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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600年农历六月十三,适逢盛夏酷暑,辽阔的中州大地像火焰山一样灼人。怎见得,有诗为证:
赤日当空炎如火,行人路上汗渍多。
莫道河水变沸汤,此处靑石可炕馍。
一队人马自东向西而来,为首的一条汉子年约四旬,中等身材,紫铜色脸庞,高鼻梁,四方大口周围长满了黑须。他头戴方巾,身穿皂布直裰,眉宇间透着英气,他敞开胸怀,身上散发着热气。“大家咬紧牙关,到前面树林中歇脚”,他一面吆喝一面挥手抹去前额上的汗珠。这汉子名叫王伽,是隋朝齐州刺史帐下的一名狱吏。
公元589年,隋文帝杨坚灭后周及陈王朝,统一华夏,自此结束了南北朝三百余载对峙局面,饱受战乱之苦的黎民百姓,始能得以喘息。文帝在位期间爱民如子,对百姓宽仁大度,对官吏却严行峻法,发现贪污受贿、骚扰百姓之官吏,必严惩不贷。开皇九年,文帝颁诏书敕令天下,不得草菅人命,为避免冤狱,诏令各州府所判死刑犯一律押解京都交大理寺复按,各级官吏均不得私自在当地行刑,黎民百姓无不称颂。
王伽奉刺史之命,押解七十二名死囚由山东向西京进发,这天来到河南荥阳地界。
“禀大人,第八辆囚车的车夫中暑,昏倒在地。”
王伽闻报,急匆匆来到囚车旁,只见那推车的汉子直挺挺倒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他一面急令随行郎中解救,一面顺囚车向后查看。王伽紧锁双眉,背着手,迈着沉重的脚步在排满七十二辆囚车的古道上苦思冥想,忧心忡忡,那些年轻力壮的推车汉子都是王伽从齐州十数万百姓中一个个挑选出来的,此时此刻,他们袒胸露臂,汗下如雨,痛苦万状,面对这等情景,王伽顿觉心忧如焚。他呆呆地站在囚车旁凝神注视着通往西方的古道。
“此去西京尚有八百余里路程,似这样赤日炎炎,如何是好?”王伽嘴里念叨着。
良久,他吩咐囚车停在前面的一片开阔地上,毅然命令随行军卒:“将囚车统统打开,将所有的人犯押过来、我有话说。”
“大人,这……”军卒面有难色。
“快去吧。”王伽未容军卒分辨。
“囚车乃朝庭王法,随意打开违反天条,会遭灭门之祸。”
随行军卒战战兢兢地说。
“不必多说,照我的吩咐去办。”霎时间,七十二名死囚犯全部来到王伽面前。
“你们身犯王法、被起解进京复审,自是罪有应得,可是那些车夫,他们在烈日下推着囚车徒步而行,从齐州至西京千余里路程,不累死也得热死,我实在于心不忍!”
说到这里,王伽十分激动,他坚定地挥一下手继续说:
“我已下决心放了你们,离家近的可以回去与爹娘妻儿会面,但七月初三你们必须赶到京城,我在东门外月来客店等候。如果你们背信弃义,我王伽只好以身家性命替你们抵罪,为了这些差役民夫免遭劫难,本官只得出此下策!”
