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答1980

来源 :读者·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aguof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980年的一天,24岁的老爸与老妈在电影院相亲。约好11点见面,等到下午1点钟,老妈才姗姗来迟。他俩生活的小城,骑自行车绕一圈也不过1个小时,老妈明显是对赴约心有抵触。
  老爸对老妈一见钟情。老妈看看眼前这个人,小眼睛,皮肤黝黑,一开口两只眼就眯成一条线。身为一个大眼睛东北姑娘,老妈悄悄皱了皱眉,撂下几句话,趁机就撤了。
  回到家,姥爷问:“相得怎么样?”老妈推托说:“我才刚上班,等多挣几年工资再说吧。”
  姥爷在心里合计,上班挣钱也不耽误终身大事啊,不行,这事儿可不能含糊过去。于是在他的极力撮合下,老爸老妈开始别别扭扭地交往。
  姥爷是个典型的东北汉子,早年丧父,村里亲戚逼姥爷的母亲改嫁,当时还是半大小子的姥爷套上一驾马车,把值钱家当全扔上去,撇下房子,带着自己娘亲扬长而去。
  年轻时遇事敢做敢当,等老了,这性子搁在家里就是封建家长。姥爷跟老妈“约法三章”,说谈恋爱可以,但一不许去电影院看电影,二不许一起逛街,三不许去男方家里。
  老妈全做到了。可怜的老爸,十天半月跑老妈家一趟,被老妈的3个姐妹4个兄弟集体围观,还要在院子里挑水干活儿,等空下来,才能和老妈聊上几句。



  一来二去,一年就过去了。老爸有天来找老妈,说:“咱们相处也挺久了,要不结婚吧?”老妈想了想,没同意。
  20世纪80年代的恋爱,不打算谈婚论嫁就是变相分手。老爸于是眼睛一红,落泪而去,但是因为脸太黑,悲伤无法溢于言表。
  没过多久,失恋的老爸收到一只箱子,打开一看,是这一年中他送给老妈的所有东西,全新,没有动过。老妈的观念是,“除非结婚,不然你送的东西就不属于我,我不能用”。
  睹物思人,老爸的脸又黑了几分。
  姥爷见情势不对,黑小伙儿已经3个月没登门挑水了。姥爷心说,多好一个姑爷,不能放过,赶紧拜托媒人找到老爸,劝他:“你傻啊,女方一次不答应,你就多问几回嘛,你难为情个啥?”
  老爸这才醒悟,马不停蹄坐上长途车,去几十公里外的老妈单位寻人。
  老妈也在犹豫,老爸踏实忠厚,除了脸黑眼小,没啥不好。老妈年轻时很好看,上门介绍对象的媒人不少,有一个小伙子工作不错,看上了老妈,但他顾虑重重,嫌老妈家成分不好,怕影响自己。
  老爸见机行事,对老妈说:“你看我们家成分也不好,咱俩在一起谁也不耽误谁。”
  老爸接着很实诚地说:“我现在条件不好,但只要好好干,别人有的,我们一定也会有。”
  老妈看着老爸,内心动摇了。


  老爸老妈决定结婚,婚前要做准备,老妈于是对老爸家的经济情况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怎么能穷成这个样子?
