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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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去年冬天,单位分给我一套廉租房。
  在这之前我和妻子一直在租房子,租金很贵,但我们还是勒紧裤带熬了两年。其间妻子牢骚不断,说她的闺蜜们哪个不是有房有车,嫁给我算是瞎了眼。我说有房却独守空房有意思吗?妻子白了我一眼,说,个穷鬼,不跟你说了。
  租了两年,又坚持了一年,妻子便与我离婚了。儿子跟我。
  刚离婚那会儿,我确实快活了几天,喝了几场庆祝我离婚的大酒后,我便陷入了迷茫。都说离婚是种解脱,但对我来说似乎不是这样。没离婚时总觉得生活无趣,但离婚后也没感到生活有趣到哪里,心里还时有挥之不去的恐慌。失败的经历让我对再婚不再斗志昂扬,天一黑,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方便天天找朋友喝酒。他们的妻子不允许她们的丈夫天天跟一离婚男人耗在一起。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单位分配给我一套廉租房。当然,这事我没跟前妻说。
  房子地段很好,在市政广场的东边。一共有五栋,都是新房,但面积有点小,而且是高层。通过摇号,我分到了三栋十八层六号。房子是装潢好的,客厅可容纳六个人吃饭,两个房间就很小了,摆张床再放个衣柜,基本就没地方了。厨房更小,两个人在里面就有点转不开身,好在我目前单身,做饭相对简单,只要儿子吃好吃饱,厨房大与小不是问题。
  买了一些必需的家具和家电,我和儿子就搬进去了。我递给儿子一把钥匙,对他说,钥匙要放在书包里,我们的生活即将翻开新篇章。儿子看看我,说,我还是去写作业吧。
  我说,最近学习怎么样?
  昨天杨老师说我考得不错,给前十名每人一块巧克力,发到我的时候居然没有了。
  那怎么办?
  他说明天带给我一块更好的。
  今天带来了?
  没有。
  那还不算了。
  不行,为了报复杨老师,大课间时我给他吃了一块过期的“益达”。他没发现。你们大人都差不多,智商都让人着急哦。
  说这话时正值初冬的黄昏,一大片晚霞悬在天边,映照着远处山脚下的教堂拱顶。那座教堂我曾经路过,呈瘦高型,拱顶像根未剥开的竹笋,上面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教堂窗户被彩色玻璃镶嵌得色彩斑斓。此刻我听见教堂传来钟声,清亮悠远,直达天空,一群鸽子在我的窗前滑翔而过,留下一片哨音。
  我站在阳台上,往上看,是静止不动的白云;往下看,是还在忙着搬家的住户,像蚂蚁一般大小,他们似乎也是静止的,但没过一会儿,就不见了。我有点眩晕。
  搬进来的第一天,我整夜没睡踏实。以前我一直住在三层以下,现在总感觉自己悬在半空。风在楼宇间盘旋呼啸,这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声响。后半夜下雨了,雨点大得能用手捉住。我起身关好儿子房间的窗户,然后坐在阳台上抽烟。
  楼距很近,对面漆黑一片,除了我正对面的那户。我算了一下,正对面的邻居应该是四栋十八层四号。透过雨幕,我能看见亮灯的地方是客厅,且阳台与卧室均未悬挂窗帘。
  可能是还没住进人,或者临走时忘了关灯吧。我这样想着,把目光转向對面卧室,卧室一角有光闪烁,应该是手机发出的荧光,伴随着忽明忽暗的荧光的,还有红色的光点。我很奇怪那是什么,又盯着看了一会,明白了,那是有人在床上抽烟。
  原来如此。我站起身,准备再睡一会。也就在此时,我看见床上下来个女人,披肩发。可能是她起身过于突然,吓了我一跳。但好奇让我驻足在阳台上。从身材上看,她是个很瘦的姑娘。我看见那个姑娘脱光内衣,转身进了卫生间,随后她家热水器的显示屏亮了。我关掉灯,拉上窗帘,又悄悄掀开一角,躬身朝对面看去。
  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又躺下了。我等了十分钟,对面的房子里除了客厅依旧亮着灯,卧室里不再有任何光线与响动。我站在黑暗中,深夜的窗帘色彩凝重,我依然没有开灯,我害怕光亮。我轻手轻脚走到客厅,贴近防盗门,朝外听了听。
  外面没有动静。
  二
  单位的效益越来越差,但好在是国有企业,没裁员但目前放假在家,薪水自然少了一大半。日子眼看着越来越艰难,我不得不琢磨是不是找个兼职来做。
  早上送儿子上学,刚开门,我就看见1805号的邻居丁小兵从电梯里出来。我说,下夜班啊?他说,没,今晚夜班。看他一脸疲惫,我没再说话,急忙和儿子钻进电梯。电梯里人挺多,都赶着上班和上学,几乎逢层就停。有人说,这么高的楼两部电梯也实在不够用啊!真耽误时间。站我边上的一个男的说,电梯多不容易,你想上就上,想下就下,而且不收费。够意思咯。
  有人“哧哧”压抑地笑着。我看着电梯里的数字,觉得我的生活就是这部上上下下运行的电梯,看似平稳其实暗流涌动,我们都是生活的乘客,一旦失去控制,注定在劫难逃,没有人会为你按下停止按钮。
  把儿子送到学校后,我去菜场转了转,捎了几个菜回来。电梯现在空闲了,一路通畅直接到达十八层。我掏出钥匙开门,却看见1805的防盗门上插着一串钥匙。我把菜放在客厅,然后去敲隔壁的门。
  门开了。丁小兵哈欠连天地看着我,我指指钥匙。他连忙拔下钥匙,连声说谢谢,并把我让进了屋内。他的室内结构跟我家不太一样,但面积差不多大。屋内很凌乱,桌子上摆着还没刷洗的碗筷,以及半瓶白酒。我递给他一支烟,准备坐一会儿就回去。
  我说,你在哪个单位上班?
  他说,生活服务公司。
  我说,哦。那倒挺清闲。
  他说,清闲的地方拿不到钱。穷清闲。
  我说,你一个人住这儿?
  他说,女儿今年刚上大学,老婆离了。
  我说,离了?
  他说,是啊,结婚前她倒是老实本分,结婚后就成天“蹦嚓嚓蹦嚓嚓” 跳交谊舞,最后终于跳走了。
  我说,你女儿学什么专业?
  他说,别提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舞蹈专业。现在我看见跳广场舞的大妈,都想冲上去砍断喇叭的电源。   我说,这房子你一个人住倒不显得小。
  他说,其实十几年前单位就给我分过房子,后来因为打赌机卖了。婚也离了。
  我说,赌博那玩意可千万别沾。你人脑哪能斗得过电脑呢?
  他说,斗不过就来硬的!
  我说,你这小身板,实在看不出有那么大威力。
  他说,可别小瞧我。当年我可是江东菜刀队的副队长。听说过吧?
