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景昊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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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偏见


  “人不过是其气候经验之总和而已。”
  ———《喧哗与骚动》

测量员


  返回夏天的路正在锐减,譬如蓝色,
  凝视它,不再确信,晴朗是坚硬的固体。
  尚未有其他季节,对裸露的肉体毫无戒备。
  知觉的旺季降临躯体,向着更深的深处发生。
  逐渐推迟的日落时分里,接触风,
  用暗中更改的皮肤检验气候的真伪。
  重游旧凉亭,也无人提起返回的感觉。
  脸孔们密布偏差,重聚,试图围成旧天气。
  为进一步逼近夏天,谈话中剪接幻象:
  丰沛的光线和云,暴雨天的铁青色质地。
  然而各自怀有难言说的,细小的风景。
  重返之路偏移,沉默中认领今天。
  日光下,凤凰树拓展阴影的领土,
  分化新姿势,亲近热空气里,不变的疼痛。
  而我们只有一次,在最敏锐的、敞开的时刻,
  获得过某种涨潮般的情绪,夏天的旧址。
  季节复制自己。不断被篡改,是我们。
  放逐于漫长年龄,测量永久拒入的盛大的故
  乡。

日记


  午饭煮什么,妈妈问我们。你们说啊。
  她问。她撑着头,吐司片往嘴里送。
  总是这样。午后,就下几小时雨,暮色被取消。
  房里多昏暗,爸妈轮换着到双人床上睡。
  整个下午没有一句话。没什么需要原谅。
  爸爸说。你爷爷来看我的时候,我也像孩子。
  我还是不抬头。姐姐对妈妈说,今晚的面味道
  好。
  饭后,两个女人跳舞。“你怎么又驼背,妈妈。”
  “昨晚太热,”我对妈妈说,“但也没办法。”
  每夜醒来她都想起我的黑眼圈。
  这些远无法击垮我们,我们甚至不常哭。
  担心什么,我说,我会记得点蚊香。
  让我们痛苦却轻而易举。多晚了,我还能
  听得见蚊子,嗅觉是折磨,电扇的季风中困惑
  地飞。

乡音


  五月,凤凰木已疲于站立,风中难以带走的,
  是金色。铜蓝泳池里,多少次冒险的换气。
  听凭季节在呼吸中更迭,更多自顾自的申斥,
  变得易于宽宥。气象预报未能警醒我们。
  光线来到旺季,引诱我们,饱尝明亮的早晨,
  到晌午,呼吸中,就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充
  盈。
  某个傍晚醒来,看灰白色返回空气,走到庭
  院,
  听某棵树正换叶子。悬挂着的衣物仍旧潮凉。
  停留片刻,回房披一件外衣,看着窗外。
  远空中,蓝色越叠越紧。这时感到静默,暑气是
  乡音。
  2020 年5-6 月,厦门

父亲的清明


  清晨,各处是细小的燃烧,向下
  逼近掌心,父辈们一次次地重译死亡
  令你置身于浓重的芬芳。烟雾中
  观看着洁净的石匣,你的瞳仁,积累
  许多突变,削减种种不必要的恸哭
  表兄终于寄来自己,展开笑容
  “异地的河更汛急”,之后是整行
  整行的空白。几年不见,孩子上初三
  喉结在生长,全身棱角在纠集
  青亮的头皮下,蛰伏丰沛的黑
  气象预报中,一场雨向你身后逼近
  你回身,盯视南风来的方向,试图抑制
  云层中无声的凝聚;困在唇齿之内的
  低呼,向着滋长的、无法击痛的白
  所有字句逃向空旷,没有追回的可能
  离开祠堂,没有谁,再向死亡祈求什么
  两家人步入海鲜酒楼,就获取晚餐
  剥开几张壳,让密布的刺平躺于骨碟
  莲雾般蓬松的心,无需相互敞开
  只是凑近,原宥彼此的早期。最后
  分头离开就像,深入两处阴雨天,
  从幼年的消亡处,转身、驱车
  驶入黄昏,高速路尽头的蓝色。
  2020.4,厦门

