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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5岁那年,我在北京一家图书公司做发行,也就是销售。当时公司里有个带我跑业务的师父特别爱喝茶,下了班以后常带着我去茶城,这家店喝两杯,聊几句,那家店喝两杯,聊几句。有时候他试喝之后会买二两茶叶,有时候什么都不买,白喝。我挺喜欢这种气氛的,不功利,很放松,很喜欢在茶城里待着。有一次我问他:“那些老板会不高兴吗?”师父笑了笑说:“这叫以茶会友,每家茶叶店手里都捏着好几个大客户呢!我们这种小散客就是来给人解闷的。”
我总觉得一个人这辈子要干哪行,冥冥之中是有安排的。我从小就喜欢传统文化,在湖南老家的时候练过武术和书法,在北京又遇到这样一位师父,这让我相信我和茶有缘。
我买了一些茶文化的书,越学越喜欢。茶文化里包含的东西太多了,泡茶之前先把杯子烫一下,这叫温杯;用手拿起品茗杯,得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杯肚,再用中指托着杯底,这叫“三龙护鼎”……什么都有讲究。泡茶的仪式感很强,每次泡茶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认真地对待生活。
我经常跟着师父参加茶会,认识了好多茶圈里的朋友,有的是大学老师,有的是普通白领,有的是退休职工,有的还在上学,大家学历、收入不一样,但都热爱传统文化,除了聊茶,我们还聊瓷器、中医、工笔画……只要和传统文化沾边儿的,大家都能聊很久。以前觉得自己和老婆孤零零地漂在北京,进入茶圈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归属感。
当时我工作不怎么顺,部门领导经常为难大家。某个五一前夕,我好不容易买到了回湖南的火车票,他非说已经安排了会议,部门每个人都必须参加。无奈之下,有的同事只好把票退了,我不想退,和他吵了起来,最后一气之下就辞职了。
茶圈里有个专家,我们称她为章老师。出版社找章老师写一本关于茶文化的书,她太忙了,出版社就找到了我,我爽快地答应了。我觉得写书是个梳理知识的过程,我习茶3年,但相关知识和技能零零碎碎、不成体系,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整理一遍,那对提高水平就太有利了!从现实的层面讲,这也是一笔收入。
我老婆听说我辞职,差一点儿气疯,问我她怎么办,女儿怎么办。她不上班,在家带女儿,我不工作,家里就没有收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我对图书发行这份工作原本就说不上多喜欢,来北京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这才干发行的,所以说辞也就辞了。
现在想想,我挺自私的,写书一来钱太少,我写10万字才挣5000元;二来这不是个稳定的工作,干完之后我家可不得断炊了?但是,舒婷说:“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当时,我心中有个声音在召唤我走上这条路,我别无选择。
第一本书写完后,我又接了别的活儿,一年内共写了3本书,都挺畅销的。可别的畅销书作者赚得盆满钵满,我还是一本书挣5000元。
转眼就到了春节,我手头儿紧,但总不能空着手回家;我和我老婆各有一串侄子、外甥,压岁钱也不是个小数目。我想留在北京过年,但岳母身体不好,我老婆想回去探望,我不放心娘儿俩独自坐长途火车,就给她们买了硬卧,我自己买了张硬座票。
车厢里乱糟糟的全是人,我憋着没上厕所。那一夜我怀疑自己的人生选择是不是错了,否则日子为什么这么苦?我快30岁了,却连卧铺票都买不起,如果喜欢的事情不能带来收益,那是否说明我不适合干这行?原来的发行工作我是真不想干了,开茶叶店本钱不够,让我从服务员、售货员做起,我又放不下身段。茶这个行业涉及的工种很多,我却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岗位。
回家后我爸的脸色不太好看,以前回家我总给他买条好烟,再塞个红包给他,这次就给了他一盒茶叶,也不是什么好茶,难怪他不高兴。你说父母爱孩子完全不求回报吗?我觉得不尽然,他们有他们的虚荣心,老头儿老太太们在一起,不就爱攀比谁的子女混得好吗?我这是让他丢脸了。
我老婆在她一干兄弟姐妹中过得最拮据,岳母训了我半天,希望我找个稳定的工作,有了经济基础再去实现理想。但训完我后,又说她身体不好,缺人照顾,想让女儿和外孙女回娘家住。我心里满是感激,知道她这是找借口帮我养老婆孩子呢。
二
我独自回北京之后,没有了收入来源,当时你们咖啡馆找我开茶课,我就答应了。你们是真抠门,就给那么点儿讲课费,但也打开了我的思路—我可以通过举办茶会、开培训班来赚钱。我以前常参加别人的茶会,就没想到自己也可以成为组织者。
