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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金丝楠木牛腿终于得手，正宗徽工戏文人物，精细得跟画出来似的，小胡决定动身了。
小胡将他的存货拾掇起来，满满装足两只巨大的编织袋。大都是些笨重家伙，除了那对牛腿，还有从建筑或家具上拆卸下来的雕花木板，以及瓷器、铜器、线装书之类。一只背上肩，另一只拎着，他这人就又小了一廓，汗衫被牵扯得变了形，走起路来明显有点打摆。火车要过安检，电视上铁路部门打击文物贩卖的新闻时有所闻，他决定坐长途汽车，都是同样大包小包出外打工的人，把编织袋塞进大巴车底箱，过省界无需再拿出来检查，这些小胡早就探听得一清二楚。
古城这座市场可真是大啊。上千个摊位聚在朱红高墙围砌起来的广场上，那片声响显出一种奇怪的喧阗。其实也没有几个人高声说话，可走近这里的人都感觉到讲话的费力，整个广场发出嗡嗡的响动，那是一种背景，因着混沌而无从攻破，身处其间的人就显得渺小起来。卖什么的都有，邮票明信片、像章纪念币、和田玉料玉件、折扇毛笔、放大镜、猪毛刷、各色丝线、包装盒、器物座子甚至收藏类图书画册……跟“玩”有关的这里应有尽有。广场上有一块区域是专门为做“旧货”的商贩划定的摊位，小到有点年份的针头线脑瓷片瓦块，大到修配过的古家具古门墩，这里都有。小胡的摊位自然属于这个片区。
初来乍到，难免心气高，小胡开价不低，尤其那对金丝楠木牛腿，在这个市场里独一份，他更是覺得奇货可居。多少双脚在他面前停留，徘徊，又走开，坐在小板凳上的小胡不断仰头看过客的脸，一次次看到了迎面洒下来的剧烈的白色刺目光线，有点眩晕。偶尔有问一问价格的，那皮鞋或健身鞋的脚尖甚至指了指木雕，停了片刻，又走了。接连两天，小胡只卖出一只青花过墙龙纹瓷盘，从八百被砍到三百块，想想一日三餐的费用和每天八十块的招待所住宿费，咬咬牙，成交了这笔生意。小胡接过三张钞票，感觉轻忽得跟空气一样，那钱早已经预支出去，并不属于他。第三天是工作日，广场上倏忽冷清了下来，除了几十个固定摊位畏缩在角落树荫里，顾客比摊位还少，连收摊位费的老头都没有出现，省了他十块成本。在这一天，小胡居然听见了蝉鸣，不过这嘶声跟家乡的不太一样，是带着某种焦躁情绪的，短促而急切。这是城市里的蝉，他想。
旁边的摊主是位乐观的本地人，自从企业下岗以来摆摊已经多年，现在领着四五百块退休金，每个星期有几天走街串巷铲点地皮，另外的时间就在这个广场上打发掉。多年的摆摊生涯历练，早已经将原来国企职工特有的刻板和拘谨消磨殆尽，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太阳眼镜，蓝镜片一块黄镜片一块，你无法看清楚他是在打盹还是睁着眼睛，他睁着眼睛的时候充分显示出乐观的个性——乐观的人话多。小胡跟他交流过，说自己是听说古城玩家多、经济发达、生意好做才特意赶奔过来，自己摊上可都是从第一线收来的正宗老货，为什么生意倒清淡得很？老人呵呵地笑，说小朋友你的东西旧是不假，但是太普呀，古城这种地方，此类普货遍地都是，你都当古玩来开价，这生意怎么做呢。小胡听了不响，经过两天的实证，倒心里先凉了半截。老人却又安慰他，你这对镂雕牛腿倒是个高头货，本地古建筑上几乎见不到如此精美的构件，材质也高级，如果碰到有缘人想必可以赚上一笔。这两天小胡其实很细致地观察过地摊的状况，他第一次切身感觉到了大城市的某种不可测，或者说与他原本预想的很不一致。他原来的意识里偏执地认为，这样的经济发达地区应该是缺乏古代遗存的，凡是有年头的古物，在这样的繁华大城市均应该是稀罕并可贵的。他所在的那个偏僻小县城里，如若能够收到一柄青花瓷灯盏或者背面浇铸花纹的铜镜，就足以在同行中炫耀一番。可是在古城，这些玩意地摊上到处都是，居然成了用脚尖指指点点的破烂。大城市怎么倒这样？奇怪！
小胡在摊位上有点坐不住了，这一天一百多块的成本有点吃不消，他决定抓紧时间深入“考察”一下古城的市场。小胡拜托老人帮助照看摊位，自己抬脚往广场旁边的古玩市场里走，想到无时无刻不在累计着的成本，脚下不觉加快了步伐。一圈走下来，小胡有了整体印象，古玩市场里一两百家店铺，分布成几条小街巷，都是统一搭建出来的低矮平房，每户十几个平方的样子。这样的酷暑天气，石条路面都快冒出白烟了，店铺三三两两开着门，有的店主把躺椅在门口凉棚下一横，闲人免进的架势，有的干脆直接埋头伏在柜台上，小电扇哐哐转着，好像是特意赶到店里来补昨夜所欠好梦的。本身就是个懒散的行业，也没什么好惊怪的。
他终于捕捉到一个鲜活的人了。一个穿着白棉老头汗衫、圆口黑布鞋的胖子，蹲在店门口洗西瓜，他的动作很有力，哗哗溅了一地的水，宣泄出过剩的精力。那个翠绿的西瓜在他肥厚的掌心里滚动，玩一件有趣玩具似的，小胡觉得他是在这个死气深深的午后最有生机的一道景象了。胖子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站在影子圆心里的小胡，难民似的一个，倒笑起来，小伙子做什么的？摆地摊。小胡回答得很简洁，他想在这种天气攀谈，最好直奔主题，谁也没有足够的耐心跟你迂回曲折。进来坐坐，主要做什么生意？胖子再看了一眼这个外地人，果然伸出了橄榄枝。收到什么做什么，我们那里老货多。小胡跟他一步跨进了店铺，看到了满橱满柜的古旧器物，他的弦外之音很明确，自己可不是个简单的贩子，他是跑第一线上铲货的。胖子听出了小胡的口音，你们那里出好木雕哇。对！这次我就带来一对难得的精品大号牛腿，戏文人物，金丝楠木的。提起这对牛腿，小胡掩饰不住骄傲，这木雕是值得他说道一番的。哦？卖掉了没？胖子果然来了劲头，切开半个西瓜，推过来两片——好沙甜的大红瓤！有戏了！小胡自踏进古城以来，终于第一次感觉到点激动的情绪了，他三两口啃完西瓜，舔着恢复潮润的嘴唇，一搓手，我去收拾摊子，拿实物给你看！
小胡一路小跑到广场上，却见管理处的老头在补收摊位费，好说歹说少付了五块，向旁边摊位的老人道了谢，归置起东西连背带拎重新往胖子店里奔。
胖子擦着汗，把两大袋货看了一遍，只对楠木牛腿感兴趣。俯身趸了一下手头，拿出块湿毛巾在平整处来回揩几把，深褐木色中泛出绸缎般的金黄荧光来，他拍拍散发着暗香的木雕，坐回椅子里，这对牛腿什么价？ 小胡在地摊上连着两天都开价四千，没一个还价的，今天他得抓住机会，不能再落空，否则这一趟眼看就白跑了：底价三千五！
小伙子，你抢钱呢？就是大成坊古董店里也只能开这个价！胖子先声夺人了，对付刚出茅庐的乡下新手，他有的是办法。诚心想出手，就说个实在价！
老板，咱们有缘，我才报的实价！我在地摊上一直是开五千。小胡看胖子有意砍价，心知这笔生意有门了。行話说，褒贬是买主。看东西只怕你不说话，一个劲说“东西不错”“是个精品”的，十有八九生意歇火，对方如果追着嫌弃东西不精、价格太高，则准是心动了。我小胡也是混过几年江湖的人，这点会不明白？
胖子切开剩下的半个瓜，匀过来三片，看小胡吃完，才开口：小伙子，做生意要懂得灵活运用，价格上你松一松！乡下收上来不过仨瓜俩枣的价，生意成交才叫赚，钞票落袋才是你的！说句痛快话，最低多少？
小胡看他倒是个急性子爽快人，知道也不能绷得太紧，道，我们能够相识也是缘分，今天认你这个朋友，再让三百！可是一分也不能再少了，再少就到肉里去了！
三千二？就一分不能让了？胖子朝门外望了望，空空荡荡的，连只活物也没有。再让点，我一口价：两千八！讨个好口彩，大家发发！
小胡知道答应得不能太爽快，否则显得过分得计了，他愁苦着脸不应口，诉说着铲下这对精品委实费了老大的劲，赶了这么一趟长途，弄到最后却没有赚头，这一回算是白忙乎了。胖子等着他说“成交”，看他嘴巴动个不停，似乎确实十分地无奈憋屈，一把握住小胡的手说，好了，小兄弟，今天我们有个良好的开端，今后有好东西你直接送我店里来，咱们争取长久合作。你也看到了，这市场里哪有个客户，都是在压货，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卖出去呢。小胡看火候到了，便也顺风落篷，也使劲一握胖子的手，说，第一次生意，这回给老兄你面子。以后合作，你老兄要记得多照顾我小阿弟哟！胖子把一对木雕摆放到柜台上，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幅绝好图画，很是满意。刷刷刷点出了二十八张崭新票子，笑吟吟的。
古城的这个市场里，从第一线铲来的新鲜货是不会直接在地摊上开卖的，都是先送到熟识的店铺里，挑剩下的东西才去地摊上甩卖。你说地摊上有哪个肯花大钱买东西呢，都是贪小便宜的主。这一天，小胡从胖子嘴里获得的很多信息，是他在小县城里根本不可能意想到的。这对金丝楠木牛腿他前后跑了五六趟，花了六七百才到手，原想着到古城能卖个四五千，现在耗了几天时间才成交两千八，跟预期还是有些距离。但是总算打开了局面，真真切切做成了一笔像样交易，尤其是跟胖子这半天的交流，让他感觉这笔生意是值的。他感到从此刻开始，自己才真正接触到这座城市内在的实情了，他跟这座城市发生着的一切关联，才开始变得真实和明确起来。
小胡问过胖子一个问题，他对其他货品为什么不感兴趣，提问完毕他附加一句，这些东西价格优惠呀。胖子的意思跟地摊上老人一致，这些都是古代普通日用品，不是艺术品，所以只属于旧货的范畴，根本跟古玩不沾边！他从小胡编织袋里拎出一只红铜香炉，举例道，这只铜炉呢按说也有三五百年的年头了，但是器型、款字、手头都不行，就是一两百块的货！说完，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铜炉来，指点给小胡看：这只炉子才是古代文人雅士书房里焚香用的陈设器，算得是件古玩，只可惜“大明宣德年制”六个款字疲沓了些，品级上就次了一等，不过这炉至少还有两千块的身价，真要放到高档古玩城里，保险卖过半万！这话说得小胡心里阵阵发热，他认识这种仿青铜器式样叫做鬲炉。小胡伸手接过这只铜炉，小小尺寸，倒有一斤出头的身重，炉身皮壳黄中泛红，炉膛内漆黑发亮，结垢很瓷实，县城里何曾见过这样上等的器物。他拿在手里左右摆弄，爱不释手了，听胖子的话音，价格似乎不很贵，便嗫嚅着探问道，老兄，这只炉子收购价不会很高吧？胖子今天捡了他漏，心情正好，也不敢将收购价说得过高，一则怕日后他送铜炉过来价格上要攀比，二来怕他将木雕牛腿价格跟这个铜炉去比，万一感觉吃亏反生麻烦，就索性说了句大实话：小兄弟，实情告诉你，铲地皮朋友送货上门图的是个变现快，我们坐地收购也是要将本图利的，必须留出利润空间。虽说这铜炉在我店里可以卖个两千来块，但是收购价都不会超过市价一半，这是我八百块入手的。小胡一听，心内狂喜，这样的宝贝即便是在老乡家里收购，只怕也不止这个数，便开口央求道：老兄，牛腿我是没有利润白忙一场，这件铜炉你也不要赚钱了，转让给我玩玩吧。胖子稍微一呆，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在底价上“戴帽子”，转念再一想，在那对牛腿上都可以找补回来，也乐得卖个人情，一分没赚就平转给了小胡。小胡千恩万谢。
小胡从胖子店里出来，决定在古城再多呆一天。
第二天早晨，他拉门上了辆出租车，司机回头问他目的地，他说“大成坊古董店”——昨天，他听胖子提到这个地名，当时就死死记住了。司机说，是大成坊古玩城吧？他答道，对！
这才叫古玩城！整栋大楼上下三层，每层楼面整齐开设着三四十家古董店，家家挂着匾额，这个轩那个斋的，显得堂堂正正，气象庄严，令人不敢胡乱说话。每家店堂里都树着精品橱柜，疏朗有致地陈列着挑选出来的精品，瓷器、玉器、文房杂件各有专长，墙上或多或少张挂着字画，也是各有优劣。应门的器物，跟识货的顾客暗通款曲，向外人透露着这家主人的雅好与实力。小胡找自己感兴趣的器物请店主取出来上上手，问问价，那些古物的精美程度超出他以往所接触到的任何一件，那价格听了自然也叫他目瞪口呆。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往在家乡时不时冒头的怀才不遇、目高于顶的心态竟是如此虚妄而不堪一击，面对人家雅洁整肃的店堂，原来那点自怨自艾顷刻之间变成了一种粗鄙可笑。他时时告诫自己不要露出马脚，以防让人看出他的惊慌与浅薄。