  老爸一家10口人,在他工作之前,只有爷爷上班赚钱,奶奶天天围着灶台转。买1斤牛肉,剁10斤白菜,出锅的饺子一眨眼就被一群半大小子包圆儿了。大家围在灶台边,眼巴巴等新的一锅。
  直到全家吃完,奶奶才端一碗饺子汤,吃一个饺子,喝一碗汤,三五个饺子下肚,全靠汤把胃撑起来,骗自己吃饱了。
  老妈有点儿难受。老爸又带她去自己单位宿舍。老妈翻开脏兮兮、黑乎乎的被褥,拎起破着洞的鞋,看着老爸一堆破破烂烂的私人物品,眉头皱得更紧了。
  等两个人结了婚,老爸又拿出一个账本,上面全是为了举办婚礼欠的债,老妈终于气得一扭身,回了娘家。
  姥爷看到自己女儿气呼呼掉眼泪,赶忙问怎么回事,一听是“穷”,顿时松了一口气。姥爷说:“穷了不怕,两个人过日子,只要齐心协力,总会好起来的。”
  老爸讪讪地登门来接媳妇儿,姥爷劝慰他一番,让他领着老妈走。临行前,姥爷推过来一辆“二八”加重自行车,让老爸骑上带着老妈走。背后又悄悄给了老妈一些钱,让她把债先还上。
  这辆笨重黝黑的自行车成了我们家最大的宝贝。老爸骑着车风里来雨里去,先是后座带着老妈;一年后变成后座坐着老妈,老妈抱着我;又过了几年,变成前梁上坐着我,后座上老妈抱着妹子,一家4口一辆车,咯吱咯吱进城逛街。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一双儿女慢慢长大,老爸看着姥爷,眼里只有敬重和感激。
  我7岁那年,老爸老妈带我和妹子去姥爷家。姥爷家有3间砖房,1个大院子。我坐在窗户边的大床上,透过玻璃能看到院子里啄食的鸡和拴着的咩咩叫的羊。那一天,我问姥爷要新的玩具枪,姥爷笑眯眯地答应。
  我们一家高高兴兴同姥爷作别。城里有抽奖活动,半个城的人都跑去試手气,我们一家也去了,老爸老妈手气都不好,只有我一抓抓了一只电饭锅,得意得不行。
  当晚,姥爷就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等老爸骑着那辆自行车带老妈心急火燎赶过去时,姥爷已经去世了。
  之后3个月,老妈整夜失眠,我静悄悄地坐在角落,听她痛哭自语,责怪自己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老爸一张黑脸,也全是沉默。
  一手帮老爸老妈建立起家庭的姥爷,就这样,猝然走了。


  老爸高中毕业,就下了矿井,做了一名煤矿工。
  婚后的老妈每天胆战心惊等着老爸下班回家。如果老爸上夜班,她一晚睡不好,胡思乱想,直到早上老爸一身疲惫回来,她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老妈过了30年,直到老爸退休。
  起初两个人分居两地,我4岁时,老妈才将工作调到老爸单位。白天两个人一起出门上班,我经常被送到邻居家;如果他俩同时上夜班,老妈会把我哄睡着,才悄悄出门。   有时实在没法儿,只好带我一起去单位。休息时,老妈说:“我们去看爸爸吧。”我于是蹦蹦跳跳往矿井走。到井口,我们要等很大一会儿,等到无聊,才听得一声铃响,铁轨像从黑深莫测的矿井洞口伸出来的舌头,把一辆载人运输车吐出来。
  下车的矿工 一个个全身煤渣,头上戴着安全帽,帽子上挂着照明灯,每张脸都又脏又黑。我看愣了,谁是老爸?
  一个身影站到我面前,我抬头看,看不出熟悉的地方,不敢开口。直到老爸被煤渣淹没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我这才确定眼前这个黑乎乎的陌生人是老爸。
  许多年后,我在大学放假时去井口等他,终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试着从井口向里走下去,走了大概20米,光线慢慢被洞穴吞噬,眼前无比深邃幽暗,一股胆怯袭遍全身,我颤抖着,慌忙跑回阳光之下。
  就在这样一个矿井里,老爸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30年。而我也慢慢明白,每天在井外苦等老爸回家的老妈,她的那份膽战心惊从何而来。


  20世纪90年代初,小城的煤矿纷纷开启下岗潮,老爸成了最早下岗的一批人。他年年被评为劳模,在单位意气风发,此次下岗如迎头吃了一记闷棍,躺在床上,夜夜失眠。老妈背后满面愁容,当面却要开解他,说“天无绝人之路”。
  家里一双儿女要吃要喝,失意消沉对于中年夫妻太过奢侈。老妈申请调换工作,从坐办公室调去扫垃圾台。单位连着家属区,一共有4个垃圾台,每个月只要打扫两次即可,其余时间可以自行安排。
