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语·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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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荼 靡
  箭!
  便如流星划过天际,如红日初破晓雾,又 或者,如无声之处,惊雷突绽。所有人都震慑 于这一箭的光芒,静……静如天荒地老。
  天荒地老的寂静之中,有马蹄疾驰,声声 踏破,声声都慢。白衣少年冲天而起,人未至, 箭已先至。一箭正中前心,鲜红的血喷薄出来, 如九月郢都的凤凰花,惊心动魄的红,惊心 动魄的艳。
  迟了一步,只是一步。
  一步,就是一生。
  大片大片的血染在她淡青的衣裳上,浓 稠得不能化开。
  传说中有着漆黑如夜的眼睛、莲花般掌 纹、冰蓝色血液的巫箫,因为爱他的缘故, 终于倒在荼靡箭下,满腔冰蓝的血液熬成眩 目的鲜红,滚烫地,从心口喷出来,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想要仰天长啸,最终却只深深低下头去,以额抵在她 的眉心:“记着我,所有我欠你的,我会加倍还你。”
  她的唇艰难地动了一动,他俯身,听见她用极微弱的声 音回答:“不,我不会记得你,以血为誓,来生来世,永生永世, 我都不会再记得你。”淡漠和从容,就仿佛最后飘过她眼中的 云彩。
  《宝音书·离后传》记载,永嘉十二年,巫皇围攻巫城, 巫后亲临督战,以荼靡箭射杀巫箫。巫箫死,巫神不知所踪, 巫城从此成为一座死城。
  巫城死,伽若兴。新兴的民谣,起于青萍之末,随风流传。
  读忆师
  极平常的一个清晨。
  像每一个清晨一样,等东家的粥铺西家的茶馆都开了张, 喧嚣过尽,凌箫才慢腾腾地支开窗,将匾额挂上,细细看了, 是“暝色”两个字,点了胭脂的红,古朴,娟秀。她微微一 笑,自觉十分满意,却不知大多数路人都只会看得一头雾水, 猜不出这家小店所售何物。 所以凌箫的生意一向都不是很好,也不需要很好——她 是一名读忆师。
  一朵花记录了怎样一些岁月,一块石子又遭遇过怎样的 风浪,一抹纱承载的香艳,一把剑坚守的信念……这个世界 的秘密,读忆师比一般人要知道得多得多,当然你可以买到 这些秘密,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凌箫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阳光透过窗口的叶片照进来,是清浅的碧色,碧色阳光 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黯淡的灰色长衫,逆光,看不 清楚他的容貌,只一双眼睛,极黑,极深,冷寂如千年古井, 萧索又如秋叶凋零,苍白修长的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
  一枚银质的戒指——也许是银质,从光泽上来看应该是, 但也不能确定,因为戒指实在旧得有些年头,生了锈,染了 尘埃,暗的银黄色,只能勉强看出当中镂空,镶了浅白色的 东西,像小朵的栀子花,也许是石子,栖霞山的花岗岩有这 种颜色的。凌箫的目光最后停在戒指中心的一点深蓝上,太 诡异的颜色,连她都不能分辨的质地。
  “我想……知道发生过什么。”灰衣男子的声音微微有点 低,低到仿佛耳语,只一恍神,就听不分明。
  这不是个普通人,凌箫对自己说:我应该好好敲他一笔。
  她凝神望着男子手心里的戒指,露出十分踌躇的神气,道: “年代有些远了……”
  年代越久远,要读出记忆就越艰难,耗费的灵力就越多, 所收酬劳也就越高。两下里心照不宣,苍白修长的手往面前 推一推,定了睛看去,是两枚金铢。一枚金铢能换一百个银铢, 一枚银铢能换一千枚铜子,凌箫平日里的价钱,不过五百铜 子而已,顿时眉开眼笑道:“公子稍等。”
  说着向戒指伸出手,才一触到,指尖一痛,仿佛被细小 的针扎了一下,凌箫吃痛回手,举到眼前,并没有什么异样, 再看去,却不由呆住:
  那枚戒指竟然大亮了,一洗方才古旧委琐的模样,蓝莹 莹焕发出别样的光彩,这样的亮,连阳光都被尽数压下,它 就像夜空里忽然绽放的烟花,璀璨到让人目眩神迷。
  才要惊呼,光芒竟又敛尽,如一枚刚从锻炉里出来的戒 指,新银色戒身,镶了细白的珍珠,当中凝聚一点幽蓝,也 许是蓝宝石。
  理智终于没能斗过贪娈。凌箫小心翼翼地再一次伸出手, 戒指出奇地轻,轻得简直就像一片羽毛,而且是若耶山顶鸿 雁的羽,只要轻轻一口气,就会被吹走。凌箫越发惊异,凝 神引导,试图读出蕴藏于戒指里的记忆。 空的!
