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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以前是我的小时候。我的小时候是一座美丽的花园，那是一个乡村的学校里，离这里很远很远，离现在也很远很远了。
住在那里的其他人都是老师，我妈妈也是。我不怕老师，因为王爷爷是校长，李婆婆是主任，校长管主任，主任管老师，这我是知道的。王爷爷和李婆婆都喜欢我，这也我是知道的。我和妈妈就住在他们家。
家
我和妈妈住在王爷爷家，他的家就是我的家。
那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当然只是平房——每个房间都有很高的门槛，我总是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跨过去。我记得只有一间屋的天花板用铁丝把白纸箍上去了，其余的都看得见一块一块黝黑的瓦片，仅镶了几块玻璃。太阳光就从那儿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里边总有些小东西在乱动，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真有意思。
家里有一间屋子是空出来放东西的，我没事的时候就会到那里去乱翻一气。里边真的是无穷无尽，什么都有，使我感到世界上怎么那么多东西呀，而且样样都好玩。比方说我找到一块圆玻璃，王爷爷就用它把一张纸给点燃了;我找到一块黑石头，妈妈就用它把一包钉子全吸住了，我还以为得到宝贝了；再找到一把木头剑，我马上就当了伙伴们的武林盟主，然后把门前的一棵树苗砍得半死。
王爷爷的女儿叫美姨，美姨的房间里有好多印了漂亮大姐姐照片的日历。我不喜欢那些涂了胭脂口红的姐姐，常常在美姨出去之后用手蘸了墨水为她们添上两撇胡子，所以墙上的日历隔不了多久就要换。直到换了一个短头发的姐姐，很好看，很清秀，我就不搞破坏了。美姨高兴得搂着我说这是山口百惠，可我看更像隔壁的尹红阿姨，所以就喜欢了。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厨房，那里可好玩了。我总是搬一张小板凳坐得规规矩矩看李婆婆烧柴，她一边烧一边咳嗽。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说我来吧，就试一次。我学着李婆婆的样子吃力地举起火钳夹柴，送进去，结果那天的菜都有一股怪味。
水池里时不时地有几条鱼，我就探了脑袋瞅着，看它们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心想喝那么多水也不够啊，怎么不会被胀死。有时候一条不安分地蹦出来了，在地上拼了命地跳，我就会抓住机会好好欢呼雀跃一番，心里也捏了一把汗，似乎期待着它能再跳回去。
厨房里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水盆，有了我以后就成了我的浴缸。一到夏天，妈妈总时不时地像捉小猫一样把我按在里边搓揉一番再提出来。她每次都把水兑得烫烫的，直到我尖叫着示威并要跳出来的时候才肯答应加点儿凉水。我总奇怪那盆沿上怎么有个小孔，水一漫过去就结了一层薄薄的膜，用手一点又没有了。于是，我总爱捧了水滴在上边，又用胖胖的手指去捅；又再滴，再捅，总也玩不厌。水顺着盆沿溢出来，打湿了王爷爷家的水泥地，也打湿了妈妈的裤脚。每次我洗澡，屋子里的一切都会变得湿漉漉的，水气氤氲着，香皂味也在鼻子底下没完没了的。妈妈更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头发、脸上都挂着水珠，衣服、裤子、鞋上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湿。有一次爸爸回来碰上我洗澡，他说那时的妈妈特别漂亮，当然湿淋淋的还在往下滴水的我也不错，就举起从城里带来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地闪。照片洗出来大家都笑，说照得好照得好，只有我羞得钻被窝。以后的一段日子和别人看影集，我都会早早地把光屁股蒙得严严实实才肯翻过来。时间长了就不了，因为我早已不是照片上的那个样子了，看吧看吧，看了也猜不到是谁。呵呵。
王爷爷家门前是个小花园，里边有开不败的美人蕉、月季、玫瑰花，当然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可漂亮了。王爷爷一有空就戴上草帽去除草，我总是跟在后边，他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说话。他告诉我这是蝴蝶花，那叫指甲花，还有这棵是樱桃树。我问为什么樱桃树不结樱桃，他说因为你嘴馋呀，它就不结了。我把嘴撅得老高，似乎是很生气的样子，王爷爷见了只是笑，越笑越起劲，最后嘴都合不拢了。我不理他了，一个人去采了好多胭脂花，然后一朵一朵串在狗尾巴草上，像一条花项链，弯过来又像手镯。我想这么好看就给王爷爷戴吧，于是就趁他不注意插到了那顶草帽上。等王爷爷干完活，抬起头说小小回家啦，这次就轮到我笑了。我不知道自己笑的声音有多大，一定是整个花园都能听到，直到笑得都哆嗦了，才一颠一颠地跑回家。