小胡发现一家主营铜炉的店铺尊明斋，不由看得格外仔细用心。店主是个精细人，见小胡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包，不像过路闲客，倒主动问起来，是否家里有老货？小胡也爽气，说自己在家乡也收点古物，特意来大市场开开眼界。店主招呼他坐下来，问有没有好铜器。小胡道，只有件鬲炉可供一观。说着从包里取出那只铜炉放到桌上，店主看其他的花板线装书之类并不感兴趣，掂了一下铜炉，手头还可以，问道，听听价格？小胡开价两千，他是按照胖子的套路出牌。店主点点头说，就是款弱了些，头次生意，一千五百块吧？小胡没想到居然如此顺利，人家是大店，不好跟对方过于磨叽，否则显得自己不上台面了，就没有多话，一口答应。店主感觉这个小青年很懂规矩，做事上路子，说下次收到好铜器，可以送我这里来，价格好谈，一分价钱一分货。 第一次生意做下来，气氛十分融洽，小胡指着柜台里摆放在铜器中间的一件玉佩问店主，能上手看看吗？店主递出来，是一块联珠纹云鹤小带板，碧玉材质，不大不小正好佩戴，绿油油的，很是可爱。小胡多年想买件古玉随身佩戴，可惜小县城难得看到一两件古玉出现，偶尔在老户家里遇见，索价也很惊人，不是他能够染指。店主看他喜欢，说道，这件是朋友放在店里代卖的，这种实用玉器，早几年在古城是铺天盖地，每家古董店都能拿出几件来，近两年却也難得收到了。这件虽说美中不足是单面工，但毕竟到代明朝，价格不贵就是了。小胡也直来直去，说这件玉器太有眼缘了，一见就喜欢。店主道，朋友要价一千块，你拿去玩玩？小胡知道对方是做大买卖的，不会为了几百块来说谎，忙不迭连声道谢。店主帮他把玉器穿了线，又付出五百现金。互相留了传呼机号码，小胡满面春风地步出了店堂。
走出古玩城，小胡实在忍不住了，猛地笑出声来，他赶紧找个僻静的街角站定，背对着马路一手扶住墙壁，笑到眼泪都流下来。这角落里有人撒过尿，飘出阵阵尿骚气，可是小胡不觉得，他太喜欢这座城市了！他想吼出一声：好！
小胡决定明天返家去，回到招待所房间，发现随身粗笨器物太多，路上实在麻烦。他想了想，又往胖子店里去。胖子哼着歌正拿把刷子在为楠木牛腿掸灰，见小胡进门倒是一愣，小兄弟你还没走？小胡笑笑，说这趟来古城长了见识，但是没赚什么钱，想便宜出手点货，路上也好轻便些。胖子为难起来，那些玩意实在不容易出手，买了就是死货，再便宜也是耽误流动资金。两人毕竟相交日浅，这么一说，局面就有点尴尬了，谁也不好再开口。小胡到底年轻，脑子活络，忽然就问起胖子：这边市场里好像看不到像样的古玉？胖子松了口气，说道，玉器、名家字画都是贵重品种，我们这种蓬门小户就难得收到了。他眼光一闪，看到了小胡脖子上绕着的丝线：好家伙，挂着玉器呢，昨天也没注意到啊。胖子就请小胡取下玉器来容他欣赏一下，小胡眼中忽闪出一道清亮的光。胖子追问玉器价格，小胡却不愿意出手，说自己一个做古物生意的人，佩戴一件古玉很符合身份。君子佩玉嘛。胖子却开导他，咱们做生意的人，除了老婆孩子，还有什么不卖的？两人纠缠了半晌，胖子答应玉器连带那些花板一起打包，两千五百块成交，胖子点出钱来麻利脆。小胡想想日后常跑古城，买到古玉的机会应该还很多，再想想入手半天时间就赚了翻倍的利，这比贩毒还暴利哇，也就迅速抚平了那点不舍之情。
古城的夜很安静，小胡平躺在散发出洗涤剂味道的床单上，听窗外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那水声里竟然也有层层叠叠的虫鸣蛙声。他贸然闯入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口袋空空，可是这才几天时间呀，此刻他的腰包里已经足足装了五千多块的现金，这是他在那个小县城里一年也很难攒下的一笔巨款。而刚来前两天的狼狈落魄跟后两天的日进斗金，人生更像是一种可以任意折叠的东西，一转眼当口就可以平白地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这种被叫做传奇的事情，似乎只是大城市的专利。前两天，现实冷酷而刻板地教他认识到，所谓城市就是成本，就是消费！没有钱真叫寸步难行，一文钱逼得死英雄汉。而后两天的经历又温情脉脉乃至激情迸发地挑逗他诱惑他，城市就是变数就是成功！伟大的繁华都市，是年轻人与命运之神自由搏击的战场，在这种地方，什么样的奇迹创造不出来？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勤劳，你就能够收获，就能够实现在小地方永远无法兑现的梦想！这一切似乎是对他二十多年平庸小县城生活的全盘否定，甚至是一种嘲讽。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么多年闷闷不乐，彷徨焦虑以至内心的敏感脆弱，性格的极易受伤，其实只是为了期待一种现实的改变。而他长期以来不甘于困守穷乡僻壤，一心想着要走出去，可总也没有想明白到底怎么走出去，要走到哪里去，走出去干什么。现在，他终于切实捕捉到那个机会了！
古城的这个市场，地摊、低档店铺、古玩城里古董商家这三个世界的分野显示出它体量的非凡厚重，分别活动在不同领域的人们各有各的优长，也各有各的局限，这三个世界可供能人穿行其间，依托信息的障碍、现实的幽闭，由他们来互通有无，创造出全新的商业机会。感谢历史的恩赐，这个市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湖泊，水域是如此深厚，水质又是如此的丰饶，它足以生生不息地滋养起无穷的生物。哪像家乡那种小地方，它跟古城相比，简直就是一洼浅水，足可见底，却也纤毫毕现，只能长成蝌蚪水藻之类，却无法容纳他栖身的了。在城市的水声月色之间，小胡做了一夜的梦，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摇头摆尾的鱼，欢快地在往蓝汪汪的湖心深处游去……
同道堂开张了。就在大成坊古玩城三楼，位置虽说冷僻一点，但是房租实惠呀，紧靠安全通道楼梯口，比其他店铺还多出一个转弯折角，面积大了不止八九平方。堂号是常来喝茶的申伯伯给取的，黑底金字的招牌挂在门楣上，欢迎同道中人光临的意思嘛。其实这底下还有另外一层寓意，乃是鼓励小严跟小胡两个志同道合，把店经营兴旺呀。小胡现在松了一口气，这几年在古城奔波，总算是初见成果了，虽说是跟小严合开的店堂，但到底是让他站住了脚，扎下了根，开出了店。尤其是在大成坊古玩城这样的高档地方，这可是他多年前就梦想的境地啊！
自从那年单枪匹马闯进古城，小胡就开始了往来于两地之间的奔波。一段时期实战下来，他日益发现小县城的味同嚼蜡，为了铲一两件货，累断腿，磨碎嘴。老乡把普通物件都看重得跟个国宝似的，没见过好货嘛，眼皮浅就全当回事，价格不便宜不说，来回折腾还费时费力。东西到手，拿进古城市场里一比，那质量也不过如此。细算算，回家乡铲货浪费的时间实在可惜，十天里倒有六七天是干耗着等消息、跑冤枉路，白白折损了。哪像在古城，两天休息日他一边去广场摆摊，一边就带只眼睛在同行摊位上漏，一边卖出一边买进，卖出是赚，买进其实也是赚。平时他是不出摊了，忙得很。新到手的货根据档次先送古玩城，挑剩下的再送到广场旁旧货店铺去，生意往往是十拿九稳的。小胡迅速掌握了古城数百家店铺的状况，他发现很多别人不曾注意到的商机，譬如古玩城里每家古董店的经营主业是各不相同的，主业货品的价格往往被店家看得高，而他弱项的货品则收购价一定偏向保守。你送货上门就要找契合对方主业的货品，这样容易出手。而在人家店里“交行”买点东西，就要挑他弱项的门类下手，倘若到瓷器店里偶尔买几件寿山石图章、象牙雕件之类，价格就往往比杂件店里优惠很多。你也不要以为古玩城高档店里的东西就一定贵，那店里货品成规模、生意做大的老板，对于中下等质量的玩意是不太上心的，很多货色也是多年之前购置，成本就很低，你只要把人哄开心了，他甩手给你，那价格有时候反而比地摊上还实惠。人家老板大嘛，卖的是个开心！小胡像一条生猛的黑鱼，在这个市场的深浅水域之间穿梭，很多通道是只有他才识途，委实是畅快！到后来，他就在古城长租了房子定居下来，家乡约几个朋友帮他收货供货，打开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现在胖子每次见他都会说：小安徽，你稳坐“古城第一掮客”交椅！是的，现在小胡做出了名声，也做出了信誉。现在他不仅可以在各个层次的商家和店家之间买进卖出，还能借货出来交易，可以先货后款，行话叫做“掮皮箱”，生意做得越发顺畅了。 小严是古城本地人，两人年龄相仿，他们是在广场摆地摊时候结识的。那年小严高中毕业，俗话说毕业就等于失业，父母都是国营工厂的下岗职工，上哪里找人帮忙招工就业呢。再说当时国营企业都普遍亏损，破产的破产，改制的改制，转制的转制，青年已经没有待业这一说，都是自谋出路。他从小喜欢收集邮票、小人书，后来发展到古钱币、小杂件之类。在古城这地方，历史遗存是从来丰赡，像小严这样从小起步的有心人，总是有所斩获的。小严不好意思待在家里吃白饭，只好拉下脸来，到广场上去摆个地摊“下海”了。父母看儿子有清头，懂得体谅大人，倒也欣慰。小严是本城人，人头熟，门路广，又兼着嘴甜腿勤，几年走街串巷铲地皮收获不小，跟大户出身的老先生取经学习，鉴古玩古的技术也突飞猛进。小严赶上了好时候！那些年正好是城市拆迁高潮，老户里流散出来的好玩意那是源源不断，他地摊上卖着旧货，家里积累着古玩字画，没几年时间，便隐然成了行业里的后起之秀，很多老辈高手都悄悄直奔他家去挑选精品。小严和小胡摆地摊经常凑在一起，几次接触下来，两个年轻人一拍即合，合伙开店！两个人的资源归并一处，抗风险系数自然加强，成功的胜算极度提高。作为小胡来讲，跟本地人合伙显得尤为紧要，因为说到底，古城人骨子里还是保守排外的呀！
同道堂的经营出奇顺利，从店堂的日常其实就可以看出点端倪来。古董这一行，生意能否发达，你看店堂里有没有常客熟客就能判断。同道堂每天是有几位老者端坐着吃茶讲古的，到了休息天则是老少咸集、高朋满座了。行里古话说得好，老人是宝！这几位老者其实根本不是同道堂的客户，他们多半是旧时大户巨族后裔或者名工巧匠传人，喜欢找个热闹去处谈古论今，有的店堂不欢迎他们，因为带不来实在生意，势利点的老板还嫌弃他们的老人气，认为会影响自己的财运。可是，你做的是古董，不就图个老气吗？这几位老者都是小严和小胡结识多时的朋友，有的是经常求教请益的师长，有的是帮助掌眼的高人，有的是热心为他们提供很多老户信息的帮手，两个年轻人常年好茶好烟招呼着，一点不敢怠慢。而老者们呢，也是谨慎庄重，真心实意来帮衬。有时候两个年轻人结伴出门铲货，拜托老人帮着看守店堂，一切也似乎都合理合辙，并无什么不妥。古玩城里很多商家经营日久，处于市场食物链的顶端，养尊处优惯了，应对市场自有不紧不慢、不肯冒险轻进的惯性。小胡和小严是从地摊上脱颖而出的草根，他们本来经营的路数就跟其他商家不同，从地摊而登堂入室，那经营的手法自然更为丰富和灵活。人虽说是格外辛苦一些，好在他们年轻，有的是精力和活力，街巷里弄跑进跑出劳累了一天，晚上喝口小酒慰劳一下自己，睡个懒觉，第二天则又是浑身劲道，在市场里冲进杀出。同道堂短短几年间，就在古玩城里独占鳌头了。
小胡和小严字号合在一个屋檐下，生意上是有合有分，小胡主打雜件硬片，小严主要是字画软片。近年古城可铲的字画“源头货”日少，小严深察隐忧，把战线拉长，三天两头跑上海，维持了货品充盈、快进快出的局面。而小胡铲杂件，也感觉到瓷器、文房等货源紧张，第一线上非但出货数量没有前几年充裕，玩意的质量也逐年下滑，只好把杂件的门类进一步拓宽，瞩目于丝绸、织锦、服饰等原本不甚重视的品种。古城自明清以来就是丝绸贡品产地，以至宫廷还将织造衙门设在此地，解放之后更长期是全国丝绸研发和生产基地。小胡得到申伯伯的帮助，铲出了原国营丝绸公司研究所资料库的库底。