我联系了开茶馆和茶叶店的朋友,让茶馆提供场地,让茶叶店赞助样品,又在一些社交网站上发布活动帖子,赚了钱就和茶馆一起分。最初来的人很少,有一次甚至只来了一个人,我就对着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茶文化知识。那人后来成了我忠实的茶友,经常拉朋友和同事来听课。她说她挺被我感动的,即使只有她一个听众,我也讲得特别认真。
那年夏天我老婆回到了北京。她在娘家过得并不好,兄弟姐妹的闲言碎语没少听,她心里不舒服,就把女儿留在老家,自己跑回来了。
我们开始频繁地吵架,我怪她不上班、不理财,她怪我自私自利、不顾家人。
第二天晚上,我写了封信给她,放在枕头上。我谈了我的理想,谈了我对她和女儿的歉意,我说我坚信眼前的一切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全家会过上好日子的。等我回家的时候,我看到我的书桌上有一堆碎纸,她把我的信撕碎了。
我的心都凉了,一刹那悲伤涌上心头,我甚至怀疑心中那个“不可抗拒的召唤”是一种错觉。
转机是突然到来的。有一家普洱茶公司注意到我,他们领导来听了几次课之后,请我去做“内容经理”,定期开茶会宣传他们的普洱茶,每个月给我8000元工资,还给交社保。我老婆高兴极了,我第一次发工资,我老婆立刻買票回乡下把女儿接回来,总算是扬眉吐气一回。 在这家公司工作期间,我对普洱茶有了系统的认识。我从公司在云南的茶叶基地进了不少优质茶饼,再转手卖给我的学员们,收入比以前翻了好几倍。
但我这人可能不适合给人打工,以前和部门经理合不来,现在感觉大老板不太喜欢我。我把工作上的烦心事跟老婆说,她担心我一不高兴又辞职,打破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总劝我凑合着干,说女儿上小学了,开销也挺大的。但我还是想自己干。
那段时间我天天算账,算我在银行的存款,算手头的学员资源,算每个月卖普洱茶赚的钱,算店面房租……心里惴惴不安,如果自己开店,8000元固定工资没了,还要支付房租,生活多了很多不确定性,如果赔了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到时我年纪更大,工作更不好找,你说还会有哪家茶叶公司会为我增设“内容经理”这种奇怪的职位?
我一直也下不了决心,直到有个朋友想把他的茶叶店以5万元的价格转让出去,我心里开始盘算起来。当年进入茶行业,是因为心中不可抗拒的召唤,此时我好像又听到召唤了。
三
我又一次先斬后奏地辞了职,事后向老婆坦白时,我说我的钱可以支撑这家店一年半,只要在一年半内培养起固定的客源,我们肯定比以前赚得更多。她问我:“一年半还做不起来,怎么办?”我说:“那我们就回湖南去,老家的生活成本低,再不行回乡下种地。”她这次没有骂我,她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吧?
等我创业了才理解你当年为什么那么抠门。打开店门,钱还没见着,成本先出去一大拨儿,每次交房租的时候我都感觉跟剜肉一样疼。日子过得跟坐过山车似的,生意好就打心眼儿里高兴,生意不好晚上都睡不着。老家不可能有这么多热爱茶的人,我不想回去,更不想去种地。
不知不觉,开店至今已经3年了,每年来学茶艺的学员少说也有100多位,来参加茶会的朋友那就更多了。别的茶叶店老板和顾客之间建立的是单纯的买卖关系,我通过组织茶艺培训、开茶会这样的形式和学员之间建立的是情感联系,即使我的茶叶、茶具稍微贵一点儿,他们也愿意买,因为他们相信我这种对茶有执念的人不会卖假货。
我没有请员工,我老婆一直在店里帮忙,从前她很排斥这个行业,现在她也懂得品茶了。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俩泡一壶好茶,聊聊女儿,聊聊那些最苦的岁月,聊聊共同经历的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陪伴在对方身边,真好。我常常觉得我俩本来是两种植物,后来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就长在一起了,再也割不开、砍不断了。我曾怪她不理解我,但换个角度想想,在我最穷、最难的时候,她没有离开我,而是选择了和我一起面对生活,她是个好女人。
当初,我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茶文化的专家,选择这一行,只是因为听从了心中那不可抗拒的召唤。能坚持做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情,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