花园的四周围了一圈阴沟，我就经常被绊倒在里边。不下雨的时候，那里就是我的小伙伴们解剖小动物的实验室。大家都趴在地上脑袋碰脑袋地凑到一起，看下面捉来的小东西，有时是蝴蝶，有时是蜻蜓，有时是蜜蜂，还有毛毛虫、螳螂、金龟子、知了、蟋蟀。胆子大的就卷起袖子动手，旁边的人也不时地出点建议和指导，也有小一点的孩子被吓哭了，大家就把他推出去，继续下面的内容。下雨的时候那里就积满了水，从屋檐的瓦片上滴下来的雨珠掉在上面滴答滴答的，还泛起好多泡泡，有些树叶呀花瓣呀浮在水上荡来荡去的。可惜没有拇指姑娘在划船，我想就算一只小蚂蚁也可以啊，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花园的一角有一棵黄桷树，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黄桷树，要十几个人才能抱住。那时我看的小人书里的仙子精灵都住在树上，我就想这棵黄桷树上就住了很多小精灵吧。后来在董成哥哥的帮助下我上了树去找他们的花房子，还有用来坐滑梯的叶子，荡秋千用的藤萝，可是什么也没有。董成哥哥说可能他们搬家了吧，就把我抱下来了。
花园的后面是老师的办公室。整个学校就只有这一个办公室，所以很大，也有很多人。办公桌到处都是，朝哪个方向的都有，走进去就像进了迷宫。墙上贴满了奖状，有的是新贴上去的，有的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靠窗的地方有一张祖国的地图，上边密密麻麻地钉了许多钉子，挂上写有老师们名字的小铁片，用来做出勤表，我总爱爬上去找妈妈的名字；然后用手一拂，那些小片儿就撞击在一起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可好听了。白天的时候，老师们都在这里认真地工作，到了晚上，他们就在这儿甩扑克，打的是一种叫百分的牌，从2打到A，赢了就叫人家戴上帽子。戴了帽子的人笑呵呵地说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于是第二天的角儿也约好了。我还是最喜欢在开会的时候去那儿，那时桌子都拉成了一排一排的，人们也整整齐齐坐好了。王爷爷说大会开始，于是全体起立，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每到那时候我就觉得特别激动，使劲地记那首歌，可除了第一句，以后的词儿再没有听清楚，所以到最后也没能学会。
这就是我小时候的家，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住在那个家里，一点儿不觉得寂寞。
时间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很快，还没等我眨一下眼睛就不见了。
每天清晨我是在门外路过的学生们的说笑中醒来的，然后李婆婆凑过来说，小小起床了。我看见她笑眯眯的脸就高兴了，翻身爬起来。穿衣服总要花些力气，不是前后颠倒就是还有一只袜子找不着了。李婆婆老是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着急，也不来帮忙。我就赌气往外跑，直到看见李婆婆端出早饭，那玉米粥金灿灿地冒着热气，才嘴馋回到厨房好生吃饭。吃过饭李婆婆就带我到大办公室外的墙上去量身高，那上面全是以前划的横杠杠，每一根上边都标了日期。李婆婆说小小快长大，长大了就是个漂亮姑娘；于是我就盼着长大，我想漂亮。
接下来我会到教学楼下的篮球场上坐下，看妈妈夹着教案走进哪一层的哪一间教室。有时候想她了就上去找她，很小的一个人儿，爬很长的一段楼梯，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走进教室。妈妈和她的学生都很惊讶地望着我，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只是得意地笑，她不知道啊，每天我都在下面看着她进来，妈妈在黑板上写字，我也拿了粉笔在黑板的角上写，写“1”、“2”、“3”、“4”、“5”，写“大”、“中”、“小”、“人”、“口”、“手”。自己满意了，就让坐在前排的学生跟我读，可他们都不听，只是笑。后来笑的人多了，课没法上，妈妈就把我拉到后排的空位上坐好，拿来纸和笔让我自己一个人写。我还是很满足了，也玩得顶开心。
我喜欢一个人到花园里，看里面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看蜻蜓是红的，螳螂是绿的，蝴蝶是花的，蜜蜂毛茸茸圆滚滚；看蚂蚁搬家，蛐蛐打架，牵牛花睡醒了伸懒腰；看天空蓝悠悠，白云软绵绵，又高又远。看累了，在树下找个阴凉的地方就睡着了，梦见自己是花仙子，是拇指姑娘，喝露水吃花瓣。
很多时候大人们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就拿出我的小人书和画报，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看。那上面的文字不怎么吸引我，可图片都很好看，有花孔雀、小企鹅、雪娃娃，还有哪吒、葫芦兄弟、孙悟空、老妖精；最漂亮的要属一些地方的照片了，有的是瀑布，有的是园林，有的是大山，有的是海洋，有的是冰川，有的是草原，有的是沙漠，有的是枫林场，我一边看一边惊奇世界上有那么美丽的地方，还有好多风景我没有看过。以后我要去，带上妈妈，带上王爷爷和李婆婆，咱们一起去。