王伽刚刚说完,只见囚犯队列中站出一人,此人身长六尺,虎背熊腰,黝黑的脸上生着络腮胡子,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双手抱拳对王伽施了一礼道:“我等身犯王法,论罪当诛,今遇大人格外开恩,虽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万一。”他又扭转身对众囚犯道:“我等虽身为阶下囚,但都是血性男儿,大丈夫敢作敢为,回家探视后自当到京城引颈受戮,决不连累王大人,言而无信者,天理难容。”
众囚犯齐声说:“决不连累王大人。”
随后,王伽令人将所带银两散发给众民夫和众囚犯。遣散众人后,王伽携随身侍卒一人向西京而去。
(二)
再说那个囚犯中的黑汉子,姓李,名参,齐州济宁县人氏,时年二十三岁,世代务农为业。李参刚刚满周岁时其父身患绝症,一命呜呼,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其母刘氏年仅二十三岁,勤劳倔强,为抚养儿子成人,到附近财主张大户家做奶娘。大户之子年已三旬,不读诗书,游手好闲,性情刁赖,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仗着其父家大业大,横行乡里,寻花问柳,外人送号“皮蛋”。这皮蛋二十娶妻,直到三十岁生一子,张大户年逾花甲,得了一个孙子,真是喜出望外,四处寻觅奶娘,李参之母刘氏这才跨进了张家大院。
刘氏虽系农家女,倒有几分姿色,在张家做奶娘少不得经常与皮蛋见面。生性淫荡的花花公子,见奶娘容貌俊俏,使惯用伎俩,先是将言语撩拨,然后施以金钱,引女方上钩, 谁知这刘氏软硬不吃,皮蛋见刘氏不肯就范,恼羞成怒,为达目的,索尽枯肠。正所谓:
思念佳丽情如火,用尽心机夜不眠。
皮蛋与其妻住右首上房,刘氏携幼子住边房。一日,刘氏为皮蛋幼子喂奶露出白如凝脂的乳房,那泼皮顿生邪念,走上前去直勾勾看着,刘氏见状,羞涩满面,顿时脸上泛了红晕,越发光彩照人,皮蛋更觉欲火难禁,无奈大天白日,妻子与仆人俱在跟前,无法下手,只得耐着性子,强捱之天黑,估计刘氏已睡,这泼皮大着胆子撬开刘氏房门,急匆匆趋向床边,未等刘氏喊声出唇,就用准备好的汗巾堵着刘氏的嘴,然后似渴龙戏水、饿虎扑羊一般压在刘氏身上。刘氏情知皮蛋前来行强,用尽浑身力气拼命抵抗,无奈弱女子力不能支,只觉香汗淋漓,气喘心跳,只得任从那狂徒暴虐。皮蛋如愿以偿,穿衣系带,扬长而去。受了凌辱的刘氏犹如万箭攒心,满腹怨恨和悲哀,解下裙带系于房梁之上,欲行自尽,忽然身边三岁的小李参因腹内饥饿,哭出声来。刘氏立即上前抱起娇儿,顿时泪如涌泉,欲生无路,欲死无门,万般无奈只得强忍悲愤,收拾行装,背起李参,离开了张家大院。
连年战乱,刘氏亲属死的死,逃的逃,无处投奔,只得一路乞讨,来到冀州地界,异域他乡,举目无亲,正愁无处存身,却在太行山下,遇到一双孤苦无靠的老人,老汉复姓东方名玉,两个儿子俱殁于军中,也是刘氏母子命不该绝,被老人收为义女,从此举家四口以农桑谋生计,日子虽苦倒也勉强过得下去。
光阴荏苒,转眼过了十八年,二位老人已去世,李参也长大成人,一日李参突然向母亲问及个人身世,刘氏欲言又止,儿子再三追问,十八年前的伤心往事涌上心头,便将为抚养儿子成人,到张大户家当奶妈,受凌辱之事,向儿子诉说一遍。李参听老母亲道罢身世,直气的三尸暴跳、五灵生烟,顿时要找张皮蛋去为母报仇,被其母苦苦劝阻,才没有行动。
李参20岁那年,刘氏为其择邻家周姓之女完婚,一年后生一男孩,一家四口,男耕女织,享不尽天伦之乐。哪知李参自从母亲口中得知被张皮蛋欺侮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夜间躺在枕席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妻问其故,却守口不吐。婚后三年,李参见儿子已快满两岁,活泼可爱,暗暗斟酌,李家已经有后,何不寻机报仇。