  老爸骑上姥爷送给他的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来回几十里地,去山村收购货品,有时提回来一群丑乎乎的鸡,有时牵回来两只小羊,有时自行车上驮着小山一样高的锅拍,回到家和老妈两人收拾一番,运到市场上摆摊儿。
  进货也讲运气,有时进对了,很快销售一空;有时进错了,货物就压在家里,看得人心头发堵。老爸骑着自行车飞奔在山里乡间,不舍得多花一分钱。盛夏烈阳当头,他口干舌燥,在山路上见农人撇下不要的烂西瓜,就掰开来,拣好的瓜瓤几口下肚。
  老爸还在适应新生活,老妈已经如鱼得水。她很快学会了讲价,跟着同行学进货、定价、见机抬价。风餐露宿,日子一久,老爸黑无可黑,老妈本来白皙的脸也快追上老爸了。
  我和妹子待在家里,中午饭自己解决,有时候我们俩吃了饭,抬头看热到发闷的天,就一起提着水壶去市场上给爸妈送水。远远地,我看着他们两个人站在摊位旁,突然鼻子发酸。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老爸老妈对彼此是不是真的满意。
  他们婚后前20多年有对抗,有温暖,有喋喋不休的争吵。特别是在生活最艰难的那几年,压力大到让一个中年人无法忍受,老妈会大声吵闹,老爸有时沉默不语,有时也狠劲儿吵回去。那种时刻,我一分钟都不想待在家里。
  之后,他们依然争吵不休,但对对方的关心从未停止。
  老爸后来被单位召回,却不料从厂房墙头掉下来,摔坏了腰。
  在单位医院一间被砖头堵死了窗户的病房里,老爸硬躺了两个多月,老妈每天去给他送饭,帮他翻身,陪他说话。那间病房永远开着一盏巨亮无比的灯,但没有一丝阳光能进来,像极了我们那时的生活。
  我竭力忍耐着这样的日子,而老妈则无声扛起家庭的全部重担。
  从成家那一天起,老爸就包揽了大部分家务,他忙完工作,回来做饭,刷锅刷碗,变着法儿给我们改善生活。上班时如此,下岗时如此,困窘时如此,后来升职得意时,依然如此。我媳妇儿初进我们家,看老爸忙里忙外,老妈坐在沙发上刷手机,一脸期待地对我说:“你能像爸一半儿就好了。”
  我干笑不语,心想,这样一个老爸,世间能有几个。


  到今天,老爸老妈已经结婚快40年了,时间吞没了太多苦涩伤痛,只把最好的回忆留给了他们。
  两个人年齿渐长,吵架的劲儿变得弱了,浮上来的,是对彼此的依恋。老妈来西安玩,老爸从早到晚能打8个电话。晚上两个人视频,一个汇报一天的行程,另一个则予以恰如其分的点评。
  老妈变得对老爸越来越欣赏,觉得老头子全身都是优点,脸黑眼小看起来都格外可爱,唯一不好的是爱喝酒。一看他喝多她就火冒三丈,心气平顺时就晓之以理;心气不顺时,就赌气唠叨:我不管你了,爱咋咋的。
  但怎么可能不管呢?老爸身体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她就一晚一晚睡不着。
  大概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爸突然拿出一封信,居然是当年他写给老妈的情书。他笑着拆开来打算念一下,我极有兴趣凑过来,老妈却一把抢过去,给撕了……
  老爸只觉得可惜,而老妈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
  他们两个人,始于姥爷的一手包办,到最后,被时光刻画成了一个模子。
  老爸病了,老妈像失了魂魄,辗转难眠,做什么事都无心无力;老妈病了,向来生怕给我添麻烦的老爸给我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说:“你妈去西安检查,心情很差,我上班不能请假,拜托你了。”
  他对我,第一次很郑重地用了“拜托”两个字。
  前几年,他们俩在单位门口拍了一张风雪中并肩而立的照片,我看到了,思绪万千,无可言喻,只觉得尘世间两个男女,一生风雨同路,走了这么远,大概都会是这个样子吧。
其他文献
那是一个初秋,月亮升起来了,爸爸当晚的心情很好,说要领着我去赶海。  前天下了一场透雨,爸说等落潮了,趁着晚上月色好的时候,咱们就去赶海。  我家门前就是大海,一望无际,天天都是涛声,催眠曲一样。雨后的海滩是潮湿的,滩上长着一种草,支棱着,那些蟹子借着草的掩护,从巢里爬出来,淡月照着它们。蟹子刚出来时,探头探脑,用它们那独有的红小豆一样的复眼满世界瞅着。蟹子们爬起来横横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横着膀子
期刊
