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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艺术的方式为乡村文化“招魂”
人间四月,春意萌动。著名画家蔡玉水在北京的工作室里收到了来自长清区双泉镇的一封情书——
他曾心心念念的双泉油菜花又已如约开遍田野山间,或许是因为疫情的沉寂,今年美林庄园和厚源农业园区的油菜花开得格外尽兴、格外灿烂;王庄片区的野酸梅花也盛开如雪,今年这里将有一个新的田园综合体呼之欲出。
是不是该回去看看了?他对双泉的朋友兄弟说,也是对自己说。
十几年前,当去国还乡的蔡玉水来到“四面云山不墨画,一曲涧水无弦琴”的双泉镇隐居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这片96平方公里的土地会成为他艺术生涯里另一件浓墨重彩的作品,成为此后让他遍体鳞伤、却又痴心不改的天堂口。
这个从不赶时髦的艺术家不小心成为了一场“艺术改变乡村”运动的践行者,与那些轰轰烈烈争做“风口上的猪”的特色小镇不同,在蔡玉水的愿景里,乡村价值的重塑,更重要的是人和其内在精神文化的共振。
“最初来的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手机一关,创作进入一种忘我,非常幸福。”在这座秀丽的小山村里,他迎来了自己创作的又一段高产期。大量的雕塑作品和大体量的油画都从双泉的工作室中产生。
那时候,镇上的村民,经常会看到一位梳着小辫的画家,去村里大集上买买东西,或者一个人站在田地里发呆。
双泉镇是有名的百岁之乡,在村落中穿行,蔡玉水经常会遇到一些村里的老人,“在一个荒废的老戏台对面的院落,我看到一位老人在5点多钟的夕阳下晒着太阳,破败凄凉的院落与安详平静的面孔扎的我心疼。我特别怕见到这样的慈祥的像我父亲一样的老人。”
双泉距离济南市区有一小时多车程,境内风光奇秀,泉水众多,却曾经并不富裕。除了山脚梯田那散布其中的小块平地,种庄稼就等于“靠天吃饭”。小镇辖区48个村,大批年轻人外出打工,留下的都是老人孩子,主要经济收入以农业、挖山采石为主。
这一时期,他遇到了一批想干实事、心怀改变乡村理想的镇基层干部和兄弟。“早上起床,他们就在门口蹲着等我,然后就聊,“我们把双泉的96平方公里就交给你了,你就把这96平方公里当成是你的画布!你是北京的大艺术家,肯定有办法!”
一个几乎没有工业,也没有明显的文化和旅游优势的偏僻小镇,它发展的路在哪里?它的魂儿又是什么?
蔡玉水站在田野上,看着村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忙碌着,心里在想,能不能用艺术让这里的老百姓过上幸福温暖而且有尊严的日子?
在北京的时候,蔡玉水会经常把双泉地图打开,看着这片土地,他在思考,艺术还有没有可能在常规的空间领域之外,对这个社会有所作用。
经历了几十年的发展,巨大的变化在中国城市蔓延,乡村文化日益凋敝、城市病愈加凸显,越来越多的乡村已经消失。但是——乡野还没死。这里有土地、青山、绿水,还有诗和艺术描绘中仅存的神性。
四百年前,明代诗人胡连曾对双泉吟咏:“四面云山不墨画,一曲涧水无弦琴”。21世纪是城市大发展的时代,城市可以作为我们的栖身之地,但“没有乡村的地方就没有家”。 家园在何处?艺术家何为?