  我说,菜刀队我听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江东商场一带很有名。但,你的名号我好像没听说过啊。
  他说,确实,我这个副队长是个文职,也就是到处用粉笔在墙上写一些“某某你等着”之类的标语。
  我说,难怪呢。反正游戏机最好别沾,有钱多花点,没钱少花点,怎么样都能过。
  他说,是啊。这道理我懂。
  又聊了片刻,见丁小兵神色愈发凝重,我便起身告辞。我先是在厨房洗菜,接着洗儿子昨晚换下来的校服,然后去阳台晾晒。刚把第一件衣服晒出去,我忽然看见对面姑娘正蹲在她的阳台一角。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她,以为是一团衣服扔在阳台上,她穿着黑色内衣,抱着双膝蹲在阳台上抽烟。我赶紧转身,抱起湿漉漉的衣服快步逃进了客厅。
  我把衣服挂在卫生间里沥水,然后轻手轻脚走进厨房准备午饭。但我心思不集中,时不时想看一眼对面的阳台。我把脑袋向下微倾,眼睛努力向上抬,阳台上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我只看见她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卧室防盗窗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银光。
  我抬起头,四下寻找她。她在客厅,上面穿着一件紧身衣,下身是连裤袜,正把两张椅子并排放着。她先是压腿、下腰,接着右手搭在椅背上,右脚尖立于地面,左腿绷直缓慢打开、伸展,左手抬起,成弧形越过头顶,背对着我保持不动。
  这不是标准的芭蕾舞姿吗?这是我没想到的。难道她是芭蕾舞演员?至少说明她喜欢芭蕾!这年头喜欢高雅艺术的人实在不多,就连逼着小孩子学艺术的家长,也很少会选择学芭蕾,多半是学钢琴,学跳舞也是选择拉丁。
  我点起一支烟,继续看着她。
  她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又拿起手機翻看了一番,放在桌上,随后连续跳了一段。她的舞姿与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没什么不同,只是她的舞姿看上去更优雅、更轻盈,有时会跳出我的视界。
  我正看得入迷,手机却响了。是前妻打来的,她说今天周末,儿子她接回去,周日晚上再送他回来。
  放下电话我就不知干什么了,对面姑娘的芭蕾已经结束。我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翻了一遍频道,没感兴趣的内容,我最喜欢看的节目《新闻联播》还要等到晚七点。
  我爬起来站在厨房抽烟。厨房窗户很小,我朝对面看了看。她不在,房间里也不再有任何动静。
  每到傍晚时分,我都能看到对面姑娘家里亮起的灯,我知道客厅那盏灯从来就没关过,其他房间的灯也从未点亮过。她总是在晚八点左右洗澡,背着包出门,几乎夜夜如此,而她回家的时间则不固定,但都是在零点左右。
  我已经掌握了她的作息规律,上午练一段芭蕾,然后睡觉,下午不见踪影,天黑后洗澡出门,深夜归来,再次洗澡入睡。她的家里没有电视机,没有窗帘,也没见过她在厨房做过饭。
  我曾经在一天中午,看见她家里来过一个中年女人,应该是她妈妈。她妈妈解下围巾,脱掉羽绒服,拿着抹布和拖把在房间里搞卫生,还把衣橱里的衣服整理了一番,临走前把卧室里的垫被晾在了室外的伸缩衣架上。她关上窗户,朝我这边看了看,又把窗户拉开了一条缝。忙完这些,她在床上躺了片刻,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表情似乎很激动。放下电话,她穿上衣服,又在室内来回走了一圈,然后在客厅墙上按下灯开关,走了。
  那床垫被在阳台上挂了两天,这期间还经历了一场短暂的雨夹雪过程。我看着那床垫被孤零零地在衣杆上摆来摆去,不知道那个姑娘晚上是如何睡去的。第三天,垫被不见了,我朝楼下看去,什么也没看到。
  对面的姑娘就像一首歌,白天听它的时候感觉稀松平常,每到深夜,当我又听到它时却特别好听。就如每天傍晚,我都能听到远处教堂传来的钟声,时而悦耳时而忧伤。
  三
  丁小兵第二天就更换了他家防盗门的锁芯。
  换门锁时我恰好在家。先是听到手钻发出的“嗡嗡”电流声,我并没有开门,眼睛贴在猫眼上往外看,一个锁匠正利索地给丁小兵换上新锁,反复调试几下就大功告成,前后不过十分钟。
  平日里,我很少看到丁小兵,偶尔会在深夜听见他的关门声。我对他的生活毫无兴趣,如果不是有个女人来敲我的门,我甚至对他有点厌恶。敲门的是个四十岁模样的女人,她找我来借盐,说是丁小兵让她来的。我看看她,拿出盐罐递给她。她说了声谢谢,顺手帮我带上了门。
  很快,她又来敲门,说丁小兵喊我过去吃饭。这是我没想到的。
  我从家里拿了瓶白酒带过去。饭菜挺丰盛,两个火锅,一盘腊肠和几个烫菜。丁小兵开酒,斟酒,与我满杯,举杯。我的嘴唇刚碰到白酒,那个女人出来了,她笑嘻嘻地对丁小兵说,给我也倒点,陪陪你的朋友呀。
  丁小兵连忙起身,拿过白酒给她倒了一个满杯,于是我们再次举杯。我放下杯子时看见她已经把一玻璃杯白酒喝了个底朝天!我连忙说,喝慢点慢点。
  丁小兵说,没事的,她比我能喝。
  要把一玻璃杯白酒一口干掉,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我心里顿时就虚了,一边推辞一边怂恿丁小兵先干,可她不依不饶地说,那我再倒一杯,陪你俩一块干了吧。
  丁小兵说,干了干了!
  我知道想赖是不可能的了,只好把这一大杯白酒想象成白开水,咕咚咕咚灌下了肚。紧跟着我就开始干呕,想吐却一时吐不出来。我强压住还在胃里翻腾的酒,抓起筷子夹了一块羊肉,还没塞进嘴里,她又抓起酒瓶分别往她自己、丁小兵和我的杯子里倒满了酒,然后说,来,再干一个!话音刚落,她一仰脖酒就消失了。她放下杯子笑眯眯地说,你们慢慢喝,等你们喝完了这杯我再陪你们吧,我先看会儿电视。   电视音量挺大。
  我悄声问,她是……
  丁小兵有点不自然,我还以为那个女人是他新近认识的女朋友,后来才知道她是游戏机室的服务员。游戏机室就在我们楼东边偏僻的小路上。
  我看着他俩。丁小兵像一个没有脾气的窝囊老妇人,那个女人倒像是一个稳重的老男人。她盘腿坐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斜撑着,不断劝说丁小兵不要再去游戏机室。她說那些因赌博而如丧家犬的人,她见得太多,更有因此而丧命的。她说老板手里都有遥控器,想让你赢你就赢,想让你输你就输,而你丝毫发现不了。
  我说,那玩赌机的人不知道这个玄机?
  她说,可能知道吧。
  我说,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去玩呢?
  她说,贪婪。
  我借机劝了丁小兵几句,毕竟不是太熟悉,我也不便多说什么。丁小兵则忙着喝酒与吹牛,都是一些他在玩赌机时惊心动魄的事。说了半天见我对此没有兴趣,他又吹嘘他结婚后还搞过婚外恋,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跑到东北去跟人家见面,差点辞去工作定居东北。我问他为什么后来又跑回南方,他叹了口气说东北太冷。
  那个女人问,若是你发现自己的老婆偷情,你咋办?
