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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土真是养人。
酒店的房间正对着一座假山，推开窗，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满眼绿色相绕。一池的锦鲤快乐地游来游去，水声淙淙，住在这里，真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房间里的木桌上摆着雅致的茶器和花瓶。
小梦初醒，楚小洁起身，喝了一口茶，推窗倚望感叹着。
这次到苏州，楚小洁睡了几个安稳觉，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好像把几年的觉都补回来了。这两年，楚小洁感觉自己至少衰老了五岁，她经常失眠，眼睛始终红红的，头发也掉得厉害。这两年，她常常半夜醒来，趴在卧室的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天渐渐发蓝，婚姻的失败一直折磨着她。
五月中旬的天气不太热，穿着半袖的连衣裙刚刚合适。前几天，楚小洁的脸色十分憔悴，在苏州睡了几个安稳觉，脸色渐渐又红润起来。她现在很少照镜子，常常会一周穿一套衣服，她对衣柜里各种样式的衣服失去了兴趣，对逛商场也失去了兴趣。是谁说哀莫大于心死，楚小洁如今的心彻底死了，她就像沙漠里一棵干枯了的树。
会议安排得很紧凑，楚小洁暗自庆幸自己来参会的决定是多么明智。大多数的学术会议都很乏味。这两年楚小洁很少出差，她没有什么心情见人，失败婚姻的消耗让她在专业领域没有取得任何成就，来参加这样严肃的会议，感觉有些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很像战国时期那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楚小洁穿着白色波点真丝衬衫，黑色A字裙，一双乳白色的细跟皮鞋。38岁的她，依然纤瘦的身材，白皙的皮肤，长达腰际的黑色直发，看起来十分动人。少女時代，她走到哪里，哪里会出现一道风景。如今楚小洁感觉自己像是被榨干了水分的葡萄干，就剩下了一点皮肉。
当她走入安静的会场时，依然能吸引四面八方的目光，散会后，会有男士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而楚小洁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副人勿近的样子。她从不在会场逗留，也从不主动和人打招呼，她之所以来参加这个会议，纯粹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身心。
这两年，她一直像个怨妇。自从两年前，丈夫郝思远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以后，她整个人都是崩溃的。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科门口排着长队。她打电话咨询医院，医院的人说，没有自杀自残倾向的话，建议不要到心理科，最好先找一个心理咨询师。楚小洁其实已经有了自残自杀的想法，她也曾经拿着刀片，盯着自己的手腕想过自杀。
为了孩子，楚小洁还是去了医院，在门诊室门口坐了两个多小时才轮到她，医生问了一些症状后说，你的情况只是情绪低落，如果没有出现幻视幻觉幻听以及自杀自残的行为，先调整情绪，增加运动，如果吃药，反而会增加心理压力。
从医院回来以后，楚小洁每天强迫自己走5000步。如果死了，母亲和女儿怎么办，这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在阴郁的生活里，她像一只在漆黑的泥土里钻行的蚯蚓，有一天照镜子的时候，她看到自己两鬓居然有了白发。她还不到40岁，这很不正常。
连她的母亲都劝她离婚。楚小洁的母亲跟她说：“小洁，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孩子怎么办？工作怎么办？哪里还像个大学老师！”
她的姐姐告诉她，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自残没什么意义。姐姐说上次她看网上有个女人，老公出轨后，她原谅了老公，但是，不久她就得了乳腺癌，看来即使选择原谅心情也不会很好。
听到苏州要开学术会议，她母亲说：“这次你一定要去开会，就当是散心。”
母亲早已不在她跟前提郝思远的名字。她只担心自己的女儿，吃饭的时候，她会小心翼翼地劝楚小洁多吃点，为了母亲和女儿，楚小洁总是强迫自己多吃一点。
楚小洁唯一庆幸的是，她的工资一直自己管理着。很多事，她不敢细想，她在巴黎的那一年，郝思远用谎言维持他们的婚姻。那段日子，女儿一直跟着母亲，郝思远一个人生活，他们虽然每天联系，但郝思远一直在撒谎。他已经在背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回国之后，郝思远没有悔改，反而一走了之。
她一直没有收到郝思远的道歉，真诚的道歉，即使铁证如山的时候，郝思远依然没有说对不起。回国后，她无意间在他的包里发现了安全套，郝思远说，药店搞活动送给他的。她相信了。郝思远在离开家之前，让她还清了所有的房贷。她在法国访学，国家会有一些补贴，她舍不得花那些钱，回来，她全部还了房贷，那房贷是以郝思远的名字贷款的。还完房贷不久，他就绝尘而去。楚小洁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
2
郝思远是楚小洁的初恋，他们是大学同学，但不是一个系，郝思远学的是会计，楚小洁学的是外国文学，他们是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郝思远家在农村，高大帅气，起初不敢追求家境殷实的楚小洁，后来楚小洁感觉到了他的心。况且郝思远很有文艺气质，脾气又好，能给人安全感，楚小洁便做了他的女朋友，两人很快坠入爱河。毕业后，楚小洁继续读研究生，郝思远工作，但他们生活在一起。那段日子，他们时刻把爱挂在嘴边，偶尔吵吵闹闹，却也增加了家里的烟火气。那些美好的过往，就像刻在了楚小洁的脑海里，之所以她还拖着不离婚，全靠那些记忆支撑着。他们曾经一无所有，靠着彼此的爱，在城市里安身立命，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女儿晶晶。那时候郝思远每天一有空就给楚小洁打电话，什么都聊，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候，郝思远即使口袋里只有一块钱，也愿意给她买一朵玫瑰花。硕士毕业后，楚小洁顺利在一所大学入职。