李婆婆在家的时候就教我识字，教我念“高高的天，宽宽的地，我是天地的小灵气……”；也教我唱歌，可我觉得美姨教的更好听。我最喜欢的是“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我奇怪为什么小草的伙伴会遍及天涯海角？也到花园里瞧过，没发现它们长了脚，那它们怎么和朋友说话的，难道是发电报？
有时候李婆婆拉着我的手上街，走一小段路再过一个很大的猪圈就到了。街上有裁缝店，有供销社，有旅馆，有药铺，有五金店，还有卖刀子的，卖糖果的，卖毛线的，卖风筝的，卖小人书的……我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怎么也看不够。过了这条街就到了菜市，那里是隔天逢一次场，逢场的时候特别热闹，到处都是农民大伯挑来的大筐小筐，也有小孩子，一杆秤在手里耍得溜熟，叫喊的嗓门儿也亮，自然引来更多的人光顾。我看见筐里那些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觉得红得鲜艳黄得诱人绿得清凉紫得好看，就让李婆婆买。惦着这儿的，又盼着那儿的，心想要是哪一天能把整个菜市搬回家就好了。我最喜欢去的还是卖鱼的地方，那里不光有鱼，还有泥鳅、黄鳝、河蟹、青蛙，有时候还能遇到卖蛇的，光是看看都觉得惊心动魄。
最多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一起，我有董成哥哥、莲子姐姐、小唐哥哥、瑶瑶妹妹、聪聪姐姐。我们一起跑到田里去，扯了红薯的叶子把茎撕成一段一段的当项链；我们一起爬上龙登坡，在路边逮了绿色的小知了装到火柴盒里；我们一起上树折了丫枝做弹弓，弹麻雀，弹耗子，弹树上熟了的橙子；我们一起砍了尹爷爷家的竹子，削薄薄的一个口子当喇叭，比谁的更响更悦耳；我们一起疯，一起赛跑，一起数星星，一起举起袖子擦鼻涕，一起表演节目给大人看……那时我们最爱唱的歌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我3岁的时候出水痘，李婆婆不让我出门疯跑，就拿出跳棋教我下。李婆婆下得最好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棋她都想到了，但她还是夸我，夸我从不耍赖，难得。以前李婆婆从来不让我碰跳棋的，说是怕我吞了棋子儿，于是我就想，那跳棋子一定是非常好吃的吧，要不然大人们怎么那么怕我吃了。后来找了个机会偷偷尝了一下，没味，冰凉！
吃过晚饭，所有的人都会到学校外的操场上散步。我就在中间的草坪里找蚱蜢，用什么东西拂过草丛，那些绿色的小家伙就一个接一个地跳起来，盯准了，一手下去就是一只。捉在手里，它还会不服气，吐出一些黑色的浆液，臭死人。我就捏住它的小腿，看它鸡啄米似的磕头。大人们说，看呐它在给你拜年，恭喜发财呀。于是我就呵呵地笑起来。其他孩子还会拿一根长竿子，在一端用铁丝绕个圈，然后到墙角粘些蜘蛛网，用来逮蜻蜓，逮知了。我笨，跑来跑去什么也没逮到，就再也不玩这个了。
晚上睡觉前我要给王爷爷和李婆婆说“晚安”，还要做飞吻，没有哪天落下了。回到床上后妈妈要给我讲故事，讲傻小熊，讲美人鱼，讲牛郎织女，讲白雪公主和小矮人，还告诉我月亮围着地球转，地球围着太阳转，我说不对，李婆婆说月亮上住着嫦娥，我还看过，真的有个人影。她笑了，问我长大想当什么，我说解放军，她说女孩子当解放军不好，要当科学家，于是我就想当科学家了。后来妈妈睡着了，我睡不着，透过窗户，我听见蛐蛐在唱歌，我看见月亮在树梢上笑。我对自己说，睡吧，醒来就长大了。
我小时候的时间是这样过去的，很快很快，无忧无虑，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日子。
我的尹红阿姨
隔壁尹爷爷的女儿叫尹红，我最喜欢她了。因为她老是笑，特别好看，还像山口百惠。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尹红阿姨和美姨一有空闲就往大黄桷树下跑。我常跟在后边，看着她们肩并肩偎在树干上，手里还夹着心爱的笔记本。太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斑斑点点地打在她们的头发上、脸上、手臂上、漂亮的连衣裙上，树枝摇一摇，那些阳光也在她们身上摇一摇，真好看。
我总是在她们细声细气地交谈时从后边蹦出来，吓得她们直叫小鬼小鬼，等她们不生气了，再缠着要看那顶漂亮的笔记本。
我先要看美姨的，她死活都不肯。我又要尹红阿姨的，她拗不过，就给我了，还一边说：“小心你的手指头，别弄脏了。”我接过来迫不及待地翻开，里边全是一行一行的小字，我只认得“小”、“了”、“一”、“不”、“心”、“大”这么几个，也就大声地念这几个，听得她们捂着嘴笑。我不知道这一行行的字到底讲的是什么，可能比傻小熊的故事还好听吧，我猜。
“尹红阿姨，这里面写的是什么，你讲给我听好吗？”
“小孩子听不懂。”
“听得懂，听得懂的，你讲嘛。”
“等你长大了我就讲好吗，现在听妈妈讲的就行了。”
“那……好吧，那以后你一定得讲，不许耍赖。”
“不耍赖，拉勾勾。”
于是我把笔记本还给她，再随着她们哼着轻快的歌儿回家。一路上我拉着美姨的手，心里急切地盼着长大。长大了就可以留美姨那样长长的头发，穿尹红阿姨那种碎花的连衣裙，还能听到笔记本里的故事，幸福死了。
