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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来看,这或许算得上焉知非福的塞翁失马。“文革”开始后,大学里的读书人成了被批判的对象,他这个工厂里的读书人却是“领导阶级”。工作固然艰苦乏味,求知欲却并未耗损,他决心像高尔基那样把工厂当作大学。被调去电镀间给了他一个机会。那是一份孤独的工作,负责操作的只有他一个人。电镀产品放进铬液之后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拿出来,所以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读书。那12年里他记下了近百万字的读书笔记,在单位以“萧克思”闻名,同事们都以讹传讹地传说他懂好几国语言,电工师傅到宿舍区检查违规私装的电灯,总留下他晚上读书用的灯头线不剪。但他一度也因为“妄想创造自己的哲学体系来对抗毛泽东思想”被批判。 和那近百万字笔记共同改变了萧功秦命运的是几位老教授。朋友介绍结识的复旦大学教授伍丹戈指点他阅读清朝史料,成为他重新认识近代史的开端;南开大学教授郑天挺回复了他自述学习心得的信件,建议他报考自己的研究生,得知他没考上南开(其实那是一次“阅卷事故”,萧功秦的政治考试成绩被少算了50分),又给老同学、南京大学的韩儒林教授写了推荐信;韩教授因此破格录取他,并且放手让他自由做研究。多年之后萧功秦在追忆导师的文章中承认,“在韩师所有的学生中,我不是他最满意的学生,但我是最受惠于他的学生。”
从激进反传统到渐进推改革
萧功秦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在学术界的正式亮相,会跟近代中西文化冲突有关。在南大读硕士时他学的是元史,头脑里尽是“硕德八辣”、“爱育黎拔力八达”、“也孙帖木儿”之类的蒙古名字。1986年出版、一年多时间就印了10万册的《儒家文化的困境》让他走向意料之外的未来。去北大作讲演时,最大的阶梯教室挤满了人,要上讲台几乎要从他们的头顶爬过去。
那时,萧功秦是一个承袭五四启蒙精神的激进反传统主义者。但是几年后他就在学术上出现了转向。1988年,他提出了一个学界感到陌生的概念:“新权威主义”,认为非西方后发展国家建立之初,一般会直接效仿西方的议会民主制度,但由于国家内部现代化因素匮乏,民主政体无法控制局势,国家陷入危机状态。此时在政权内部往往会出现政治、军事强人自上而下地推行权威政治,稳定社会秩序。因为他们具有现代化意识,对西方的资本以及先进技术、文化会采取开放政策。在他看来,新权威主义在整合政治秩序、发动现代化的效果方面,是形同虚设的民主政体无法比拟的。正因为此,他将其视为走向民主政治不可避免的先行阶段。
两年之后,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反传统立场,提出“新保守主义”的概念,对无论是政治领域还是经济领域的激进主义变革观都持反对立场,主张运用现存政治体制的资源,作为推进变革的杠杆,在稳定秩序的基础上实现渐进的社会结构变迁,“重新肯定传统价值系统、意识形态和权威形态的意义和积极作用”。那时他的观点很大程度上受到严复的影响。直到今天他仍然认为严复是被低估了的思想先知、中国新保守主义之父,并自认为是百年来少数真正读懂他的人之一,念念不忘其名言:“制无美恶,贵在适时,变无迟速,要在当可。”
在激流汹涌的1980年代末,这样的观点引人疑惑甚至反感。1989年初,上海开过一次关于新权威主义的讨论会,规定每个人有15分钟发言机会。会场上的绝大多数人对新权威主义不抱好感,孤军奋战的萧功秦用完自己的15分钟后,被“程序正义”地禁止反驳批评他的观点。会议结束,深感压抑的他只说了一句:“如果大家都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了。”参加会议的两位朋友被这句话触动,赶到他家听他解释。他含着眼泪,抚摸着8岁女儿的头说,“如果由于我们这一代的过错,近代历史上激进主义造成的社会大乱在中国重演,他们这一代人将经受怎样的苦难?难道我们不应该为他们的未来想一想吗?”