  丁小兵说,有一次我还真发现我老婆疑似有这个苗头,幸亏我警惕性高。
  我喝了口酒,看着丁小兵,他的表情仿佛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他说,我连夜打车,从城南跑到城北,把那个男的拎出来打了一顿。
  我说,厉害,果然是菜刀队出身。
  女人问,然后呢?
  丁小兵说,然后我和我老婆一直在马路上走,走了两个多小时。
  我说,谈心?
  丁小兵说,对。我们一直在探讨关于背叛的问题,但一直也没谈出个结果。回到家后我们继续谈,谈到天快亮时,我们居然谈出了高潮,然后就上床了。
  女人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半斤白酒下肚,时间,变慢了。面前的女人变成了对面的姑娘,她跟我们一起喝酒,借着酒劲还跳起了芭蕾。她裸露的皮肤水嫩光滑,胳膊上细软的毛发在阳光下随风舞动,我还碰了下她的腿,很冰。我不敢直视她,我知道我的眼神里充满邪恶,我想为她的舞蹈鼓掌,但掌声会不会惊到她?我甚至觉得掌声对她的舞姿也是一种伤害。
  来!再喝一口!丁小兵抓着瓶啤酒撞了一下我的酒杯。
  我清醒过来,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1804室的姑娘对我来说会不会太年轻了?这一刻,我才绝望地发现自己真老了。
  我的杯子里不知何时满上了啤酒,桌上也没见啤酒扳子。我说,你不用酒杯?他说,不用,我就抱着瓶子喝,环保。我说,我不习惯,我得倒杯子里喝。对了,你怎么开的啤酒?他说,牙。说着就示范了一下,伸手又抓起一瓶啤酒用牙咬开了递给我,然后像吐痰一样把瓶盖吐在桌上。
  我想他家也许根本就没有开啤酒的扳子。
  我摆摆手,说,不喝了,真喝多了。我晕晕乎乎走到大门口,回头看见那个女人正系着围裙,和丁小兵坐在沙发上。我结结巴巴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谢谢!
  高层走廊上穿堂风很厉害,我刚跨出丁小兵的大门,门就重重地自动被带上了。回到家,我喝了口水,朝对面望了望。没有任何动静。
  我一觉醒来,教堂钟声渐次传来。夜幕正小心翼翼从各个地方钻出来,缓慢覆盖着窗户,再从椅背和衣柜爬上来,涌进房间和光线微弱的卫生间,在大门口等待最后一抹光线走进它的怀抱。
  对面楼很多邻居的灯是淡黄色的。他们都在忙碌着,有个少妇正在套被套,专注的神情仿佛要把她后半生都套进去。再往上,楼上的夫妻俩正在吵架,咒骂声冲出窗户,在楼栋间回响,他们的儿子在另一个房间玩电脑,头上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奋力击打着键盘。这些窗户像一个个火柴盒,整齐排列在一栋楼里,他们看不见彼此的生活,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或许只有上上下下的电梯。
  外面很冷,陆陆续续飘起了小雪花,我看着它们从空中飘下来,经过我的窗户,再落下去。我打开窗,伸手想捉住它们中的某一片,但它们丝毫不做停留,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正准备关上窗户,对面姑娘在窗前晃了一下。我知道她一出现,天就要黑了。我看见她依旧光着身子走进了卫生间,二十分钟后回到卧室,慢慢穿上衣服,拎着包出门了。
  那一刻,我也穿上外套,锁上门,坐电梯到了楼下。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每天晚上出门去做什么。
  她打着伞,走得很慢。小区樟树下有几个孩子正在玩耍,她走到跟前安静地看着他们,可孩子的父母却跑到跟前,一把拉起孩子的手走远了。
  丁小兵从小区大门走进来,我看见他故意撞了她肩膀一下,接着又吹了声口哨。她紧了紧围巾,继续往前走,走出了小区大门。
  我走路从来不会发出声音,不是我走路刻意要放轻脚步的缘故。我仔细想想,很多时候,我是没有声音的,即使有,也只是像天空中一片一片的雪花。
  她走在前面,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她的身影已经引起了我内心的骚动,我在马路另一侧悄悄跟着,犹如一个举枪瞄准猎物的猎手,舍不得扣动扳机一下子将猎物撂翻在地。
  路上很黑,只有不停闪过的车灯,以及被灯光照亮的蒙蒙细雪,每一盏车灯的光晕前,都是一片飞舞着的细雪。雪悄无声息落在光秃秃的树干上,还不时飘到我的脸上,凉凉的,很舒服,空气也很新鲜,我深深地吸了几口。
  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感觉自己非常像电视剧中的侦探,不同的只是他们在忙于跟踪,而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二十多岁时,我喜欢跟踪小姑娘,就跟现在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她们。当然,跟到最后的结果,也无非就是目送她们回到家。我知道其实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想犯下一桩案件的冲动,是否行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存在这种想法,倘若真的付诸行动,反而破坏了仅有的一点生趣。
  我抬头仰望着黑黢黢的天空,感觉自己就如这漫天的细雪,白茫茫一片。走了很远,我居然昏沉沉地开始回忆今晚的行为,这到底应该算作什么呢?毫无疑问,我像城市里的孤魂野鬼,根本不存在方向和目的,只是为了寻求某种东西。就是这种说不清的东西顽强地控制住了我,使我身不由己紧紧跟随着她。   走了大约半小时后,我所能见的依然只是漫天的白与虚空的黑,这种强烈的反差使我越走越快。快走出这个街区时,远远的就看见路边一排水果摊上点亮的灯光,这使我感到激动,我疾步向灯光走去。
  快要接近她时,我听见一条伏在水果摊下的狗在黑暗中吠叫,听起来有某种警告的意味。不是那种持续的狂吠,只是朝我叫了几声后,它又耷拉下脑袋,蜷缩在水果攤下,显得慵懒而颓丧。
  就在这一刻,姑娘消失了。我自己淡黑色的影子,像一只硕大的拳头深深砸到了墙里。
  四
  我找到的兼职是送快递。说是兼职,对我来说其实就是全职,因为单位效益一直在滑坡,且没有回暖迹象。
  我天天骑着快递公司的三轮电瓶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我相信劳动是最美的,通过送快递,我可能比居委会大妈都了解每个小区的格局。一个月跑下来,累是肯定的,但收入能达到三千元左右,我和儿子的生活能得到基本保障。
  因为一位快递员辞职,公司就把他的投递片区划给了我,这样一来我的业务量就增加了不少,关键是他的片区里包含了我所住的五栋廉租房小区。这让我在相信劳动是最美的同时,也产生了劳动其实有点尴尬的念头。
  好在这个片区的投递量很小,认识我的人更少。除了丁小兵。
  每次看到丁小兵,他的脸总是阴暗的,一副遭人逼债的神情。那天在他家吃饭的女人,偶尔也会出现在他家里,帮他洗洗衣服,搞搞卫生。我猜想他们可能正处在恋爱的阶段,但我在丁小兵身上又看不出有这种关系,倒像是那个女人一厢情愿。
  有时送快递,我会经过楼东边偏僻小路上的游戏机室。如果不是附近居民,别人很难发现它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赌场。它的大门常年紧闭,从外观来看很像是一座小型教堂。靠南边是个院子,院子里有个小门,一排矮冬青从门前穿过,细心的人会发现,院门前的矮冬青有被人经常踩踏的痕迹。
  我经常看到出入丁小兵家的那个女人,偶尔站在院门对面嗑瓜子,看上去是在晒太阳。有次她叫住我,告诉我丁小兵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家,输了两万多了,叫我赶紧把他劝回去。我本想走,但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里面烟雾呛得我睁不开眼,各种声响闷在屋内,稍有一点动静都会被突然放大。室内有四排游戏机,背靠背放着,丁小兵正坐在两台游戏机面前,神情专注,仿佛一个哲学家正独自面对大海。
  我没有说话,默默退了出来。
  一天快递干下来,到了晚上我就不想动,把儿子饭菜做好我就躺床上了。儿子正上小学,课业负担不重,我也少操不少心。有时在深夜醒来,我总是在考虑一个问题:独自带孩子太累了,如果前妻找我复婚,我肯定满口答应。但我也知道,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几乎为零。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对面姑娘究竟是做什么的。这个问题离我更近。她总是在天黑出门,就如密纳法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
  对这两个问题,我设计了多种乐观可能,别无他求造成的生活窘迫,并未使我丧失乐观向上的态度。但事情往往不按我设计的路线行进,我想让自己快乐,可快乐的星星之火刚刚出现,身上的无力感就迅速浇灭了它,那些星星之火倒是显得很不合时宜。
  我又跟踪了对面姑娘一次,情况依旧,一到有灯光的地方,她就不见了。是不是夜晚的精灵一遇见光就会消失?
