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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被贬黄州期间,听到当地人传说,这一带有三国时的赤壁古战场。照例,才华横溢的苏轼不太计较此说是否真切,反正诗情与哲思已因之喷薄而出。
苏轼在《赤壁赋》中这样写道: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曹操《短歌行》的创作时间有争议,因为全诗的意象似乎并不通贯,更增加了推定的难度。但无论如何,“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几句,不但符合苏轼当时身处的情境,而且这个孤寂凄清的画面嵌入赤壁曹军无比壮盛的军容,就如同传神阿堵,使得简单的热闹喧嚣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与不久之后的“樯橹灰飞烟灭”之间,更是打通了一个奇异的精神通道。苏轼这个创造性的处理,确实担得起“文境邈不可攀”的评价。
《东坡志林》是苏轼随手写下的札记,研究《三国演义》的文章经常会提到札记中《涂巷小儿听说三国语》这个故事。涂巷中有熊孩子非常顽劣,家长烦了,就给他们几个钱,让他们坐在一起听说书。讲的是三国故事,听到刘备败了,孩子们就紧皱眉头,还有人急哭了;听到曹操败了,就开心得不得了,拍手称快。可见,对谁是君子谁是小人的判断,多少代以后,都不會变。
这是民间很早就有尊刘反曹心态的重要记录。有学者因为《赤壁赋》的描写,就认为苏轼推崇曹操,因而否认《东坡志林》是苏轼的作品。其实,《东坡志林》的著作权固然可以讨论,但若认为苏轼是曹操粉,那就大错特错了。
写起史论文章来,苏轼可以算曹操的顶级“黑粉”。一般历史学家虽痛恨曹操的为人,对曹操的才能却是不得不佩服。但身上总是闪耀着自信光芒的苏轼,对曹操的能力也不怎么瞧得上。他在《魏武帝论》中说,夏商周三代之后,“道术政教无以相过”,言下之意是历朝历代的皇帝其实没几个好人,所以谁得天下,比的就是谁更奸诈、更暴力,曹操没能一统天下,可见论“诈力”,曹操也不过尔尔。刘备是个反应慢的,所以打刘备出手要快,别让他做好准备;孙权勇而有谋,所以打孙权不是用声势吓唬他就能奏效的。可是,曹操用打孙权的办法去打刘备,用打刘备的办法去打孙权,结果都失败了。归根结底,曹操“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所以不能一统天下,也就是注定的了。
苏轼特别推崇被曹操杀掉的孔融,在一篇歌颂孔融的文章里,他为曹操发明了一个非常有表现力的外号——“鬼蜮之雄”。在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里,苏轼写“亲射虎,看孙郎”,把自己比作孙权,其实苏轼还曾模拟孙权的口吻,写过一封给曹操的信,把曹操的劣迹一顿狂喷。
简单说就是,苏轼的人格也有许多面。作为评论员的苏轼对曹操憎恶鄙薄至极,作为文人的苏轼却会被曹操打动。这种状态,倒是和陆机一模一样。
曹操身上有特别能打动文人的特质,倒是一点也不奇怪。曹操是建安文学的中心,身边围绕着当时一流的诗人和作家。他们未必都了解曹操,但曹操无疑很了解他们。曹操熟悉他们繁复而华丽的文学技巧,又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曹操的诗文,格调高古而雄劲悲凉。曹操知道什么话是他们想说又不敢说的,于是常能一语道破。
鲁迅谈曹操的文章,特别强调一个特点,就是“通脱”。他解释说,“通脱即随便之意”,曹操“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
“想写的便写出来”,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因为如果思想没有超越凡俗的地方,怎么想就怎么写,写出来的就是灌水文章。今天我们不妨望文生义,把“通脱”两个字拆开来解释:“通”就是通透明白,“脱”就是洒脱随便。
通脱的状态,在实践中可能非常可怕。比如,既能大肆摧毁破坏,却又能显得率性而深情,不妨说就是一种通脱。汉末乱世,曹操既是最凶残的屠伯,又是最悲凉慷慨的吟游诗人,这两个形象让后世有些论者感到无法兼容,但在曹操这里,一切自然而然。
文人可能是最不能抵御这种诱惑的群体。精明如鲁迅,一方面很清楚以自己爱吐槽、好打脸的脾气,如果遇到曹操,多半会被他杀了,但另一方面也毫不掩饰对曹操的推崇。文学评价,本就不能以现实的利害计算。
(寒 江摘自《廉政瞭望》2020年第20期,肖文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