晶晶刚刚出生的时候，郝思远被公司辞退，楚小洁毫无怨言，用自己不多的工资养家，还了每月的房贷，还要给郝思远零花钱，她几乎每个月都要用信用卡透支一些钱，尽管楚小洁常常被压得喘不过气，但那么苦的日子还是过来了。
有的男人出轨了，但他依然深爱着孩子，可是郝思远搬出去后，一次也没来看过晶晶。晶晶有时候想爸爸了，就噘着嘴巴看郝思远的照片。楚小洁不忍心女儿没有爸爸，她留下了郝思远的几张照片，其余关于他的东西，她都打包扔到了垃圾箱里。她知道，办手续就她一句话的事儿，上次郝思远提办手续，她用割腕自杀来威胁，从此他再也不敢提这事儿。 他的魂和很多人的魂一样被手机勾走了。
他们走进一条小巷，小巷弯弯曲曲犹如美人的曲线，拐了个弯便到了一处餐馆，“黄粱一梦”的招牌在夜幕下十分醒目。
走进“黄粱一梦”，耳根一片清净。隐约窥见人影憧憧，生意着实不错。饭馆的门楣很低调。院子里有小型的苏州园林。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精致的雅间。
“这里更像是喝茶的地方。”楚小洁感叹。
“是的，这里主要是喝茶也有便饭，不过最好每晚八点前来这里，有昆曲表演。”藤浩言说。
“你以前来过？”
“嗯，上次来苏州时一个朋友带我来过。”藤浩言说。
庭院深深，院子里是高高的围墙。楚小洁看到了院子里搭着的一个小小的戏台。刚落座，藤浩言取下眼镜，擦了擦额头的汗。
“苏州热起来了。”楚小洁说。
空气里飘出淡淡的饭菜香味。亭子里的昆曲表演开始了，两名昆剧演员开始演《牡丹亭》里“惊梦”一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不可抗拒的慵懒与迷醉之美，带着淡淡忧伤的颓废。一袭水袖丹衣，一曲醉人惊梦，道不尽的良辰美景，说不完的哀艳沧桑，婉转悠长。昆曲里面举手投足、眉来眼去的精致，让人放下尘世凡念全身心体会。
“你看看菜单，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楚小洁笑着说。
藤浩言的手机又响了。他对楚小洁的话完全充耳不闻。
楚小洁为了避免尴尬，笑着说：“那我就随便点了。”
藤浩言抬起头，他似乎听到了楚小洁的话，他点点头，他好像在回复什么重要短信。
楚小洁点了松鼠桂鱼、碧螺虾仁、苏州糕团，另外要了一碗葱油面，藤浩言要了奥灶面。每次到苏州，楚小洁一定要吃一碗葱油面。晚饭吃得很愉快，吃完饭，餐厅里不知何时坐满了人，闹哄哄的。
5
他们走出餐厅，楚小洁看到远处有家咖啡馆，她便说：“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晚上喝咖啡，她早就做好了一夜无眠的准备，她很想和藤浩言说说话。
藤浩言犹豫了一下，说：“好。”
这时若怡回了信息：“好的，那你们好好聊聊，我今天上了一天课有点累，改天我给你打电话。”信息简短，看不出来她的心情，看来若怡真是累了，一般两节课下来，骨头都快散架了。
“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吃火锅。”楚小洁发完信息，把手机放到包里。
藤浩言的手机响了，楚小洁姐以为是若怡打来的。
藤浩言一看手机，转头对楚小洁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他快走几步避开楚小洁，去了一棵梧桐树下。
楚小洁站在桥上看风景，一艘游船慢慢悠悠从眼前驶过，直到看不见，楚小洁扭过头，藤浩言还在梧桐树下打电话。她没多想，她知道这电话肯定不是若怡打来的。若怡是个很果断的女子，她打电话，只说重点。楚小洁见过若怡接电话，她接电话从来不超过三分钟。她的口头禅是，时间太宝贵，不要浪费在没有必要的事情上。
楚小潔望着河中的船只，灯光通明的巷子。
藤浩言打了十几分钟的电话，有点抱歉地笑了笑。
“最近有点小小的烦恼。”他擦了擦汗解释着。
楚小洁什么也没有问。
“若怡是不是要评正高了？”楚小洁问。
“是，她正在准备论文。”藤浩言回答时眼睛看着窗外，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她今年忙完就好了，你们可以生宝宝了。”楚小洁说。
楚小洁说完，藤浩言没有接话，咖啡厅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若怡很想要孩子，就是没有时间生;藤浩言也喜欢孩子，有时候楚小洁去看若怡，带着晶晶，藤浩言总会给晶晶买很多零食。
藤浩言又在看手机，楚小洁有点后悔提议喝咖啡了，她提醒自己，快点回去。楚小洁有点儿困惑，藤浩言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藤浩言点的卡布奇诺，楚小洁点的是焦糖玛奇朵。
“还记得若怡在巴黎咖啡馆点咖啡的事吗？”楚小洁笑着说。
藤浩言放下手机，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楚小洁。
楚小洁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藤浩言尴尬地点点头。
“那次，若怡本来想点一杯焦糖咖啡，她搞错了，服务生端来的是非常苦的咖啡，后来，若怡只好让我帮她点了柠檬水。”
藤浩言笑了一下，不知为何，楚小洁觉得他笑容里有点苦涩的意味。
“你怎么样，课题结项了吗？”藤浩言喝了一口咖啡，看了一眼楚小洁问。
楚小洁一愣，她心里骤然酸楚起来，她差点忘记了自己还有需要结项的课题。楚小洁的脸上有了几朵愁云，她看了一眼窗外，眼圈一红，强忍着把泪逼回去。
楚小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课题今年没有办法结项。”
藤浩言一直在低头发信息，听到楚小洁说话，他抬起头，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盯着楚小洁。
楚小洁顿了顿，又把目光移到窗外，她不知从何说起，思绪有点乱。
楚小洁咬了咬嘴唇说：“我马上要离婚了，郝思远已经离开家两年多了。为了孩子，我一直拖着没有办手续。最近想着不能拖了，该了断了。”
藤浩言把手机放到咖啡杯旁边，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若怡说过……”
楚小洁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以为他会回头，他会眷恋我们一起建造的家，眷恋孩子，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他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可能回头，也从没认过错。”