  这枚古怪的戒指的过去,竟然是空茫茫一片,如白雪过 后的大地,不着半点痕迹。
  放出去的灵力如石沉大海,连个音都听不到,凌箫起了 好胜之心,不断催动灵力,面色却越发苍白,鼻尖一点细小 的汗珠渗出。
  还是什么都没有。
  “罢了。”只两个字,自那个灰衣男子口中说出,于这样 的静谧之中,隐隐泛着银白色的光泽,凌箫咀嚼这两个字, 像是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那男子道:“这枚戒指……姑娘看不出来也不奇怪,”目 光扫过凌箫的钱袋,那里装了他的两枚金铢,唇边极浅极浅 的一抹笑意转瞬即逝:“我有个不情之请,却不知姑娘能不 能答应?”
  凌箫警惕地护住钱袋:“说来听听。”
  “我要去巫界一趟,需要一名读忆师相随,报酬么,”随 手一撒,窗台上多了十余枚金铢,比阳光更夺目:“姑娘意 下如何?”
  凌箫动也不动地盯住那把金铢,几乎能听见自己口水滴 答的声音,可是犹豫良久,终于坚决地摇了摇头。
  她自然知道这笔钱能让她买下洛城中心最好的宅子,可 以在宅子种满洁白的蔷薇,可以让她舒舒服服地坐着马车到 栖霞山顶去看一次日出日落,可是——不值得赔上自己的 命!
  如果不是此行危险,这人肯出这样的大价钱么?凌箫心 里算盘打得震山响:巫族是灵界最奇怪的一族,若非迫不得 已,没有人愿意和巫族交往,因为他们古怪的灵力和古怪的 思维方式,何况是深入巫界。
  灰衣男子微微一笑,右手在窗台上轻轻一按:“加上这个 呢?”那是凌箫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灿若星子,朗如清月。
  竟然有这样如画的眉目!
  凌箫呆住,拒绝的话就期期艾艾地卡在喉中,许久才低 头去,又被眼前满满一袋金铢震慑——至少有五十个以上。
  她狠狠吞了一口唾沫,狠狠点了点头。
  ——这个价钱,已经值得拼命了。
  日暮里
  凌箫并没有很多的东西需要收拾,只关了窗户,将顶上 的匾额收进来,青夕——灰衣男子叫青夕,他报上自己大名 的时候满怀希望地问:“你听过这个名字么?”凌箫顶住他幽 怨的眼神坚定地回答:“没有。”——问她暝色何解,凌箫说, 是以前听过的一句话,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青夕的眼睛亮了一下:“你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不记得了。”凌箫手法利落地把衣物打成包,十分诚恳 地问:“可以出发了吧?”
  洛城到巫界,是一段极长的路程,长到凌箫最初的贪娈 之心尽去,陷入茫茫不可知的恐惧,然后恐惧又被无聊替代, 最后她发现她的这个主顾实在长了十分俊美的一张脸,于是 无聊之余总算找到了目标。
  青夕被她目光灼灼地盯了三五日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你 老看我做什么?”
  “你长得很好看,比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好看,不多看几 眼可惜了——巫族的人都像你这样好看吗?”
  青夕一个趔趄栽倒,他转动中指上焕然一新的戒指,心道: 当真是她?
  戒指沉默不答,只周身的光芒微微一暗,也许是同情的 一种表达方式?
  “你很喜欢这枚戒指?”凌箫的眼珠滴溜溜乱转,“看起 来很值钱。”
  戒指的光芒彻底泯灭。
  宛州是修罗界与巫界的边城,这边是修罗界,过了界碑 就是巫界了。
  青夕与凌箫抵达宛州的时候天色已暮,便寻客栈过夜。
  宛州来往商人甚多,费了老大劲才找到一家客栈有空房,客 栈不大,暮色里浮了几个淡金色的字,道是“日暮里”。
  庭院里种了梅树,梅树下栓一匹老马,有人经过的时候 懒洋洋抬半只眼睛看人。时节离开花还早,但是树上也打了 几个骨朵儿,枝如虬,花如杯,月色里鬼影幢幢,风呼啸着 过去,隐约有岁月的叹息。
  凌箫早早爬上床,合眼就睡。
  她原本心思简单,睡眠很沉,这一晚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竟然做起梦来,梦里面来来去去的人都在向她招手,用企盼 的眼睛看着她,她护住钱袋落荒而逃——然后就醒了。惊坐 起来,靠着床头想:明日就要进巫界了,这时候不走,更待 何时?
  侧耳,一脉灵力注入,墙那边殊无声息,竟是连呼吸都 听不到,凌箫心里纳闷,又安慰自己道:想是睡得沉了,连 呼吸都忘了。边想边小心翼翼打好包袱,小心翼翼贴着墙根 走,好容易捱到门口,忽听得一声清啸,如歌如泣,如悲如诉, 传入耳中,在胸口盘旋,声声如鼓,如罄,旋绕不绝,凌箫 被震住,她本一心想走,当此情形,竟是半步也迈不开来。
  长啸略止,箫声又起。
  明月自高山云海之中一跃而出,浩浩有肃杀之气,而后 金戈之声顿起,战旗迎风展开,鲜血染红的战衣,战士坚毅 的眉眼,百战求一死,十年不得归,羌管悠悠,鼓点声声, 满地月影如霜,刀光血光,人如蝼蚁,生死立断。
  于极慷慨悲歌之处,却又低下来,沉沉如千尺深潭,波 面上只有古丽的波光,又仿佛是苍苍莽莽,莽莽苍苍的三万 里黄沙,遮天盖地,渺无人烟,明月寂然铺了一地。
  仿佛自生死门里走了一遭,浑身竟被汗水浸得湿透,凌 箫怔怔然立在那里,许久,面上冰凉——竟然落泪了吗?为 什么呢?她惘然地想。但是眼前要紧的是赶紧开溜。抹了一 手的汗,推门,门外有人持箫而立,眉目沉静如画。
  而这样沉静如画的眉目背后,竟仿佛有金戈铁马的英姿, 仗剑天涯的豪情,睥睨天下的威风凛凛,凌箫想要将这些念 头甩去,却听他低声道:“……你听懂了?”