  我沮丧地往回走,路过游戏机室时看见丁小兵正从里面出来。我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他喜滋滋地大声喊着我,我稍稍宽了点心。他告诉我他赢钱了,我问赢了多少,他说有五千块。我说那就回家吧。他说,今晚带你去消费。我问去哪里,他说跟我走,到了就知道了。
  我们去的地方在城西,一家看上去无比豪华的歌厅。
  我俩正准备推门而进的时候,站在门两边的女迎宾员抢先为我们拉开了门,并面带微笑说,欢迎光临!丁小兵冲我做了个古怪的笑脸,并不由得挺了挺腰,大踏步走了进去。一踏上红色的地毯,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了空调吹出的暖风。两边列队的姑娘有十几对,每经过一对姑娘,她们都会对我们说,先生晚上好。
  这让我不太自在。我想掉头出去,但又不好意思。
  还是这里快活。丁小兵说。
  歌厅里光线暗淡,几步之外就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了,我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歌厅里人头攒动,一堆一堆的人聚在一起摇摆,蓝色的烟雾弥漫在幽暗的灯光之中。
  我坐在那里,眼前一片混沌。一个姑娘在窄小的舞台上跳舞,不远处吧台的高凳上围着几个女人,姿态各异举着酒杯。震耳的舞曲不停轰鸣,强撼的重低音使得装了弹簧的地板跟着连续颤抖,疯狂的节奏把声音重重抛起,再重重砸向人群。
  我早已找不着丁小兵了。我根本就看不清一个完整的人,只有一些忽隐忽现的影子。一个女孩在聚光灯的指引下跳上舞台,将衣服差不多脱到了极限,歌厅里的众多影子发出了鬼魅般的喊叫。我在这种扭曲的噪音和人群中大汗淋漓,这种快乐我只在乡村的葬礼上遇到过。
  就在我晕头转向时,噪音戛然而止。丁小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诡异地对我说,走,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这地方不是挺好玩嘛。
  这还不够好,还有更好的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跟我走。
  出了大厅,往上走,到了歌厅的三楼,这里全是包厢,是另外一番景象。这里非常安静,走廊中间站着两个服务生。每个迷宫般的包厢外墙,都用各色碎玻璃装饰,看上去像教堂的窗户。
  我和丁小兵什么话也没说。站在走廊上的一个服务生问,先生几位?
  丁小兵说,就两位。
  服务生领着我们打开了一个包厢,揿亮灯一看,里面装修非常豪华,一张黑皮沙发沿墙摆放着,那上面足可以坐十几个人。
  行,就这里了。丁小兵说着点了一打啤酒。
  服务生打开电视和音响,问,需要什么服务?
  丁小兵说,看表演。
  等服务生离开,我问,什么表演?   丁小兵说,好看的表演。
  没多大工夫,两个姑娘推门而来,她们径直走到点歌台前,然后跟随着音乐很有节奏地扭动起来。她们的舞姿实在难看,我用手盖住自己的鼻子和嘴,眼睛在她们身上滑翔。她们简直不会跳舞,简单的扭胯,机械的甩膀,头甩来甩去,打着响指,鞋跟随意敲击着地板。跳了一会,她们脱掉外衣,扔在我和丁小兵身上。外衣上全是烟味和酒味,闻着很不舒服。
  我跟丁小兵说我去趟洗手间。丁小兵说快点回来,精彩时刻马上就到。
  从洗手间回来,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走在前面。我一愣神,背影就闪入了一个包厢。我在走廊上来回走了两趟,一模一样的包厢门,一模一样的教堂式外墙,令我晕头转向,找不到那个背影。
  我回到包厢,两个姑娘全身赤裸,仍然摇摆不停。我抓住其中一个姑娘胳膊,问,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看看我,搂住我的腰说,今晚我们去开房呗。我甩开她,问丁小兵,这里的姑娘你是不是全都认识?丁小兵说,这怎么可能?
  我拉开包厢门,站在走廊上,等待那个背影。
  无数个背影从我身边经过,但我熟悉的那个背影再也没有出现。我走出歌厅,又回头看了看,“天堂鸟”三个字在霓虹灯管的描摹下振翅欲飞。
  回到家,我坐在阳台上抽烟。临近子夜,我看到对面姑娘回来了。她放下包,静静站了片刻,然后洗澡、睡下。她家客厅灯还是亮着,这让我放下心来。
  我迷迷糊糊靠在床头,虚脱感让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看见了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正盛开在一片竹林中。更让我惊奇的是,居然还有几只蜜蜂,在花的周围起舞,似乎在仔细地考量着它。扇动着翅膀的蜜蜂,在空气中闪烁出不定的光芒。
  夜,还在沉睡。耳边除了呼啸的风,我听不到任何声响。
  五
  昨天,儿子放了寒假,前妻打来电话说接儿子去住几天。
  我问儿子,你愿不愿意去?
  儿子说,我当然愿意去咯,外婆对我可好了。
  我说,那我不如你外婆咯?