这样的憧憬几乎持续到了现在。
有一件事来得很突然，没有一点儿预兆就发生了。我记得那个晚上挺热，李婆婆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哼摇篮曲我才睡着的。也不知道是夜里的什么时候，屋里亮了灯，我以为天亮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李婆婆地下床，披了一件单衣裳就往外走。门一开就传来隐隐约约的吵闹声，我顿时知道有了新鲜事，于是利索地翻身下了床，跟在李婆婆屁股后面。
外边已经围了好多人，美姨也在。那声音就是从尹爷爷家传出来的，我一听就知道尹红阿姨挨打了，叫得特别厉害。蔡婆婆也吼得凶，除此之外就是杯子、凳子还有一些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蔡婆婆大概是拿竹片子打的，一下一下听得真怕人，我把李婆婆的手捏得紧紧的，生怕突然一只手把我抓了进去一起打。
大家听得直摇头，都在门外劝。
“蔡妈，好好和孩子说嘛，有啥事不能解决，非得打呢？”
“尹伯，别打了，像尹红这么水灵的闺女我是舍不得打的，丫头有什么错咱们街坊邻居都可以教育教育，光打哪成啊？”
“尹红，好闺女，快给爸妈认个错吧！尹校长，蔡老师，别打了，你这一下一下的都打在我这老太婆的心坎上啊！”
这些似乎都没用，尹红阿姨依旧在哭在尖叫。蔡婆婆也还在一边打一边诅咒，大抵是“挨千刀的”、“不要脸”之类的话。
李婆婆再也听不下去了，拉着我上前去敲门。美姨也过来敲，于是我也跟着敲。
“尹校长，女儿大了，打不得了，有什么事让我家小美劝劝她，别折腾孩子了。”
于是大家也说是啊是啊，也跟着你一下我一下地敲门。
屋里的响声渐渐小了下来，最后没有了。隔了好一会儿，门开了，尹爷爷露出个脸来，那脸真吓人，还喘着粗气。我仰着头只看见他咽口水时那喉结一上一下，一上一下，让我觉得有点儿渴了。
“哟，出啥事了这么要命，像尹红那么乖的丫头，说不得么？”
“尹伯，有什么事想开点儿，别气坏了身子。”
尹爷爷一边摇头一边嘀咕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然后他看看门口的人，吸了一大口气，提高嗓门：“今天吵了邻居们睡觉，真对不起，大家现在都回去休息吧，对不起。”
我伸了脑袋想看看屋子里边的情况，可全让尹爷爷给挡住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他就把门关上了。
大家在门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李婆婆说了“都回家睡吧”，才各自散去。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躺在床上，看着李婆婆的蒲扇在眼前一晃一晃，一点儿也不想睡。
“我听见尹红阿姨在哭。”
“睡吧。”
“她为什么挨打，妈妈也会这么打我吗？”
“睡了就不会了，快闭上眼睛。”
“睡吧。”
于是灯关上了。
天刚亮的时候，外边又吵了起来。我伸出手，李婆婆已不在身边了。
我马上新鲜起来，把昨晚的梦抛得远远的，也顾不上脚下的鞋穿反了没，就小跑出了门。
哟，这院里的老老少少都来齐了，把尹爷爷家的大门围了好几圈儿。我想看，可眼前全是粗粗细细的腿，又挤不进去，就拉了边上的蒋二伯抱我看。
在稀稀拉拉的人脑袋上我看见蔡婆婆坐在她家门槛上，攥着一张字条儿一个劲地哭。
“尹红，我的闺女，娘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呀，你忍心吗？”
李婆婆和陈二婶在两边搀扶着，一边拿了手绢给她擦汗擦眼泪，一边理她挂在脸上乱蓬蓬的头发。尹爷爷瘫在门口的黄桷树干上，仍是喘着粗气，胸脯跟着一起一伏，脸白得吓人。刘奶奶在一边劝：“别急，尹红耍孩子脾气，没几天就会回来，着急也没用。”
“是啊，再不就让学校的几个老师上城里找找去，这么大个人了，哪会丢呢？”李婆婆接过话来。
尹爷爷听了就冒火：“别找，有本事出去就别回来，我看她能和那个臭小子到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打断她的腿，看她还跑。”
“好了好了，别气了，气坏身子多划不来，先回去休息会儿吧，小美，快来做饭。”
吃饭的时候，我听见潘阿姨和唐姑趴在墙跟上嗑瓜子儿说话。
“尹红这丫头真没良心，一声不吭就跟那小子走了。”
“是啊，咱们这儿还没有过这种事儿呢。要是我家闺女啊，早给打死了。”
“不知道现在这些小姑娘们都在想些什么，哪像我们那时候那样规矩。变了，变了。”
听着听着我就哭了，我知道我的尹红阿姨走了，是和一个男人走的，也许还带了那个顶漂亮的笔记本。尹红阿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一个人走了呀。
李婆婆一回来，我就扑上去，也不管她一进门就在叹气。
“尹红阿姨去哪儿了？”
“出远门玩去了。”
“那蔡婆婆为什么哭？是不是尹红阿姨不听话，出去玩没告诉她，她生气了就哭了呀？”
“嗯。”
“尹红阿姨还回来吗？”
李婆婆转过头来看着我，那表情真奇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
“回来。当然要回来。”她抚着我的头。
“哦，那就好。”
于是我一直盼着尹红阿姨的归来，以及那个笔记本里的故事。但终于没有等到。