“没想到你们会离婚。”藤浩言叹息着。 “就在我们去巴黎的那段时间，郝思远出轨了，他出轨的对象，竟然是一个比他大8岁的女人。”
“我听若怡提到过，真不知道说什么，你要坚强啊！”藤浩言说。
楚小洁苦笑了一下。
“喝点咖啡吧。”藤浩言说。
楚小洁点点头，电话响了，她拿出手机，是晶晶打的视频电话，晶晶睁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晶晶4岁，但她很敏感，尤其是郝思远离家出走以后。有一次晶晶问：“妈妈，你会不会也丢下我，不要我。”当时楚小洁心如刀绞。
楚小洁说：“晶晶，妈妈有事，晚上打给你。”
晶晶很失望地噘了噘嘴巴。
“我说你妈妈有事，等一下我们再打……”楚小洁妈妈的声音传过来。
楚小洁挂了电话。
楚小洁看了藤浩言一眼，又看了看走过来的服务生，服务生又拿了糖包过来，是楚小洁要的，她现在不喜欢喝苦咖啡。楚小洁把糖包倒入咖啡，又透过窗户望了望院子里的红灯笼。
“苏州真是一个有情调的地方。”楚小洁感叹。
“你看看这标语。”藤浩言递给她一个放在桌子上的烛台。
“苏州四季有美食，处处有风景，遍地是故事。”
楚小洁一边念，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你和若怡是因咖啡结缘的吧？”楚小洁笑着问。
藤浩言点点头，他好像不想再谈起他和若怡的咖啡之恋。若怡对楚小洁讲过很多次她和藤浩言的咖啡之恋。他俩是因为都喜欢“卡布奇诺”结缘的，几经曲折，藤浩言放弃了外企的高薪待遇，跟着若怡来到高校，从讲师做起。
“你和若怡多好啊，我这次回去准备办离婚手续了。”楚小洁说着咬了咬嘴唇。
“你是怎么发现他有问题的？”藤浩言忽然问。
“我从巴黎回来，就发现郝思远对我很冷淡，有一天我发现他正在屋子里画一张素描，他上高中的时候曾经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美术，她在画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她的上司，我很敏感。以前，如果有100个人对我说郝思远不爱你了，或者出轨了。我是不会相信的，因为我对我们的感情充满了自信。但是，那次，看到他画素描，我就知道完了。你可能不相信，我居然给那个女人打了个电话，我想把她约出来，扇她100个耳光，但是那个女人接到电话时的淡定，让我打消了和她见面的念头。她可以无耻，我不能不顾自己的颜面，为了一个这样的男人，我值得吗？给那个女人打完电话的第二天，我让他把晶晶送到幼儿园，他说好，等我回家的时候，他不在家，在桌子上留了一个纸条说，我们离婚吧！他离家出走了。我无比愤怒，我带着晶晶去找他，我在他公司楼下等了他5个小时，天都黑了，他还是不出来，打电话他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那天的风很大，我的心，我的身体全部都凉透了冻透了，只有晶晶的手心给了我一点温暖，支撑着我回到了家。你知道那一刻我的感受吗？我疯狂地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我是大学老师，我不能披头散发地去他的公司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往他的信箱里，一封一封地写信，质问他为什么变心。我知道，自从生了孩子，生活和工作让我像个怨妇，他对我也毫无耐心，他的工作不顺心。我们那时候经常会为家庭琐事吵架，吵完架之后又经常冷战。后来我找人查了他的酒店记录，我在巴黎的時候，他几乎每周都和那个女人在外面过夜，那一年，他用我贷款买的车，载着他的情人游山玩水。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忏悔过，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对不起，我曾经想过，只要他认错，为了孩子，我会维持这段婚姻，但是没有，他一走了之了……”楚小洁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谈别人的事。
谈话的末了，藤浩言叹了一口气说：“把这一切交给时间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楚小洁笑了。
“藤浩言你别叹气，你是那么幸福，你和若怡的婚姻是我见过最幸福的婚姻。”
藤浩言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他的手机又响了。他走到咖啡馆外面去接电话，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有点不好。
藤浩言估计有什么事。楚小洁看了他一眼，藤浩言尴尬地笑了一下。
和好朋友的丈夫在陌生的城市吃饭实在是有点唐突，还是早点回酒店的好。楚小洁提醒自己。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谢谢你今天陪我吃饭。”楚小洁说。
藤浩言点点头。
“不好意思，一直和一个学生谈毕业论文的事。”藤浩言解释道。
“你真是好老师，怪不得学生们喜欢你。”楚小洁由衷地赞叹。
他们走出咖啡厅，已经夜里十点半了，街边的商店大多都关了，只有巷中几家卖烟酒杂货的小店还亮着灯。
出门的时候，楚小洁本来要买单，藤浩言倒是抢先了一步，在巴黎的时候，他也总是抢着买单。藤浩言微信扫码付款的时候好像有点着急，楚小洁能感觉到他好像真有事。
他们住在不同的酒店，因此在咖啡厅门口，他们互相道别。路上人来人往，这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楚小洁说：“谢谢你藤老师，今天和你聊了聊，感觉心里舒服多了。等若怡回来，我请你们吃火锅，若怡最喜欢吃火锅了。”
藤浩言点点头，他今天没有主动在楚小洁跟前提到若怡。按楚小洁的理解，藤浩言是不想在她面前秀恩爱，因为她正处在不幸之中。他们在夜色中挥手再见。
说了三个多小时的话，楚小洁如释重负，回到房间，洗完澡，困意袭来，她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亮。
6