  “没有。”凌箫习惯性地摇头,她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又是什么事让自己直觉到惊惶与不可靠近,她只想退、退 ……退回到小小洛城,守着暝色,再看一次安静的日落。
  ……日落的时候,残阳如血,凉风将晚霞一丝丝抽离, 夜色沉寂,所有欢喜与悲哀都掩在巨大的阴影里,无从追寻。
  青夕低叹了一声,苍凉如岁月转身而去的那个背影,连 凌箫都无端难过起来,想要伸手替他抚平眉间怅惘,但实际 上她只退了半步,抵在门板上,凄凄地想,他与她不是一路人。
  她是个普通到近乎卑微的读忆师,终日为衣食劳顿,而 他是青夕,巫神青夕——她并不是真的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宝音书》记载,天授元年,巫界大乱,群雄并起,割据 一方,界外有夜叉与修罗虎视眈眈,裂土分疆,巫族人流离 失所,苦不堪言。及至于天授帝揭竿而起,天下云从,长子 浅阳坐镇郢都,次子青夕转战南北,十年一剑,天下重归于 宁。青夕功高无可赏,乃于三公九侯十二相之上加封巫神之号。
  天授十一年,天授帝薨,浅阳即位,是为永嘉帝。永嘉十二年, 巫城亡,巫箫死,巫神青夕不知所踪。
  天下人都在找他,天下人都找不到他。这样英武天纵的 一个男子,却不是自己可以染指的。
  忽听青夕又问:“你会吹箫么?”
  凌箫仍是摇头:“这些箫儿曲儿什么的,既不能吃又不能 穿,学来作甚?”
  青夕的面皮一紧,像是要笑,又像是叹息,终于拼命忍住, 道:“这支箫我送给你,好不好?”
  凌箫待要推辞,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他手上瞟去。青夕 这样珍之重之握在手中的竟然只是一支普通的竹箫,碧如深 水,但是蒙了一层灰,和初见时候给她看的戒指一样,有一 种哀伤的颜色,仿若死亡。
  她听见自己的心险险跳了一下,竹箫已经被塞到手中, 灼热如火,烧得她手心一痛,想要松手,那竹箫竟生出无穷 粘力,甩之不脱。
  “你看到了什么!”青夕趋近, 凌箫甚至看到他眼中的自己,那样 小那样小的一个人影,有着苍白清 秀的一张脸,脸上惊惧的颜色。
  什么让她惊,又是谁让她惧?
  凌箫嗫嚅道:“我……”一语未 了,忽然风声擦过耳际,一阵天旋 地转,然后是铮然一声,长箭擦着 青夕头顶过去,钉死在窗户上。
  毫厘之差……毫厘之差钉死在 窗上的就是她凌箫了。心下骇然, 身子被青夕带着腾空而起,落到梅 树下的老马身上,老马受惊长嘶, 扬蹄奔去,不过片刻功夫,客栈已 经落在身后很远了。
  逃 命
  箭落如雨,从箭的密度与力度 来看,绝对不止一二人。
  凌箫自忖少与人结怨,这些人 要杀的应该是青夕,又见老马负重, 不能及远,自己灵力不济,就是个 拖累,便挣扎道:“放我下去!”青 夕一手控住缰绳,一手按住她,沉 声道:“别动……不然我也救不了 你!
  他并没有提高声调,但是这一 语之中,却是有不容违抗的威严。 凌箫一怔,怒火燃起,正又一 支长箭飞来,青夕长臂一展,收箭 回掷,凌箫趁机挣脱他的控制,一个翻滚下了马。 青夕面上变色,喝道:“不要命了!”
  但是凌箫已经落马,只得急急拨转马头,伸手来捞,到 底迟了一步,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凌箫网了个结实。青夕 情急出剑,那网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坚韧无比,以承 影剑之利竟然割之不断,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网住凌箫迅速后 退。
  凌箫一落入网中,网绳便生出千万支线,将她手足尽缚, 绳结上又生出千万寒光闪闪的刀,凌箫动弹不得,眼看刀锋 就要将自己扎个穿心透,不由两眼一闭:这下完了,死得不 是一般的冤枉……
  等了许久,竟迟迟没有痛感。心中甚奇,一睁眼,却见 周身泛起极淡极淡的青色光芒,柔和如清晨的阳光,又浓稠 仿佛雨后的天色。凌箫自知无此灵力,前后寻思,便知是竹 箫作怪,心里不知念了多少声侥幸,可是从袖中抽出竹箫来, 却捶胸顿足地发现一个事实:她不会吹箫。
  刀网越来越快地往后退去。她虽然无恙,可是隔着青光 见寒刃闪亮,仍然恐惧莫名,只紧紧握住箫,回头去瞧青夕。
  青夕已经陷入了苦斗。围攻他的是六个黑袍人,手足脸 面尽藏于黑袍之后,满天就只看见枯白的十二只手在空中飞 舞,进退有度,便是以巫神之能,也只能苦苦招架,稍有不慎, 必然血溅当场。
  眼见得距离越来越远,再远就看不分明了,青夕想必也 知道情势紧急,竟冒险出手,右手一引,胸口空门大开,便 有枯白的手化掌为爪直破胸膛……凌箫不由放声大叫:“快走、 快走!不要管我!”