尹红阿姨走了。人们依然过着日子，一点儿没变，只是美姨再不到大黄桷树下去了。
不久，我也走了，离开了我的花园，离开了我的小时候。■
住在那里的其他人都是老师，我妈妈也是。我不怕老师，因为王爷爷是校长，李婆婆是主任，校长管主任，主任管老师，这我是知道的。王爷爷和李婆婆都喜欢我，这也我是知道的。我和妈妈就住在他们家。
家
我和妈妈住在王爷爷家，他的家就是我的家。
那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当然只是平房——每个房间都有很高的门槛，我总是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跨过去。我记得只有一间屋的天花板用铁丝把白纸箍上去了，其余的都看得见一块一块黝黑的瓦片，仅镶了几块玻璃。太阳光就从那儿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里边总有些小东西在乱动，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真有意思。
家里有一间屋子是空出来放东西的，我没事的时候就会到那里去乱翻一气。里边真的是无穷无尽，什么都有，使我感到世界上怎么那么多东西呀，而且样样都好玩。比方说我找到一块圆玻璃，王爷爷就用它把一张纸给点燃了;我找到一块黑石头，妈妈就用它把一包钉子全吸住了，我还以为得到宝贝了；再找到一把木头剑，我马上就当了伙伴们的武林盟主，然后把门前的一棵树苗砍得半死。
王爷爷的女儿叫美姨，美姨的房间里有好多印了漂亮大姐姐照片的日历。我不喜欢那些涂了胭脂口红的姐姐，常常在美姨出去之后用手蘸了墨水为她们添上两撇胡子，所以墙上的日历隔不了多久就要换。直到换了一个短头发的姐姐，很好看，很清秀，我就不搞破坏了。美姨高兴得搂着我说这是山口百惠，可我看更像隔壁的尹红阿姨，所以就喜欢了。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厨房，那里可好玩了。我总是搬一张小板凳坐得规规矩矩看李婆婆烧柴，她一边烧一边咳嗽。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说我来吧，就试一次。我学着李婆婆的样子吃力地举起火钳夹柴，送进去，结果那天的菜都有一股怪味。
水池里时不时地有几条鱼，我就探了脑袋瞅着，看它们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心想喝那么多水也不够啊，怎么不会被胀死。有时候一条不安分地蹦出来了，在地上拼了命地跳，我就会抓住机会好好欢呼雀跃一番，心里也捏了一把汗，似乎期待着它能再跳回去。
厨房里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水盆，有了我以后就成了我的浴缸。一到夏天，妈妈总时不时地像捉小猫一样把我按在里边搓揉一番再提出来。她每次都把水兑得烫烫的，直到我尖叫着示威并要跳出来的时候才肯答应加点儿凉水。我总奇怪那盆沿上怎么有个小孔，水一漫过去就结了一层薄薄的膜，用手一点又没有了。于是，我总爱捧了水滴在上边，又用胖胖的手指去捅；又再滴，再捅，总也玩不厌。水顺着盆沿溢出来，打湿了王爷爷家的水泥地，也打湿了妈妈的裤脚。每次我洗澡，屋子里的一切都会变得湿漉漉的，水气氤氲着，香皂味也在鼻子底下没完没了的。妈妈更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头发、脸上都挂着水珠，衣服、裤子、鞋上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湿。有一次爸爸回来碰上我洗澡，他说那时的妈妈特别漂亮，当然湿淋淋的还在往下滴水的我也不错，就举起从城里带来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地闪。照片洗出来大家都笑，说照得好照得好，只有我羞得钻被窝。以后的一段日子和别人看影集，我都会早早地把光屁股蒙得严严实实才肯翻过来。时间长了就不了，因为我早已不是照片上的那个样子了，看吧看吧，看了也猜不到是谁。呵呵。
王爷爷家门前是个小花园，里边有开不败的美人蕉、月季、玫瑰花，当然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可漂亮了。王爷爷一有空就戴上草帽去除草，我总是跟在后边，他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说话。他告诉我这是蝴蝶花，那叫指甲花，还有这棵是樱桃树。我问为什么樱桃树不结樱桃，他说因为你嘴馋呀，它就不结了。我把嘴撅得老高，似乎是很生气的样子，王爷爷见了只是笑，越笑越起劲，最后嘴都合不拢了。我不理他了，一个人去采了好多胭脂花，然后一朵一朵串在狗尾巴草上，像一条花项链，弯过来又像手镯。我想这么好看就给王爷爷戴吧，于是就趁他不注意插到了那顶草帽上。等王爷爷干完活，抬起头说小小回家啦，这次就轮到我笑了。我不知道自己笑的声音有多大，一定是整个花园都能听到，直到笑得都哆嗦了，才一颠一颠地跑回家。