返回学校的第二天，楚小洁约了律师，和郝思远在河边的一家咖啡馆平静地商谈了离婚事宜，女儿和房子她都留下了。房子是她买的，孩子是她生的，郝思远除了伤害她们，没有做过什么，谈话期间一直有律师在场，避免了双方的尴尬，他们简单协商了孩子的抚养问题，写了离婚协议。第二天，他们去办理了离婚手续。办完手续，楚小洁如释重负，郝思远提议一起吃午餐，楚小洁莞尔一笑，回了一句：“你觉得我想再看你的嘴脸吗？” 十二年前，他们曾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畅想未来，当时楚小洁正在准备考研，郝思远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们当时确信，未来会有大房子，会有可爱的孩子，会有很多很多钱，他们会一起周游世界，那时候，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如今美梦破碎，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像耳朵里进了异物，非常不舒服。看着郝思远远去的背影，楚小洁忽然感到一阵悲伤，她独自去了一个偏僻的餐厅，要了一瓶红酒，坐在角落里边喝边哭，直到微醺才打车回家。
离婚的事告一段落，她给若怡发信息：“若怡，今天我离婚了。”
若怡回复她三个笑脸和一句话：“祝贺你重获自由。”
离婚后不久，郝思远去了深圳的总公司，走了很久，楚小洁才知道。郝思远突然有了父亲的责任感，他每周会固定和晶晶通一次电话。楚小洁心里没有了恨，她也不想让孩子失去父爱。每次电话打过来，她都喊晶晶过来接听。听到郝思远对晶晶说，爸爸爱你，你要乖乖听妈妈的话。楚小洁的心竟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楚小洁又一次清扫了家里，整理物品时发现了郝思远的不少东西，他的几件衣物、他用过的电子产品，还有他的旧书，楚小洁把这些东西装进袋子，丢进了垃圾箱。
转眼到了假期，楚小洁带着母亲和晶晶去了三亚。母亲和晶晶都是第一次看到大海，非常兴奋。在三亚，楚小洁过了自己39岁的生日，她站在黄昏的海边，忽然觉得，她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她对自己说，要把以后的每一页都写好。
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回来后的一个早晨，晶晶跟着母亲一早去超市了，楚小洁睡到快十点的时候才醒来，随便穿了一件灰色的全棉吊带裙，她的颈椎不好，又推开柜子，找了一件白色的短袖外搭套上。
楚小洁煮了一杯咖啡，端到餐桌前，桌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瓶，瓶里插着一把她昨天买来的一把洋甘菊，小小的花瓣散发着独特的清香。桌面很整洁，一定是母亲出门前收拾的。母亲喜欢整洁，她每天清晨会把屋子打扫一遍。
楚小洁一边拿木勺搅动着，一边打开手机。因为颈椎的原因，她现在很少看微博微信，也从不玩抖音，不过像这样悠闲的时刻，她还是忍不住刷了一下朋友圈。
楚小洁搅动着咖啡，屋子里弥漫着黑咖啡的味道。楚小洁把咖啡端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另外一只手在翻看着朋友圈。
突然，楚小洁的手指头停了下来。
是若怡发的朋友圈，就一句话：祝藤浩言和张静菲百年好合。
楚小洁蒙了。她愣愣地看着那条微信朋友圈动态，上面的一条，是一个同事拍的三亚的大海，他去休假了。下面一条，是服装店的老板发的新款衣服。若怡的微信朋友圈动态夹在中间，配了一张新郎新娘的卡通图片，图片上写着金色的“百年好合”。
楚小洁放下咖啡杯，她听到喉咙里的咖啡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楚小洁紧紧地抓住手机。屋子里除了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响着，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暑假前，若怡要回老家，她们视频通话过，一切都很正常，她们约好了回来见面，连餐厅都订好了，去吃滨河路上的重庆火锅。后来楚小洁去了三亚，若怡一直没有联系她，她以为她在老家，就没有打扰，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楚小洁的心里翻江倒海，她立刻给若怡打电话，她想着若怡肯定发错消息了，张静菲是若怡带的研究生，她怎么能和藤浩言百年好合？一定有什么误会。
若怡的电话打不通，微信语音也无人接听。估计若怡发完朋友圈就关机了。楚小洁急忙给他们当时在巴黎访学时的朋友刘娜打电话，刘娜一向喜欢八卦。
“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小洁问。
刘娜说：“不得了了，小洁，藤浩言和若怡离婚了。就在去年若怡去北京读博士后的时候，藤浩言把若怡的研究生勾搭上了，不对，确切地说，是若怡的那个研究生张静菲主动勾搭的藤浩言，现在的女孩子，为了自己的未来，真是不择手段。藤浩言和若怡的愛情在我看来几乎是海枯石烂的，但是，还是抵不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听说张静菲已经怀孕了，她拿怀孕要挟藤浩言，不结婚就要告到学校去，藤浩言迫不得已和若怡离婚了……”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楚小洁着急地问。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我看了若怡的微信，联系不上她，就给她的一个朋友打电话，他们也才听说，若怡也一直蒙在鼓里，前几天张静菲闹到她家里，她才反应过来，除了离婚，别无选择。听说藤老师从学校辞职了，去了南方的一所学校……”
楚小洁把手机死死地握在手里，手微微地颤抖着，两个月前在苏州，藤浩言坐在咖啡馆里安慰她的时候，他竟然那么平静，那时候，他一直在聊天、打电话，那时他正在和第三者热恋，他脸色不好，难道是知道了那个女孩怀孕了？
她给藤浩言打电话，也是无人接听。
楚小洁眼前浮现出若怡在巴黎时的样子，她穿着碎花棉布的长裙，长长的头发散落在后背，灿烂地笑着，周身充满了古典气质，她是那么乐观，那么纯洁的女孩，脸颊上的红晕让她看起来像个少女。
楚小洁又拨打了几次若怡的电话，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楚小洁心急如焚，急忙拿出车钥匙，她知道，若怡和她一样，平时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此刻她一定伤心欲绝，她必须马上见到若怡……
当楚小洁走出院子时，她才发现，不知何时起风了，这一阵风吹得平淡无奇，似乎只把空气里的尘埃吹散了，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一片枯叶悄悄从树上落下来。楚小洁的视线模糊了，整个世界都在风里晃动着。
江南水土真是养人。
