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班壮举
　　我打上班就在原料分解班，跟着班长门长江干。门班人不错，农民工转正，为人实惠、干活认真，要说有点毛病，就是不习惯在人前讲话，尤其生人。用他的话说是先天欠缺，因为他妈说，他是长到4岁时才冒话。前年他结婚，工友们给他张罗的场面不小。按典礼程序，有一项是新郎讲话。司仪刚领着大家鼓掌欢迎，他那脸顿时憋成了紫茄子色，那舌头呢，就像上坡时打空转的汽车轮，干使劲不动地方。门班越是这副掉链子样，工友们越是起哄，非得让他开口不可。在不依不饶的工友们面前，门长江涨红着脸，好半天只吐出了“吃好，喝好”四个字，惹得大伙儿哄堂大笑。
　　因不会说话，他差点辞了班长的活儿，因为一主持班务会他就打憷，一件事他只能说上两句，要是没人打岔，第三句大概还会慢慢倒出来，若是有人着急散会去幼儿园接孩子，吆喝一声“门班完事没有”，门班那第三句就吓回去了。赶上有公司干部下来指导工作，那就是受刑，会议从始至终，他差不多是在发“疟疾”，生怕干部手指头一点让他说点啥。好在大伙儿捧场，遇有这类情况，几个口齿利落的工友就抢着发言，从来没有让他现过眼。
　　好了，闲话少说，咱们赶紧进正题。
　　上个月末抢任务，班里加了个夜班，门班自然是一马当先。活儿干得挺麻溜，谁知就在快收尾时，有一台分解炉出现了意外。当时，我正在厂房一头儿收拾工具，远远只见一个火球腾空升起，随后浓烟弥漫火就起来了。刚一慌神，只听门班一声“快撤”的声嘶大喊，大家当即撒腿往外跑。冲到门外，门班大口喘着粗气，一面安排人报警，一面清点人数。他猛然发现，在发生意外的分解炉前作业的小许没出来！
　　门班返身就要往回跑。我一把扯住他，“不行啊，已经进不去了。”别的工友也都阻拦他，他却一个奋力挣脱，嘴里吼着“那是咱兄弟呀”，就又冲了回去。不知过了多久，在大家万分焦急的等待中，门班把小许扛了出来。小许还在昏迷之中，摸摸他的鼻孔还有气，估计是被气浪给打昏过去了。再看门班，半个身子都烧糊巴了。这时消防车、救护车都来了，大家赶紧把小许和门班送去了医院。
　　你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壮举吗？实实在在的舍生忘死救工友，我们门班是不是想不成名都难？
　　脑袋不转轴
　　这事很快就上传到公司，领导慰问、褒奖自然少不了，听说还要树典型。这不，赶上我护理门班，公司宣传部来了位王助理，说是要和门班唠唠。
　　“门班长，”王助理挺热情，“我今天来，一是向您学习，二是要把您的事写个材料。领导说了，对您的事迹要大张旗鼓地宣传。我有几个问题想跟您探讨探讨，您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您看行不行？小刘也帮着补充补充。”他把我也留下了。
　　这个王助理和门班年龄相仿，比我大不了几岁，人看着还算挺实在，起码不像公司机关有些官不大、僚不小，见着一线工人就牛逼哄哄的小干部。我心里头的紧张劲差多了，看门班，只听他说：“行，我实话实说呗。”
　　“门班长，您说，”王助理掏出记事本和笔，脸色庄重起来，“漆黑的午夜里，车间突然起火，当时，您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跑，”门班据实回答，“赶紧跑。”
　　“嗯，门班长，”王助理皱了一下眉，想了想又说，“我这句话没说清楚，我是说，在您毅然决定返身冲进火海的一瞬间，迈出第一步时想的是什么。”
　　“没想啥。”门班挤出三个字。
　　王助理似乎不太甘心，“门班长，咱公司党委正在开展创先争优做奉献活动，您是一名共产党员，当时就没有想想，在熊熊大火面前如何更好地发挥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
　　“没，没想。”门班还是干巴巴的三个字。
　　“哪能呢，人是有思想的高级动物，思维与生俱在呀，您肯定想过什么。”王助理还在坚持。
　　“真没有。”门班扫了他一眼。
　　“您再想想，当时……”王助理还要启发，门班急了，“眼瞅着火起来了，可小许子一个大活人没出来，还能有啥屁工夫扯那个混啊！”
　　我看着王助理，突然想起我表哥来了。他就是专给领导写材料的，用他的话说，那些材料纯粹是吃荆条拉粪箕子——硬编出来的。他常挂在嘴边的什么“勇挑重担、奋力拼搏、大干苦干，廉洁奉公”，什么要“有卓越追求、恢弘壮志、拼命精神、时代风貌”，什么“高度重视、展现智慧、规范运作、精心组织”，等等，我都能顺口溜达出来。他说写材料就是装扮女人，咋时髦靓丽咋编，行话叫“拔高”。
　　听了门班的答话，王助理有些怒，脸顿时沉下来了：“门班长，你这话有问题，身为共产党员，哪能说什么屁工夫、还扯什么？”我见到这种场面赶紧圆场，“王助理，消消气，喝点水，我们门班是倔脾气，不会说话，我开导开导他。”
　　早就想过
　　借着王助理到室外吸烟的空，我对门班说：“他就是想写个材料当政绩，要我说，他咋说咱就咋应，哄他高兴，咱不但没亏啥，还落个名，何乐不为？你就说想到郭明义了，想到党组织的谆谆教导了，特别是一想到创先争优这一使命时，就顿时豪情满怀、热血沸腾、激情迸发，就义无反顾地冲进火海救小许。可着时兴话、光亮话说……”
　　没等我说完，门班冲我吼，“我没想，我说不出。”
　　“你呀，”我气愤地点着他的脑门，“一点不转轴。”他呢，头一扭眼一闭，不理我了。
　　可就在王助理回屋要说再见时，门班眼一睁，吱声了：“我想过。”
　　王助理一听这话，顿时喜上眉梢，赶紧说：“好好，您请讲，您请讲。”看动作，要不是门班躺在床上，他准要迈上一步给他来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那时，还没失火。”门班说。王助理一听这话，更是喜上加喜：“哎呀，您这是未雨绸缪啊，您一定能立大功、获重奖、被提拔，到时候可别忘了我呀！”王助理赶紧又把本和笔拿了出来。
　　我一时蒙圈，这榆木脑袋咋这么快就转轴了？
　　就听门班一字一板地说：“ 3号分解炉基我认为需要再加固，炉身箍有两处开焊茬，我早就反映过，让公司来人给鉴定一下，可一个月了，没人搭理。失火之前在班上我是想了，想啥，想的是我反映的事猴年马月能解决？谁承想啊，当晚就出事了。幸好小许没大事，可炉，唉，值几十万的炉啊，废了……”说这话时，门班湿了眼眶。
　　王助理听着门班的话，看脸上表情内心深处是受到了极大触动。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门班，好像是刚刚认识，随即就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记了起来。记完，他还和门班仔细核对了一遍。
　　目送王助理走去的背影，我在想，他回去了，但回去后领导交办的这份关于宣传门班的材料咋写，还好写吗？还能写吗？W
　　责编 / 王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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