  声音被风远远送过去,只能隐约听见惨叫声传来——难 道是青夕?一现即逝的念头竟让她眼中酸涩,难过至极,就 仿佛是自己的心被人挖去,空了老大一块,疼痛难忍。她恍 恍惚惚站起,恍恍惚惚将箫送至唇边,死命一吹——
  极尖极利的一声长啸,如孤鬼夜嚎,夜空被霹雳撕破, 惊怖的惨白,照见每一个人的面孔:这样的箫声——是她回 来了?随即心中恐惧,那爪势便缓了一缓。一缓之机,青夕 剑出,剑光如雪,剑势如霜,剑落,竟将双手生生切下,血 染得满天满地都是。
  青夕抽身就走,背后又有风声迫近,可是已经顾不得那 么多,只向凌箫那头扑去,人至,爪落……承影割不断网绳, 索性不再做如是想,灵力迫入,刀锋顿敛,青夕长臂一卷, 连网带人抱上马去,背后的伤口已然裂开。
  鲜血洒了一地。
  老马疾奔,凌箫再不敢乱动,只听风声忽地过去,身后 那人的心跳和呼吸,让她觉得安稳。
  安稳,就仿佛漂泊了千世万世的尘埃,终于落定。
  故 事
  起初天是黑的,后来东方渐渐明了,晨曦微露,一点暗 蓝逐渐漂白,云彩纷呈,老马奔入密林,忽然四蹄一软向前 栽倒。凌箫慌忙去抓缰绳,才发现一直紧拉住缰绳的那双手 已经颓然垂下。 不
  由大惊失色,挣扎着回头去,青夕伏在马背上,双目 紧闭,面色惨白,生气全无。
  那一刻天地寂然,只有风,很静很静地吹过去,她不知 道自己为什么听得这么清楚,之前他遇险,她会觉得难过, 想要流泪,而这一刻,既哭不出,也喊不出,她只温柔地抱 住他,抚过他刀锋一样浓冽的眉,还有单薄的唇,相书上说, 薄唇每多负心人——负心的是他还是她?
  荒唐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分明他们并不是生死与共的情 侣,分明他们从没有过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他只是一个多 金的主顾,她只是一个平凡的读忆师,只要有足够多的金铢, 谁都能换她走这一趟,可是他——为她送了性命!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家伙!
  凌箫冷静地想,想要笑,却有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落 在他脸上,她伸手为他拭去,手指到处,有轻微的气息似有 还无——
  还活着!
  凌箫一跃而起,又被刀网阻住,手忙脚乱找到网头,网 头握在一个黑袍人手中,一夜急奔,他已经毙命多时,眼睛 仍睁得老大,尽是惊骇之色,手里却仍然死死拽住刀网。凌 箫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宁死也不肯放过自己,却也懒得多想, 狠狠踢他一脚,回头将青夕扶到密林里较为隐蔽之处,光线 不是很明朗,长长一道爪印还是让她倒吸了一口气:这样重 的伤,难为他竟然强忍了这么久……
  心里越发难过,却也知道不能再拖延,再拖延下去他必 然是救不活了,当下再不犹豫,逼出全部灵力注入青夕心脉 ……像是过了千年万年那么久,久到她心如死灰,近乎绝望 才听得极轻极轻的一个声音,他在喊一个名字:“箫儿!”
  是在叫……她吗?凌箫恍然地想,恍然地不能置信。
  青夕到第三日午时才悠悠转醒,睁了眼睛看她,要说话, 却是气力全无。
  凌箫估摸着他是饿了,握住他的手道:“别怕,我这就去 取吃的。”如哄小儿。青夕想要笑,但竟然连笑也不能,牵动 的伤口,疼痛如刀割。
  不是伤,那是一个咒,诅咒。
  浅阳的咒,莫离的咒,巫箫的咒……诅咒如潮水涌上来, 血色铺天盖地将他淹没,所有人都不愿他活着,所有人都不 愿他归来,所有人都诅咒当年无敌于天下的那个少年不得往 生。他这样难过,所以他总以为,一旦受伤睡去,他必然不 会再醒来,因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牵挂与留恋。
  可是当他当真闭眼,却有滚烫的泪落在他脸上,渗到他 心里去,那样伤心的眼泪,伤心到仿佛已经失去整个世界。
  是她让他决心醒来,因为……他欠她良多。
  忽然脚步声近,是凌箫回来,双手各提了一只鸡,面上 泪痕未干,又挂上贼忒忒的笑容,显然是做了一笔无本买卖。 凌箫扶着青夕喝了水,又利落地生了火,架起承影剑烤鸡, 青夕缓过劲来,靠在石壁上,忽然问:“你为什么哭?” 凌箫别过脸去:“你为什么拼了命地救我?”