丝绸公司转制以后，新老板只懂贸易，对于研究开发视为社会职能，认为跟他的企业没有关联，果断关闭遣散了原来的丝绸研究所，他说企业就是赚钱，不养闲人。对于资料库开出十五万的回收价要求下面尽快“消化”掉，因为研究所那栋楼他要另外装修，改造成新品展销馆。申伯伯得到消息，带着小胡前去商谈。那些具体管事的人其实就是转制前的国企管理人员，看在申伯伯的面子上开库房给小胡浏览了库底，楼里电已经全部断闸，库房里昏暗闷热，灰尘扑面。小胡初步查看了库存实物和库底清单，果然主要分三大部类：专业图书资料、历代丝绸原料样本、丝绸制品实物样本。申伯伯早年是轻工业局退休，对这个库房有清晰的印象，这次小胡亲自验看以后，他判断出最近十几年这批库底并没有散失，完好保存到了今天。看现在的老板如此贱卖，心中也只好叫一声“作孽”，他建议小胡赶紧出手。小胡悄悄塞给管事的每人两条香烟，那些人给了小胡一个痛快话，叫他尽快来签合同，付款以后即可将库房清空。
虽说这几年同道堂生意兴隆，但是这个行业就是这样，利润都滚进了货品，一时叫小胡拿十五万现金出来，却也不容易。当时市中心一套像样的二手房也不过十来万，这是一笔巨款了。好在小胡同业口碑极佳，他向同行商借腾挪了十万才凑够款子，赶紧签了合同，对着清单把库底搬运了出来。东西到了自己库房，申伯伯帮着小胡一起清点，却见清单上的“旧袍料样本”里夹杂着清代织造衙门进贡的整匹织缎，缎边上还织绣着“大清乾隆五十一年”的字样，“清代官服样本”里混杂着缂丝绣金蟒袍，“历代服装样本”更是五花八门，既有清代宫廷服装又有民国旗袍等各色精品。申伯伯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古城丝绸业的家底都在这里啦！解放以后从文管会、海关、文物商店陆续抽调过来的很多丝织文物都在这里面，作孽呀，作孽！说归说，他申伯伯可不是个多事的人，对外是滴水不漏，一点风声也没走。
小胡先把图书分几批出手了，清代《耕织图》等线装书和民国外文版《丝绸》等稀见豪华精装书是一拨，请小严帮着送到北京拍卖公司上拍，民国简装书和解放后图书转手卖给了几位本地藏书家。图书上其实已经回本，小胡赶紧按照合约连本带利把同行的借款还了。这才短短几个月，就来主动还款，同行哪个是阿木林呢？个个是老君炉里百炼成钢的人精，头顶拍拍脚底板都会得响的主呀，一时行里都在盛传，说今年小胡交大运了，肯定是挖到“大金矿”了，这小子发大财了！尊明斋的店主老陆说，那年小胡到我店里一坐，我就看出来了，这小子日后肯定能发达。现在，小胡手上几十箱丝绸文物就成了没本钱的存货，他可以从容等待时机了。
小胡两万卖给本城收藏家一件清中期石青缂丝蟒袍，从此消息在行内就算是放出去了，很多藏家玩家盯上来要求看货。小胡把存货分成三拨，一批丝绸原料，一批民国服饰，另一批宫廷服饰，按批次整出，不再零卖。申伯伯听闻，心下有点欣慰。后来，申伯伯听说有个盛泽那边做丝绸的女老板在跟小胡谈判，想整体洽购，她正筹建一所丝绸博物馆，这批藏品一旦谈定，开馆就是指日可待了。目前价格谈不拢，梗住了。行里谈大宗货品一时无法成交，互相绷着，是常有的事。冷处理，丢一边过一阵再看看吧。 这一向小胡成了行里议论的热点，说来说去，大家发现同道堂的两位青年老板还都单着身呐。这可不成，也都是事业有成的优秀青年了，怎么可以这样！有热心人为他们开始操心起来了：这个小严嘛，条件出挑一些，本地人，卖相也体面，这几年也赚足了。虽说年龄不小了，可是看他也不急啊，老往上海跑，花花世界见过世面的，肯定是要求高哇！以前也有同行的老板娘为他来牵线，说的是尊明斋老陆的女儿，也算得门当户对，人家小陆虽说长得随他爸，黑胖了些，可终究是在银行工作的正式职员呀。热心人是先征求的老陆意见，他说男方没答应，我女方可怎么好表态啊？看他那一脸的笑意，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满意的。你瞧瞧，他嘴上没答应，却撂下了一句闲话：婚房倒是无所谓的，我家是早就预备妥的，找女婿，贪个人好！古城人嘛，说好听是含蓄，说白了就是喜欢做劲！可是人家说到小严这里，他却来了个一言不发！热心人后来偷偷问同道堂的几位老者，申伯伯指指墙上挂着的胡三桥《执卷仕女图》，道：小严啊？喏，他喜欢这个样子的！热心人碰了一鼻子灰，脸上发烫，啐道：那难找的，除非图画上摘下来了！这个小胡呢，人是瘦生些，可是为人和气呀，逢人便是笑容满面的，你就是当面喊他几声“小安徽”，人家也没跟你急过吧？这些年同行都看在眼里，做事情中规中矩，老成持重，是个过日子的好品性。要说不足么，也就是个外地人，不过现在这个世道，古城人对这点似乎也都不很计较了，男人么，其他的都不要紧，主要看事业和人品嘛！热心人又说到尊明斋，老陆还是笑笑，没应声。热心人回来对小胡说，别急啊，再等等，好事多磨嘛。这事，就这么暂时搁置着。
小胡至今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狼狈地跨出那道门槛的。自己从那几间亮着橘红灯光的玻璃门口走过无数遍，他都别别转头，努力不去看那些热情向他招手的女孩。好几次深夜路过，他看见一片红光里，穿着紧身衣小短裙的女孩们在无聊地蹦极，飘散的长发遮住了脸庞，那白花花的胸部可真像两只欢腾着的小兔呀！自己活了二十大几，还没摸过一把真正的女人，连那点可怜的性知识都是在三级片里看来的，他甚至无法确认高潮跟梦遗是否是同一种感受。好几次他都站定在玻璃门对面迟疑着，夜色给了他很好的掩护，但是最后他都命令自己的脚向着自己的出租小屋走去。可是最近的几个月，他在众人的目光中一遍又一遍确认出自我的身价，并从中寻找到了足够的自信，这一次他没有丝毫迟疑就“哗”地推开移门，拉起一个雪白肌肤、小巧玲珑的女孩的手，直冲冲往后面的小单间里闯……他尝到了甜头，此后屡屡光顾，甚至有了固定的女孩，现在这点开销对他来讲确实已经不成问题。直到这一次，當他被外间一阵尖叫吓呆，被呵斥着“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他的脚下都像是踩着棉团，脑子里一片空白，对周围发生着的一切都丧失了真实感。在派出所做完笔录，思维才逐渐恢复正常状态。他是自由职业，无法通知工作单位取保，可是当干警问他通知谁来缴保证金时，他愣了一下。最合适的人当然是小严，可是这种事情，如果被他知道，今后可如何抬得起头来。于是，他给胖子打了电话，请他送五千块钱来保人。胖子倒是义气，不到一个钟头就来把他带了出去，小胡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外传。胖子贼眉贼眼道，我的胡老板呀，讲究人！现在也知道保持公众形象了？你累不累！都是男人，又没老婆，正常需求哦。要玩下次跟着我啊，熟门熟路从来也没有失过风！
可是没几天，小胡就觉察出了异样，市场里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最后小严甚至还向他探听起了那天的情形。从小地方走出来，举目无亲，孤身在陌生的大城市里一路打拼，而这个处处讲究文化传统的古城时时给外来人一种无形的挤压，长期以来他都刻意压缩着自己。尤其是开店以后这些年，他更是夹紧了尾巴做人，逢人三分笑，把所有人都当神一样敬着！这一切努力也给他赢得了一个好名声，行里都知道，他小胡可是个文质彬彬的规矩人、体面人！但是这回他感觉整个人都被剥开了，这些年的做人算是全白费了！小胡好些天都没精打采甚至无地自容，在古玩城进出都是低着头快快地走，唯恐遇见熟人要打招呼。终于，那位热心的老板娘忸怩着来对他明确回话了：老陆说想找个本地女婿，外地人有诸多不便呢。她说着不断偷瞄小胡的脸色，看他都把脸埋到了胸口，拍拍他肩膀，走了。其实，老陆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这些外地人的素质总是靠不住的！你看，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吧，做出这种事了吧？你看好，这样的人，就是成了暴发户，也是长久不了的！我们古城人，最注重的就是个品行，找女婿还是要本地人。哼，外地人！到底是不一样的！——这话，后来也慢慢传到小胡耳朵里了。
盛泽那位女老板办博物馆的建筑已然竣工，就等着藏品入驻了，找小胡谈判就立时升温，紧锣密鼓起来。前一阵小胡为了自己的烦心事，心理压力一时难以承受，回老家住了几日，手机也不开。待回到古城跟对方谈交易，多少还有点心不在焉，这笔生意就一直没成。小严也劝过他，见好就收，快进快出才是王道。可小胡却一反常态，辩驳起小严来，古董这个行业只有捂货才是正道，快进快出？你以为是小菜场卖鸡毛菜呢？小严一时语塞，嘀咕了几句，你这人现在是怎么了，总喜欢跟人拧着来呢？他却认了真，铁青着不给小严好脸色看，说，理全让你们古城人占了，我们外地人做什么都是个错！小严看风色不对，店堂里岂是吵架的地方？挎起背包就奔了上海，眼不见为净。
其实小胡跟女老板的价格分歧并不大，小胡开出的打包价是四十万，开始时候女老板出价二十五万。耽搁这么些时日，女老板松了口，已经逐步加到三十五万，如果按照一般生意常规，在这个点位上双方两凑凑就可能成交了。可是女老板是成功人士，历来也是顺心惯了，看对方竟然油盐不进，丝毫不肯让步，又拖了这么久，推三阻四、悬而未决，就先有了一口气，脱口道：你们这些外地人也真是的，脑子一点不活络，看得铜钱磨盘大，大家互让一步又怎么啦？
殊不知现在的胡老板也不是初来古城处处赔着小心的小胡了，“外地人”三个字则更是触动他的忌讳，顿时变了脸色，说：是你找我谈的生意，又不是我找你！如果不是想保全文物的完整性，多少老板找上门了，我愿意卖早卖了！ 女老板更生气了，指责道：小伙子，口气别这样大！人民币不是西瓜皮，几十万的生意不是这样容易做的！那神色里就带着一些轻蔑了。
小胡感到被深深伤害了，你本地人又怎么啦？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爷我就不伺候！他冷笑道：几十万又怎么样呢？我没见过钱！这些玩意我哪怕一分不要捐给公家博物馆，随我愿意！
女老板感觉小胡是趁人之危，明知道她开办博物馆的房子已经建好，就等米下锅了，你拿捏我一把？后悔当初不该心直口快将老底先交出来，现在倒被捏准了软当，想讹诈她的意思了。
生意再一次谈崩了。女老板以为只是价码上的问题，想稍待时日再重新谈过。而小胡却真的铁了心要捐文物了。申伯伯听小胡的意思，准备把丝绸文物整体捐给公家博物馆，尽管观念上也是接受的，但是作为朋友，看着小胡这些年白手起家的艰辛，好不容易才碰上这么一次千载难逢的翻身良机，却要身入宝山空手而返，心里直为他惋惜。作为过来人，他几次提醒小胡，这可能是他这辈子里最大的一次捡漏机会，东西不卖没事，捐了，就没了。小胡不响。
小胡真的忙着联系博物馆了，又是写捐赠信，又是开列详细清单，又是复印拍照，奔前奔后，十分繁忙的模样。似乎除了这种是涉人类文明、民族文化的大事，其他的均属细微末节、蝇营狗苟，现在都不在他的眼中，无足挂齿。申伯伯说，你捐一批文物，工作量倒比做成笔大生意还繁重。可不，现在的公家机构办事复杂着呢，你要捐文物，要自己先开列好清单，提供出图片，他们请专家鉴定以后，才能决定接受与否。小胡提出捐赠的要求只有两条：一是召开捐赠新闻发布会，二是捐赠消息要在《古城日报》《古城晚报》同时见报。博物馆的经办人答复，这两点都没问题，你还有没有其他要求？对方问了好几遍，小胡知道他是在問，要多少奖励金额，心想你们国家的博物馆能奖几个钱，我要钱的话随便出手就是几十万。于是索性好人做到底，豪爽地告诉他，奖金多少无所谓，本人不是为钱。公家机构做任何事都需要层层汇报、批示、回复，博物馆把捐赠活动方案报给文化局文物局，局里批准同意后，再请示市政府秘书长和宣传部，得到明确批示之后才回复博物馆如何如何操办。这样一圈转下来，三四个月就过去了。女老板再来接洽的时候，知道捐赠合同都已经签署了，急得跳脚，骂小胡“愚昧”“昏了头”，但已无可奈何。