许多朋友与他观点日益分歧,包括1980年代初和他结识的朱学勤。当年萧功秦在虹口区的老房子窗外正对一个巨大的垃圾箱(他开玩笑说,每天早上不用闹钟,准时被臭气熏醒)。朱学勤每次去都和他在萧家混搭着垃圾味和书香气的卧室兼书房,纵论各自的主张。这时他也在争论中说出一句绝情的话:“如果外面出事,你还坚持目前的立场,那我们只好绝交,再不来往!”但他们的交往毕竟延续了下来,甚至相约,哪一天谁先死了,后死者就以“痛悼吾敌吾友”为篇名,追悼对方。
后来朱学勤果然“出事”,萧功秦却没有一点幸灾乐祸,多次到他住处去探望,还在一些场合为他鸣不平。诡异的是,萧功秦的观点在高层受到赏识——据说,当年一位国家领导人提到新权威主义,邓小平曾说自己就是“新权威主义者”,只不过这个名头不大好听;但他在知识界的处境却不无尴尬,每到评职称的时候,他的同行评议总不大好看,有人甚至给出过一路打叉的恶评。
即便一直不认同他的观点,在朱学勤看来,萧功秦性格透明,是个认真做学问的书生,而没有政治投机的意图。
超越左右激进主义
“新权威主义”这张标签跟随了萧功秦二十多年,尽管他的思想时有发展和变化。从1995到2005这10年,他致力于分析当代中国转型政治中更为具体的问题,例如社会各阶层心态变化趋势、意识形态转型;2005年后他主要研究改革开放中形成的政治体制和模式,考察“极强国家—极弱社会”型威权体制向民主体制转型时为什么会面临那么大的困难。归根结底,他仍在探寻中国实现宪政民主的现实路径。这一探寻的最新成果就是他的新著《超越左右激进主义》。
在萧功秦看来,邓小平南巡讲话后的10年,中国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新权威主义化”。多数知识分子放弃激进立场,心态转向务实、理性、温和;左派官僚逐渐失势;普通民众对政治的关注度相对降低;社会进入比较稳定的发展时期。之后10年,“中国模式”在成功实现经济发展的同时,却引发腐败、贫富分化、国富民穷、社会不公等问题,原先处于边缘状态的左右两种激进主义重现活力。激进左派把所有问题都简单地解释为“资本主义复辟”,激进右派则把所有问题归结为没有实行西方式的民主制度。这两种主张都因其简单明了而具有吸引力。
萧功秦认为试图按某种似乎具有普世性的“理性原理”从根本上改造社会是激进主义的本质,无论激进左派还是激进右派都倾向于把内心具有浪漫色彩的期待,自圆其说为不可避免的“必然规律”;都信奉“制度决定论”,而忽视制度必须与传统、习俗、文化和发展水平对接才能有效运作。他则主张在保持现存体制历史连续性与秩序稳定的条件下,通过经济与社会的渐进发展走向民主政治——他把自己的立场称为“中道理性主义”。 在他看来,改革开放后形成的“中国模式”,实际上是一种“后革命型”的威权体制,结合了集权动员和市场竞争这两种优势,在经济领域实现意想不到的奇效,却把政治参与控制在过低的程度,形成“强国家-弱社会”的结构。
这种“强国家-弱社会”结构使当下中国陷入5种困境:体制内形成权力庇护网,体制外没有制约的能力,官员腐败难以控制;权力阶层与财富阶层结盟垄断利益,造成贫富两极分化;政府用强大的动员能力实现高额税收,强化行政力量,造成极庞大的“三公”开支,公众却在高房价等的压力下走向贫困,经济可持续发展受到挑战;“国进民退”的趋势、垄断企业的过度获利,加剧社会的两极分化;教育、文化领域受制于行政官僚的约束,社会的文化原创能力不能够滋生发育。
这5个困境使社会矛盾日益激化,不满情绪日益增长,当政者出于对危机的忧虑很容易采取“刚性维稳”的办法,而不是以发展“强国家-强社会”结构来化解危机。社会矛盾不能通过“高频率低强度爆发”的方式化整为零,反而会“积零为整”地陷入“低频率高强度”爆发的危机。
对于未来,他既乐观又不无担心:“我们都来自革命时代,激进革命虽然已经被否定,却又无时不刻地影响着我们下一步的历史选择。我们会不会以革命思维方式去处理多元时代的各种社会冲突与政治矛盾?我们能否避免“阶级斗争”、“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革命思维转变成为“阴谋论”、“丛林法则”的极端国家主义?我们会不会重新回到大跃进式的动员中去,大搞城镇化的经济发展翻番?如果我们不能超越这三大死谷,我们民族就还没有走向真正的现代文明国家的希望。”
至于近期的打算,萧功秦正从数百万字的日记中摘出120万字,分3卷出版《思想日记》。此后,他就可以安心进行历史写作了。在他的设想中,这是一部6卷本的中国近现代史,从晚清写到1980年代,目前第一部已经完成构思。“可以说我刚刚进入学术人生的黄金时代,最好的著作还没写出来。如果两三年写一卷,也要十几年才能完成。”他开起玩笑,“最好犯一点小错误,世人把我抛弃忘却,让我处于边缘状态,这样我就能集中精神做这一生最重要的事了。”
继续深入改革是重塑合法性的机遇
人物周刊:二十多年前您提出了“新权威主义”、“新保守主义”等概念,今天您是否仍然相信自己的观点具有现实性和解释力?
