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时代,泡沫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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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1日,日本神奈川县,人们在海滩迎接新年日出

  20世纪80年代末,一位日本富豪出价250亿日元买下了凡·高画作,扬言死后要用其陪葬。此言一出,引来了欧美铺天盖地的声讨。西方媒体称日本人短短几十年,从“军工动物”变成“生意动物”,其暴发户心态简直可悲可叹。
  日本人的狂傲,来自经济资本的迅猛积累。1987年,日本对外贸易顺差和外汇储备双双实现世界第一,继海外净资产夺冠后,显示经济实力的三大指标全部排名榜首。“夺得三冠王”成为当时日本市井巷里的流行语。
  战后的日本是幸运的,20世纪50年代,朝鲜战争爆发,日本发了“战争财”。20世纪80年代末又成功挺过了世界石油危机和日元升值等“国难”,在索尼创始人盛田昭夫和右翼领袖石原慎太郎为开端的“日本可以说不”的民族主义浪潮感染下,日本富豪“凡·高作品陪葬论”只是疯狂时代浮上台面的只言片语。
  然而,接二连三的“第一”背后,隐藏着诸多日本青年人的辛酸。土地与房价导致的“泡沫经济”也把一个个有血有肉的青年人随之“泡沫化”了。

疯狂劳动


  举国经济的巨大成功,来自几千万日本青年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日本媒体用俗语“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形容他们超长时间的劳动。根据日本劳动省的官方统计,日本人的年度总劳动时间要比当时的德国人多500个小时。
  而实际数字还远不止于此。比如金融业,大多数银行考勤系统划定的每个月加班时间最多只算22到25个小时,超过这个时长的加班时间,并不会被政府统计到总劳动时间里。甚至有不少公司节省开支,限制了加班费的支出,却没有限制加班时长,并将此列入管理层的晋升考核指标中,导致管理层各个想方设法要求员工免费加班,以实现自己职位升迁。
  日本资深记者斋藤茂南在《饱食穷民》一书中怀疑:“细算下来,日本人每年总劳动时间远非官方公布的两千个小时这么少,甚至说三千个至四千个小时都算不上夸张。”加班时间的不断延长,也让电视台的各种深夜节目层出不穷,比如各大私营电视台推出的《直播到天明》系列。另外,24小时便利店也遍布满街,整个日本朝着“不夜城”的方向发展。
  工作时间长还只是一方面,随着20世纪七八十年代“微电子革命”而来的“效率至上”观念,让每个日本人工作强度也悄然飙升。本来应该帮员工分担负担的电子计算机系统,反而将员工的信息和业绩等指标精细地纳入整个系统来考量计算。
  作为日本经济脉搏“感受器”的证券行业正是典型,每位员工的个人信息多达几百项,管理层只需要将下属的工号输入终端设备,就可以看到其全部信息和工作业绩,需要时还会把业绩投放在证券大厅的大屏幕上,令全体员工“一目了然”。
  同样令人喘不过气的是,即使非工作时间,员工也需要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有些公司会要求员工跟客户签订提供24小时技术服务合同—人人都佩戴寻呼机,第一时间响应公司的紧急传唤。
20世纪80年代末,日本资本收益远远高于国民劳务总收入。当时形容这一现象的著名说法便是:“将1个日本的土地卖掉,就可以买下20个美国。”

  在商业社会中,效率至上的管理系统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人的“商业价值”也成为社会衡量的唯一指标。这种评价体系的第一个特征便是,普通的工作者被视为“不会生病的机器”。根据东京都工会的调查结果显示,1987年能请到生理期假的女性占总数的70%,到1991年,这个数字急速下降到40%。
  如果你以为这只是底层员工的写照,只要攀升到高层就可以解脱,那么恐怕会失望。日本劳动省在1987年11月完成的《劳动省健康状况调查》显示,72.2%的日本劳动者表示工作中经常出现某种程度的身心疲惫,而这一数字,在中高层干部中更是达到79.5%。几乎每一个带着“只要我晋升到某某长就有时间陪伴家人”愿望的职场新人,都会发现职场是一个无法停下来的列车,哪怕弄虚作假,也要维持着列车“看起来”高速运转的样子。

