火了,说:“是他先把我儿子的鞋扔到河里的,我还要解释什么?”说完大口地喘着气。
  舅舅洛坚也无奈地说:“但你是他叔叔啊,再说这次这件事责任在你儿子,是你儿子……”之后就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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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如此默契,  构成一个夜晚的平衡,在我们之间  什么样的酒被浸泡得如此热烈?  在瓷器的光泽里,可以品尝  也可以燃烧,但在闲谈中  我喜欢这样的风过  如果我的耳朵里藏着小人儿  从秘色中吹来那万古的空  青涩的迷茫,在玄虚的夜晚  一段务实的光阴  杨梅,多么容易被腐烂的果实  我们简单的生活被突然的陡峭  像是放弃了的高度:它开花,夜半的馨香  收敛为时间中小小的结果  从青转黄,由黄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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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晚的小山湾飘着一层薄雾,冷冷清清的。小山湾坐北朝南,呈畚斗状,东边叫孤山,西边叫独山,劳动单家独院的三间楼室,掩映在冬天清瘦的竹木林里,四周筑着院墙,围着篱笆。屋后是几块山地,屋前是几丘水田。留在院子里看家的大黄狗不时传来单调的叫声。远近的村庄响着炮仗,焰火蹿上半空,散着五颜六色的火花。坐在独山脚的劳动,从撕裂似的喉咙头迸出来的声音,被山湾里清冷的风扯得低沉喑哑,断断续续。  快到年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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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住在姚镇的九十九间里。九十九间是我们姚镇最大的木结构老房子,大概建于乾隆年间。最早听说是一个朱姓家族的祖屋,后来四分五裂。到我出生时,里面已住了四五十户人家。三教九流的,都擠在一处。  我家住的是东厢房,老辈人不屑地说,这是当年朱家丫鬟小厮住的房子。我们没感觉仄逼。东厢房里除了我家,还住了几户人家,分别是小和尚,呛蟹,沙奶奶……我家和沙奶奶家隔得最远,关系却最好。听我母亲说,她和沙奶奶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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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杨明脾气好得不得了,常常对婆姨翠芝说:“你回娘家去,想他们的话……”但最近却像个瘟神,总是一早起来就沉闷地对翠芝说:“回你娘家去!”听得翠芝心惊肉跳,感觉杨明要休她。起先她想过和杨明暂时分开睡,但是杨明偏不,夜里动辄就掐扭翠芝的身体,导致翠芝常常梦魇。翠芝一时间觉得杨明成了魔鬼,夜里也不敢脱衣服。好在杨明突然自己收敛了,不再和翠芝说一句话,一天晚上气呼呼抱着被子去了隔壁,开始和翠芝分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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