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不想家。
　　这是句大实话,人们常常在生活艰难的时候说,但也不一定。我第一次听说,是在上初三时,听三姨说的。
　　事情的经过有点儿曲折:我先从学校回到老家,又被母亲带到十多里外的三姨家。是为我凑生活费吗?还是她们姊妹几个想聚一聚?我那时已经是毛碴碴的半大小伙子了,竟那般听话地跟着母亲,现在想来仍然糊涂。
　　吃饭的时候,三姨特地为我先盛了一碗,那么大的泛着雪青色的饭碗,放到我手里的时候,感觉满当当、沉甸甸,刚从大口锅里盛出的肉丝汤面,立刻将结结实实的温热传递到我的手上。我转身正要离开热气腾腾的厨房,年轻的三姨慈爱地微笑着说:“去吃吧,吃饱不想家。”刹那间,我恍惚觉得那种笑便是母亲的笑,她所说的那一句短短的话让人感到无限亲近,无限深情,又无限的柔软。她怎么知道我虽是很大的孩子了,但依然想家?我在学校饿过肚子的事情,难道她也知道吗?我一次又一次地遥想,想美美地、实实在在地吃一顿老家的饭,这样的心事、馋样,她也一清二楚吗?三姨一定知道的,在她眼里,我还是一个需要娇宠和满足的小孩子,不能长久离开大人的,所以她溺爱般的对一个也许是回来打牙祭的孩子说:“吃饱不想家。”
　　直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三姨的笑容,像蓦然开了的花,那句话则像歌唱一般好听。那一顿饭其实很简单,但面条劲道,大肉喷香,又有南瓜的清香点了睛,我一连吃了两大碗。当肚皮鼓胀起来的时候,舒服极了,又难免感到难为情。是的,我原本回到老家了,还跟着母亲和亲人们,已经不想家了,可是三姨还是要叮嘱我“吃饱不想家”,至少再次离家求学的一段时日里应该做到“不想家”吧。她知道我是心思细致的孩子,有点儿担心我过于恋家而影响学业呢。她没有过多的叮嘱和解释,只是简单地让我吃饱饭,然后“不想家”。那时候我能有什么大的烦恼?吃饱了饭,万事大吉,只有心无旁骛地去发愤学习。
　　我家没有三姨家殷实,当凑不够学费时,父母常去她家和其他亲戚家借钱,从来没有空手回来过。我后来将高中读完,考上大学,三年后如愿找到工作,在乡镇当中学教师,其中有他们很大的功劳和奉献。“吃饱不想家”,三姨的这句话我也常常想起,尤其在心灰意冷的时候想起,更增添了我的身体和心灵的温度。也许,困难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并不需要“挺住就是一切”,而只需要“吃饱就是一切”。
　　我在乡镇中学当老师时,经常遇到不能顿顿吃饱饭或者因为饭不顺心而想家想亲人的学生。我经常对他们说的也是那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吃饱不想家”,也常常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有的学生吃不饱饭,也许只是因为过于想家而茶饭不思,老师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一声“吃饱不想家”,他便觉得仿佛有亲人的呼吸吹过来,不再感到那么孤单无力,开始开开心心地吃下第一口饭,觉得有点香,接着再吃一口,真的很香哎,于是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连我在一旁看着也艳羡不已。
　　几个孩子,他们的学费从学期开头交到学期结束,也交不齐。学校减免了他们的学费,也想尽办法让他们勤工俭学,可是他们依然会有不少顿饭吃不饱。能不能“吃饱不想家”,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烦恼、最需要解决的大问题。我在学校自己做饭吃,会邀请他们过来吃一顿便饭,也是很简单的饭菜,我往往在给他们盛饭的时候说一声:“好好吃吧,吃饱不想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们便觉得是亲人般的气息,包含着十分饱满、真诚的期待和祝福。他们低着头吃饭,我却能够看到他们的眼神是温热的,他们的心情是舒展的。
　　我能力有限,不能保证这样的孩子顿顿都能够吃饱饭,于是我说服几个殷实的朋友来帮助他们。开始,他们有些顾虑,我只说了句:“孩子们吃饱饭,才能不想家。”他们便愉快地答应下来,一边笑哈哈地说:“吃饱不想家,我小时候也听说过,真是说得太好太好了!”
　　你看,这句话真的有着非凡的力量!
　　现在,我们的生活都很殷实吧,然而我相信,当孩子要离开家时,或者一个孩子到你家做客,或者你接触到一个在学校、在家庭之外吃饭的孩子时,他仍然需要你轻轻地说一声:“吃饱不想家。”
　　一个在澳洲留学的孩子对我说:“吃得饱,千里之外的家人就会放心;吃得饱,自己就不觉得凄凉,就会觉得有力量、有心情做更多的事情!”
　　你看,不管时代如何发展、时空如何变换,吃饭永远是第一位的,吃饱饭永远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和快乐、自信和自强,吃饱饭永远是值得我们彼此叮嘱和祝愿的。
　　离家在外,即使没有人给我们说那一句简单而又简单的话,我们也要对自己亲亲热热、信心满满地说一声:“吃饱不想家。”
　　
　　发稿/庄眉舒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