一日,李参谎称到胶州府去贩盐,不顾老母和妻子的劝留,携带盘费银两,朝山东而来。一路上晓行夜宿,不几日来到齐州辖区,打听得张大户已去世,其子张皮蛋尚在。当晚李参怀揣匕首,潜入张家,见到皮蛋,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两人一个存心,一个不备,说时迟,那时快,李参拔出匕首刺向张皮蛋,可怜张皮蛋,还未弄清是咋回事,就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到阎王老子那里报到去了。
李参杀死张皮蛋,张家大院开了锅,院丁长工们纷纷围拢来要抓凶手,李参扔下匕首,抱了抱拳,
“诸位: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找张皮蛋报欺母之仇的,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请诸位缚我告官,要杀要剐,自有朝廷王法”。
众院丁见这个凶手还挺仗义,便带他去济州府公堂自首。
知府大人升堂,问清来龙去脉,提笔判道:“李参之母被欺,理应告官治张皮蛋奸污妇女之罪,但李参目无法纪,行凶杀人,按大隋刑律判处死罪,打入囚牢,待时押解京师大理寺复审。”
(三)
李参走后,数月杳无音讯,老母及妻子牵肠挂肚,昼夜思念。
这一天,李母刘氏和儿媳周氏携孙子入睡,老妇人一则鉴于天热,二则思儿心切,回想一生苦难历程,又想到儿子数月不归,怕是出了不测之事,思想到此,不觉老泪纵横。刘氏正在夜不成寐之时,忽然听见“咚咚”敲门声,急切问是何人?当他得知是儿子李参回来时,心中又惊又喜,匆匆起来开门,刘氏一面开门,一面唤醒儿媳周氏,李参进门,刘氏又引火点上油灯,老妇人手持油灯上下打量儿子,只见他头发蓬乱,须发恁长,身着囚衣,一下子惊呆了。李参之妻周氏见状也狐疑不定,正想开口问其究竟,忽然李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母亲,儿子不孝,不能为您养老送终了。”
说罢他又转过身来对妻子说:
“老母、儿子全托付于你了……”
婆媳二人急忙上前搀起李参,问他何故如此。李参拭干眼泪,将如何骗老母、妻子,私自到张家报仇,杀死皮蛋,如何到官府投案,被问成死罪押解京师,又如何遇到王伽大人开恩,准许探亲之事从头到尾叙述一番,婆媳二人听罢,止不住泪如雨下,一家三口紧紧抱成一团,嚎啕痛哭,哀泣之声笼罩着太行夜空。
一家人只顾痛哭,忘掉了李参尚未吃饭。婆媳二人急忙生火做饭,李参乘机来到床前,趁着灯光,仔细打量着那年仅两岁、一脸稚气的孩子。可怜他胎毛未退,乳臭未干,尚在襁褓之中,就要成为无父孤儿。锅灶的火光映照着白发苍苍老母哀愁凄苦的面庞,老人家年轻守寡,为了抚养自己成人,忍辱含垢,历尽人间沧桑,又怎么忍心叫她老年丧子呢?再看那年仅二十岁的妻子,她十七岁过门,上孝老母,下哺幼子,粗衣淡饭,昼夜辛劳,如今要少年寡居,我死之后,他们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李参想到这里,心中比油煎火燎还难受,但为了不让老母和妻子难过,只得强忍悲痛,把泪水咽到肚子里。
饭煮熟了,玉来面饽饽炒鸡蛋,这是他们过年过节吃的饭菜,李参面对拳拳慈母之心和妻子的深情,思绪万千,难以名状。在这生离死别的关头,哪里还有心吃饭,然而为了安慰老母和妻子,只得佯装狼吞虎咽,看似风卷残云,其实味同嚼蜡。
看着儿子吃得香甜,痛不欲生的老母仿佛找到了一丝慰藉,她心里在滴着泪,回忆着千辛万苦拉扯儿子长大成人,如今自己已年近花甲,想不到祸从天降,她后悔为什么要对儿子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无意之中把儿子送上了绝路,她多么想替儿子去死啊!但又束手无策。
“何不乘机逃跑?”李妻周氏有自己的想法,俗话说“能隔千里远,不隔棺木板”,她希望丈夫活下去,将来一家总有团聚的机会。