  他说,那是。不过我要是在那里住长了也会想你的,就像我有时候也会很想妈妈。
  我没再说什么,给他戴上口罩,用送快递的三轮电瓶车把儿子送到他外婆楼下,看着他跟我说“老爸,拜拜”。
  随后我就去了快递公司取件。那天有件快递起先没引起我注意。每天平均几十件,多的话上百件的快件,让我没时间仔细打量,况且我一般都是把我小区的快件放到最后再送。临近傍晚,我拿起车內最后一件快件,按照快递单上的手机号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好一阵才有人接听。我说,你的快递到了,下楼来取。对方是个女的,声音慵懒,没睡醒的腔调,她说,你放门岗那里吧。我说,好的,别忘了取件。
  我骑到门岗,再次拿起快件,是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很轻,发货地址是北方舞蹈之家商城,收件人那一栏可能是受潮的缘故,名字很模糊,我仔细辨认了一番,还是看不清。我这才注意到收货地址是4栋1804室。我顿时有点紧张。
  下班后回到家,我悄悄存下她的手机号码,顺便朝她家的方向看了几眼。“天堂鸟”歌厅的那个背影再次浮现上来。
  我从抽屉里数了一千块钱,装在口袋。
  我到走廊上按了电梯,“叮”,丁小兵从电梯里走出来。看见我他直接说,老哥,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我心里一惊,知道他又输惨了。我说,我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我哪里有钱啊?
  丁小兵说,就借五十块钱。
  我没敢把钱从口袋里全拿出来。我在口袋里摸索半天,结果掏出一张一百的。我说,借你一百吧,不用还了。
  丁小兵头如捣蒜,眼眶湿润,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我实在有些担心这个邻居。年底逼债是常事,跳楼、抢劫这些事情年底特别集中,兔子急了都咬人。我很担心他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下楼后我打车去了“天堂鸟”歌厅,直接上了三楼。服务生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描述出我家对面姑娘的身材和容貌,说想看她跳舞。服务生想了想说,我们这里姑娘都跟你说的差不多。
  我暗自高兴了一下,但又不死心。我说,那你多喊几个来我看看。
  服务生说,你稍等。
  没多久,来了五个姑娘。她们站成一排,有的低着头,有的看着我,其中有一个还是上次丁小兵带我来,给我们跳舞的姑娘。我只在她们身上扫了一遍,就认出了我家对面的姑娘。
  等其余的姑娘全部退出去后,我招呼她坐下。她打开一瓶啤酒,给我倒上,我递给她一支烟,给她的杯子也倒满。她坐在我身边,手机放在茶几上。她吸着烟,戴着紫色围巾,一袭惯常的黑衣,很冷漠。
  她掐灭香烟说,可以开始了吗?
  我说,今晚你不用跳舞,钱我照付。
  她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是一种带鄙夷的漠视,她在向我传达一个信息——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我说,那你还是跳吧。
  她选了一首歌,在地板上停了一会儿,仿佛站在舞台中央。她低着头,然后站起来,似乎有点茫然。她挑了一下贴在嘴唇上的头发,看了一圈四周的墙壁,接着面带微笑,缓慢而又正式地点点头,慢慢转身,脱去外衣。
  音乐响起。包厢里的音乐薄薄地覆盖在她身体上,她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看上去光滑,洁白,像一件瓷器。看得出,她的舞蹈力求完美,跳得很投入,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到位,没有任何的敷衍,举手投足之间,像是从内心里自然流淌出来的舞姿。音乐停止时,她恰好在沙发前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竖叉。而我也在她的舞蹈中拨打了她的手机,屏幕亮起的刹那我就挂断了。
  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扶起。她甩掉我的手,站起身,穿上内衣,套上外衣。她的皮肤很凉,接近于冰。她打掉我拉她的手,让我很难堪,像是冒犯了她。她喝了口酒,看了看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下了手机。   她说,还让我跳吗?
  你会跳芭蕾吗?我喜欢看芭蕾。我掏出口袋里的钱,递给她,如果你觉得够就继续跳。她还是没有表情,嘴角轻微动了一下,让人不易察觉,眼神里透露出的是缺少安全感的神情。
  我说,没事的。
  她并没有把钱放进口袋,而是用酒杯压住。她深吸了口气,接着跳,就像一只神奇的蜜蜂,在冷漠的外表之下,猛然张开了翅膀,她身上隐藏的冷艳力量,在这个舞台上一下子爆发出来。
  她进入了忘我的境界,摆脱了身体束缚的她,动作被注入了情感,完全沉浸在自我编织的情绪里。她的身体舒展柔美,表情专注,她仿佛忘掉了一切忧伤,把自己彻底消融在舞蹈之中。舞蹈的最后,她匍匐在地,手臂伸向远方,似乎她的生命最终归于沉寂,去了天堂。
  我从未近距离看过这样的舞蹈,我不敢动,觉得连呼吸都是对她的亵渎。她在哭,肩膀轻微抖动。她慢慢站起来,坐到沙发的另一端,捂着脸。我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她情绪平复了,我给她披上外衣,蹲在她面前,说,我在门口等你。
  她抬起头,脸上还是冷漠,只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外面雪还在下,雪花飘飘忽忽,用很慢的速度下落。我在歌厅门口站了一会,进出的人很少,我想了想,站到了马路对面,整个城市都弥漫着让人感到压抑的气息。
  一辆小车缓缓在我身边停下,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我向前看了看,原来他是在等红灯,他的车窗开着,嘴上叼着根烟,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举着剃须刀正在给自己剃须。他不断用嘴唇调整着香烟的角度,很完美地避开了飞速滑动的剃须刀,然后一个加速过了十字路口。
  我没等多长时间,就看见她从歌厅走出来。她四下看了看,我迎着她走去。
  我们走在空荡的大街上,像是一对晚归的情侣。她撑着一把花伞,刘海被雪花打湿,一缕一缕趴在前额上。她的眼睛不大,透出的还是些许冷漠。当她目光转向我时,我没有躲闪,而是迎了上去。我觉得那不再是目光,而是这漫天明亮轻盈的雪花,一下子就把我包裹在其中,呼吸里也充满了樟树与泥土的芬香。
  我看着她,变得有些拘束。她一直往前走,不说话。我把羽绒服帽子戴上,但有点遮蔽视线,就把帽子向后推去,任凭它成为雪花的最终归宿。我知道,我并未失去想要爱一个人的愿望。
  在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经过一株又一株樟树后,我们走进了廉租房小区。我停下来,她望着我,然后很突然地,笑了。她的笑犹如一片不起眼的青苔,默默地萌发出了惊人的绿色。
  她說,上去喝口水?
  她家里客厅的灯开着,跟我从对面看到的一样,映射出的光线把我们放大了的影子模糊地投在一处墙面上。我没走进她的房间,就在客厅坐着,角落里是快件的外包装,拆口很整齐。
  她给我倒了杯水。水是凉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不知道说了多久,我抬头望了望厨房的窗户,透过窗户,我的家里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动静。我转过头,眼前的一切突然间就在面前浮动起来,像一叶孤舟漂浮在水面上,不住地晃动着。
  我知道,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六
  单位来了电话,通知我春节后回去上班。
  我跟快递公司打了招呼,忙完春节的活就不干了。快递公司的老板也很爽快,给了我三百块过节钱。
  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公告栏前围了一大圈人,议论纷纷。公告栏上贴了一排文件,大意是按政策,廉租住房和公共租赁住房并轨运行。我看了半天总算明白了,廉租房将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公租房,租金和物业费按家庭人均年收入划档。我算了算我的租金,将上涨三倍。
  到了晚上,有住户拿着喇叭在楼下喊,速到车棚开会!不去的后果自负!