捐赠仪式是在博物馆的会议室里举行的，出席的领导有市政府副秘书长、宣传部副部长、文化局兼文物局局长，还有文管办主任、文物处长、博物馆长，邀请了报社和电视台好几家的记者。台底下坐了博物馆等单位通知过来的百来人，他们鼓掌整齐划一，纪律良好，一看就知道经历过无数会议场面。小胡被邀请坐上主席台，位置在局长和处长之间，主席台上每个人都有打着名字的席次卡。仪式的隔夜他接到博物馆经办人的电话，通知他要“正装出席”，他特意去美罗商场买了一身深色西装，配上红领带很是得体。主席台上的大小领导一个个唇红齿白，器宇轩昂，镜头所到之处他们更是神态潇洒，顾盼自若，无论从哪个角度拍摄出来的新闻照片都是无懈可击。小胡本身瘦弱，脸颊有点干瘪，这种脸型原本就不上照，再加上现场紧张，神色慌张，后来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就尤其显得老气，人也没有精神，夹在官员之间显得很突兀。他当场就发现了这一状况，晚上看电视新闻时特意多看了一遍回放，好在三十秒的新闻里主要是各位官员的镜头，他那张小脸只出现了一次。电视台记者比较专业，拍摄时打灯补了光，脸型就显得饱满白皙，效果比报纸上要好，他看后才放了心。一个多小时的仪式，其实主要是几位领导在讲话，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事先约定给他十五分钟时间，他捏着申伯伯为他起草的两张稿纸对准话筒开始念，因为事先已经练过多次，倒也读得很顺溜。他感觉刚刚“各位尊敬的领导、社会各界”开个头，一会工夫怎么就念到“谢谢大家”了呢，有十五分钟吗？但是，稿子肯定一字不落地念完了，他听见台下和旁边都鼓过掌了。
小胡身穿正装出现在店堂里，他买了五十份《古城晚报》，免费提供给人看。古玩城的同行和同道堂的老者们翻着报纸议论了两天，后来多余下来的几十份报纸就没人碰了，被小胡收进柜子里，有时候会连同那本副秘书长亲手授予他的《捐赠证》一起拿出来翻给新客户看。他其实有个遗憾一直没说出来，新闻里只报道了他捐赠文物的事迹，虽然记者也点了“据专家评估，这批文物具有较高研究价值和市场价值”，但是他总觉得过于笼统了，对于文物价值本身缺乏系统的详细的表述。但是事情过去了，就不再是“新闻”，没人理会的了。这次捐赠，博物馆代表政府奖励他一万五千元，局长说，物质的鼓励终是有限的，但是对于这种大公无私、高尚奉献的爱国爱市的义举是永远值得提倡的。小胡觉得，这话是说得冠冕堂皇，却很难真正打动他的心。
自从捐赠过文物之后，小胡时常觉得自己已经跟之前的那个自己完全切割开了，他已经把原来的那个自己一脚踩在脚底下了。他又感觉自己应该跟市场里其他的人有所不同，因此时时提醒自己，不能“混同于一般”。其实，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发生这样奇特的突变。有时候他看市场里的同行，莫名便会生出些厌恶鄙视的情绪，这些人真是无聊，除了想钱，他们竟什么精神追求也没有！这样的一生有什么价值。有时还生出些怜悯之心，这些愚夫愚妇目光短浅，懂得什么叫做文化责任、社会担当！他们只晓得眼前的生意，浑浑噩噩还自以为精明，真是可怜！现在，他经常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以前古玩行的前辈可不是这样的呀，他们都是跟翁同龢、王懿荣、张之洞这些大人物比肩论交的，他们那才叫替这个行业争气！现在的世道，没法说的了！
年龄是大上去了，总归要成家立业，买房子是桩好事情。可是，申伯伯想不明白的是，小胡为什么不在靠近古玩城的地段寻套二手房，却一趟趟去老城区看老宅老房子。那老街区老房子，外人走马章台看着是个风情，住着可是活受罪呀。家里还使着马桶呢，黄梅天阴天落雨，屋里的返潮湿气爬到离地一尺多高，家具脚都要烂掉，那种日子怎么过？
小胡却有自己的打算！他看新闻发现政府已经开始规划老城区改造项目了，而平江路是重中之重，首选的区域。现在平江路一套老房子的价格只相当于狮子林旁边同等面积二手房的一半，只要政府实施规划项目，开发成旅游景区，此地的房价势必飞涨，翻倍是指日可待的。另有一层意思，小胡是不能明说的，这几年跟小严合伙开着同道堂，生意是兴隆，两个人的实力都膨胀起来，共用一个屋檐就显得局促了。如果日后各自成家，继续合伙也是不现实的。而大成坊古玩城仓促之间关闭，迫着商家们迁离出来，分散进了另外几处工艺品城，这城市里的商城今天开明天关的，让人捉摸不定，妄自烦心。如果能够在平江路买套老房子，前店后宅，作个百年之计，一手就把所有问题给解决了。 小胡看中一套老宅，很符合他心目中的标准。三开间，前面是沿街的平房，古城人叫做门厅，当中是一个比天井阔大些的院落，可以种紫竹芭蕉，跨过花街铺地，后面是木结构二层小楼。房屋是老旧破败了，那小楼的轮廓线完全走了形，一面山墙外用两根杉木长柱顶着房架，一阵风吹来只怕柱折房摧，又怕那柱子万一撑过了头，把楼推倒另一边去了。可房主开出的价格是诱人的，十八万。这价格仅比附近三居室的二手房略贵，毕竟是一所四方折角的宅院呀！小胡是中意的，几次拉了小严、申伯伯去实地踏勘，小严现在对他的事是很少发表意见了，申伯伯说，只怕整修的代价比房价还高些！小严在背后议论，我们是小本生意，这样的排场有必要吗？小胡间接听到了，道，古城说话是现代化大都市，古城人的意识却仍是保守落后的！虽然这样说着，后来小胡还是放弃了宅院，不为别的，只为钱不凑手。买下了宅院你要不整修出来，是根本无法使用，等于闲置。你要整修，谈何容易！小胡请懂行的朋友去估算，不投入个三四十万，根本免谈！申伯伯就对小胡说了，当初那批丝绸如果不捐，你是有这个实力了。小胡心里说，如果那批东西压到现在，一百万也稳稳可以到手！
最后，小胡到底还是“买”了平江路老房子，就在宅院隔开几家的斜对面，沿街的两开间两进平房。说是“买”房，到交割手续的时候发现有了问题，这清代老房根本没有产权证书，且平江路属于文物控制区域，政府早已明令不能转让产权，不得擅自翻建。幸好街坊们足智多谋，指点双方签订了一个七十年租期的《承租协议》，将购房款作为一次性支付的七十年租房款，如此虽说买房终成了租房，房屋户主是无法变更，但是七十年的使用权归了你。七十年以后怎么办？小平同志说过，后人的智慧一定高于我们，谅必七十年之后跟在座的各位都沒什么直接关联了。老街坊说，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前屋起得高敞，顶上架起框架在内部就可以隔成两层，阁楼上照样直得起身，也有天窗可开。一侧贴墙安了楼梯，下面开店，上面是房间，后面的房屋就做了库房和厨房，果然是个店宅合一的格局了。小胡就此跟小严分了家，一归一置，分门另过。有时候，小胡在自家堂屋里叉着腰欣赏张挂起来的字画，他感觉有了“拥书权拜小诸侯”的满足，时时会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古城时所经历的种种。时至今日回忆起来，那艰辛似乎也都镀上了一层美好的迷彩。不过话说回来，日子一旦安定下来，这时间就似乎过得飞快了。
父母在老家给小胡介绍了个女朋友，比他小了十来岁，亲戚领着女孩子来古城相亲的时候，其实这事已经八字有了一撇。这姑娘是个小巧身段，看来家里物色对象时候充分考虑到了小胡的具体情况，皮肤却挺细，一双单眼皮，眼神像永远处于一种惊讶的状态。跟她说话，她低头一笑，那笑容是有所克制的，就很自然冲淡了眼睛里含着的那点惊恐的陌生感了。凡事征求她意见，多半不说话，也不反对，笑一笑就表示了接受，是个绵软的性子。双方都觉得合适。婚房已经是现成的，小胡和这女孩就在这里结了婚，很多同行朋友前来贺喜，小胡的父母初到大城市有点不知所措，还只好是小胡亲自忙着前后张罗。第二年，妻子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孩子随父母，是个小骨骼，但是营养充足，长得滚壮，见人一笑，像小胡也有点像妈。
孩子只要脚一落了地，就能见风长，跟个吹气娃娃似的。孩子该上幼儿园了，园方说孩子没有本地户口，只能进民办幼儿园，这情况给小胡当头不小的打击。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千辛万苦拥有了房子，可那只属于“事实婚姻”，并没有法律的保障，户口是迁不进平江路的，原来自己至今还不是个硬当当的古城人，他仍然只是个外地人！幼儿园还好说，托了几个朋友找门路，最后缴纳了一笔借读费，总算开后门进了公办的。读小学时候却没办法想了，教育局一律取消借读这项弊政，你不符合条件肯定进不了公办学校，孩子就只能到了民办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小学，这师资和教学质量摆在那里，跟公办学校没法比。读到三年级，妻子说话了，四年级如果再不转学，这学籍可就冻结了，孩子考中学就要受影响。
这城里人不都说吗，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小胡忍痛仓促出手了几件压箱底的精品，算一算手头的现金，又奔忙着找中介看房子。这一次的目的跟上一回不同，这次是为了落户，他打听清楚了：必须是产权证、土地证俱全的七十五平方以上商品房。七十五平方！既然一切是为了孩子，那自然还要考虑房源所在地的学区。整个一个暑期，小胡都是围绕着看房买房团团转，好不容易选定了狮子林旁边的一套二手房，连房款带税金超过一百万。最后一次顶着酷暑去收房，小胡和妻子爬上六楼，浑身冒出冷汗。当走进这套闷热的顶楼三居室时，小胡脸色发白，眼中起了一层雾气。他忽然有点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今天是他平生第一次踏进古城，仿佛他仍然是那个充满梦想的二十余岁小县城青年，仿佛这中间日渐模糊的十几年光景是从来也没有在他的人生中发生过的一样！他喋喋不休，反复追询陪同的中介人员：我买了这套房子，就可以迁户口了，对吗？我老婆和孩子也能落户了对吗？我儿子就能够读公办的学校了对吗？我买了这房子，我就是古城人了，你说对吗……
简单装修好房子，小胡就累倒了，挂了十几天盐水，低烧才逐渐消退。人是瘦了一圈，脸色更白了，时不时的肩腰酸胀，更让他被动地感受到了中年的不可抗拒。但是现在他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我是个完完整整的古城人了，我这一家人都真正有了古城户口了，他经常在心里这样告慰着自己。
平江路是真的繁华了！这里真的成了旅游热点了，沿街房子都成了商铺了，如今一年的房租都够当年“买”下整间房子了。可是，小胡笑不起来。老房主的子女要求废止当年的合约，收回房产。小胡自然不肯，当年本来谈好的是“买”，为了规避政策才写的“租”，当时支付的款子都是按照“买”的标准，当事人俱在，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人家子女就说了，当初这个契约本身就不合法，如果直接上法院，你胡老板也没有胜的可能性。现在上门协商和解，你还能得到一些经济补偿，现代人要学法懂法，按法办事！小胡的“百年大计”眼看就被砸得稀烂，他气得差点晕过去！他的本意是奉陪他们打官司，可是妻子说一听见“打官司”三个字就眼皮噗噗跳，小严和申伯伯也劝他，还是双方协商的好，走司法房子是肯定保不住的。现在小胡也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了，人到中年，岁月磨损了他的精力，也侵耗他的气性，城市教会他太多世故的东西，教会他需要忍耐、妥协甚至从众。这些品行看似世俗，可是它的芯子里是合着一定之规的，是具有普适的合理性的。申伯伯给他出主意，当初这房子是他重新大修过的，这个钱得算回来，对方毁约也要支付一笔赔偿款出来，如此一算，也是不小的数目。