“真是妇人之见,”李参虽不同意妻子的主意,但他十分理解她此时的心情。“我等身为大隋臣民,岂有不遵从天朝王法之理!”再说,王大人以赤诚之心待人,冒身家性命之危,释放我等回家省亲,如若恩将仇报,累及他的妻儿老小,我又于心何忍?”。
丈夫一席话,周氏无言以对,只是暗自伤心落泪。
“我儿深明大义,既报了家仇,又续了李门香火,虽死也应无憾。老身有心赴京为儿送行,怎奈年迈力衰,不能去了。儿死之后,在枉死城暂留,为娘随后即来!”李母悲怆地说。
“我愿与丈夫生死相随,一则路上有个照应,二则也好到法场祭奠送终!”周氏泪声俱下。
李参苦涩地笑了笑说:“万万使不得,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你走了如何是好,再说,自古以来哪有囚犯带家眷之理。”
正所谓:夫妻双双流泪眼,两口个个断肠人。时至深夜,李母为使小夫妻二人诉一诉衷曲,佯称困倦,回自个房中去了,李参幼子正熟睡,卧房中,油灯下只有小夫妻泪眼相对。周氏忍着悲痛宽衣解带,露酥胸、袒玉腹,她希望丈夫接近自己的身子,想用尽妻子之道使丈夫在片刻鱼水之欢中得到温存、安慰和临时的解脱。常言说“新婚不如远别”,若在平时,二十几岁的汉子,离家数月,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欲火,然而今夜的李参却心如刀割,面对躺在身边的三年来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妻子,却感到那么陌生,那么遥远,仿佛阴阳相间,妻子那冰肌玉肤,对他却失去了吸引力。周氏见丈夫无动于衷,只得舒玉腕将他拉到身边,李参这才如梦方醒,并顺势躺到妻子怀中,各自释放着积压在胸腔中的情愫,只有此时此刻,自由与欢娱才真正是属于他们的。
正所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李参夫妇尚在兴犹未尽、情犹未了之中,忽然金鸡报晓,东方发白,李参急忙推开妻子,一边穿衣一边说:“此去京都足有千里之遥,十天内我必须昼夜兼程赶到长安,若不及时赶到,王大人就要受连累。”说罢,他再次向老母含泪跪拜。
李母吩咐儿媳将干粮装入袋内,准备送儿子上路。周氏哆嗦着双手为丈夫打点行装,泣不成声:“你……要保……重!”
李参从妻子手中接过衣物,转身走到床边,吻了一下儿子的脸蛋,跨步走出房门,向着老母和妻子深施一礼,安慰道:“文帝爷仁德宽厚,爱民如子,不许滥杀无辜,必会亲理此案,到那时,我定会讲明原由,求万岁爷宽恕,举家还会有团圆之望!”
李母诚望儿子所言能成为事实,但她十分明白,杀人偿命,古之定法,眼见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此时怎不老泪纵横,她迈着蹒跚的步履把儿子送出家门,双腿颤抖,再也走不动了。
周氏欲远送一程,被丈夫挡住。“你还年轻,待老母百年后,尽可改嫁,但一定要把孩子养大成人!”李参说罢辞别家人,迈开大步,头也没回,在老母和妻子的目送中急匆匆消失在晨雾里。正所谓:
世间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四)
王伽,齐州泰安人,世代以农桑为业,十七岁应募从军,文帝平定天下后,王伽在州府衙门当差,刺史见其聪明干练,忠于职守,提升他为狱吏,总管监牢一应事务。王伽因随军征战,二十八岁才娶妻,生有一子一女,家中颇为和谐。王伽遣散众人,与随从踏上西行路途。不久,一个名叫宇文嵩的囚犯追赶上来,声称要与之同行,路上情愿侍奉王伽。王伽急问其故,宇文嵩道:“连年战乱,父母去世,妻儿俱亡于乱军之中,无亲可探,为此愿与大人同行”,王伽一向为人诚信,见多一伴侣,甚感欣慰,途中王伽问及宇文嵩身世,却又引起一段情由。
宇文嵩,北周孝闵帝宇文觉之后裔,宇文氏皇权统治北方数十载,福禄延及子孙,作为皇室一员,自然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自从文帝灭周统一中国后,宇文氏失去往日的威严和荣耀,年轻的宇文嵩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发誓要俟机报复,行剌文帝,复辟大周。