  我本打算下楼去开会,跟他们一同抗议涨价,但看到此时楼下已经黑压压一片,就决定不去凑热闹了。我们都是家里狠的人,出门都是小蚂蚁。
  到了晚上快十点,我下楼准备去“天堂鸟”等对面的姑娘。
  他们还在开会,人声嘈杂,个个脸憋得通红,好像是人家欠了他们钱似的,一副谁穷谁有理的模样。我挤进去,他们正在一张防盗门大小的纸上联合签名,抬头写的是抗议内容与所有住户的合理要求。我看了看黑重的大字,字写得很丑,也没看出来他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末尾的五个感叹号倒是令人感叹不已。
  没戏。我这样想着,向歌厅走去。
  这几天我一直在门口等她,她十点半也会准时出现在门口。她让我觉得无比的亲近,无比的熟悉。可我却并不认识她。我为什么那么关注她?我开始觉得我爱她,不是为寻找爱情而去爱,就是很简单的爱。
  回到她的家,她还是不开房间灯。她站在镜子前,我小心地朝她伸出了手,脸上是渴望和不安,这两种表情纠缠着我,仿佛暗夜里突然出现的汽车大灯,把我照亮让我无法躲藏。她背对着我站在梳妆台前,我走到她身后,碰了一下她。只碰了一下,我只伸出了一根手指,就一根,我碰到了她。我不是摸她,只是碰了一下,只这么轻轻的一下。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但瞬间什么感觉又都有了。我触碰到的身体不再是冰凉的,是温热的。
  于是我伸出了手臂,环拥住这个软软的身体,我闻到了她的发香,镜子里,她一直凝视着我,而我却无法看清她的模样。她的身体由柔软渐渐变得坚硬,然后开始颤抖。这令我感到紧张,我连忙松开手臂。她慢慢转过身,捋了捋额前的刘海,朝我笑了笑。
  我顺手抓起一张报纸,想掩饰。
  报纸上有则新闻《心机男由牙膏盖发现老婆出轨,怒杀情敌》:雨山街道,27岁的王某早上下班回家,发现牙膏盖是拧紧的,因为老婆习惯直接套上盖子,由此断定老婆昨晚未归,遂逼老婆叫来18岁情敌张某,以菜刀将其砍杀。王某称,“我如此爱老婆,到底值得还是不值?我想不明白”。
  她问,你看什么呢?
  我说,乱七八糟的新闻。
  她说,我看看。   我说,别看了。
  她说,好吧。
  我说,为什么要在歌厅跳舞呢?
  她说,为了多赚些钱呀。
  我说,为什么要多赚些钱?
  她说,因为我为了跳芭蕾把钱都赔了。
  我说,哦。你是什么时候学跳舞的?
  她说,高中毕业后吧。没考上大学,父母又离婚了,我很迷茫,又没钱,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那时候,我经常去湖边的小酒吧,就一声不吭坐着,直到收摊。那时候我有个闺蜜,她有空就陪着我,安静地听我说话。我总是问这问那,有许多古怪的问题。她从不急着回答,总是停下想一想,然后给出一个简短的回答。她从不显得有侵略性,她的目光很少直视,或者有所要求。后来那个闺蜜恋爱了,我也就很少去找她了。
  后来酒吧搬到船上去了。你知道吧?她问。
  知道,是水泥砌的红船。我和朋友去喝过酒。我说。
  那就好。我说话你爱听吗?她问。
  正听着呢。我说。
  一天我又去了,点了要吃的东西,准备付钱的时候,突然发现钱包不见了。到处找遍了,都找不到钱包。我该怎么办呢,这如何跟老板解释?过了很久,我还是决定回到收银台前,跟老板试图解释我的钱包不见了,我会回家取钱再来付钱的。我边说边把包放在柜台上,说我把东西都留在这里,我会回来付钱的。老板并没有说什么,让我把包带着,还给了我二十块钱,让我可以打车回家去拿。那个小酒吧离我住的地方并不很远。这让我觉得难以置信,老板这样信任我,还给了我钱,让我可以打车回家。所以后来我对那个老板和他的酒吧感觉很好,而他的妹妹正是芭蕾舞老师。
  我觉得,所有人都很相似,我们都需要吃饭,我们都需要睡觉,我们都需要厨房和床,我们所有人都有相同的需要和问题。这些东西很重要,但又不重要,应该是看你需要的是什么吧。跳芭蕾让我觉得快乐,自从有了芭蕾,我就不需要别人给我带来快乐了。
  说完,她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问我,就听我一个人说,你怎么不说话呀?对了,你住哪里呀?
  我说,我住城南,挺远。
  她说,哦,是很远。天都快亮了,你还回去吗?
  我说,你睡吧。天亮我就走。
  她说,那你去宾馆睡吧。
  我说,我倒是想去,但现在的宾馆都极力营造家的感觉,把房间收拾得那么干净整洁,反而不像家。
  她说,你经常去宾馆呀?
  我说,哪有那个钱啊。
  她说,那你住哪兒呢?
  我说,廉租房。
  她说,廉租房?
  我说,是啊,城南的廉租房。
  她说,你一个人吗?
  我说,和儿子。
  她说,你结过婚呀。
  我说,你以为呢?
  她说,我没看出来。
  我说,你还小。
  说完这话,我们就没再说了。她去卫生间刷牙,我坐着没动,刚才的报纸新闻令人恐惧。她回到房间睡觉,门虚掩着。我继续坐着。等她睡下,我把椅子搬到了阳台。阳台对面就是我的家,我租住的家。对面没有光亮,窗帘拉得很严实。是我拉的吗?还是我今早忘记把它拉开?记不清了。深夜漫长的谈话让我头脑不清醒,想有点举动,身体却被牢牢束缚在椅子上。
  我很快放弃了再动弹的想法,我坐着一动不动。
  已经是凌晨了。阳台窗户上已经露出点点光亮。那些微弱的光亮,像是旷野中某些只在黑暗中绽放的花,悄无声息却又惊天动地。
  我依旧坐着,脑袋酸涨不已。我等待与熟悉的人相聚,新的一天来临时,我都会与人相聚。不是我渴望相聚,我只是害怕分手会提前降临。
  快六点了,天还没有完全亮,早起的居民已在厨房忙碌。我看到丁小兵刚刚回来,他打开热水瓶,摇了摇,摸了摸瓶口,倒了杯水,脱去羽绒服后一口气把水灌了下去。他坐在椅子上,又拉过来一张椅子,双腿架在上面,好像累得要虚脱。他朝我的方向扫了几眼,我赶紧退回到大门口,贴近防盗门,朝外听了听,外面没有一丝动静。
  等丁小兵不再动弹了,我才踅进阳台。
  我脱掉棉大衣,用衣叉顶起,靠在阳台窗玻璃上替代窗帘。我躲在大衣后面,悄悄掀开衣角,继续看着丁小兵。他已经睡着。我弄不懂的是,他为什么不睡到床上去。
  我的目光偏到丁小兵家的左侧,那是我的家。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还在仔细回忆我到底有没有拉开窗帘时,我的窗帘突然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难道有贼潜入?不可能啊,天都快亮了,贼不至于笨到现在还在偷东西。没有这种可能,但窗帘怎么会动?