小胡将他的存货拾掇起来，满满装足两只巨大的编织袋。大都是些笨重家伙，除了那对牛腿，还有从建筑或家具上拆卸下来的雕花木板，以及瓷器、铜器、线装书之类。一只背上肩，另一只拎着，他这人就又小了一廓，汗衫被牵扯得变了形，走起路来明显有点打摆。火车要过安检，电视上铁路部门打击文物贩卖的新闻时有所闻，他决定坐长途汽车，都是同样大包小包出外打工的人，把编织袋塞进大巴车底箱，过省界无需再拿出来检查，这些小胡早就探听得一清二楚。
古城这座市场可真是大啊。上千个摊位聚在朱红高墙围砌起来的广场上，那片声响显出一种奇怪的喧阗。其实也没有几个人高声说话，可走近这里的人都感觉到讲话的费力，整个广场发出嗡嗡的响动，那是一种背景，因着混沌而无从攻破，身处其间的人就显得渺小起来。卖什么的都有，邮票明信片、像章纪念币、和田玉料玉件、折扇毛笔、放大镜、猪毛刷、各色丝线、包装盒、器物座子甚至收藏类图书画册……跟“玩”有关的这里应有尽有。广场上有一块区域是专门为做“旧货”的商贩划定的摊位，小到有点年份的针头线脑瓷片瓦块，大到修配过的古家具古门墩，这里都有。小胡的摊位自然属于这个片区。
初来乍到，难免心气高，小胡开价不低，尤其那对金丝楠木牛腿，在这个市场里独一份，他更是覺得奇货可居。多少双脚在他面前停留，徘徊，又走开，坐在小板凳上的小胡不断仰头看过客的脸，一次次看到了迎面洒下来的剧烈的白色刺目光线，有点眩晕。偶尔有问一问价格的，那皮鞋或健身鞋的脚尖甚至指了指木雕，停了片刻，又走了。接连两天，小胡只卖出一只青花过墙龙纹瓷盘，从八百被砍到三百块，想想一日三餐的费用和每天八十块的招待所住宿费，咬咬牙，成交了这笔生意。小胡接过三张钞票，感觉轻忽得跟空气一样，那钱早已经预支出去，并不属于他。第三天是工作日，广场上倏忽冷清了下来，除了几十个固定摊位畏缩在角落树荫里，顾客比摊位还少，连收摊位费的老头都没有出现，省了他十块成本。在这一天，小胡居然听见了蝉鸣，不过这嘶声跟家乡的不太一样，是带着某种焦躁情绪的，短促而急切。这是城市里的蝉，他想。
旁边的摊主是位乐观的本地人，自从企业下岗以来摆摊已经多年，现在领着四五百块退休金，每个星期有几天走街串巷铲点地皮，另外的时间就在这个广场上打发掉。多年的摆摊生涯历练，早已经将原来国企职工特有的刻板和拘谨消磨殆尽，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太阳眼镜，蓝镜片一块黄镜片一块，你无法看清楚他是在打盹还是睁着眼睛，他睁着眼睛的时候充分显示出乐观的个性——乐观的人话多。小胡跟他交流过，说自己是听说古城玩家多、经济发达、生意好做才特意赶奔过来，自己摊上可都是从第一线收来的正宗老货，为什么生意倒清淡得很？老人呵呵地笑，说小朋友你的东西旧是不假，但是太普呀，古城这种地方，此类普货遍地都是，你都当古玩来开价，这生意怎么做呢。小胡听了不响，经过两天的实证，倒心里先凉了半截。老人却又安慰他，你这对镂雕牛腿倒是个高头货，本地古建筑上几乎见不到如此精美的构件，材质也高级，如果碰到有缘人想必可以赚上一笔。这两天小胡其实很细致地观察过地摊的状况，他第一次切身感觉到了大城市的某种不可测，或者说与他原本预想的很不一致。他原来的意识里偏执地认为，这样的经济发达地区应该是缺乏古代遗存的，凡是有年头的古物，在这样的繁华大城市均应该是稀罕并可贵的。他所在的那个偏僻小县城里，如若能够收到一柄青花瓷灯盏或者背面浇铸花纹的铜镜，就足以在同行中炫耀一番。可是在古城，这些玩意地摊上到处都是，居然成了用脚尖指指点点的破烂。大城市怎么倒这样？奇怪！
小胡在摊位上有点坐不住了，这一天一百多块的成本有点吃不消，他决定抓紧时间深入“考察”一下古城的市场。小胡拜托老人帮助照看摊位，自己抬脚往广场旁边的古玩市场里走，想到无时无刻不在累计着的成本，脚下不觉加快了步伐。一圈走下来，小胡有了整体印象，古玩市场里一两百家店铺，分布成几条小街巷，都是统一搭建出来的低矮平房，每户十几个平方的样子。这样的酷暑天气，石条路面都快冒出白烟了，店铺三三两两开着门，有的店主把躺椅在门口凉棚下一横，闲人免进的架势，有的干脆直接埋头伏在柜台上，小电扇哐哐转着，好像是特意赶到店里来补昨夜所欠好梦的。本身就是个懒散的行业，也没什么好惊怪的。
他终于捕捉到一个鲜活的人了。一个穿着白棉老头汗衫、圆口黑布鞋的胖子，蹲在店门口洗西瓜，他的动作很有力，哗哗溅了一地的水，宣泄出过剩的精力。那个翠绿的西瓜在他肥厚的掌心里滚动，玩一件有趣玩具似的，小胡觉得他是在这个死气深深的午后最有生机的一道景象了。胖子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站在影子圆心里的小胡，难民似的一个，倒笑起来，小伙子做什么的？摆地摊。小胡回答得很简洁，他想在这种天气攀谈，最好直奔主题，谁也没有足够的耐心跟你迂回曲折。进来坐坐，主要做什么生意？胖子再看了一眼这个外地人，果然伸出了橄榄枝。收到什么做什么，我们那里老货多。小胡跟他一步跨进了店铺，看到了满橱满柜的古旧器物，他的弦外之音很明确，自己可不是个简单的贩子，他是跑第一线上铲货的。胖子听出了小胡的口音，你们那里出好木雕哇。对！这次我就带来一对难得的精品大号牛腿，戏文人物，金丝楠木的。提起这对牛腿，小胡掩饰不住骄傲，这木雕是值得他说道一番的。哦？卖掉了没？胖子果然来了劲头，切开半个西瓜，推过来两片——好沙甜的大红瓤！有戏了！小胡自踏进古城以来，终于第一次感觉到点激动的情绪了，他三两口啃完西瓜，舔着恢复潮润的嘴唇，一搓手，我去收拾摊子，拿实物给你看！
小胡一路小跑到广场上，却见管理处的老头在补收摊位费，好说歹说少付了五块，向旁边摊位的老人道了谢，归置起东西连背带拎重新往胖子店里奔。
胖子擦着汗，把两大袋货看了一遍，只对楠木牛腿感兴趣。俯身趸了一下手头，拿出块湿毛巾在平整处来回揩几把，深褐木色中泛出绸缎般的金黄荧光来，他拍拍散发着暗香的木雕，坐回椅子里，这对牛腿什么价？ 小胡在地摊上连着两天都开价四千，没一个还价的，今天他得抓住机会，不能再落空，否则这一趟眼看就白跑了：底价三千五！
小伙子，你抢钱呢？就是大成坊古董店里也只能开这个价！胖子先声夺人了，对付刚出茅庐的乡下新手，他有的是办法。诚心想出手，就说个实在价！
老板，咱们有缘，我才报的实价！我在地摊上一直是开五千。小胡看胖子有意砍价，心知这笔生意有门了。行話说，褒贬是买主。看东西只怕你不说话，一个劲说“东西不错”“是个精品”的，十有八九生意歇火，对方如果追着嫌弃东西不精、价格太高，则准是心动了。我小胡也是混过几年江湖的人，这点会不明白？
胖子切开剩下的半个瓜，匀过来三片，看小胡吃完，才开口：小伙子，做生意要懂得灵活运用，价格上你松一松！乡下收上来不过仨瓜俩枣的价，生意成交才叫赚，钞票落袋才是你的！说句痛快话，最低多少？
小胡看他倒是个急性子爽快人，知道也不能绷得太紧，道，我们能够相识也是缘分，今天认你这个朋友，再让三百！可是一分也不能再少了，再少就到肉里去了！
三千二？就一分不能让了？胖子朝门外望了望，空空荡荡的，连只活物也没有。再让点，我一口价：两千八！讨个好口彩，大家发发！
小胡知道答应得不能太爽快，否则显得过分得计了，他愁苦着脸不应口，诉说着铲下这对精品委实费了老大的劲，赶了这么一趟长途，弄到最后却没有赚头，这一回算是白忙乎了。胖子等着他说“成交”，看他嘴巴动个不停，似乎确实十分地无奈憋屈，一把握住小胡的手说，好了，小兄弟，今天我们有个良好的开端，今后有好东西你直接送我店里来，咱们争取长久合作。你也看到了，这市场里哪有个客户，都是在压货，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卖出去呢。小胡看火候到了，便也顺风落篷，也使劲一握胖子的手，说，第一次生意，这回给老兄你面子。以后合作，你老兄要记得多照顾我小阿弟哟！胖子把一对木雕摆放到柜台上，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幅绝好图画，很是满意。刷刷刷点出了二十八张崭新票子，笑吟吟的。
古城的这个市场里，从第一线铲来的新鲜货是不会直接在地摊上开卖的，都是先送到熟识的店铺里，挑剩下的东西才去地摊上甩卖。你说地摊上有哪个肯花大钱买东西呢，都是贪小便宜的主。这一天，小胡从胖子嘴里获得的很多信息，是他在小县城里根本不可能意想到的。这对金丝楠木牛腿他前后跑了五六趟，花了六七百才到手，原想着到古城能卖个四五千，现在耗了几天时间才成交两千八，跟预期还是有些距离。但是总算打开了局面，真真切切做成了一笔像样交易，尤其是跟胖子这半天的交流，让他感觉这笔生意是值的。他感到从此刻开始，自己才真正接触到这座城市内在的实情了，他跟这座城市发生着的一切关联，才开始变得真实和明确起来。
小胡问过胖子一个问题，他对其他货品为什么不感兴趣，提问完毕他附加一句，这些东西价格优惠呀。胖子的意思跟地摊上老人一致，这些都是古代普通日用品，不是艺术品，所以只属于旧货的范畴，根本跟古玩不沾边！他从小胡编织袋里拎出一只红铜香炉，举例道，这只铜炉呢按说也有三五百年的年头了，但是器型、款字、手头都不行，就是一两百块的货！说完，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铜炉来，指点给小胡看：这只炉子才是古代文人雅士书房里焚香用的陈设器，算得是件古玩，只可惜“大明宣德年制”六个款字疲沓了些，品级上就次了一等，不过这炉至少还有两千块的身价，真要放到高档古玩城里，保险卖过半万！这话说得小胡心里阵阵发热，他认识这种仿青铜器式样叫做鬲炉。小胡伸手接过这只铜炉，小小尺寸，倒有一斤出头的身重，炉身皮壳黄中泛红，炉膛内漆黑发亮，结垢很瓷实，县城里何曾见过这样上等的器物。他拿在手里左右摆弄，爱不释手了，听胖子的话音，价格似乎不很贵，便嗫嚅着探问道，老兄，这只炉子收购价不会很高吧？胖子今天捡了他漏，心情正好，也不敢将收购价说得过高，一则怕日后他送铜炉过来价格上要攀比，二来怕他将木雕牛腿价格跟这个铜炉去比，万一感觉吃亏反生麻烦，就索性说了句大实话：小兄弟，实情告诉你，铲地皮朋友送货上门图的是个变现快，我们坐地收购也是要将本图利的，必须留出利润空间。虽说这铜炉在我店里可以卖个两千来块，但是收购价都不会超过市价一半，这是我八百块入手的。小胡一听，心内狂喜，这样的宝贝即便是在老乡家里收购，只怕也不止这个数，便开口央求道：老兄，牛腿我是没有利润白忙一场，这件铜炉你也不要赚钱了，转让给我玩玩吧。胖子稍微一呆，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在底价上“戴帽子”，转念再一想，在那对牛腿上都可以找补回来，也乐得卖个人情，一分没赚就平转给了小胡。小胡千恩万谢。
小胡从胖子店里出来，决定在古城再多呆一天。
第二天早晨，他拉门上了辆出租车，司机回头问他目的地，他说“大成坊古董店”——昨天，他听胖子提到这个地名，当时就死死记住了。司机说，是大成坊古玩城吧？他答道，对！
这才叫古玩城！整栋大楼上下三层，每层楼面整齐开设着三四十家古董店，家家挂着匾额，这个轩那个斋的，显得堂堂正正，气象庄严，令人不敢胡乱说话。每家店堂里都树着精品橱柜，疏朗有致地陈列着挑选出来的精品，瓷器、玉器、文房杂件各有专长，墙上或多或少张挂着字画，也是各有优劣。应门的器物，跟识货的顾客暗通款曲，向外人透露着这家主人的雅好与实力。小胡找自己感兴趣的器物请店主取出来上上手，问问价，那些古物的精美程度超出他以往所接触到的任何一件，那价格听了自然也叫他目瞪口呆。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往在家乡时不时冒头的怀才不遇、目高于顶的心态竟是如此虚妄而不堪一击，面对人家雅洁整肃的店堂，原来那点自怨自艾顷刻之间变成了一种粗鄙可笑。他时时告诫自己不要露出马脚，以防让人看出他的惊慌与浅薄。