公元594年,文帝闻知关中饥荒,百姓以豆渣拌糠为食,心怀不忍,一面命撤销御膳,除却酒肉,一面亲临关中率饥民到洛阳就食,并命令卫士不得拦阻与驱赶。在战乱中流落齐州郓城县的宇文嵩得知消息,混入饥民群中,怀揣利刃,趁卫士放松对百姓阻禁之机,向文帝靠近,伺机行剌。文帝见扶老携幼的人群走来,立刻引马避路,好言抚慰,宇文嵩瞅准时机猛然从怀中拔出利刃欲加害文帝,不料被一难民用身子紧紧护着了文帝,宇文嵩见状,不忍下手,此时锦衣待卫走上来将他拿住,倒捆双手拉到文帝面前,文帝问其家乡居住,立即让手下将他送到齐州刺史公堂审问定罪。
王伽三人一路拉家长,减轻了旅途劳累,行至华山地界,但见近处禾田内,玉米卷叶曲穗,芝麻缩花垂头,烈日依然那么不可一世。
王伽三人心中有事,路途景物无心观赏,行了七日,来到京都。那东门外的月来客栈掌柜名唤贾大,祖籍齐州,三年前王伽进京公干,曾在这里歇脚,并与店主人认过乡亲。贾大见故人自然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遂安排上等房间让三人住宿,并设酒宴款待众人。
离七月初三尚有将近十天时间,三人闲暇进城游玩,长安帝都,热闹非凡,东街摆着油盐酱醋柴,西街都是绫罗绸缎绵;南街买卖葱韭芥蒜耦,北街籴粜米面麦豆菽。更有那杈耙扫帚牛笼头,酿皮醪糟臊子面。一街两行熙熙攘攘,大道之中车水马龙,三人逛了半天,不觉腹中饥饿,每人吃了两碗面条,起身往客栈走回。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七月初一,放出的囚犯陆续到达。初二晚上,已到六十三人,夜晚王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万一有人借机逃亡,将何以复命,举家老幼就要命丧黄泉,想到这里,他再也平静不下来,索性坐起,眼前浮现出全家人的面容。
“此去西京交割人犯后要快点回来!”慈母灯下为自己缝衣的场面在王伽脑子里浮现。“如今六月暑天,官人要切切保重身体!”妻子一面赶做布鞋,一面叮嘱。“爹爹,你去那么远,就不想我和弟弟吗?”天真烂漫的孩子话里充满了雉气。
如若此举带来不测,我王伽甘愿以死伏法,可怜我的父母妻儿,他们何罪之有,让他们为我受株连而死,我将死不瞑目,王伽像热锅上的蚂蚁,心绪不宁地在地上乱转。
“明天还有一天,你要沉住气,他们一定会来到。”王伽自言自语地安慰着自己。
王伽一夜没眨一眼,好容易盼到天亮,急忙穿衣走出房门,来到客栈门口,不住地向东眺望,心里十分焦急。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卜。
(五)
直到中午,王伽等一直在客栈门口观望等待,店主人备齐膳食催他用餐,但他早已把饥饿抛到九宵云外,只盼囚犯早些到来。从卯时等到午时,又陆续到了五人,直到太阳快要落山,又到来三人,王伽将众人唤来,一个一个地数,逐人逐人地点,但见李参未到。这个放行时信誓旦旦的年轻人他为什么不到,莫非家有要事耽误了启程日期,还是生了重病没能按时赶来,难道他会畏罪潜逃?王伽正在胡乱猜测,忽听人群中喊道:“李参到了。”王伽抬头望去,见正东大路上十余丈开外,有一高大身影迈着奔跑一样的步伐向月来客栈走来。王伽见七十二名囚犯俱已到齐,无一遗漏,心里悬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一面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上佳,一面对众囚说:“诸位言而有信,不愧是大丈夫,本官定当将此事奏明圣上,乞求文帝爷格外施恩,免尔等死罪。”众人听罢千恩万谢,回客栈歇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王伽带众囚犯来到大理寺交割,大理寺卿裴政闻讯即刻升堂问事,王伽向裴政献上州刺史公文,并向裴政述说了释囚和众囚犯自动归案的经过,裴政甚感惊异。他令部下按公文上的名单一一清点人数,七十二人一个不漏,立即写了回文,盖上印鉴,交于王伽后将犯人收监。“王狱头,你放走死囚犯,又令其自动归案,实属千古奇闻,明日早朝,我将奏明圣上请旨定夺,请王狱头午门等侯。”裴政对王伽说。