丧失自我


  心理学里有个著名的斯金纳箱实验。实验中老鼠被分为三组,A组老鼠按杠杆就会有食物出现;B组老鼠按杠桿不会有食物出现;C组老鼠按杠杆有时候有食物,有时候没有,毫无规律,不可预测。实验结果是,A组老鼠饿了就去按杠杆,过着“有保障的生活”。B组老鼠按压几次后发现毫无可得,不会再做徒劳的努力。而C组老鼠全部都会不停按压杠杆,直到过劳而死。
  人类也跟老鼠一样,只知道努力就会有收获,但却不确定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敢停下来,因此也不得不重复C组老鼠的命运。
  日本青年“一生悬命”的工作模式,推动了国家经济飞速发展。随着经济的起飞,金融和证券马上进入到普罗大众的视野,每个人都发现,原来这是一个日夜劳作还不如坐收利息的社会。
  资本家只要手持一路高涨的土地,就可以通过金融杠杆随心所欲增值手中的资产。一方面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一方面经济“脱实向虚”。据统计,20世纪80年代末,日本资本收益远远高于国民劳务总收入。当时形容这一现象的著名说法便是:“将1个日本的土地卖掉,就可以买下20个美国。”
  在这种膨胀思维下,日本青年也不得不走进疯狂的漩涡里。
  斋藤茂男笔下在证券公司工作了10年的日本青年佐地健一对此总结道:“公司每年都会指定更高的目标,每年都必须超额完成才行。在这种制度和氛围下,无论你怎么拼命,也不会有解脱的一天。”“一个人的价值只会被工作业绩衡量。这里评判人的标准很简单,工作成效好就是有能力的人,不好就是没能力、好吃懒做的人。”
  很多像健一这样的日本青年工作后都会发现:小时候憧憬的那个意气风发、丰富多彩的人生,怎么变成了一个个冷冰冰且每个月都会清零的数字?没记错的话,当年千千万小朋友的梦想,绝对不仅仅是有车有房吧?   这样的社会氛围里,每个人都无法顾及自己内心的感受。日本青年每天早晨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身心浸泡于琐碎的信息洪流之中,再将信息鹦鹉学舌般撰写成邮件或转述给客户,没有时间看书,也没有精力思考。下班后,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一般,头脑和内心空空如也。

内心“贫穷”


  所谓“饱食穷民”,饱的是物质,穷的是内心。用当时报纸的话来说就是“穷得只剩下公司业绩的人”。有人说,日本年轻人像批量生产出来一样,非常恐惧跟他人不一样,因为在日本,“有个性”可不是一个夸人的词汇。
  美国学者纳西姆·尼古拉斯在《反脆弱》一书中解析过这个问题。这种急功近利的商业文化认为,失败给人带来耻辱,因此每个人都想方设法隐藏风险、避免失败。特别是泡沫经济时期,日本青年人如坐针毡的态度,跟尊重失败英雄的日本传统文化已经相去甚远。尼古拉斯把日本视为“强而脆弱的国家”—强的是国家,脆弱的是国人。
  日本文学也有这样的描述:“那个时代的日本社会,宛如梦幻泡影一般变化无常,又像断梗浮萍一样飘忽不定,到处充斥着不安的色彩,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如梦初醒、烟消云散。”
  有自闭倾向的年轻人正在逐年增加。宅男批量出现,日本媒体叫他们“胶囊人类”。一位长期和孩子接触的临床心理咨询师说:“现在的日本孩子,哪怕你把他们带到自然中去,让他们自由玩耍,他们也会无所适从。他们会吵着要电视,要游戏机。”这种情况下长大的孩子建立的家庭,夫妇之间、亲子之间也会渗入淡漠,所有人都只是扮演“幸福的家庭”中的某个角色。
  商业社会里,上层的丰裕总是需要通过“收割韭菜”来实现。一个明显的现象是,即使在日本这样的发达国家,普通大学毕业生也只能处于“月光族”的状态。底层的劳动者,赚钱根本不可能赚得轻松,对生活的焦虑如影随形,更逼迫人不停透支身体而工作。因为只有拼命工作,增加储蓄,才能增加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泡沫经济破灭之后,日本社会也不时进行反思,所以才有了后来以“极简主义”和“小确幸”为代表的“后物质时代”。

  然而,在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一个人养家糊口的手段和能力,很可能一夜之间就被机器人取代。为了缓解这种无处排遣的焦虑,日本青年只能走进物质的陷阱里自我安慰。
  看看那些广告,潜台词要不就是“你不行,有我,你才行”,要不就是“你这不够,那不好,你需要完美”。在各种潜台词的轰炸下,人们的自我评价也越来越苛刻。从公司业绩,到家庭是否幸福,从皮肤状态,到穿着打扮—这些必须全部在意,而全部在意的后果,就是无日无夜的焦虑。
  日本一位精神科医生说:“如果用以前神经官能症的衡量标准,全国的日本人都陷入了集体神经官能症了。”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抑郁症、自闭症、厌食症、过食症、呕吐症,或者购物癮、烟酒瘾、毒瘾、偷窥瘾、偷窃瘾等等。同样的社会问题,不同的表现症状,全部都是“穷民”隐藏着的真实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你没有让他们放下戒心、呈现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们看起来也仅仅是正常的普通青年。这恰恰是问题所在,他们把时间和精力倾注在让自己显得被商业社会所接受的事情上,而内心独自承受一切枷锁。
  物质贫乏时代追求物质,物质过剩时代依然贪得无厌。这就像希腊神话中点石成金的迈达斯国王,他拥有了点石成金的超能力,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当他想喝水吃饭,却连水和食物都变成了金子,反而得不到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他这才知道,原来最可贵的东西一直就在身边。
  当生活被经济原理彻底占领,人被物化成非人,这才是真正的“穷民”。泡沫经济破灭之后,日本社会也不时进行反思,所以才有了后来以“极简主义”和“小确幸”为代表的“后物质时代”。
  中国也似乎正在目睹当年日本泡沫经济时代的浮光掠影。那些看似五彩缤纷的泡沫,到底要破灭到何种程度,才会让人看到真实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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