小胡发现一家主营铜炉的店铺尊明斋，不由看得格外仔细用心。店主是个精细人，见小胡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包，不像过路闲客，倒主动问起来，是否家里有老货？小胡也爽气，说自己在家乡也收点古物，特意来大市场开开眼界。店主招呼他坐下来，问有没有好铜器。小胡道，只有件鬲炉可供一观。说着从包里取出那只铜炉放到桌上，店主看其他的花板线装书之类并不感兴趣，掂了一下铜炉，手头还可以，问道，听听价格？小胡开价两千，他是按照胖子的套路出牌。店主点点头说，就是款弱了些，头次生意，一千五百块吧？小胡没想到居然如此顺利，人家是大店，不好跟对方过于磨叽，否则显得自己不上台面了，就没有多话，一口答应。店主感觉这个小青年很懂规矩，做事上路子，说下次收到好铜器，可以送我这里来，价格好谈，一分价钱一分货。 第一次生意做下来，气氛十分融洽，小胡指着柜台里摆放在铜器中间的一件玉佩问店主，能上手看看吗？店主递出来，是一块联珠纹云鹤小带板，碧玉材质，不大不小正好佩戴，绿油油的，很是可爱。小胡多年想买件古玉随身佩戴，可惜小县城难得看到一两件古玉出现，偶尔在老户家里遇见，索价也很惊人，不是他能够染指。店主看他喜欢，说道，这件是朋友放在店里代卖的，这种实用玉器，早几年在古城是铺天盖地，每家古董店都能拿出几件来，近两年却也難得收到了。这件虽说美中不足是单面工，但毕竟到代明朝，价格不贵就是了。小胡也直来直去，说这件玉器太有眼缘了，一见就喜欢。店主道，朋友要价一千块，你拿去玩玩？小胡知道对方是做大买卖的，不会为了几百块来说谎，忙不迭连声道谢。店主帮他把玉器穿了线，又付出五百现金。互相留了传呼机号码，小胡满面春风地步出了店堂。
走出古玩城，小胡实在忍不住了，猛地笑出声来，他赶紧找个僻静的街角站定，背对着马路一手扶住墙壁，笑到眼泪都流下来。这角落里有人撒过尿，飘出阵阵尿骚气，可是小胡不觉得，他太喜欢这座城市了！他想吼出一声：好！
小胡决定明天返家去，回到招待所房间，发现随身粗笨器物太多，路上实在麻烦。他想了想，又往胖子店里去。胖子哼着歌正拿把刷子在为楠木牛腿掸灰，见小胡进门倒是一愣，小兄弟你还没走？小胡笑笑，说这趟来古城长了见识，但是没赚什么钱，想便宜出手点货，路上也好轻便些。胖子为难起来，那些玩意实在不容易出手，买了就是死货，再便宜也是耽误流动资金。两人毕竟相交日浅，这么一说，局面就有点尴尬了，谁也不好再开口。小胡到底年轻，脑子活络，忽然就问起胖子：这边市场里好像看不到像样的古玉？胖子松了口气，说道，玉器、名家字画都是贵重品种，我们这种蓬门小户就难得收到了。他眼光一闪，看到了小胡脖子上绕着的丝线：好家伙，挂着玉器呢，昨天也没注意到啊。胖子就请小胡取下玉器来容他欣赏一下，小胡眼中忽闪出一道清亮的光。胖子追问玉器价格，小胡却不愿意出手，说自己一个做古物生意的人，佩戴一件古玉很符合身份。君子佩玉嘛。胖子却开导他，咱们做生意的人，除了老婆孩子，还有什么不卖的？两人纠缠了半晌，胖子答应玉器连带那些花板一起打包，两千五百块成交，胖子点出钱来麻利脆。小胡想想日后常跑古城，买到古玉的机会应该还很多，再想想入手半天时间就赚了翻倍的利，这比贩毒还暴利哇，也就迅速抚平了那点不舍之情。
古城的夜很安静，小胡平躺在散发出洗涤剂味道的床单上，听窗外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那水声里竟然也有层层叠叠的虫鸣蛙声。他贸然闯入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口袋空空，可是这才几天时间呀，此刻他的腰包里已经足足装了五千多块的现金，这是他在那个小县城里一年也很难攒下的一笔巨款。而刚来前两天的狼狈落魄跟后两天的日进斗金，人生更像是一种可以任意折叠的东西，一转眼当口就可以平白地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这种被叫做传奇的事情，似乎只是大城市的专利。前两天，现实冷酷而刻板地教他认识到，所谓城市就是成本，就是消费！没有钱真叫寸步难行，一文钱逼得死英雄汉。而后两天的经历又温情脉脉乃至激情迸发地挑逗他诱惑他，城市就是变数就是成功！伟大的繁华都市，是年轻人与命运之神自由搏击的战场，在这种地方，什么样的奇迹创造不出来？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勤劳，你就能够收获，就能够实现在小地方永远无法兑现的梦想！这一切似乎是对他二十多年平庸小县城生活的全盘否定，甚至是一种嘲讽。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么多年闷闷不乐，彷徨焦虑以至内心的敏感脆弱，性格的极易受伤，其实只是为了期待一种现实的改变。而他长期以来不甘于困守穷乡僻壤，一心想着要走出去，可总也没有想明白到底怎么走出去，要走到哪里去，走出去干什么。现在，他终于切实捕捉到那个机会了！
古城的这个市场，地摊、低档店铺、古玩城里古董商家这三个世界的分野显示出它体量的非凡厚重，分别活动在不同领域的人们各有各的优长，也各有各的局限，这三个世界可供能人穿行其间，依托信息的障碍、现实的幽闭，由他们来互通有无，创造出全新的商业机会。感谢历史的恩赐，这个市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湖泊，水域是如此深厚，水质又是如此的丰饶，它足以生生不息地滋养起无穷的生物。哪像家乡那种小地方，它跟古城相比，简直就是一洼浅水，足可见底，却也纤毫毕现，只能长成蝌蚪水藻之类，却无法容纳他栖身的了。在城市的水声月色之间，小胡做了一夜的梦，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摇头摆尾的鱼，欢快地在往蓝汪汪的湖心深处游去……
同道堂开张了。就在大成坊古玩城三楼，位置虽说冷僻一点，但是房租实惠呀，紧靠安全通道楼梯口，比其他店铺还多出一个转弯折角，面积大了不止八九平方。堂号是常来喝茶的申伯伯给取的，黑底金字的招牌挂在门楣上，欢迎同道中人光临的意思嘛。其实这底下还有另外一层寓意，乃是鼓励小严跟小胡两个志同道合，把店经营兴旺呀。小胡现在松了一口气，这几年在古城奔波，总算是初见成果了，虽说是跟小严合开的店堂，但到底是让他站住了脚，扎下了根，开出了店。尤其是在大成坊古玩城这样的高档地方，这可是他多年前就梦想的境地啊！
自从那年单枪匹马闯进古城，小胡就开始了往来于两地之间的奔波。一段时期实战下来，他日益发现小县城的味同嚼蜡，为了铲一两件货，累断腿，磨碎嘴。老乡把普通物件都看重得跟个国宝似的，没见过好货嘛，眼皮浅就全当回事，价格不便宜不说，来回折腾还费时费力。东西到手，拿进古城市场里一比，那质量也不过如此。细算算，回家乡铲货浪费的时间实在可惜，十天里倒有六七天是干耗着等消息、跑冤枉路，白白折损了。哪像在古城，两天休息日他一边去广场摆摊，一边就带只眼睛在同行摊位上漏，一边卖出一边买进，卖出是赚，买进其实也是赚。平时他是不出摊了，忙得很。新到手的货根据档次先送古玩城，挑剩下的再送到广场旁旧货店铺去，生意往往是十拿九稳的。小胡迅速掌握了古城数百家店铺的状况，他发现很多别人不曾注意到的商机，譬如古玩城里每家古董店的经营主业是各不相同的，主业货品的价格往往被店家看得高，而他弱项的货品则收购价一定偏向保守。你送货上门就要找契合对方主业的货品，这样容易出手。而在人家店里“交行”买点东西，就要挑他弱项的门类下手，倘若到瓷器店里偶尔买几件寿山石图章、象牙雕件之类，价格就往往比杂件店里优惠很多。你也不要以为古玩城高档店里的东西就一定贵，那店里货品成规模、生意做大的老板，对于中下等质量的玩意是不太上心的，很多货色也是多年之前购置，成本就很低，你只要把人哄开心了，他甩手给你，那价格有时候反而比地摊上还实惠。人家老板大嘛，卖的是个开心！小胡像一条生猛的黑鱼，在这个市场的深浅水域之间穿梭，很多通道是只有他才识途，委实是畅快！到后来，他就在古城长租了房子定居下来，家乡约几个朋友帮他收货供货，打开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现在胖子每次见他都会说：小安徽，你稳坐“古城第一掮客”交椅！是的，现在小胡做出了名声，也做出了信誉。现在他不仅可以在各个层次的商家和店家之间买进卖出，还能借货出来交易，可以先货后款，行话叫做“掮皮箱”，生意做得越发顺畅了。 小严是古城本地人，两人年龄相仿，他们是在广场摆地摊时候结识的。那年小严高中毕业，俗话说毕业就等于失业，父母都是国营工厂的下岗职工，上哪里找人帮忙招工就业呢。再说当时国营企业都普遍亏损，破产的破产，改制的改制，转制的转制，青年已经没有待业这一说，都是自谋出路。他从小喜欢收集邮票、小人书，后来发展到古钱币、小杂件之类。在古城这地方，历史遗存是从来丰赡，像小严这样从小起步的有心人，总是有所斩获的。小严不好意思待在家里吃白饭，只好拉下脸来，到广场上去摆个地摊“下海”了。父母看儿子有清头，懂得体谅大人，倒也欣慰。小严是本城人，人头熟，门路广，又兼着嘴甜腿勤，几年走街串巷铲地皮收获不小，跟大户出身的老先生取经学习，鉴古玩古的技术也突飞猛进。小严赶上了好时候！那些年正好是城市拆迁高潮，老户里流散出来的好玩意那是源源不断，他地摊上卖着旧货，家里积累着古玩字画，没几年时间，便隐然成了行业里的后起之秀，很多老辈高手都悄悄直奔他家去挑选精品。小严和小胡摆地摊经常凑在一起，几次接触下来，两个年轻人一拍即合，合伙开店！两个人的资源归并一处，抗风险系数自然加强，成功的胜算极度提高。作为小胡来讲，跟本地人合伙显得尤为紧要，因为说到底，古城人骨子里还是保守排外的呀！
同道堂的经营出奇顺利，从店堂的日常其实就可以看出点端倪来。古董这一行，生意能否发达，你看店堂里有没有常客熟客就能判断。同道堂每天是有几位老者端坐着吃茶讲古的，到了休息天则是老少咸集、高朋满座了。行里古话说得好，老人是宝！这几位老者其实根本不是同道堂的客户，他们多半是旧时大户巨族后裔或者名工巧匠传人，喜欢找个热闹去处谈古论今，有的店堂不欢迎他们，因为带不来实在生意，势利点的老板还嫌弃他们的老人气，认为会影响自己的财运。可是，你做的是古董，不就图个老气吗？这几位老者都是小严和小胡结识多时的朋友，有的是经常求教请益的师长，有的是帮助掌眼的高人，有的是热心为他们提供很多老户信息的帮手，两个年轻人常年好茶好烟招呼着，一点不敢怠慢。而老者们呢，也是谨慎庄重，真心实意来帮衬。有时候两个年轻人结伴出门铲货，拜托老人帮着看守店堂，一切也似乎都合理合辙，并无什么不妥。古玩城里很多商家经营日久，处于市场食物链的顶端，养尊处优惯了，应对市场自有不紧不慢、不肯冒险轻进的惯性。小胡和小严是从地摊上脱颖而出的草根，他们本来经营的路数就跟其他商家不同，从地摊而登堂入室，那经营的手法自然更为丰富和灵活。人虽说是格外辛苦一些，好在他们年轻，有的是精力和活力，街巷里弄跑进跑出劳累了一天，晚上喝口小酒慰劳一下自己，睡个懒觉，第二天则又是浑身劲道，在市场里冲进杀出。同道堂短短几年间，就在古玩城里独占鳌头了。
小胡和小严字号合在一个屋檐下，生意上是有合有分，小胡主打雜件硬片，小严主要是字画软片。近年古城可铲的字画“源头货”日少，小严深察隐忧，把战线拉长，三天两头跑上海，维持了货品充盈、快进快出的局面。而小胡铲杂件，也感觉到瓷器、文房等货源紧张，第一线上非但出货数量没有前几年充裕，玩意的质量也逐年下滑，只好把杂件的门类进一步拓宽，瞩目于丝绸、织锦、服饰等原本不甚重视的品种。古城自明清以来就是丝绸贡品产地，以至宫廷还将织造衙门设在此地，解放之后更长期是全国丝绸研发和生产基地。小胡得到申伯伯的帮助，铲出了原国营丝绸公司研究所资料库的库底。