萧功秦:我仍然认同这些概念,但找到一个更好的词:“中道理性”。中道理性同样能表达这个意思:在传统社会中寻找稳定性资源来克服脱序,在稳定状态中引导社会的变迁,通过社会变迁逐步推行适应现代环境的新制度,但又不提出清晰的最终目标。未来到底怎么样?是否一定是西方式的三权分立?我不清楚,也不相信制度决定论,中国和西方过去的集体经验有所不同,未来走的路也未必完全一致。不过我们可以先建立一个共识,就是左的激进主义和右的激进主义都不好。左右之间应该是中,这个“中”不是折衷或中庸的意思。我更多地用它来表示通过试错、渐进的过程,寻找更适合我们的路径。
人物周刊:《超越左右激进主义》提到从后全能社会向宪政民主社会转型的几个步骤:改革者主政、经济转型起飞、民生建设、公民社会,最后是宪政民主。您认为这些步骤具有必然性吗?
萧功秦:这是有一定历史事实作为依据的理论推导,比如台湾和韩国大致经历了这个过程。另外,后一阶段的实现恰恰需要前一阶段的实现为条件。例如,宪政民主需要公民社会,公民社会的重建与成功运行,必须以民生建设后的社会两极化的缩小与社会公平的成功为基础,民生建设只有在经济起飞后才有可能,经济起飞与经济转型,当然需要改革精英执政。
人物周刊:为什么您把民生建设放在公民社会的前面?
萧功秦:我觉得知识分子一般考虑更多的是中产阶层,很少考虑到底层老百姓是怎么想的。在我看来,建设公民社会之前应该有一个民生建设阶段,解决普通老百姓的基本需求,包括养老、医疗、保险等等,使老百姓有信心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更好的生活。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公民社会,不同阶层社会组织的分布就比较均衡,可以更好地表达各自的利益。
人物周刊:人们往往把民粹和“左”联系起来,您却提出了还存在一种“右”的民粹主义,在您的定义中“民粹”是什么意思?
萧功秦:某种意义上,民粹主义就是一种大众口味主义。大众有什么口味,他就通过满足这种口味来获取民心。
人物周刊:但“大众口味”也包含大众应该获得的权利和利益,难道所有符合“大众口味”的要求都跟民粹有关吗?
萧功秦:应该这么说,民粹是通过街头运动的方式,形成一种特殊的氛围,满足大众抽象的需求,进行所谓的政治抗争。民粹主义,跟街头连在一起,跟抽象的民意连在一起,跟魅力政治家连在一起,跟煽情性社会动员连在一起。
我觉得左和右两种意识形态,都有形成街头运动的冲动,并不是说左就是民粹,右就是精英,其实有时候右也是民粹的。现在社会分化加剧,出现了极贫阶层和极富阶层,民粹主义就需要吸引特定的阶层,提出的诉求往往是和分化的利益有关的,但他们是用一种民粹的方式提出的,而不是通过协商的方式。
人物周刊:您怎么估量自己的思想被认同的可能和程度?
萧功秦:主张中道理性有一个两难。一开始是老百姓主张改革,政府不听,觉得没有必要;等到社会问题严重,政府想这么干了,老百姓不听,说渐进改革不彻底。在这个过程中,中道理性主义者很容易被边缘化,相反激进主义者却如鱼得水,很容易就把民众的浪漫情绪调动起来了。
20世纪初清末新政的时候也有一股渐进的思潮。但那时激进主义发展非常之快,庚子事变与八国联军入侵后引起的要求改革的社会呼声特别强烈。应该说现在比当时要好多了。现在我们的经济进步是很快的,由此产生的中产阶层数量非常之大,他们的要求至少在目前看来不高:公平一点,腐败少一点,干部管理严一点,福利增加一点,谁也没说你要来个多党制。对于政府来说,继续深入改革正是重塑合法性的机遇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