花园的四周围了一圈阴沟，我就经常被绊倒在里边。不下雨的时候，那里就是我的小伙伴们解剖小动物的实验室。大家都趴在地上脑袋碰脑袋地凑到一起，看下面捉来的小东西，有时是蝴蝶，有时是蜻蜓，有时是蜜蜂，还有毛毛虫、螳螂、金龟子、知了、蟋蟀。胆子大的就卷起袖子动手，旁边的人也不时地出点建议和指导，也有小一点的孩子被吓哭了，大家就把他推出去，继续下面的内容。下雨的时候那里就积满了水，从屋檐的瓦片上滴下来的雨珠掉在上面滴答滴答的，还泛起好多泡泡，有些树叶呀花瓣呀浮在水上荡来荡去的。可惜没有拇指姑娘在划船，我想就算一只小蚂蚁也可以啊，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花园的一角有一棵黄桷树，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黄桷树，要十几个人才能抱住。那时我看的小人书里的仙子精灵都住在树上，我就想这棵黄桷树上就住了很多小精灵吧。后来在董成哥哥的帮助下我上了树去找他们的花房子，还有用来坐滑梯的叶子，荡秋千用的藤萝，可是什么也没有。董成哥哥说可能他们搬家了吧，就把我抱下来了。
花园的后面是老师的办公室。整个学校就只有这一个办公室，所以很大，也有很多人。办公桌到处都是，朝哪个方向的都有，走进去就像进了迷宫。墙上贴满了奖状，有的是新贴上去的，有的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靠窗的地方有一张祖国的地图，上边密密麻麻地钉了许多钉子，挂上写有老师们名字的小铁片，用来做出勤表，我总爱爬上去找妈妈的名字；然后用手一拂，那些小片儿就撞击在一起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可好听了。白天的时候，老师们都在这里认真地工作，到了晚上，他们就在这儿甩扑克，打的是一种叫百分的牌，从2打到A，赢了就叫人家戴上帽子。戴了帽子的人笑呵呵地说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于是第二天的角儿也约好了。我还是最喜欢在开会的时候去那儿，那时桌子都拉成了一排一排的，人们也整整齐齐坐好了。王爷爷说大会开始，于是全体起立，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每到那时候我就觉得特别激动，使劲地记那首歌，可除了第一句，以后的词儿再没有听清楚，所以到最后也没能学会。
这就是我小时候的家，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住在那个家里，一点儿不觉得寂寞。
时间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很快，还没等我眨一下眼睛就不见了。
每天清晨我是在门外路过的学生们的说笑中醒来的，然后李婆婆凑过来说，小小起床了。我看见她笑眯眯的脸就高兴了，翻身爬起来。穿衣服总要花些力气，不是前后颠倒就是还有一只袜子找不着了。李婆婆老是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着急，也不来帮忙。我就赌气往外跑，直到看见李婆婆端出早饭，那玉米粥金灿灿地冒着热气，才嘴馋回到厨房好生吃饭。吃过饭李婆婆就带我到大办公室外的墙上去量身高，那上面全是以前划的横杠杠，每一根上边都标了日期。李婆婆说小小快长大，长大了就是个漂亮姑娘；于是我就盼着长大，我想漂亮。
接下来我会到教学楼下的篮球场上坐下，看妈妈夹着教案走进哪一层的哪一间教室。有时候想她了就上去找她，很小的一个人儿，爬很长的一段楼梯，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走进教室。妈妈和她的学生都很惊讶地望着我，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只是得意地笑，她不知道啊，每天我都在下面看着她进来，妈妈在黑板上写字，我也拿了粉笔在黑板的角上写，写“1”、“2”、“3”、“4”、“5”，写“大”、“中”、“小”、“人”、“口”、“手”。自己满意了，就让坐在前排的学生跟我读，可他们都不听，只是笑。后来笑的人多了，课没法上，妈妈就把我拉到后排的空位上坐好，拿来纸和笔让我自己一个人写。我还是很满足了，也玩得顶开心。
我喜欢一个人到花园里，看里面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看蜻蜓是红的，螳螂是绿的，蝴蝶是花的，蜜蜂毛茸茸圆滚滚；看蚂蚁搬家，蛐蛐打架，牵牛花睡醒了伸懒腰；看天空蓝悠悠，白云软绵绵，又高又远。看累了，在树下找个阴凉的地方就睡着了，梦见自己是花仙子，是拇指姑娘，喝露水吃花瓣。
很多时候大人们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就拿出我的小人书和画报，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看。那上面的文字不怎么吸引我，可图片都很好看，有花孔雀、小企鹅、雪娃娃，还有哪吒、葫芦兄弟、孙悟空、老妖精；最漂亮的要属一些地方的照片了，有的是瀑布，有的是园林，有的是大山，有的是海洋，有的是冰川，有的是草原，有的是沙漠，有的是枫林场，我一边看一边惊奇世界上有那么美丽的地方，还有好多风景我没有看过。以后我要去，带上妈妈，带上王爷爷和李婆婆，咱们一起去。