“听凭大人吩咐,王伽一定等候。”
翌日五鼓,香烟缭绕,钟鼓齐鸣,文官武将站立金殿两侧,文帝在众多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下,乘车辇驾临金銮殿。文帝在龙椅上坐定说道:“众卿有何本章,快快奏上”。只见大理寺卿撩袍端带,正冠执笏,出班奏曰:“今有齐州狱吏王伽,押解死囚犯进京复按,行之中途天气炎热,王伽不忍众民夫酷暑天推车之苦,义释众囚犯,并约定时日在京都汇合,不料众囚笃守信用,按指定日期归案,无一违约。”文帝半信半疑。问道:“竟有此事?”裴政道:“是微臣亲自验证过的,千真万确。”文帝闻听,大为赞叹,令内侍喧王伽上殿。王伽在内侍喧呼声中整衣正冠来到丹墀,双膝跪倒,口称:“齐州狱吏王伽,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文帝令其平身,然后又仔细查问了释放囚犯的事,王伽一一作了回禀。文帝见他仪表堂堂,谈吐文雅,甚为赏识,大加褒奖,又令大臣们安排在偏殿召见七十二名犯人。众犯在偏殿双膝跪定,山呼万岁,文帝伸出双手示意站起来讲话。众犯受宠若惊,再次叩首谢恩。
文帝从裴政手中接过囚犯名册,逐一点名问话,当点到宇文嵩时,心中好似有所触动。“你是宇文嵩?”文帝命宇文嵩走出队列。
“小民该罪万死。”宇文嵩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你身犯何罪?”
“回万岁,小民所犯乃弑君之罪。”
“行刺皇上,按律祸及九族,你可知晓?”
“小民知罪,”宇文嵩绝望地说。
文帝令他归队,又继续点名问话。七十二人逐一问话完毕,又吩咐大臣在偏殿设午宴招待众犯人。众囚犯以为是断头前送行宴,面面相觑,不敢多言。文帝回宫,差太监到偏殿传下圣旨,诏曰:“李参等七十二名死囚,虽身犯王法,其罪当诛,然念及笃诚守信,均予赦免。王伽怀忠勇仁爱之心,大胆释囚,古今罕见,擢升三级,赐黄金百两,绸缎百匹,以示嘉奖。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李参、宇文嵩等七十二人齐声高呼:“谢文帝爷隆恩,万岁,万万岁!”李参泪若涌泉,不住地长揖跪拜,宇文嵩以头着地,顿首百拜,额上磕碰了几个大血泡,其余人等有长跪不起的,有匍匐在地的,有泣不成声的,有高喊万岁的。王伽见状,极力劝阻说:“诸位果是感恩戴德,或多纳赋税,或应征劳役,或从军戍边,以图报效,何必如此呢!”众人又围拢来向王伽施礼,感谢他救命之恩,然后入席,酒足饭饱而散。
文帝回到后宫,亲拟诏书,晓喻天下,诏曰:
昔周武以弱破成汤,汉祖以寡败项羽,何者?民心之所向耳,天意者,民心耳。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者也。民者,国之本焉,齐州狱吏王伽,以身家性命相抵、中途义释死囚,解民夫之倒悬,施恩德于犯人。囚犯按期而至,无一爽约,信义之举也。以此鉴知民心本无色,染之赤则赤,染之缁则缁。官者,民之父母也,若以诚挚之心,仁爱之举,言传身教于民,则民心大顺也,民心顺,则天下兴;天下兴,则社稷固。百官应以王伽为范:勤政爱民,施教化于桑梓,布仁德于畎亩,使之万民归心,则大隋幸甚,天下幸甚!
开皇五年文帝在位二十四年,躬节俭,平徭赋,仓廪实,法令行,官吏恪尽职守,黎民安居乐业,强不凌弱,众不欺寡,物阜民丰,朝野欢娱,万民称道,四海归心。
后因听信皇后之言,废黜太子杨勇,立善于伪装的不肖子杨广为继承人,致使群雄四起,天下大乱。
有诗为证:
战乱弥息山河晏,四海升平万民安。
皆因皇嗣传杨广,又致九州起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