丝绸公司转制以后，新老板只懂贸易，对于研究开发视为社会职能，认为跟他的企业没有关联，果断关闭遣散了原来的丝绸研究所，他说企业就是赚钱，不养闲人。对于资料库开出十五万的回收价要求下面尽快“消化”掉，因为研究所那栋楼他要另外装修，改造成新品展销馆。申伯伯得到消息，带着小胡前去商谈。那些具体管事的人其实就是转制前的国企管理人员，看在申伯伯的面子上开库房给小胡浏览了库底，楼里电已经全部断闸，库房里昏暗闷热，灰尘扑面。小胡初步查看了库存实物和库底清单，果然主要分三大部类：专业图书资料、历代丝绸原料样本、丝绸制品实物样本。申伯伯早年是轻工业局退休，对这个库房有清晰的印象，这次小胡亲自验看以后，他判断出最近十几年这批库底并没有散失，完好保存到了今天。看现在的老板如此贱卖，心中也只好叫一声“作孽”，他建议小胡赶紧出手。小胡悄悄塞给管事的每人两条香烟，那些人给了小胡一个痛快话，叫他尽快来签合同，付款以后即可将库房清空。
虽说这几年同道堂生意兴隆，但是这个行业就是这样，利润都滚进了货品，一时叫小胡拿十五万现金出来，却也不容易。当时市中心一套像样的二手房也不过十来万，这是一笔巨款了。好在小胡同业口碑极佳，他向同行商借腾挪了十万才凑够款子，赶紧签了合同，对着清单把库底搬运了出来。东西到了自己库房，申伯伯帮着小胡一起清点，却见清单上的“旧袍料样本”里夹杂着清代织造衙门进贡的整匹织缎，缎边上还织绣着“大清乾隆五十一年”的字样，“清代官服样本”里混杂着缂丝绣金蟒袍，“历代服装样本”更是五花八门，既有清代宫廷服装又有民国旗袍等各色精品。申伯伯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古城丝绸业的家底都在这里啦！解放以后从文管会、海关、文物商店陆续抽调过来的很多丝织文物都在这里面，作孽呀，作孽！说归说，他申伯伯可不是个多事的人，对外是滴水不漏，一点风声也没走。
小胡先把图书分几批出手了，清代《耕织图》等线装书和民国外文版《丝绸》等稀见豪华精装书是一拨，请小严帮着送到北京拍卖公司上拍，民国简装书和解放后图书转手卖给了几位本地藏书家。图书上其实已经回本，小胡赶紧按照合约连本带利把同行的借款还了。这才短短几个月，就来主动还款，同行哪个是阿木林呢？个个是老君炉里百炼成钢的人精，头顶拍拍脚底板都会得响的主呀，一时行里都在盛传，说今年小胡交大运了，肯定是挖到“大金矿”了，这小子发大财了！尊明斋的店主老陆说，那年小胡到我店里一坐，我就看出来了，这小子日后肯定能发达。现在，小胡手上几十箱丝绸文物就成了没本钱的存货，他可以从容等待时机了。
小胡两万卖给本城收藏家一件清中期石青缂丝蟒袍，从此消息在行内就算是放出去了，很多藏家玩家盯上来要求看货。小胡把存货分成三拨，一批丝绸原料，一批民国服饰，另一批宫廷服饰，按批次整出，不再零卖。申伯伯听闻，心下有点欣慰。后来，申伯伯听说有个盛泽那边做丝绸的女老板在跟小胡谈判，想整体洽购，她正筹建一所丝绸博物馆，这批藏品一旦谈定，开馆就是指日可待了。目前价格谈不拢，梗住了。行里谈大宗货品一时无法成交，互相绷着，是常有的事。冷处理，丢一边过一阵再看看吧。 这一向小胡成了行里议论的热点，说来说去，大家发现同道堂的两位青年老板还都单着身呐。这可不成，也都是事业有成的优秀青年了，怎么可以这样！有热心人为他们开始操心起来了：这个小严嘛，条件出挑一些，本地人，卖相也体面，这几年也赚足了。虽说年龄不小了，可是看他也不急啊，老往上海跑，花花世界见过世面的，肯定是要求高哇！以前也有同行的老板娘为他来牵线，说的是尊明斋老陆的女儿，也算得门当户对，人家小陆虽说长得随他爸，黑胖了些，可终究是在银行工作的正式职员呀。热心人是先征求的老陆意见，他说男方没答应，我女方可怎么好表态啊？看他那一脸的笑意，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满意的。你瞧瞧，他嘴上没答应，却撂下了一句闲话：婚房倒是无所谓的，我家是早就预备妥的，找女婿，贪个人好！古城人嘛，说好听是含蓄，说白了就是喜欢做劲！可是人家说到小严这里，他却来了个一言不发！热心人后来偷偷问同道堂的几位老者，申伯伯指指墙上挂着的胡三桥《执卷仕女图》，道：小严啊？喏，他喜欢这个样子的！热心人碰了一鼻子灰，脸上发烫，啐道：那难找的，除非图画上摘下来了！这个小胡呢，人是瘦生些，可是为人和气呀，逢人便是笑容满面的，你就是当面喊他几声“小安徽”，人家也没跟你急过吧？这些年同行都看在眼里，做事情中规中矩，老成持重，是个过日子的好品性。要说不足么，也就是个外地人，不过现在这个世道，古城人对这点似乎也都不很计较了，男人么，其他的都不要紧，主要看事业和人品嘛！热心人又说到尊明斋，老陆还是笑笑，没应声。热心人回来对小胡说，别急啊，再等等，好事多磨嘛。这事，就这么暂时搁置着。
小胡至今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狼狈地跨出那道门槛的。自己从那几间亮着橘红灯光的玻璃门口走过无数遍，他都别别转头，努力不去看那些热情向他招手的女孩。好几次深夜路过，他看见一片红光里，穿着紧身衣小短裙的女孩们在无聊地蹦极，飘散的长发遮住了脸庞，那白花花的胸部可真像两只欢腾着的小兔呀！自己活了二十大几，还没摸过一把真正的女人，连那点可怜的性知识都是在三级片里看来的，他甚至无法确认高潮跟梦遗是否是同一种感受。好几次他都站定在玻璃门对面迟疑着，夜色给了他很好的掩护，但是最后他都命令自己的脚向着自己的出租小屋走去。可是最近的几个月，他在众人的目光中一遍又一遍确认出自我的身价，并从中寻找到了足够的自信，这一次他没有丝毫迟疑就“哗”地推开移门，拉起一个雪白肌肤、小巧玲珑的女孩的手，直冲冲往后面的小单间里闯……他尝到了甜头，此后屡屡光顾，甚至有了固定的女孩，现在这点开销对他来讲确实已经不成问题。直到这一次，當他被外间一阵尖叫吓呆，被呵斥着“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他的脚下都像是踩着棉团，脑子里一片空白，对周围发生着的一切都丧失了真实感。在派出所做完笔录，思维才逐渐恢复正常状态。他是自由职业，无法通知工作单位取保，可是当干警问他通知谁来缴保证金时，他愣了一下。最合适的人当然是小严，可是这种事情，如果被他知道，今后可如何抬得起头来。于是，他给胖子打了电话，请他送五千块钱来保人。胖子倒是义气，不到一个钟头就来把他带了出去，小胡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外传。胖子贼眉贼眼道，我的胡老板呀，讲究人！现在也知道保持公众形象了？你累不累！都是男人，又没老婆，正常需求哦。要玩下次跟着我啊，熟门熟路从来也没有失过风！
可是没几天，小胡就觉察出了异样，市场里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最后小严甚至还向他探听起了那天的情形。从小地方走出来，举目无亲，孤身在陌生的大城市里一路打拼，而这个处处讲究文化传统的古城时时给外来人一种无形的挤压，长期以来他都刻意压缩着自己。尤其是开店以后这些年，他更是夹紧了尾巴做人，逢人三分笑，把所有人都当神一样敬着！这一切努力也给他赢得了一个好名声，行里都知道，他小胡可是个文质彬彬的规矩人、体面人！但是这回他感觉整个人都被剥开了，这些年的做人算是全白费了！小胡好些天都没精打采甚至无地自容，在古玩城进出都是低着头快快地走，唯恐遇见熟人要打招呼。终于，那位热心的老板娘忸怩着来对他明确回话了：老陆说想找个本地女婿，外地人有诸多不便呢。她说着不断偷瞄小胡的脸色，看他都把脸埋到了胸口，拍拍他肩膀，走了。其实，老陆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这些外地人的素质总是靠不住的！你看，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吧，做出这种事了吧？你看好，这样的人，就是成了暴发户，也是长久不了的！我们古城人，最注重的就是个品行，找女婿还是要本地人。哼，外地人！到底是不一样的！——这话，后来也慢慢传到小胡耳朵里了。
盛泽那位女老板办博物馆的建筑已然竣工，就等着藏品入驻了，找小胡谈判就立时升温，紧锣密鼓起来。前一阵小胡为了自己的烦心事，心理压力一时难以承受，回老家住了几日，手机也不开。待回到古城跟对方谈交易，多少还有点心不在焉，这笔生意就一直没成。小严也劝过他，见好就收，快进快出才是王道。可小胡却一反常态，辩驳起小严来，古董这个行业只有捂货才是正道，快进快出？你以为是小菜场卖鸡毛菜呢？小严一时语塞，嘀咕了几句，你这人现在是怎么了，总喜欢跟人拧着来呢？他却认了真，铁青着不给小严好脸色看，说，理全让你们古城人占了，我们外地人做什么都是个错！小严看风色不对，店堂里岂是吵架的地方？挎起背包就奔了上海，眼不见为净。
其实小胡跟女老板的价格分歧并不大，小胡开出的打包价是四十万，开始时候女老板出价二十五万。耽搁这么些时日，女老板松了口，已经逐步加到三十五万，如果按照一般生意常规，在这个点位上双方两凑凑就可能成交了。可是女老板是成功人士，历来也是顺心惯了，看对方竟然油盐不进，丝毫不肯让步，又拖了这么久，推三阻四、悬而未决，就先有了一口气，脱口道：你们这些外地人也真是的，脑子一点不活络，看得铜钱磨盘大，大家互让一步又怎么啦？
殊不知现在的胡老板也不是初来古城处处赔着小心的小胡了，“外地人”三个字则更是触动他的忌讳，顿时变了脸色，说：是你找我谈的生意，又不是我找你！如果不是想保全文物的完整性，多少老板找上门了，我愿意卖早卖了！ 女老板更生气了，指责道：小伙子，口气别这样大！人民币不是西瓜皮，几十万的生意不是这样容易做的！那神色里就带着一些轻蔑了。
小胡感到被深深伤害了，你本地人又怎么啦？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爷我就不伺候！他冷笑道：几十万又怎么样呢？我没见过钱！这些玩意我哪怕一分不要捐给公家博物馆，随我愿意！
女老板感觉小胡是趁人之危，明知道她开办博物馆的房子已经建好，就等米下锅了，你拿捏我一把？后悔当初不该心直口快将老底先交出来，现在倒被捏准了软当，想讹诈她的意思了。
生意再一次谈崩了。女老板以为只是价码上的问题，想稍待时日再重新谈过。而小胡却真的铁了心要捐文物了。申伯伯听小胡的意思，准备把丝绸文物整体捐给公家博物馆，尽管观念上也是接受的，但是作为朋友，看着小胡这些年白手起家的艰辛，好不容易才碰上这么一次千载难逢的翻身良机，却要身入宝山空手而返，心里直为他惋惜。作为过来人，他几次提醒小胡，这可能是他这辈子里最大的一次捡漏机会，东西不卖没事，捐了，就没了。小胡不响。
小胡真的忙着联系博物馆了，又是写捐赠信，又是开列详细清单，又是复印拍照，奔前奔后，十分繁忙的模样。似乎除了这种是涉人类文明、民族文化的大事，其他的均属细微末节、蝇营狗苟，现在都不在他的眼中，无足挂齿。申伯伯说，你捐一批文物，工作量倒比做成笔大生意还繁重。可不，现在的公家机构办事复杂着呢，你要捐文物，要自己先开列好清单，提供出图片，他们请专家鉴定以后，才能决定接受与否。小胡提出捐赠的要求只有两条：一是召开捐赠新闻发布会，二是捐赠消息要在《古城日报》《古城晚报》同时见报。博物馆的经办人答复，这两点都没问题，你还有没有其他要求？对方问了好几遍，小胡知道他是在問，要多少奖励金额，心想你们国家的博物馆能奖几个钱，我要钱的话随便出手就是几十万。于是索性好人做到底，豪爽地告诉他，奖金多少无所谓，本人不是为钱。公家机构做任何事都需要层层汇报、批示、回复，博物馆把捐赠活动方案报给文化局文物局，局里批准同意后，再请示市政府秘书长和宣传部，得到明确批示之后才回复博物馆如何如何操办。这样一圈转下来，三四个月就过去了。女老板再来接洽的时候，知道捐赠合同都已经签署了，急得跳脚，骂小胡“愚昧”“昏了头”，但已无可奈何。