酒店的房间正对着一座假山，推开窗，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满眼绿色相绕。一池的锦鲤快乐地游来游去，水声淙淙，住在这里，真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房间里的木桌上摆着雅致的茶器和花瓶。
小梦初醒，楚小洁起身，喝了一口茶，推窗倚望感叹着。
这次到苏州，楚小洁睡了几个安稳觉，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好像把几年的觉都补回来了。这两年，楚小洁感觉自己至少衰老了五岁，她经常失眠，眼睛始终红红的，头发也掉得厉害。这两年，她常常半夜醒来，趴在卧室的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天渐渐发蓝，婚姻的失败一直折磨着她。
五月中旬的天气不太热，穿着半袖的连衣裙刚刚合适。前几天，楚小洁的脸色十分憔悴，在苏州睡了几个安稳觉，脸色渐渐又红润起来。她现在很少照镜子，常常会一周穿一套衣服，她对衣柜里各种样式的衣服失去了兴趣，对逛商场也失去了兴趣。是谁说哀莫大于心死，楚小洁如今的心彻底死了，她就像沙漠里一棵干枯了的树。
会议安排得很紧凑，楚小洁暗自庆幸自己来参会的决定是多么明智。大多数的学术会议都很乏味。这两年楚小洁很少出差，她没有什么心情见人，失败婚姻的消耗让她在专业领域没有取得任何成就，来参加这样严肃的会议，感觉有些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很像战国时期那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楚小洁穿着白色波点真丝衬衫，黑色A字裙，一双乳白色的细跟皮鞋。38岁的她，依然纤瘦的身材，白皙的皮肤，长达腰际的黑色直发，看起来十分动人。少女時代，她走到哪里，哪里会出现一道风景。如今楚小洁感觉自己像是被榨干了水分的葡萄干，就剩下了一点皮肉。
当她走入安静的会场时，依然能吸引四面八方的目光，散会后，会有男士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而楚小洁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副人勿近的样子。她从不在会场逗留，也从不主动和人打招呼，她之所以来参加这个会议，纯粹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身心。
这两年，她一直像个怨妇。自从两年前，丈夫郝思远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以后，她整个人都是崩溃的。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科门口排着长队。她打电话咨询医院，医院的人说，没有自杀自残倾向的话，建议不要到心理科，最好先找一个心理咨询师。楚小洁其实已经有了自残自杀的想法，她也曾经拿着刀片，盯着自己的手腕想过自杀。
为了孩子，楚小洁还是去了医院，在门诊室门口坐了两个多小时才轮到她，医生问了一些症状后说，你的情况只是情绪低落，如果没有出现幻视幻觉幻听以及自杀自残的行为，先调整情绪，增加运动，如果吃药，反而会增加心理压力。
从医院回来以后，楚小洁每天强迫自己走5000步。如果死了，母亲和女儿怎么办，这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在阴郁的生活里，她像一只在漆黑的泥土里钻行的蚯蚓，有一天照镜子的时候，她看到自己两鬓居然有了白发。她还不到40岁，这很不正常。
连她的母亲都劝她离婚。楚小洁的母亲跟她说：“小洁，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孩子怎么办？工作怎么办？哪里还像个大学老师！”
她的姐姐告诉她，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自残没什么意义。姐姐说上次她看网上有个女人，老公出轨后，她原谅了老公，但是，不久她就得了乳腺癌，看来即使选择原谅心情也不会很好。
听到苏州要开学术会议，她母亲说：“这次你一定要去开会，就当是散心。”
母亲早已不在她跟前提郝思远的名字。她只担心自己的女儿，吃饭的时候，她会小心翼翼地劝楚小洁多吃点，为了母亲和女儿，楚小洁总是强迫自己多吃一点。
楚小洁唯一庆幸的是，她的工资一直自己管理着。很多事，她不敢细想，她在巴黎的那一年，郝思远用谎言维持他们的婚姻。那段日子，女儿一直跟着母亲，郝思远一个人生活，他们虽然每天联系，但郝思远一直在撒谎。他已经在背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回国之后，郝思远没有悔改，反而一走了之。
她一直没有收到郝思远的道歉，真诚的道歉，即使铁证如山的时候，郝思远依然没有说对不起。回国后，她无意间在他的包里发现了安全套，郝思远说，药店搞活动送给他的。她相信了。郝思远在离开家之前，让她还清了所有的房贷。她在法国访学，国家会有一些补贴，她舍不得花那些钱，回来，她全部还了房贷，那房贷是以郝思远的名字贷款的。还完房贷不久，他就绝尘而去。楚小洁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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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思远是楚小洁的初恋，他们是大学同学，但不是一个系，郝思远学的是会计，楚小洁学的是外国文学，他们是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郝思远家在农村，高大帅气，起初不敢追求家境殷实的楚小洁，后来楚小洁感觉到了他的心。况且郝思远很有文艺气质，脾气又好，能给人安全感，楚小洁便做了他的女朋友，两人很快坠入爱河。毕业后，楚小洁继续读研究生，郝思远工作，但他们生活在一起。那段日子，他们时刻把爱挂在嘴边，偶尔吵吵闹闹，却也增加了家里的烟火气。那些美好的过往，就像刻在了楚小洁的脑海里，之所以她还拖着不离婚，全靠那些记忆支撑着。他们曾经一无所有，靠着彼此的爱，在城市里安身立命，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女儿晶晶。那时候郝思远每天一有空就给楚小洁打电话，什么都聊，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候，郝思远即使口袋里只有一块钱，也愿意给她买一朵玫瑰花。硕士毕业后，楚小洁顺利在一所大学入职。