危险


  沿山路骑行时,你对旁无一人感到满意,你有点孤单。于是你站在你背后,在刚好能凭背影认出你的距离,看着你骑行。你的面前有一条水沟,狭长,浑浊,你继续向前,你闻到沟中散发的臭气。你明白,你不会掉下去,因为你骑得很稳,你操纵双臂,双臂操纵车把手。
  你在背后,只是害怕你会掉进那条小河,你焦虑地站在原地,感觉一切即将不可挽回。你的双臂要如何摆动车把手才能躲开灾祸呢? 碧绿色的山间小河也许散发出青草香, 但是它将会如何吞没你和你的单车啊。你觉得危险极了,你不太害怕。
  蔡景昊的诗是氛围化的,这种氛围渗透在其对世态之喧哗与骚动的预知、呈现与审视中。它以普遍而细密的感知触角,将过去与现在、现实与记忆、经验与思想,統合于意义勾连的关系网络,让诗中的观察者、当事者、反思者,直接暴露于世象包裹的旋涡,在与他者的共同呼吸中,使自我与世界得到敞开。在诗的创作上,诗人拒绝了符号狂欢的杂芜与理念提纯的抽象,转而选择在现象陈列与意识游动的交界,构建起别有意味的叙事,由此通向对时间、文化、成长、记忆等多重主题的凝注与追问。诗中曾多次涉及对季节与气象的书写,如不断锐减的“返回夏季的路”(《盛夏偏见》), 时雨将至前的“气象预报”(《父亲的清明》), 季节的循环、气象的涌动,指向对世象之“变”最为外化直观的经验感知。面对季节自我复制的表象,一切试图“逼近”与“重返”的行为都走向失落。在单向线性的时间视域中,流变即是永恒。而在诗人笔下, 事物的变化又常常是有预兆的形式,它并非偶然性、瞬间性的突变,而是“纠集”“蛰伏”了某种隐秘而不外显的内在驱动力的,可被预感的“绽开”。正是这种处世情结,让诗人对幼年之消亡、故乡之远离、死亡之重译、危机之无定、离合之有限、记忆之弥散的反思被不断唤起,在素朴而真挚的诗兴漂泊中,流放一个敏感而困惑的魂灵。   ——温菁韵 同济大学
  蔡景昊的诗歌充满了生活经验,反复出现的天气、季节意象都在诗人细腻的眼睛里不动声色地流转。
  从内容来看,这些诗大多围绕诗人的私人记忆铺开一场场叙事, 诗人既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更是体察者,在对世相细微变化的敏感观测里,诗人建立起自我和外部世界的通道,通过回顾一个清明,一场露营,一个普通的夏日午后, 或是一段简单的交谈,静静书写出更为普遍的情感体验。
  静书写出更为普遍的情感体验。从创作手法来看, 诗人注重感性经验,抛弃过于晦涩繁复的象征意象,从日常生活里捕捉自然景物和人物的动作、话语,并且刻意将自己置于一定的距离,因此在处理诗歌文字时既营造了较为亲切的清新感,也同时包含一种较为疏离的悬置感。
  诗歌是一种对生活的感知和提炼,而正由于生活如气候变化无常,诗人因此感到流变,引发对于“不确定性”的书写,这也是蔡景昊的诗歌里反复唤起的重要主题,如季节复制自己。正是这种不易觉察却悄然而至的变化,构建起了诗人对记忆,对自我,对世界的不断反思, 也使得我们可以随着诗人一起,在永恒的季节轮转中诗意地漫游。
  ——孙钲洋 同济大学
  诗作整体给人一种稳定、可控的感觉,像一条小溪的转折处,有波折,然保持着一寸一寸前进的节奏, 使你笃定它没有终结,且始终保持着略低于体温的温度。这种冷静的温度来自叙事与情感的缝隙,对日常事物的观察使作者“不再确信”情感可以沟通,因而人与人之间心灵“无需相互敞开”,这既是对别人的不确定,更是对自己的怀疑,怀疑思想是否能有效沟通, 怀疑情感的存在方式。
  《日记》中虽有明显的对话与叙事,然感情仍很少外露,有冷处理热思考的特征。叙事由描写铺陈,情感却不由描写抒发,只是通过场景与对话的互动暗示心绪的转变。《危险》则以更新奇的视角分裂叙事,“你站在你背后”“觉得危险极了”而“不太害怕”,尝试重现个人灵魂上升的独特体验。要补充的是,感情的变化似乎相较于场景有一层滞后,“一種情绪悬而未决”,不管是否刻意,敏锐的感官感受到的每次转折却都是钝角,自己也不明的感情来源和结果“困惑地飞”。“难以承受的轻盈”是内心矛盾的集中体现,生活之自由反而束缚了感情的表达,于是“感到静默”,于是“消亡”,敏锐的心灵消磨于日常的平庸与混沌中, 尽管这种平庸被较为准确的语言捕捉,并得到个人化的阐释,但无助于心灵明晰地成长, 体现了对生命意义的暗中审视与反思。
  诗人蔡景昊较少堆叠意象, 多以自然现象营造环境氛围,强调感觉(尤其是回忆中所想象比拟的),“丰沛的光线和云”交织成夏日剪影,重复每个相同的气候,也引发体内相同的症候。然而所有声音都在否认这种“相同”,人变物换,今不比昔,难返兮故乡,难再兮夏日,易老兮我心。对于过去的怀念和对于当下的犹疑交织成复杂的内心感触, 促使现实不断地进行自我认知, 故努力记住过去便是对未来的忠诚,思考本身就是对问题的回应。
  ——泫澂 同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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