  就在这几秒钟的间隔,窗帘呼啦一下全拉开了。
  我的前妻正在开窗。
  七
  前妻的出现让我一头撞到了玻璃上,我保持住身形,等她转过身去,才敢把大衣顶在头上离开阳台。她是怎么进到室内的?我琢磨了片刻,只有一种可能。
  我站在客厅的侧墙边,伸出半个脑袋,看着前妻。与每天早晨一样,她在烧开水,灌满两个水瓶后,她走到儿子床边,把被头向下压了压,又把被边朝内卷了卷。忙完了这些,她很轻易地在抽屉里就找到了新牙刷,刷牙洗脸梳头,面霜搽得很仔细,双手一遍一遍按摩着脸部。
  她开始擦地板,用的是抹布而不是拖把,每擦一块,脸部几乎碰到地面,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天这时已经放亮,儿子正迷迷瞪瞪穿着衣服,等儿子收拾好了,前妻牵着他的手出门了。
  我站在房门口,姑娘侧身睡着,嘴角留着微笑,睡梦中的她不再冷冰冰。我穿上鞋,带上门,一级一级走下了楼。
  我想着回家后,看看前妻是否翻动了我什么东西,刚走到楼下,电话响了。前妻打来的,她说她和儿子在雨山路肯德基吃早饭,要我去接儿子。
  我很快就赶到了,坐在他们对面。前妻让儿子去买杯可乐,然后对我说,混得不错呀,彻夜不归呀。   我说,找了份临工,夜班。
  她说,你拉倒吧,你这个人我太清楚了,你就装吧,别搞一身病回来。
  我都不清楚我自己,她倒像对我知根知底似的,我想发火,但又发不出来,懒得跟她计较了。我说,你可有事?没事我带儿子回去了。
  她说,事倒没什么事,过几天再说。
  我最恨的就是她这副德性,什么事都是她主导。我拿起可乐对儿子说,这玩意你不能喝,走吧。
  儿子跟妈妈做了个鬼脸,说,拉个钩。
  我说,赶紧走吧。
  路上,我搂着儿子肩膀,把可乐递给他,说,只能喝一口。儿子接过去说,我老妈昨晚在家睡的。
  我说,哦?她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儿?
  他说,是我告诉她的呗,我有钥匙。
  我说,她来可问你什么了?
  他说,老妈问我天天都吃什么。
  我说,你怎么回答的?
  他说,你做的菜实在难吃。
  我拍了下他的脑袋,继续问,你妈还说什么了?
  他说,老妈说家里有劣质香水的味道,还说你档次太低。
  我说,胡说八道,我们家只有花露水,没香水。
  他说,花露水档次太低吗?
  我说,你妈不是这个意思。算了,回家吧。
  我刚躺下,前妻电话又来了。她说她在“雨前”茶楼等我,有要事,还说本来是打算过几天再说的,但……
  我说,但什么但,有事明天再说。
  她说,就耽误你一会工夫,我点了壶你最爱喝的猴魁。
  她的語气很舒缓,而且用了商量的口吻,不像平常那样霸道。也许她真想起什么事来了呢?我跟儿子说,你老爸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雨前”茶楼是我们结婚前常去的地方,离我这里两站路的距离,我一路猜测她喊我去那里,到底是什么目的。我把能想到的可能都想了,还是没猜出来她的目的。
  上午茶楼里根本就没人,除了我和前妻。她给我倒了杯茶,说,你分房子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都离婚了还告诉你干嘛?
  她说,我不是看上你房子的意思。
  我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说话怎么还是穷横穷横的?
  我说,房子也不是我的,公租房,交房租。
  她说,公租房有政策的,五年以后就卖给租户,成本价,承租户有第一选择权。
  我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说,我没什么意思,你别老以为我要参与分你的房产。我只是告诉你有这方面的信息。
  我说,到时再说,还早呢。
  她说,早上我把家里卫生搞了一遍,你跟儿子住,得干净点。
  我说,谢谢。我看见了。
  她说,你看见了?
  我说,对,刚才回家发现了。
  她说,你还是一个人?
  我说,这跟你也有关系?
  她说,我觉得儿子太小,妈妈不在身边对他成长影响很大,他现在还不太懂事,等懂事了会怨恨我们,我们会愧疚一辈子的。
  我说,你是怕儿子怨恨你吧?当初是我提出离婚的吗?
  毕竟在一起生活过,我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她就是某些网站的视频播放器,商家付费给它打广告,而它又让网友付费去除商家的那几十秒广告。什么便宜都让它占尽了。
  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想睡觉。茶楼里正播放李宗盛的歌,先是《爱的代价》,然后是《山丘》。
  一夜没睡让我一时间难以做出判断。虽然我对她有埋怨的地方,但她毕竟是孩子的妈妈,一个我认识了十几年的女人。如果有陌生人走进我的生活,一切还得互相重新适应重新习惯。
  怎么办?我回到家,坐在儿子窗户前,两难的焦虑让牙齿突然剧烈疼痛。我照了照镜子,嘴唇的浮肿初现端倪,我晓得等不到天黑,我的半边脸也会跟着肿起来。我对自己的疼痛倒是非常清楚。
  我决定先硬扛着,一直扛到第二天黄昏时分,实在扛不住了才去了社区门诊部。我对医生说,牙龈肿痛,喏,脸也肿了,吃药管不住,吊水吧,加阿奇霉素和甲硝唑,两天的量。医生抬头看了看,埋头开出处方。划价、拿药、针管插进去,护士调好点滴速度,我就一人坐在输液室了。
  输液室里就我一个人,护士在手机上看视频。我很害怕吊水,那种冰冷的液体通过管道进入我的血液,总是让我透不上气,眩晕感让我张大嘴巴急促呼吸,每次牙疼我都祈祷脸部不要肿。最近的一次是四年前发生的,那时还没离婚,妻子陪着我,跑上跑下付费拿药。那时我没觉得什么,当我说我有点透不上来气时,她呼啦一下就替我拔掉了针管。
  我听到教堂钟声又响起,原来这里也能听到。人只有在生病时才能安静下来,当生命走到某一个节点,我们都会面临死亡,每当接到朋友死亡消息时,我早已变得不会惊诧。我们迟早都会死。
  在输液室坐了一个多小时我才离开,脸部的肿胀还在持续。门诊部小院里的积雪正在融化,水珠从樟树叶上“滴答滴答”滚落,还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几个孩子把鞭炮插进雪堆,点燃后迅速跑开,“啪”,一声脆响,留下一地红色碎屑,也传来他们欢快的笑声。我算了算日子,还有十天就是春节了。
  手机短促地响了一下,1804号的姑娘发来一条短信:请问你是谁?我没回复,我无法回答我是谁。时间在我们各自的成长过程中,挤进了完全不同的东西,改变了我们原先的模样。尽管我对她有小别重逢的期待,可时间不遗余力地让一切真相袒露。她,是黎明来临前的第一道曙光,而我则是黑暗来临前的最后一抹光线,都可以让人轻轻地吟唱,但它们都太短暂,永远不可能同时出现,也没有交集,最大的可能是期待有流星,像夜空的花,从黄昏到清晨连接起我们,在我们的怀抱飞过,在梦中奔跑,让我们彼此幸福。
  那条短信是我接到的她的第一条短信,也是最后一条。
  牙龈肿痛导致我整个脸部变形严重,我无法出门,就在家里待了两天。我不停地吃药,不时看着对面的姑娘。到了第三天,脸部的肿块开始消退,我打算明天晚上去“天堂鸟”等她。可吊诡的是,当天夜里,她家客厅常亮的灯光熄灭了,我猜测可能是临近春节,她回母亲家住去了吧。   阳光很好,小区路边樟树上挂满了红灯笼,还拉了很多交替闪烁的彩灯,门口的横幅上写着“玉源物业恭祝业主春节快乐”。这横幅写得有意思,我们都是承租户,偏偏说我们是业主。公租房的租金年后明确要上涨,住户们的抗议没有带来良好效果。
  我带着儿子买了很多鞭炮,刚进小区,就看见有个乐队在空地上调试音响。儿子很好奇,非要去看看。我告诉他玩个一小时就回来。
  刚打开门,我就听到乐队演奏的乐曲飘了上来。乐曲很熟悉,我很快就跟着唱了出来: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
  让地球忘记了转动啊,四季少了夏秋冬
  让贫穷开始去逃亡呀,快乐健康留四方
  让世界找不到黑暗,幸福像花开放
  ……
  现在物业点子也多,免费为业主增添喜庆气氛,随后乐队接着演奏《爱江山更爱美人》,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歌曲,一首接一首,首首不重样地演奏了近一上午。
  儿子很快就回来了,他告诉我,小区里不知哪家死人了。我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快过年了,别瞎说。
  八
  春节没啥意思,我几乎没出门,天天被鞭炮吵得睡不着。对面姑娘一直不在,灯也一直没亮起过。我猜等春节过完,她就应该回来了。
  到了初九,雪又開始下。
  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上班了,跟前妻也商量好了。
  单位又来了电话,让我过了正月十五就回去上班。我刚放下电话,就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是两个警察。他们进门后问我认不认识奚晓雪。我说,不认识这个人,怎么啦?