晶晶刚刚出生的时候，郝思远被公司辞退，楚小洁毫无怨言，用自己不多的工资养家，还了每月的房贷，还要给郝思远零花钱，她几乎每个月都要用信用卡透支一些钱，尽管楚小洁常常被压得喘不过气，但那么苦的日子还是过来了。
有的男人出轨了，但他依然深爱着孩子，可是郝思远搬出去后，一次也没来看过晶晶。晶晶有时候想爸爸了，就噘着嘴巴看郝思远的照片。楚小洁不忍心女儿没有爸爸，她留下了郝思远的几张照片，其余关于他的东西，她都打包扔到了垃圾箱里。她知道，办手续就她一句话的事儿，上次郝思远提办手续，她用割腕自杀来威胁，从此他再也不敢提这事儿。 他的魂和很多人的魂一样被手机勾走了。
他们走进一条小巷，小巷弯弯曲曲犹如美人的曲线，拐了个弯便到了一处餐馆，“黄粱一梦”的招牌在夜幕下十分醒目。
走进“黄粱一梦”，耳根一片清净。隐约窥见人影憧憧，生意着实不错。饭馆的门楣很低调。院子里有小型的苏州园林。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精致的雅间。
“这里更像是喝茶的地方。”楚小洁感叹。
“是的，这里主要是喝茶也有便饭，不过最好每晚八点前来这里，有昆曲表演。”藤浩言说。
“你以前来过？”
“嗯，上次来苏州时一个朋友带我来过。”藤浩言说。
庭院深深，院子里是高高的围墙。楚小洁看到了院子里搭着的一个小小的戏台。刚落座，藤浩言取下眼镜，擦了擦额头的汗。
“苏州热起来了。”楚小洁说。
空气里飘出淡淡的饭菜香味。亭子里的昆曲表演开始了，两名昆剧演员开始演《牡丹亭》里“惊梦”一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不可抗拒的慵懒与迷醉之美，带着淡淡忧伤的颓废。一袭水袖丹衣，一曲醉人惊梦，道不尽的良辰美景，说不完的哀艳沧桑，婉转悠长。昆曲里面举手投足、眉来眼去的精致，让人放下尘世凡念全身心体会。
“你看看菜单，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楚小洁笑着说。
藤浩言的手机又响了。他对楚小洁的话完全充耳不闻。
楚小洁为了避免尴尬，笑着说：“那我就随便点了。”
藤浩言抬起头，他似乎听到了楚小洁的话，他点点头，他好像在回复什么重要短信。
楚小洁点了松鼠桂鱼、碧螺虾仁、苏州糕团，另外要了一碗葱油面，藤浩言要了奥灶面。每次到苏州，楚小洁一定要吃一碗葱油面。晚饭吃得很愉快，吃完饭，餐厅里不知何时坐满了人，闹哄哄的。
5
他们走出餐厅，楚小洁看到远处有家咖啡馆，她便说：“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晚上喝咖啡，她早就做好了一夜无眠的准备，她很想和藤浩言说说话。
藤浩言犹豫了一下，说：“好。”
这时若怡回了信息：“好的，那你们好好聊聊，我今天上了一天课有点累，改天我给你打电话。”信息简短，看不出来她的心情，看来若怡真是累了，一般两节课下来，骨头都快散架了。
“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吃火锅。”楚小洁发完信息，把手机放到包里。
藤浩言的手机响了，楚小洁姐以为是若怡打来的。
藤浩言一看手机，转头对楚小洁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他快走几步避开楚小洁，去了一棵梧桐树下。
楚小洁站在桥上看风景，一艘游船慢慢悠悠从眼前驶过，直到看不见，楚小洁扭过头，藤浩言还在梧桐树下打电话。她没多想，她知道这电话肯定不是若怡打来的。若怡是个很果断的女子，她打电话，只说重点。楚小洁见过若怡接电话，她接电话从来不超过三分钟。她的口头禅是，时间太宝贵，不要浪费在没有必要的事情上。
楚小潔望着河中的船只，灯光通明的巷子。
藤浩言打了十几分钟的电话，有点抱歉地笑了笑。
“最近有点小小的烦恼。”他擦了擦汗解释着。
楚小洁什么也没有问。
“若怡是不是要评正高了？”楚小洁问。
“是，她正在准备论文。”藤浩言回答时眼睛看着窗外，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她今年忙完就好了，你们可以生宝宝了。”楚小洁说。
楚小洁说完，藤浩言没有接话，咖啡厅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若怡很想要孩子，就是没有时间生;藤浩言也喜欢孩子，有时候楚小洁去看若怡，带着晶晶，藤浩言总会给晶晶买很多零食。
藤浩言又在看手机，楚小洁有点后悔提议喝咖啡了，她提醒自己，快点回去。楚小洁有点儿困惑，藤浩言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藤浩言点的卡布奇诺，楚小洁点的是焦糖玛奇朵。
“还记得若怡在巴黎咖啡馆点咖啡的事吗？”楚小洁笑着说。
藤浩言放下手机，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楚小洁。
楚小洁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藤浩言尴尬地点点头。
“那次，若怡本来想点一杯焦糖咖啡，她搞错了，服务生端来的是非常苦的咖啡，后来，若怡只好让我帮她点了柠檬水。”
藤浩言笑了一下，不知为何，楚小洁觉得他笑容里有点苦涩的意味。
“你怎么样，课题结项了吗？”藤浩言喝了一口咖啡，看了一眼楚小洁问。
楚小洁一愣，她心里骤然酸楚起来，她差点忘记了自己还有需要结项的课题。楚小洁的脸上有了几朵愁云，她看了一眼窗外，眼圈一红，强忍着把泪逼回去。
楚小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课题今年没有办法结项。”
藤浩言一直在低头发信息，听到楚小洁说话，他抬起头，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盯着楚小洁。
楚小洁顿了顿，又把目光移到窗外，她不知从何说起，思绪有点乱。
楚小洁咬了咬嘴唇说：“我马上要离婚了，郝思远已经离开家两年多了。为了孩子，我一直拖着没有办手续。最近想着不能拖了，该了断了。”
藤浩言把手机放到咖啡杯旁边，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若怡说过……”
楚小洁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以为他会回头，他会眷恋我们一起建造的家，眷恋孩子，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他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可能回头，也从没认过错。”