李婆婆在家的时候就教我识字，教我念“高高的天，宽宽的地，我是天地的小灵气……”；也教我唱歌，可我觉得美姨教的更好听。我最喜欢的是“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我奇怪为什么小草的伙伴会遍及天涯海角？也到花园里瞧过，没发现它们长了脚，那它们怎么和朋友说话的，难道是发电报？
有时候李婆婆拉着我的手上街，走一小段路再过一个很大的猪圈就到了。街上有裁缝店，有供销社，有旅馆，有药铺，有五金店，还有卖刀子的，卖糖果的，卖毛线的，卖风筝的，卖小人书的……我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怎么也看不够。过了这条街就到了菜市，那里是隔天逢一次场，逢场的时候特别热闹，到处都是农民大伯挑来的大筐小筐，也有小孩子，一杆秤在手里耍得溜熟，叫喊的嗓门儿也亮，自然引来更多的人光顾。我看见筐里那些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觉得红得鲜艳黄得诱人绿得清凉紫得好看，就让李婆婆买。惦着这儿的，又盼着那儿的，心想要是哪一天能把整个菜市搬回家就好了。我最喜欢去的还是卖鱼的地方，那里不光有鱼，还有泥鳅、黄鳝、河蟹、青蛙，有时候还能遇到卖蛇的，光是看看都觉得惊心动魄。
最多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一起，我有董成哥哥、莲子姐姐、小唐哥哥、瑶瑶妹妹、聪聪姐姐。我们一起跑到田里去，扯了红薯的叶子把茎撕成一段一段的当项链；我们一起爬上龙登坡，在路边逮了绿色的小知了装到火柴盒里；我们一起上树折了丫枝做弹弓，弹麻雀，弹耗子，弹树上熟了的橙子；我们一起砍了尹爷爷家的竹子，削薄薄的一个口子当喇叭，比谁的更响更悦耳；我们一起疯，一起赛跑，一起数星星，一起举起袖子擦鼻涕，一起表演节目给大人看……那时我们最爱唱的歌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我3岁的时候出水痘，李婆婆不让我出门疯跑，就拿出跳棋教我下。李婆婆下得最好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棋她都想到了，但她还是夸我，夸我从不耍赖，难得。以前李婆婆从来不让我碰跳棋的，说是怕我吞了棋子儿，于是我就想，那跳棋子一定是非常好吃的吧，要不然大人们怎么那么怕我吃了。后来找了个机会偷偷尝了一下，没味，冰凉！
吃过晚饭，所有的人都会到学校外的操场上散步。我就在中间的草坪里找蚱蜢，用什么东西拂过草丛，那些绿色的小家伙就一个接一个地跳起来，盯准了，一手下去就是一只。捉在手里，它还会不服气，吐出一些黑色的浆液，臭死人。我就捏住它的小腿，看它鸡啄米似的磕头。大人们说，看呐它在给你拜年，恭喜发财呀。于是我就呵呵地笑起来。其他孩子还会拿一根长竿子，在一端用铁丝绕个圈，然后到墙角粘些蜘蛛网，用来逮蜻蜓，逮知了。我笨，跑来跑去什么也没逮到，就再也不玩这个了。
晚上睡觉前我要给王爷爷和李婆婆说“晚安”，还要做飞吻，没有哪天落下了。回到床上后妈妈要给我讲故事，讲傻小熊，讲美人鱼，讲牛郎织女，讲白雪公主和小矮人，还告诉我月亮围着地球转，地球围着太阳转，我说不对，李婆婆说月亮上住着嫦娥，我还看过，真的有个人影。她笑了，问我长大想当什么，我说解放军，她说女孩子当解放军不好，要当科学家，于是我就想当科学家了。后来妈妈睡着了，我睡不着，透过窗户，我听见蛐蛐在唱歌，我看见月亮在树梢上笑。我对自己说，睡吧，醒来就长大了。
我小时候的时间是这样过去的，很快很快，无忧无虑，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日子。
我的尹红阿姨
隔壁尹爷爷的女儿叫尹红，我最喜欢她了。因为她老是笑，特别好看，还像山口百惠。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尹红阿姨和美姨一有空闲就往大黄桷树下跑。我常跟在后边，看着她们肩并肩偎在树干上，手里还夹着心爱的笔记本。太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斑斑点点地打在她们的头发上、脸上、手臂上、漂亮的连衣裙上，树枝摇一摇，那些阳光也在她们身上摇一摇，真好看。
我总是在她们细声细气地交谈时从后边蹦出来，吓得她们直叫小鬼小鬼，等她们不生气了，再缠着要看那顶漂亮的笔记本。
我先要看美姨的，她死活都不肯。我又要尹红阿姨的，她拗不过，就给我了，还一边说：“小心你的手指头，别弄脏了。”我接过来迫不及待地翻开，里边全是一行一行的小字，我只认得“小”、“了”、“一”、“不”、“心”、“大”这么几个，也就大声地念这几个，听得她们捂着嘴笑。我不知道这一行行的字到底讲的是什么，可能比傻小熊的故事还好听吧，我猜。
“尹红阿姨，这里面写的是什么，你讲给我听好吗？”
“小孩子听不懂。”
“听得懂，听得懂的，你讲嘛。”
“等你长大了我就讲好吗，现在听妈妈讲的就行了。”
“那……好吧，那以后你一定得讲，不许耍赖。”
“不耍赖，拉勾勾。”
于是我把笔记本还给她，再随着她们哼着轻快的歌儿回家。一路上我拉着美姨的手，心里急切地盼着长大。长大了就可以留美姨那样长长的头发，穿尹红阿姨那种碎花的连衣裙，还能听到笔记本里的故事，幸福死了。
这样的憧憬几乎持续到了现在。