  火光熊熊,鸡香四溢,青夕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多么 的煞风景。
  “你一直住在洛城吗,过得好不好?”
  “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我是孤儿,师父把我捡回来, 把我养大。他也是个读忆师,但是心太软,脸皮又薄,常常 不好意思宰人……结果自己吃不饱,穿不暖。”
  青夕算是多少知道了这家伙贪财的原由,不由紧问一句:
  “他人呢?”
  “老了,生了病,没钱买药,死了。”凌箫含糊地把个“死” 字略过去,一时很静,过了许久,忽又轻轻喊道:“青夕——”
  “喏?”
  “你不要死……好吗?”
  青夕眼中一热,应诺:“好。”
  凌箫垂头拨火,忽又想起一事,气势汹汹地问:“我叫你 走的,怎么不走!”
  青夕瞠目结舌,不能答,只好低头,大大咬一口鸡翅。 凌箫抱怨道:“他们要杀的是你,就算我被抓,也不会有事, 倒是你这样拼命,他们反而奇货可居,不肯放过我,说半天 还是你笨,把我害成这个样子。”
  青夕凝视她的面孔,轻轻叹一口气:“箫儿,你觉得,他 们当真只是想要我的命么?”凌箫撇嘴才要答话,又听青夕 低声道:“有个故事……你愿不愿意听?”
  “你……说吧。”凌箫原本想说“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 愿意听”,但牙根先被自己酸倒,只好作罢。
  “有一对兄弟,爱上同一个姑娘,姑娘叫莫离,她爱上了 那个弟弟,那时候他们都相信,是彼此的一生一世。后来夜 叉进犯巫界,弟弟出征打仗,因为一个意外下落不明,巫界 流传,弟弟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子,她有着漆黑如夜的眼睛, 莲花般掌纹,冰蓝色血液,举世无双的灵力。莫离向那个哥 哥求助,哥哥就带她去看了一面镜子——你听说过吗,伽若 塔上的巫镜,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未来。莫离在镜中找到了那 个弟弟,他与另外一个姑娘并肩坐在梨树下,花落如雪……
  如果是你,箫儿,你会怎么做?箫儿、箫儿——”
  没有回答,转头一看,原来凌箫累极,已经合目而眠。 青夕于是自失一笑:她分明已经再没有半分记忆,便是 你说与她听,又能如何?
  他沉沉睡去,早已沉睡的少女却又睁眼来,贪婪地注视 他熟睡时候的容颜,她在想:那个姑娘,叫莫离的姑娘,是 不是他曾经爱过的人呢?她会不会如栖霞山的霞光一样明艳 得不可方物?
  一想,便仿佛有许多细微的疼痛,不该想起,不应想起, 偏偏不能忘记。
  巫 城
  青夕受伤极重,不宜远行,便只有留在凌箫找到木屋里, 听外面雨声琳琅,时落如注,或淅沥不绝,恍然想起,很多 年前与他一同听过雨的女子,她长了十分清丽的眉目,很少笑, 淡漠如天边的云,眉目里一段婉转,总是一闪就逝,但是他 知道她爱着他。
  那样的深情如火,将一颗淡漠如流云的心烧得寸草不生。 便是她为他殒命之时,也没有说一个恨字——但或者她
  是恨他的,否则,又如何对天盟誓,生生世世都不会再记得他? 一念及此,面上黯然。
  凌箫百无聊赖地观察到他的表情有异,一把揪出来问:“在 想什么呢?”
  “在想……箫儿,你听说过巫城吗?”一句话出口,便有 疼痛从四肢八骸集中到心口的位置,但是他忽然又觉得,有 她在身边,可以痛得再狠一些,作为一种惩罚,或者救赎, 或者补偿。
  大雨哗哗,没有停的意思,小小木屋之中,依偎的少女, 和多年前一样清丽的面容,让他觉得心中宁静。
  抵达巫城是在三个月之后,就如《宝音书》所记,巫城 是一座死城,呼啸的风到这里就静默了,呜咽的水自此断流, 当巫城进入视野,雄鹰从高高的云层栽落,鲜血染在巫墙之上, 沉沉只若黑夜。
  黑的巫墙,长五万七千尺,宽十丈有余,色乌,质坚, 触手平滑,光华如玉,它以一种倔傲的姿态站立,与郢都的 伽若塔遥遥对峙,固守一座城池最后的尊严。
  “巫城被灭以前,巫墙是冰蓝色的,透明如流水的颜色, 也像是修罗贵族的眼睛。那时候巫城聚居着没有灵力的巫族 人,他们虽然没有灵力,却一样过得安宁和幸福,巫城是灵 界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因为有巫箫的守护,箫儿,你听说 过巫箫么?”