“没想到你们会离婚。”藤浩言叹息着。 “就在我们去巴黎的那段时间，郝思远出轨了，他出轨的对象，竟然是一个比他大8岁的女人。”
“我听若怡提到过，真不知道说什么，你要坚强啊！”藤浩言说。
楚小洁苦笑了一下。
“喝点咖啡吧。”藤浩言说。
楚小洁点点头，电话响了，她拿出手机，是晶晶打的视频电话，晶晶睁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晶晶4岁，但她很敏感，尤其是郝思远离家出走以后。有一次晶晶问：“妈妈，你会不会也丢下我，不要我。”当时楚小洁心如刀绞。
楚小洁说：“晶晶，妈妈有事，晚上打给你。”
晶晶很失望地噘了噘嘴巴。
“我说你妈妈有事，等一下我们再打……”楚小洁妈妈的声音传过来。
楚小洁挂了电话。
楚小洁看了藤浩言一眼，又看了看走过来的服务生，服务生又拿了糖包过来，是楚小洁要的，她现在不喜欢喝苦咖啡。楚小洁把糖包倒入咖啡，又透过窗户望了望院子里的红灯笼。
“苏州真是一个有情调的地方。”楚小洁感叹。
“你看看这标语。”藤浩言递给她一个放在桌子上的烛台。
“苏州四季有美食，处处有风景，遍地是故事。”
楚小洁一边念，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你和若怡是因咖啡结缘的吧？”楚小洁笑着问。
藤浩言点点头，他好像不想再谈起他和若怡的咖啡之恋。若怡对楚小洁讲过很多次她和藤浩言的咖啡之恋。他俩是因为都喜欢“卡布奇诺”结缘的，几经曲折，藤浩言放弃了外企的高薪待遇，跟着若怡来到高校，从讲师做起。
“你和若怡多好啊，我这次回去准备办离婚手续了。”楚小洁说着咬了咬嘴唇。
“你是怎么发现他有问题的？”藤浩言忽然问。
“我从巴黎回来，就发现郝思远对我很冷淡，有一天我发现他正在屋子里画一张素描，他上高中的时候曾经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美术，她在画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她的上司，我很敏感。以前，如果有100个人对我说郝思远不爱你了，或者出轨了。我是不会相信的，因为我对我们的感情充满了自信。但是，那次，看到他画素描，我就知道完了。你可能不相信，我居然给那个女人打了个电话，我想把她约出来，扇她100个耳光，但是那个女人接到电话时的淡定，让我打消了和她见面的念头。她可以无耻，我不能不顾自己的颜面，为了一个这样的男人，我值得吗？给那个女人打完电话的第二天，我让他把晶晶送到幼儿园，他说好，等我回家的时候，他不在家，在桌子上留了一个纸条说，我们离婚吧！他离家出走了。我无比愤怒，我带着晶晶去找他，我在他公司楼下等了他5个小时，天都黑了，他还是不出来，打电话他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那天的风很大，我的心，我的身体全部都凉透了冻透了，只有晶晶的手心给了我一点温暖，支撑着我回到了家。你知道那一刻我的感受吗？我疯狂地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我是大学老师，我不能披头散发地去他的公司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往他的信箱里，一封一封地写信，质问他为什么变心。我知道，自从生了孩子，生活和工作让我像个怨妇，他对我也毫无耐心，他的工作不顺心。我们那时候经常会为家庭琐事吵架，吵完架之后又经常冷战。后来我找人查了他的酒店记录，我在巴黎的時候，他几乎每周都和那个女人在外面过夜，那一年，他用我贷款买的车，载着他的情人游山玩水。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忏悔过，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对不起，我曾经想过，只要他认错，为了孩子，我会维持这段婚姻，但是没有，他一走了之了……”楚小洁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谈别人的事。
谈话的末了，藤浩言叹了一口气说：“把这一切交给时间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楚小洁笑了。
“藤浩言你别叹气，你是那么幸福，你和若怡的婚姻是我见过最幸福的婚姻。”
藤浩言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他的手机又响了。他走到咖啡馆外面去接电话，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有点不好。
藤浩言估计有什么事。楚小洁看了他一眼，藤浩言尴尬地笑了一下。
和好朋友的丈夫在陌生的城市吃饭实在是有点唐突，还是早点回酒店的好。楚小洁提醒自己。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谢谢你今天陪我吃饭。”楚小洁说。
藤浩言点点头。
“不好意思，一直和一个学生谈毕业论文的事。”藤浩言解释道。
“你真是好老师，怪不得学生们喜欢你。”楚小洁由衷地赞叹。
他们走出咖啡厅，已经夜里十点半了，街边的商店大多都关了，只有巷中几家卖烟酒杂货的小店还亮着灯。
出门的时候，楚小洁本来要买单，藤浩言倒是抢先了一步，在巴黎的时候，他也总是抢着买单。藤浩言微信扫码付款的时候好像有点着急，楚小洁能感觉到他好像真有事。
他们住在不同的酒店，因此在咖啡厅门口，他们互相道别。路上人来人往，这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楚小洁说：“谢谢你藤老师，今天和你聊了聊，感觉心里舒服多了。等若怡回来，我请你们吃火锅，若怡最喜欢吃火锅了。”
藤浩言点点头，他今天没有主动在楚小洁跟前提到若怡。按楚小洁的理解，藤浩言是不想在她面前秀恩爱，因为她正处在不幸之中。他们在夜色中挥手再见。
说了三个多小时的话，楚小洁如释重负，回到房间，洗完澡，困意袭来，她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亮。
6