有一件事来得很突然，没有一点儿预兆就发生了。我记得那个晚上挺热，李婆婆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哼摇篮曲我才睡着的。也不知道是夜里的什么时候，屋里亮了灯，我以为天亮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李婆婆地下床，披了一件单衣裳就往外走。门一开就传来隐隐约约的吵闹声，我顿时知道有了新鲜事，于是利索地翻身下了床，跟在李婆婆屁股后面。
外边已经围了好多人，美姨也在。那声音就是从尹爷爷家传出来的，我一听就知道尹红阿姨挨打了，叫得特别厉害。蔡婆婆也吼得凶，除此之外就是杯子、凳子还有一些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蔡婆婆大概是拿竹片子打的，一下一下听得真怕人，我把李婆婆的手捏得紧紧的，生怕突然一只手把我抓了进去一起打。
大家听得直摇头，都在门外劝。
“蔡妈，好好和孩子说嘛，有啥事不能解决，非得打呢？”
“尹伯，别打了，像尹红这么水灵的闺女我是舍不得打的，丫头有什么错咱们街坊邻居都可以教育教育，光打哪成啊？”
“尹红，好闺女，快给爸妈认个错吧！尹校长，蔡老师，别打了，你这一下一下的都打在我这老太婆的心坎上啊！”
这些似乎都没用，尹红阿姨依旧在哭在尖叫。蔡婆婆也还在一边打一边诅咒，大抵是“挨千刀的”、“不要脸”之类的话。
李婆婆再也听不下去了，拉着我上前去敲门。美姨也过来敲，于是我也跟着敲。
“尹校长，女儿大了，打不得了，有什么事让我家小美劝劝她，别折腾孩子了。”
于是大家也说是啊是啊，也跟着你一下我一下地敲门。
屋里的响声渐渐小了下来，最后没有了。隔了好一会儿，门开了，尹爷爷露出个脸来，那脸真吓人，还喘着粗气。我仰着头只看见他咽口水时那喉结一上一下，一上一下，让我觉得有点儿渴了。
“哟，出啥事了这么要命，像尹红那么乖的丫头，说不得么？”
“尹伯，有什么事想开点儿，别气坏了身子。”
尹爷爷一边摇头一边嘀咕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然后他看看门口的人，吸了一大口气，提高嗓门：“今天吵了邻居们睡觉，真对不起，大家现在都回去休息吧，对不起。”
我伸了脑袋想看看屋子里边的情况，可全让尹爷爷给挡住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他就把门关上了。
大家在门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李婆婆说了“都回家睡吧”，才各自散去。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躺在床上，看着李婆婆的蒲扇在眼前一晃一晃，一点儿也不想睡。
“我听见尹红阿姨在哭。”
“睡吧。”
“她为什么挨打，妈妈也会这么打我吗？”
“睡了就不会了，快闭上眼睛。”
“睡吧。”
于是灯关上了。
天刚亮的时候，外边又吵了起来。我伸出手，李婆婆已不在身边了。
我马上新鲜起来，把昨晚的梦抛得远远的，也顾不上脚下的鞋穿反了没，就小跑出了门。
哟，这院里的老老少少都来齐了，把尹爷爷家的大门围了好几圈儿。我想看，可眼前全是粗粗细细的腿，又挤不进去，就拉了边上的蒋二伯抱我看。
在稀稀拉拉的人脑袋上我看见蔡婆婆坐在她家门槛上，攥着一张字条儿一个劲地哭。
“尹红，我的闺女，娘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呀，你忍心吗？”
李婆婆和陈二婶在两边搀扶着，一边拿了手绢给她擦汗擦眼泪，一边理她挂在脸上乱蓬蓬的头发。尹爷爷瘫在门口的黄桷树干上，仍是喘着粗气，胸脯跟着一起一伏，脸白得吓人。刘奶奶在一边劝：“别急，尹红耍孩子脾气，没几天就会回来，着急也没用。”
“是啊，再不就让学校的几个老师上城里找找去，这么大个人了，哪会丢呢？”李婆婆接过话来。
尹爷爷听了就冒火：“别找，有本事出去就别回来，我看她能和那个臭小子到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打断她的腿，看她还跑。”
“好了好了，别气了，气坏身子多划不来，先回去休息会儿吧，小美，快来做饭。”
吃饭的时候，我听见潘阿姨和唐姑趴在墙跟上嗑瓜子儿说话。
“尹红这丫头真没良心，一声不吭就跟那小子走了。”
“是啊，咱们这儿还没有过这种事儿呢。要是我家闺女啊，早给打死了。”
“不知道现在这些小姑娘们都在想些什么，哪像我们那时候那样规矩。变了，变了。”
听着听着我就哭了，我知道我的尹红阿姨走了，是和一个男人走的，也许还带了那个顶漂亮的笔记本。尹红阿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一个人走了呀。
李婆婆一回来，我就扑上去，也不管她一进门就在叹气。
“尹红阿姨去哪儿了？”
“出远门玩去了。”
“那蔡婆婆为什么哭？是不是尹红阿姨不听话，出去玩没告诉她，她生气了就哭了呀？”
“嗯。”
“尹红阿姨还回来吗？”
李婆婆转过头来看着我，那表情真奇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
“回来。当然要回来。”她抚着我的头。
“哦，那就好。”
于是我一直盼着尹红阿姨的归来，以及那个笔记本里的故事。但终于没有等到。
尹红阿姨走了。人们依然过着日子，一点儿没变，只是美姨再不到大黄桷树下去了。
不久，我也走了，离开了我的花园，离开了我的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