  警察说,据我们调查,死者生前最后一个短信是发给你的。
  我说,死者?谁是死者?
  警察说,奚晓雪,住在四栋,1804室的。
  我头脑瞬间空白,不停地否认曾经认识过这个人,警察又详细询问了我很多问题,做了很多笔录,最后在我房子里走了一圈,又在阳台上仔细看了看。他们把头伸出去,左右看,向前看,然后盯住1804室的阳台,指指点点,并在本子上记下了一些什么。
  我送警察出门时,警察看了看丁小兵的大门,问,这户住的是谁?
  我说,上班的。
  警察没再说什么,走了。
  我靠墙蹲下,心头堵得慌,我不住地发抖,阴暗的天空仿佛我的心情。生命是如此脆弱,我更为我的软弱后悔。那天晚上我在阳台上坐了一夜,直直看着对面,她家里很黑很黑,我期待着这个爱跳芭蕾的姑娘,再次打开客厅的灯。她的四周住户家家灯火通明,充满着节日的喜庆,他们在喝酒,在打麻将,吵闹声在夜空中久久盘旋。
  第二天早上,我疲惫地打开门,偶尔到丁小兵家的那个女人,正急匆匆出门。
  我问,丁小兵呢?
  她说,抓起来了!
  我说,犯什么事了?
  她说,抢劫杀人。
  我说,他有那个胆子吗?
  她说,输急了眼,又被高利贷逼债。
  我说,然后呢?
  她说,然后深更半夜去抢对面楼的一个单身姑娘。结果就抢到两百块钱,还把人捅死了。可惜了。
  我不知道她说“可惜了”指的是谁。
  我说,不可能吧?他怎么知道对面就一个姑娘住?
  丁小兵无意中告诉我的,说他留意那个姑娘很久了。她说,当时我还骂他是臭流氓来着。那天天没亮他跑到游戏机室找我,我吓死了,劝他赶快去自首。
  我说,那你现在去哪里?
  她说,来收拾我的东西,顺便给他送几件衣服去。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我说,告诉丁小兵,让他给我等着!
  她愣了愣,说,他出不来了,你没有这个机会了。说完她就走了。
  我有点站不住,靠着墙歇了很久才下楼。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只有雪花和雾气,锁住了世间的一切。远处教堂的拱顶上有了积雪,那些积雪像是来自天堂。
  我准点来到区民政局门口。在大门口,化了淡妆的前妻问我,昨晚没睡好?
  我说,嗯,没睡好。
  她说,激动的?
  我说,有什么好激动的。
  她说,我们离婚多长时间了?
  我说,去年五月十二号,到现在……
  她捶了我一拳,说,这扫兴的日子记那么准确干嘛?
  我说,跟汶川大地震同一天,都是灾难啊。
  她说,个贫嘴。
  我想说我不过是婚姻的幸存者,或者是灾难的幸存者而已。但我终究没说出口,我怕坏了她的兴致,于是连忙快走几步,进了服务大厅。
  坐在结婚登记处的椅子上,我抬头看了看,对面墙上挂着“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鲜红横幅。
  工作人员动作娴熟,程序规范。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我呆呆地看着工作人员,看着她在结婚证上贴上我们的合影,又看着她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戳上了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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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三角函数知识是高中数学的核心知识,因此,三角函数教材的编写显得特别重要.通过对香港三角函数教材的研究,发现香港教材对三角知识的定位科学,知识内容呈现丰富,公式与定理的严格性水平较高,例习题的设置层次分明且综合程度高,而且教材注重基础性、探索性、开放性,与实际生活联系紧密.这些都对大陆三角函数课程建设与教材编写很有启发,值得借鉴.  【关键词】 定位;知识呈现;严格性水平;综合程度;衔接
摘要:随着国家加大对教育信息化的投入力度,中小学信息化教学设备普及率不断提升,信息技术应用能力已经成为教师迫切需要掌握的技能。该文首先简单解读了国家《中小学教师信息技术应用能力标准(试行)》,结合作者在基层电教部门的工作经历,总结该市中小学信息技术现状;然后解剖中小学教师信息技术应用能力培训考核案例,详细阐述信息技术应用能力培养的七种模式的实践过程;最后通过对考核结果的分析,反思培养模式的效果及存
摘要:该研究从信息化课堂教学中的师生行为出发,采用课堂教学行为分析方法,对398节部优、省优课中的师生行为进行量化;基于量化数据挖掘了信息化环境下的优质课堂教学中,教师行为与学生活动的关系和对学生活动的影响。研究发现:(1)教师语言与学生活动存在很强的负相关关系,即教师语言率的增长抑制了课堂学生活动的发生;(2)教师对媒体的操作与学生活动也存在较强的负相关关系,课堂教学中教师应根据具体情况选择并恰
卡拉哈里沙漠,生长着一棵树龄在200年以上的金合欢,枝杈伸展,树冠如盖。远远望去,树上好像有个草垛,走近一看,却发现是个鸟巢。這个鸟巢搭建在几根树枝上,不仅精致漂亮,而且大气豪华,足有一吨多重,里面居住着数百只鸟。鸟类专家说,只有织巢鸟才能筑造出这么庞大的巢。  织巢鸟是动物界有名的建筑大师,它们喜欢筑巢,也善于筑巢。虽然它们只有麻雀般大小,“大”却是它们追求的目标。筑巢的时候,它们同心协力,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