返回学校的第二天，楚小洁约了律师，和郝思远在河边的一家咖啡馆平静地商谈了离婚事宜，女儿和房子她都留下了。房子是她买的，孩子是她生的，郝思远除了伤害她们，没有做过什么，谈话期间一直有律师在场，避免了双方的尴尬，他们简单协商了孩子的抚养问题，写了离婚协议。第二天，他们去办理了离婚手续。办完手续，楚小洁如释重负，郝思远提议一起吃午餐，楚小洁莞尔一笑，回了一句：“你觉得我想再看你的嘴脸吗？” 十二年前，他们曾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畅想未来，当时楚小洁正在准备考研，郝思远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们当时确信，未来会有大房子，会有可爱的孩子，会有很多很多钱，他们会一起周游世界，那时候，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如今美梦破碎，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像耳朵里进了异物，非常不舒服。看着郝思远远去的背影，楚小洁忽然感到一阵悲伤，她独自去了一个偏僻的餐厅，要了一瓶红酒，坐在角落里边喝边哭，直到微醺才打车回家。
离婚的事告一段落，她给若怡发信息：“若怡，今天我离婚了。”
若怡回复她三个笑脸和一句话：“祝贺你重获自由。”
离婚后不久，郝思远去了深圳的总公司，走了很久，楚小洁才知道。郝思远突然有了父亲的责任感，他每周会固定和晶晶通一次电话。楚小洁心里没有了恨，她也不想让孩子失去父爱。每次电话打过来，她都喊晶晶过来接听。听到郝思远对晶晶说，爸爸爱你，你要乖乖听妈妈的话。楚小洁的心竟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楚小洁又一次清扫了家里，整理物品时发现了郝思远的不少东西，他的几件衣物、他用过的电子产品，还有他的旧书，楚小洁把这些东西装进袋子，丢进了垃圾箱。
转眼到了假期，楚小洁带着母亲和晶晶去了三亚。母亲和晶晶都是第一次看到大海，非常兴奋。在三亚，楚小洁过了自己39岁的生日，她站在黄昏的海边，忽然觉得，她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她对自己说，要把以后的每一页都写好。
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回来后的一个早晨，晶晶跟着母亲一早去超市了，楚小洁睡到快十点的时候才醒来，随便穿了一件灰色的全棉吊带裙，她的颈椎不好，又推开柜子，找了一件白色的短袖外搭套上。
楚小洁煮了一杯咖啡，端到餐桌前，桌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瓶，瓶里插着一把她昨天买来的一把洋甘菊，小小的花瓣散发着独特的清香。桌面很整洁，一定是母亲出门前收拾的。母亲喜欢整洁，她每天清晨会把屋子打扫一遍。
楚小洁一边拿木勺搅动着，一边打开手机。因为颈椎的原因，她现在很少看微博微信，也从不玩抖音，不过像这样悠闲的时刻，她还是忍不住刷了一下朋友圈。
楚小洁搅动着咖啡，屋子里弥漫着黑咖啡的味道。楚小洁把咖啡端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另外一只手在翻看着朋友圈。
突然，楚小洁的手指头停了下来。
是若怡发的朋友圈，就一句话：祝藤浩言和张静菲百年好合。
楚小洁蒙了。她愣愣地看着那条微信朋友圈动态，上面的一条，是一个同事拍的三亚的大海，他去休假了。下面一条，是服装店的老板发的新款衣服。若怡的微信朋友圈动态夹在中间，配了一张新郎新娘的卡通图片，图片上写着金色的“百年好合”。
楚小洁放下咖啡杯，她听到喉咙里的咖啡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楚小洁紧紧地抓住手机。屋子里除了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响着，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暑假前，若怡要回老家，她们视频通话过，一切都很正常，她们约好了回来见面，连餐厅都订好了，去吃滨河路上的重庆火锅。后来楚小洁去了三亚，若怡一直没有联系她，她以为她在老家，就没有打扰，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楚小洁的心里翻江倒海，她立刻给若怡打电话，她想着若怡肯定发错消息了，张静菲是若怡带的研究生，她怎么能和藤浩言百年好合？一定有什么误会。
若怡的电话打不通，微信语音也无人接听。估计若怡发完朋友圈就关机了。楚小洁急忙给他们当时在巴黎访学时的朋友刘娜打电话，刘娜一向喜欢八卦。
“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小洁问。
刘娜说：“不得了了，小洁，藤浩言和若怡离婚了。就在去年若怡去北京读博士后的时候，藤浩言把若怡的研究生勾搭上了，不对，确切地说，是若怡的那个研究生张静菲主动勾搭的藤浩言，现在的女孩子，为了自己的未来，真是不择手段。藤浩言和若怡的愛情在我看来几乎是海枯石烂的，但是，还是抵不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听说张静菲已经怀孕了，她拿怀孕要挟藤浩言，不结婚就要告到学校去，藤浩言迫不得已和若怡离婚了……”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楚小洁着急地问。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我看了若怡的微信，联系不上她，就给她的一个朋友打电话，他们也才听说，若怡也一直蒙在鼓里，前几天张静菲闹到她家里，她才反应过来，除了离婚，别无选择。听说藤老师从学校辞职了，去了南方的一所学校……”
楚小洁把手机死死地握在手里，手微微地颤抖着，两个月前在苏州，藤浩言坐在咖啡馆里安慰她的时候，他竟然那么平静，那时候，他一直在聊天、打电话，那时他正在和第三者热恋，他脸色不好，难道是知道了那个女孩怀孕了？
她给藤浩言打电话，也是无人接听。
楚小洁眼前浮现出若怡在巴黎时的样子，她穿着碎花棉布的长裙，长长的头发散落在后背，灿烂地笑着，周身充满了古典气质，她是那么乐观，那么纯洁的女孩，脸颊上的红晕让她看起来像个少女。
楚小洁又拨打了几次若怡的电话，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楚小洁心急如焚，急忙拿出车钥匙，她知道，若怡和她一样，平时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此刻她一定伤心欲绝，她必须马上见到若怡……
当楚小洁走出院子时，她才发现，不知何时起风了，这一阵风吹得平淡无奇，似乎只把空气里的尘埃吹散了，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一片枯叶悄悄从树上落下来。楚小洁的视线模糊了，整个世界都在风里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