  自然是听说过的。
  灵力最强大的巫师,有漆黑如夜的眼睛,莲花般掌纹, 冰蓝色的血液,世代相传,持有能自由出入生死门的凝戒, 巫城就是她全部的责任与使命。
  极少有人见过巫箫,所以常有传言,说她奇丑无比,或 者美艳无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平凡。
  但是后来……她死了。
  众所周知,巫箫得罪了巫后,巫皇决意攻打巫城,巫后 就在这里,亲手射死了巫箫,巫箫带着怨恨而死,那一刻她 的灵魂并没有化作知更鸟离去,冰蓝色的天空泅染成胭脂的 颜色,巫族从此寝食难安,不知道她将在哪一日转生,在哪 一日归来复仇。
  ……都只是传说,作为一个生活在修罗界的读忆师,凌 箫对这些传说既不十分相信,也没有多少热情关注,更无法 确定传言的真实与否。
  这个巫箫……她才是青夕至死都念念不忘的“箫儿”? 心里一紧,眉梢眼角忽然生出鲜血淋漓的痛感。
  青夕长长出一口气:“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箫儿, 你想不想知道,最后一个巫箫,她叫什么名字?”
  “不想!”脱口而出,连她自己也觉得诧异。然而那仿佛 是极恐怖的一个真相,让她惊,让她惧,让她不敢靠近。竹 箫在袖中低鸣,青夕已经握住她的手,他从中指上褪下那枚 看不出来历的戒指,放入她的掌心,他说:“她叫凌箫。”
  她叫凌箫。
  极轻极轻的四个字,便如天地同时压下来,一阵黑似一阵, 这样沉重的过去,是她所不愿承担不能承担。凌箫退了一步, 她说:“不——”
  青夕安静地站在她的面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巫 箫
  “那时候我父亲才登上巫皇之位,夜叉集结了强大的兵力 犯我边境,我奉命出征,却在赶往前线的路上遇袭。”
  青夕微微扬首,云彩掠过他深黑的眸子,回忆的颜色:
  他遇到的是死士,不惜一命换一命的死士,他负伤出手,灵 力提升到极至,在这一刻,时空扭转,他从极高的地方落下, 有个青衣女子,立在明月之中,持一管落寞的箫,仿佛已经 等候千年万年,她说:“殿下,您受伤了。”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到这 一刻,当他重又回到巫墙之外,忽然想起,原来这句话早已 烙在他心上,入骨三分。
  “你于是爱上她?”凌箫努力想要将自己代入那个名 字——她是她的前生,或者说,她就是她,可是无论如何努力, 她都无法将自己与巫箫两个字联起来。
  “……是。”
  凌箫轻笑一声,不魁是当初灵慧无双的巫箫,她一样能 看出他眉眼中的犹豫,不,他爱的不是她,他爱的,是那个 叫莫离的姑娘,也许他们曾发誓不离不弃……然而最后,她 成了巫皇浅阳的妻,他的皇嫂。
  那才是他生命里最深的痕迹,最深的痛吧。
  凌箫听见自己呵呵地笑,仍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后来 呢?”
  “你治好了我的伤,告诉我,因为时空震荡,我穿过了生 死门,来到的是一个叫凡界的地方,我们坐在梨花树下,风 轻轻吹过去,大朵大朵素白的花落在我们肩上,你带我去听 那边的笙歌,看那边的景致,你说我落下的地方叫二十四桥, 百年前曾有人在那座桥上叹息,说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 处教吹箫。”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好应景的诗,凌 箫苦笑一声,忽地想起,“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这句话 怕也是来自那个古怪的地方,所以才惹得青夕苦苦追问。
  “后来我的伤好了,牵挂前线战事,便要回灵界。你阻止 我说,如果我回灵界,必有不测之灾。我并非不信于你,只 是这一战非同小可,我不能不赶回,你执意不许,我于是趁
  你熟睡时候,偷走了凝戒。”
  凌箫一掀眼皮:“以巫箫的能耐,你当真能从她手上偷得 凝戒吗?”
  青夕深深看她一眼,明知道她不可能恢复记忆,然而她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那神情与姿态如此地像多年前的那个人, 不由心中微涩,声音愈低:“自然不能……那时候你已经看到 我转回灵界之后的万劫不复,你既不忍看到这个结局,又拗 不过我的固执,所以才出此下策……纵容我。”
  他的执念是巫族,她的执念是他,然后他变成她的魔障, 她变成他的心结。
  “我偷了凝戒便转回巫界赶往前线,军心大振,自然是胜 了,回京时候忽然听到皇兄攻打巫城的消息,我快马加鞭赶去, 但仍是迟了一步……你失了凝戒,便失了大半的灵力,为了 护卫满城的族人,你战死巫城之外,你的血就染在这巫墙上, 巫墙从此变成这样深黑的颜色,欢笑与哭泣,所有与生命有 关的,只要一触到这墙,就会化作乌有……”
  是这样啊……
  她在忽然之间明白二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忽然之 间知道巫神失踪的真相,也在忽然之间明白 他为什么愿意舍命救她:因为他欠她,而不是因为……他爱 她。
  她想要大笑三声,却不知为何,只紧紧握住袖中的箫—— 多年前它是怎样的落寞,多年后仍是这样的萧索。
  萧索到……了无留恋。
  巫族中人都以为她会重生吗,以为她会记起前世的仇恨 吗,以为她会以杀戮来发泄心中的怨恨吗?