以前村子里很少有人种花儿,就算种,也大多是一些“草花儿”:六月菊、草茉莉、喇叭花……凤仙花有些例外,种的不少,记得春末还有人卖它的秧苗。  凤仙花是官名,村里人都叫它“染指甲花”,或者只叫“指甲花”。这花儿好种,破瓦罐、废弃的猪食槽子,装上土,它們都能长得很好。人们一般不把它们种在地上,那时猪羊鸡鸭之类的都是散养,稍不注意,花儿就成为它们的饲料了。因此,常看到街坊四邻的指甲花艳艳地开在土墙头的破盆
期刊
一  大多数时候,瓦缸会躲在一扇门的背后,里边储满了井水,用来清洗一家人的脸面、身体,用来做饭、饮用,也喂养狗和鸡,浇灭院子里的扬尘。那静止在瓦缸里的水让一家人的生命流转起来。酷夏,水里会养上两根黄瓜,等到父亲从地里回来,母亲便赶紧递上去。父亲肩上总是搭着一块白毛巾,吸收他脑门上不断溢出的汗珠。井水养过的黄瓜,清脆、可口,能一下子赶走父亲身体里的暑气。黄瓜最嫩的部分,父亲转身便分给我们。  瓦缸里
期刊
今年入夏以后,我就很少点外卖了。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搬了新家,固定光顾的几家店实在太远。  离单位也远了。每日上班往返没有顺路公交,我只能满街寻找共享单车或电单车,跟随一个个外卖小哥穿梭在早高峰、晚高峰的车流之中。  我很早就开始关注外卖小哥们的着装:T恤从最开始黑衣黄袖、蓝衣黑袖,到之后鲜亮的通体明黄色和湖蓝色。再后来,他们在头盔上做起了文章,镶上兔耳朵、竹蜻蜓、大鸡腿、小尖角……这一切都成了外卖
期刊
一  和我合租的男生敲门,问我能不能借汤锅给他。  “我想熬个鸡汤,电锅火不太行。”  我把汤锅递给他,看他熟练地把半熟的鸡汤倒进去,再重新加入姜片和香菇。  正巧这个时候,他女朋友开门进来,立刻兴高采烈扑到厨房,和我打了声招呼后,问男友:“今天晚上有鸡汤?”  “嗯,得等等,咱的锅不行,我刚借了锅重新煮。”  “好饭不怕晚!今晚过大年!”  我真的已经很久没见过会为一顿晚餐歡呼雀跃的人了。这和鸡
期刊
一  之所以有这种自警之心,是因为毕业后这几年,我越来越意识到很多事情不需要知道。  周其仁老师说,他当年在东北时发现他的师父什么都会,会做肥皂、种菜、打猎,但生活一直很清贫。课堂上他感慨了一句:“懂得越多的人越穷。”  那时我们哄堂大笑,笑他的这位师父不懂得社会分工、不懂市场逻辑、不懂商品交换。可没有人意识到,之后的自己未必有这位老师父的能耐。  我遇到过一位神人,他在酒桌上侃侃而谈:“A股40
期刊
2019年的末尾,学校破天荒地停了半天课举行元旦联欢活动,我去大礼堂观看了文艺会演。回办公室的路上,我刷到了林今的微信“朋友圈”—他刚刚拥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我在教学楼天井站了半晌,四周环绕着学生们欢乐的喧哗声,泪眼蒙眬中,记忆回到10多年前的少女时代—一  时至今日,我仍然认定高中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没能考取理想的学校,和喜欢的男生天各一方,被家人安排念了一所普通的中学。3年间,我发胖,
期刊
索尼娅是一位拥有两个孩子的单身母亲,她的工作很忙、很累。下班回到家后,她要给孩子做饭,还要做一大堆的家务。  索尼娅的大儿子已经读七年级,小儿子读五年级,他们的成绩很好,但是对母亲的要求并不总能做到。他们总是把书包丢在地板上,乱扔衣服,不整理自己的床铺。每当他们的妈妈叫他们把书包放好、把衣服挂好、整理床铺时,他们总是这样回应:“不必了,妈妈,我还要用呢!”为此,索尼娅经常发火,但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期刊
“‘嫂夫人,吃荞面条也有各种派头呢。初次吃面的人,一味地蘸汁,吃到嘴里吧嗒吧嗒不住地嚼。这样,就吃不出荞面味儿了。总得这样挑起一筷子吃嘛!’他边说边举起筷子,将一大团长长的面条挑起一尺多高……‘把这根长面条的三分之一蘸上汁,再一口吞下去。不能嚼,一嚼,荞面就走味儿了。突噜噜一口吞下,那才带劲儿哪!’”  夏目漱石《我是猫》里迷亭这几句,叫我想起宋人庄绰《鸡肋篇》里的一则笔记,连忙去翻出来:“游师雄
期刊
我有幾个表姐,其中大姐最漂亮,长得像叶倩文。  家里人对她的期望很高。大姑是教师,对于大姐,她提出两个择偶要求:一是知书达理,二是个子高。  大姑有两个姑娘:大姐爱藏在人背后,二姐每天追着狗跑,二人性格迥异。  大姐学习不好,初中毕业之后,就被安排进了工厂 。她兢兢业业,胆怯小心,赚了工资就上交;大姑再从中抽出零钱,给她做生活费。  她下班后会带着我玩。她穿着裙子,走在田野间,我逮了天牛,放在她裙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