捐赠仪式是在博物馆的会议室里举行的，出席的领导有市政府副秘书长、宣传部副部长、文化局兼文物局局长，还有文管办主任、文物处长、博物馆长，邀请了报社和电视台好几家的记者。台底下坐了博物馆等单位通知过来的百来人，他们鼓掌整齐划一，纪律良好，一看就知道经历过无数会议场面。小胡被邀请坐上主席台，位置在局长和处长之间，主席台上每个人都有打着名字的席次卡。仪式的隔夜他接到博物馆经办人的电话，通知他要“正装出席”，他特意去美罗商场买了一身深色西装，配上红领带很是得体。主席台上的大小领导一个个唇红齿白，器宇轩昂，镜头所到之处他们更是神态潇洒，顾盼自若，无论从哪个角度拍摄出来的新闻照片都是无懈可击。小胡本身瘦弱，脸颊有点干瘪，这种脸型原本就不上照，再加上现场紧张，神色慌张，后来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就尤其显得老气，人也没有精神，夹在官员之间显得很突兀。他当场就发现了这一状况，晚上看电视新闻时特意多看了一遍回放，好在三十秒的新闻里主要是各位官员的镜头，他那张小脸只出现了一次。电视台记者比较专业，拍摄时打灯补了光，脸型就显得饱满白皙，效果比报纸上要好，他看后才放了心。一个多小时的仪式，其实主要是几位领导在讲话，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事先约定给他十五分钟时间，他捏着申伯伯为他起草的两张稿纸对准话筒开始念，因为事先已经练过多次，倒也读得很顺溜。他感觉刚刚“各位尊敬的领导、社会各界”开个头，一会工夫怎么就念到“谢谢大家”了呢，有十五分钟吗？但是，稿子肯定一字不落地念完了，他听见台下和旁边都鼓过掌了。
小胡身穿正装出现在店堂里，他买了五十份《古城晚报》，免费提供给人看。古玩城的同行和同道堂的老者们翻着报纸议论了两天，后来多余下来的几十份报纸就没人碰了，被小胡收进柜子里，有时候会连同那本副秘书长亲手授予他的《捐赠证》一起拿出来翻给新客户看。他其实有个遗憾一直没说出来，新闻里只报道了他捐赠文物的事迹，虽然记者也点了“据专家评估，这批文物具有较高研究价值和市场价值”，但是他总觉得过于笼统了，对于文物价值本身缺乏系统的详细的表述。但是事情过去了，就不再是“新闻”，没人理会的了。这次捐赠，博物馆代表政府奖励他一万五千元，局长说，物质的鼓励终是有限的，但是对于这种大公无私、高尚奉献的爱国爱市的义举是永远值得提倡的。小胡觉得，这话是说得冠冕堂皇，却很难真正打动他的心。
自从捐赠过文物之后，小胡时常觉得自己已经跟之前的那个自己完全切割开了，他已经把原来的那个自己一脚踩在脚底下了。他又感觉自己应该跟市场里其他的人有所不同，因此时时提醒自己，不能“混同于一般”。其实，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发生这样奇特的突变。有时候他看市场里的同行，莫名便会生出些厌恶鄙视的情绪，这些人真是无聊，除了想钱，他们竟什么精神追求也没有！这样的一生有什么价值。有时还生出些怜悯之心，这些愚夫愚妇目光短浅，懂得什么叫做文化责任、社会担当！他们只晓得眼前的生意，浑浑噩噩还自以为精明，真是可怜！现在，他经常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以前古玩行的前辈可不是这样的呀，他们都是跟翁同龢、王懿荣、张之洞这些大人物比肩论交的，他们那才叫替这个行业争气！现在的世道，没法说的了！
年龄是大上去了，总归要成家立业，买房子是桩好事情。可是，申伯伯想不明白的是，小胡为什么不在靠近古玩城的地段寻套二手房，却一趟趟去老城区看老宅老房子。那老街区老房子，外人走马章台看着是个风情，住着可是活受罪呀。家里还使着马桶呢，黄梅天阴天落雨，屋里的返潮湿气爬到离地一尺多高，家具脚都要烂掉，那种日子怎么过？
小胡却有自己的打算！他看新闻发现政府已经开始规划老城区改造项目了，而平江路是重中之重，首选的区域。现在平江路一套老房子的价格只相当于狮子林旁边同等面积二手房的一半，只要政府实施规划项目，开发成旅游景区，此地的房价势必飞涨，翻倍是指日可待的。另有一层意思，小胡是不能明说的，这几年跟小严合伙开着同道堂，生意是兴隆，两个人的实力都膨胀起来，共用一个屋檐就显得局促了。如果日后各自成家，继续合伙也是不现实的。而大成坊古玩城仓促之间关闭，迫着商家们迁离出来，分散进了另外几处工艺品城，这城市里的商城今天开明天关的，让人捉摸不定，妄自烦心。如果能够在平江路买套老房子，前店后宅，作个百年之计，一手就把所有问题给解决了。 小胡看中一套老宅，很符合他心目中的标准。三开间，前面是沿街的平房，古城人叫做门厅，当中是一个比天井阔大些的院落，可以种紫竹芭蕉，跨过花街铺地，后面是木结构二层小楼。房屋是老旧破败了，那小楼的轮廓线完全走了形，一面山墙外用两根杉木长柱顶着房架，一阵风吹来只怕柱折房摧，又怕那柱子万一撑过了头，把楼推倒另一边去了。可房主开出的价格是诱人的，十八万。这价格仅比附近三居室的二手房略贵，毕竟是一所四方折角的宅院呀！小胡是中意的，几次拉了小严、申伯伯去实地踏勘，小严现在对他的事是很少发表意见了，申伯伯说，只怕整修的代价比房价还高些！小严在背后议论，我们是小本生意，这样的排场有必要吗？小胡间接听到了，道，古城说话是现代化大都市，古城人的意识却仍是保守落后的！虽然这样说着，后来小胡还是放弃了宅院，不为别的，只为钱不凑手。买下了宅院你要不整修出来，是根本无法使用，等于闲置。你要整修，谈何容易！小胡请懂行的朋友去估算，不投入个三四十万，根本免谈！申伯伯就对小胡说了，当初那批丝绸如果不捐，你是有这个实力了。小胡心里说，如果那批东西压到现在，一百万也稳稳可以到手！
最后，小胡到底还是“买”了平江路老房子，就在宅院隔开几家的斜对面，沿街的两开间两进平房。说是“买”房，到交割手续的时候发现有了问题，这清代老房根本没有产权证书，且平江路属于文物控制区域，政府早已明令不能转让产权，不得擅自翻建。幸好街坊们足智多谋，指点双方签订了一个七十年租期的《承租协议》，将购房款作为一次性支付的七十年租房款，如此虽说买房终成了租房，房屋户主是无法变更，但是七十年的使用权归了你。七十年以后怎么办？小平同志说过，后人的智慧一定高于我们，谅必七十年之后跟在座的各位都沒什么直接关联了。老街坊说，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前屋起得高敞，顶上架起框架在内部就可以隔成两层，阁楼上照样直得起身，也有天窗可开。一侧贴墙安了楼梯，下面开店，上面是房间，后面的房屋就做了库房和厨房，果然是个店宅合一的格局了。小胡就此跟小严分了家，一归一置，分门另过。有时候，小胡在自家堂屋里叉着腰欣赏张挂起来的字画，他感觉有了“拥书权拜小诸侯”的满足，时时会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古城时所经历的种种。时至今日回忆起来，那艰辛似乎也都镀上了一层美好的迷彩。不过话说回来，日子一旦安定下来，这时间就似乎过得飞快了。
父母在老家给小胡介绍了个女朋友，比他小了十来岁，亲戚领着女孩子来古城相亲的时候，其实这事已经八字有了一撇。这姑娘是个小巧身段，看来家里物色对象时候充分考虑到了小胡的具体情况，皮肤却挺细，一双单眼皮，眼神像永远处于一种惊讶的状态。跟她说话，她低头一笑，那笑容是有所克制的，就很自然冲淡了眼睛里含着的那点惊恐的陌生感了。凡事征求她意见，多半不说话，也不反对，笑一笑就表示了接受，是个绵软的性子。双方都觉得合适。婚房已经是现成的，小胡和这女孩就在这里结了婚，很多同行朋友前来贺喜，小胡的父母初到大城市有点不知所措，还只好是小胡亲自忙着前后张罗。第二年，妻子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孩子随父母，是个小骨骼，但是营养充足，长得滚壮，见人一笑，像小胡也有点像妈。
孩子只要脚一落了地，就能见风长，跟个吹气娃娃似的。孩子该上幼儿园了，园方说孩子没有本地户口，只能进民办幼儿园，这情况给小胡当头不小的打击。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千辛万苦拥有了房子，可那只属于“事实婚姻”，并没有法律的保障，户口是迁不进平江路的，原来自己至今还不是个硬当当的古城人，他仍然只是个外地人！幼儿园还好说，托了几个朋友找门路，最后缴纳了一笔借读费，总算开后门进了公办的。读小学时候却没办法想了，教育局一律取消借读这项弊政，你不符合条件肯定进不了公办学校，孩子就只能到了民办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小学，这师资和教学质量摆在那里，跟公办学校没法比。读到三年级，妻子说话了，四年级如果再不转学，这学籍可就冻结了，孩子考中学就要受影响。
这城里人不都说吗，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小胡忍痛仓促出手了几件压箱底的精品，算一算手头的现金，又奔忙着找中介看房子。这一次的目的跟上一回不同，这次是为了落户，他打听清楚了：必须是产权证、土地证俱全的七十五平方以上商品房。七十五平方！既然一切是为了孩子，那自然还要考虑房源所在地的学区。整个一个暑期，小胡都是围绕着看房买房团团转，好不容易选定了狮子林旁边的一套二手房，连房款带税金超过一百万。最后一次顶着酷暑去收房，小胡和妻子爬上六楼，浑身冒出冷汗。当走进这套闷热的顶楼三居室时，小胡脸色发白，眼中起了一层雾气。他忽然有点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今天是他平生第一次踏进古城，仿佛他仍然是那个充满梦想的二十余岁小县城青年，仿佛这中间日渐模糊的十几年光景是从来也没有在他的人生中发生过的一样！他喋喋不休，反复追询陪同的中介人员：我买了这套房子，就可以迁户口了，对吗？我老婆和孩子也能落户了对吗？我儿子就能够读公办的学校了对吗？我买了这房子，我就是古城人了，你说对吗……
简单装修好房子，小胡就累倒了，挂了十几天盐水，低烧才逐渐消退。人是瘦了一圈，脸色更白了，时不时的肩腰酸胀，更让他被动地感受到了中年的不可抗拒。但是现在他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我是个完完整整的古城人了，我这一家人都真正有了古城户口了，他经常在心里这样告慰着自己。
平江路是真的繁华了！这里真的成了旅游热点了，沿街房子都成了商铺了，如今一年的房租都够当年“买”下整间房子了。可是，小胡笑不起来。老房主的子女要求废止当年的合约，收回房产。小胡自然不肯，当年本来谈好的是“买”，为了规避政策才写的“租”，当时支付的款子都是按照“买”的标准，当事人俱在，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人家子女就说了，当初这个契约本身就不合法，如果直接上法院，你胡老板也没有胜的可能性。现在上门协商和解，你还能得到一些经济补偿，现代人要学法懂法，按法办事！小胡的“百年大计”眼看就被砸得稀烂，他气得差点晕过去！他的本意是奉陪他们打官司，可是妻子说一听见“打官司”三个字就眼皮噗噗跳，小严和申伯伯也劝他，还是双方协商的好，走司法房子是肯定保不住的。现在小胡也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了，人到中年，岁月磨损了他的精力，也侵耗他的气性，城市教会他太多世故的东西，教会他需要忍耐、妥协甚至从众。这些品行看似世俗，可是它的芯子里是合着一定之规的，是具有普适的合理性的。申伯伯给他出主意，当初这房子是他重新大修过的，这个钱得算回来，对方毁约也要支付一笔赔偿款出来，如此一算，也是不小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