  不,不会的,当她知道这一切,她只觉得疲倦……疲倦 若死。
  凌箫略低一低眉:“那么你带我到此处,所为何事?”
  “我要……还你一个公道。”青夕看着遥远的天空,仿佛 再一次看到那个沉静的女子,那样淡漠的容颜,心口喷出鲜 红的血,她说,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我都不会再记得你!
  这样惨烈和决绝的誓言,出自那个淡漠的巫女之口,她 可以忘记,他不能。
  伽若塔
  青夕在城外的凤凰树下做了一间木屋,就和他们在密 林中疗伤的木屋一模一样,门上挂了贝壳做的风铃,起 风的时候丁当作响,再后来,凤凰树就开了花,灿烂有 如云霞。
  青夕说:这是它二十年来第一次开花。
  “是吗?”凌箫轻轻地笑,手里拈一颗黑色棋子, 漆黑,就如同她的眼睛,有时候她会想,她的血液是 什么颜色的呢,冰蓝,又或者鲜红?她猜不出来,因 她从未受过伤,从未流过血,就如同,她从未爱过。
  她一次次问自己是否爱上眼前这个沉默的男 子,一次次得不到回答——比起前世的勇气,至 死不说一个怨字,至死不肯恨他,至死……
  都爱着他,她有过的那一点小小的动心,算 是——爱吗?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比如说,她从 来不去揣测,现在他心里最重的那个女子 是谁,莫离,还是前世的凌箫?但一定 不会是她。
  她只能在与他对弈的时候笑嘻 嘻地说:“糟糕,你长这么好看,我 只顾着看你——又输啦。”
  愿赌服输。死掉的那个凌箫会 不会也这样认为呢?凌箫抬头,不 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几颗星,明月 的光柔和地铺在棋盘上,她迟疑着 举起箫,青夕教过她一个曲子,曲 子里说: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他只教她这一支曲子,她也只学这一支,只是吹来吹去, 到底不能成调。
  传说中明慧无双的巫箫,传说中惊才绝艺的巫箫,传说 中冷静自持的巫箫,沦落到这种地步,凌箫骇笑,却摸到面 上冰凉。
  次日晨起,身边已经没有人了,风吹得有点凉,凌箫一 个人在凤凰树下坐了很久,凤凰花都掉光了,然后叶子也大 把大把落下来,凌箫再一次走到巫墙面前,那上面她前世留 下的谶语:伽若塔,救他。
  她最终相信自己就是巫族最后一个巫箫,并非因为青夕 的那一段说辞,而是因为每每她靠近巫墙,她都会看到腾起 的火焰,火焰中挣扎和祈求的眼睛,哭喊挣扎着向她伸过来 的手臂——那是她留给自己的记忆,凝戒记得,冷玉箫记得, 巫墙记得……所有人都念念不忘,除了她自己。
  她忘记了。
  这一世,下一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她都不可能知 道她曾怎样动过心,曾怎样痴心地看过一个人,等过一个人, 爱过一个人,最后死在他的面前。
  那样热烈的爱,灼伤了她自己。
  她爱得那样苦,那样酸,那样涩,所以……她忘记了。
  凌箫微微笑了一声:该忘记的都已经忘记,但是她还有 未完成的使命,刻在巫墙之上的秘密,青夕看不到,她看得到。
  巫族的京城在郢都,郢都有若耶山,若耶山上有巫塔, 塔分九层,高三千六百丈,站在塔底往上看,高与云齐。凌 箫轻轻笑了一声。
  十二巫相死了巫即,还剩十一位,一至八层各守一位, 塔顶三位——但是当凌箫逐层而上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的尸 体,整座伽若塔成了沉默的坟地,只剩了巫后莫离。绝色姿 容,绝代风华,她站在塔顶,巫镜之前,一双眼睛盈盈,怔 怔地看着巫镜,也许是不能相信,又或者,是不肯相信。 凌箫的手指触到她的面容,轻轻地道:“是情丝?”
  普天之下只有情丝才能制住巫后,情丝之性,念之愈深, 缚之愈紧,莫离周身的情丝已经深深陷入皮肉之中,鲜血殷 殷地渗出来,染得衣裳红透,情丝仍在收紧、收紧……只要 她还爱他一刻,那情丝就会一直收紧下去……割断她的肌肤, 她的血管,她的骨髓,直至,她的心。
  天下惟有慧剑能断情丝,奈何她纵是手中有剑,心中也 无,否则又何来二十年前巫城一战的惨烈?她用千万生民的 鲜血祭奠她的爱情,她用一座城的毁灭成全她的嫉妒,所有 ……都因爱之深,恨之切。
  凌箫看得分明,却只叹了口气:死于至亲至爱之手,多 年前凌箫尝过的痛楚,而今轮到她。
  ——是青夕用情丝缚住了莫离,在九层巫塔之上,上不 着天,下不着地,承影剑出,斩断的是她的剑,斩不断的是 她的记忆。
  记忆如流水。
  凌箫看见多年前淡色青衫的巫箫,只是一个背影,然后 是一双眼睛,她亲手射杀她,可是输的,或者并不只是莫离, 或者是凌箫,当命运这样安排,所有人俯首认输。
  她才是他爱的人啊,可是他说:我要还箫儿一个公道。 公道?!
  他欠她的,原来只是一个公道。凌箫眉梢一挑,问: “他去了哪里?”
  莫离不答,只死死盯住巫镜,眼中没有泪,但是那 样黯然的神色分明在说:已经来不及了……
  凌箫一个激灵醒过来:“他进了巫镜?”
  莫离仍是不说话,眼帘却已经垂下,凌箫以冷玉箫 抵在她的心口,那里有声音在说:忘川……他去了忘川, 还你一个公道。
  她忽然明白他要还她的是什么,他要忘川之水倒流, 他要所有一切都回到从前,回到他们相遇之前,让早已 知道结局的凌箫再做一次选择:她可以选择不遇见他, 或者不救他。
  可是——忘川之水倒流他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忘川之水倒流,施术之人将被人神共弃,不得往生。” 莫离心口的声音这样冷,这样绝望:这样的诅咒,诅咒 的是他,还是她?
  不!
  长啸一声,冷玉箫狠狠击在巫镜之上,镜面紊乱, 波纹一层一层泛滥开去,不可预知的旋涡,不可预知的 命运——即便可以预知,即便早知道这一切的结局,又 能如何?
  凌箫落进旋涡里,轻如鸿毛,忘川水从她的身边缓 缓流过去,翡翠一样的颜色,她听见青夕的声音,在遥 远的地方念出长串的咒语,她不能明白咒语的意思,但 是她身边的忘川水流速已经缓慢下来,越来越慢,终于 凝固。
  倒流!
  她终是来迟一步。
  忘 川
  青夕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眉依然如刀锋一样锋利, 眉间有坚毅和决绝的颜色,让她想起早已死去的巫箫, 她如何面对这样一张面孔,这样一张脸,说:不,我永 不会记得你!
  凌箫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回答,她说:因为我尽了一 生的努力想要忘记,到头才明白,其实我是用了一生的 努力来记住他。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箫儿,你怎么来了?”青夕面容之上有惊异之色。 “她叫我来。”凌箫垂目看着脚下的忘川水,“你要杀 她吗,我是说,离后?”
  “你已经见过莫离?”青夕皱眉,旋又解开,“不,她不会死 的,慧剑能断情丝——大哥会救她。”
  “不,她会死的,”巫皇会持慧剑救她,但是她一定会杀了巫 皇:“你放弃她,他利用她,她会死的……”
  他退一步:“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爱上我只是巫皇设计的一场流言,就如同多年前你袭击 你的是巫皇门下死士,他容不得你功高盖主,他爱上你爱的那个 女子,因他爱她,他骗她,他利用她,你当真不明白么?——你 若不明白,又如何肯用情丝伤她?青夕,我知道你来这里是要 还我一个公道,让一切重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凌箫抬头来, 大朵大朵的云飘过她漆黑如夜的眼睛,多少年前,她死在巫城之 外,那时候的云也是这样的淡漠和悠远吗?“你有没有想过,我, 从来就不想回到过去啊。”
  ——即便时光能够倒流,所有这一切,又如何改变?当夜叉 大军聚集边境,你能够不出征吗?当你在明月里如天神降落,我 能够选择不救你吗?后来……我能够选择不爱你吗?而莫离会再 一次轻信流言,挑起巫皇对巫城的战争,逼死凌箫,抢在一切败 露之前下嫁巫皇……然后,一切如宿命重来,你我再一次站在这 里,由我,目睹你的灰飞烟灭。
  由我,目睹你的灰飞烟灭!
  望着缓缓回流的忘川水,凌箫忽然微笑:不,不会的,唯有 这个结局,是不会出现的。
  他恍惚地看着她:“可是我想。箫儿,你明白吗?我想。你 死在巫城外的时候,我抱着你的尸体,一点一点的冷,那一刻以 前,莫离是我心上的女子,那一刻始,你已经成为我永世的劫。箫, 你不会明白的,你是那么多疑的女子,从容和淡漠不过是你行走 人世的姿态,莫离尚可以大声说她爱她不爱,得不到的爱她敢以 恨来成全,而你,却永远以漠然的姿态在红尘之外,而我,输了。”
  谁又赢了呢,青夕?忘川的水沿着来时的痕迹回流。
  谁又赢了呢,青夕?凌箫抬起头来微微地笑,在忘川之畔。 他说了很多的话,对多年前的巫箫,那是一段情缘的结束,一段 情缘的开始,可是所有所有都不过这样一个结局,谁又赢了呢?
  她将箫举到唇边,那是多年前凌箫留给她的话:救他。
  巫 狱
  “你决定了吗?”年老的巫师,岁月也不知道他的年龄,他 比灵界的历史更为古老,黑色的斗篷下隐藏了怎样一张沧桑的面 孔?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她所知道的只是,巫族进入灵界 以前曾与这个叫冥的巫师缔约。
  凌箫微笑,用箫声回答:她将被禁锢在这永恒的黑暗里,换 他永生。
  他会快乐吗?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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