“我觉得双泉是有灵性的,双泉的山,双泉的水,双泉的日月是可以商量的,我们应该相信自然的力量。”乡村大地在奉献物产、淳朴的人性光辉之外,也重新定义了自然和乡村的价值。
蔡玉水记得他当时对老人的承诺:“老爷子,很快有一天我会让你在家门口,倚着门框就能再看到《四郎探母》《穆桂英挂帅》。老人说,那敢情好。”
原本,他可以归隐田园,在山清水秀的画室楼台上喝着茶,享受生活,专心创作。这难道不是一些艺术家追求的理想生活吗?但对一位对人类命运怀有悲悯和赤子之心的艺术家来说,这远远不够。
打捞历史、重新打量当下,用艺术的方式为乡村文化“招魂”——足下的这片土地,一场大戏正悄然上演。
艺术小镇的理想与现实
在蔡玉水给双泉镇规划的艺术草图上,有美术博物馆、电影博物馆、结合万亩花田的世界雕塑公园、电影拍摄景地、最美艺术超市、艺术衍生品的村民培训中心、五眼井、陈家大院、书堂峪等美术家写生基地,民宿开发,还有当地待开发的马陵道、穆柯寨等文化景区……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独具特色的艺术小镇。
他要建的艺术小镇不是画家村,更不是民俗村。他是要把双泉本身做成一件艺术作品,让所有的人幸福地生活在艺术的氛围中。
“我希望用艺术改变乡村,让现代农村跨过农家乐的低级形式,进入艺术小镇的高级阶段。”
“我的理想啊,就是希望有一天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不再抛下年迈的父母、幼小的孩子、守活寡的媳妇,而是投入到美好的现代化家园建设中,过上正常的有尊严的人的生活。镇上的青年白天开着哈雷去田野,种着海棠、牡丹、油菜花,晚上在艺术小镇弹着吉他,唱着歌,看着属于自己的电影。” 为了进一步推动双泉的发展,2016年4月,由蔡玉水执导的电影《艺术也疯狂》在济南双泉镇举行了启动仪式。这是一部为双泉量身定制讲述“双泉故事”的影片,按他原本的想法,是通过电影把“艺术改变乡村”的理念告诉大家,让世人知道双泉热爱双泉,同时把古村落保护开发利用起来,直接把拍摄场景留给乡村拉动旅游。
对双泉的村民们来说,他们也知道身边发生了大事。宁静的山乡从来没有一夜之间住进来上百号人的剧组,村民们都好奇的前来围观张岩、王德顺、蔡宜恒、英壮这些大明星,并参与到拍摄中,把拍电影当做一件好玩又赶潮流的事儿。
双泉镇的景,双泉镇的人,都进入镜头,讲述着“一幅画搅翻一个镇,一个镇洗涤一颗心”的荒诞而又富于温情的故事,潜移默化间实现了改造当地民风、美化村民心灵的社会效果。
蔡玉水一边夜以继日地筹拍电影,一边在田野里制作了大量的雕塑,那些充满阳光和温暖的大型雕塑,就静静地伫立在双泉镇的万亩油菜花田、向日葵地里,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
电影《艺术也疯狂》让双泉镇一度成了网红,也获得来自社会公众的关注。在蔡玉水看来,拍摄这个片子本身是一个艺术家的本能,一个善良的初衷,就是用电影撬动陷入持久僵局的“艺术改变乡村”繁杂的系统,选择了一个艺术家所能想到的一系列和乡村能够共荣共进的艺术手段。
绘画、雕塑、电影……都只是一种手段,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表达方式,初心都是对生命的尊重,对善良的呵护,还有对乡亲们的赤诚之心。
当年蔡玉水工作室的奠基仪式上,按照风俗需要一只大公鸡作为祭品,蔡玉水不愿杀生,就让村里的一个小男孩画了一只公鸡把头撕掉,替代这项仪式。多年后,这个小男孩报考山东艺术学院全省成绩第一名,他的父亲告诉蔡玉水,正是当年那只画纸上的公鸡,启蒙了孩子的艺术之路。
这大概就是“艺术改变乡村”的巨大潜在力量。它有时候与量化的经济考量无关,却和一代人的心灵滋养有关。
很多时候,艺术家蔡玉水需要脱下平日沾满颜料、泥料的工作服,作为一张“名片”参加招商引资项目的活动。艺术家介入社会行动,总会引人怀疑和遐思,有旁观者忍不住拿演艺圈内贴了金的明星投身公益的行为类比,认为“去国还乡”不过是资本者的理想和诗意。
如何真正进入到社会改造的体系当中,充分运用艺术家身份,推动着某些变革的可能?
这一过程显然太多不易,并且在中国当代社会这一特殊语境里,实践如此充满未知。
“为了我自己的艺术,我没有求过任何人,但为双泉,从筹拍电影到艺术小镇建设的落地,我是能求的人全求了”,蔡玉水看来,“艺术改变乡村计划不是我的绘画,不是我的雕塑,甚至都不是我的电影,单纯艺术来说我是可以做一场自己的梦,但真要把艺术改变乡村这个梦变为现实,一个人做,真的不够。”
火种与燎原:乡村建设者的孤独与归途
如果说蔡玉水是艺术改变乡村的一个火种,这几年,双泉镇村民明显感受到乡村振兴大潮带给他们的燎原之势。
从济菏高速双泉出口下来,驱车十分钟即到镇里,油菜花观景园区的路牌非常夺目。据双泉镇政府工作人员介绍,镇里交通网络发达,300多公里旅游环路村村相通,山山相连,园园相近。
自2012年起,当地镇政府按照“艺术+文化+旅游”的特色思路来发展双泉,除了万亩油菜花,双泉镇还根据季节变化,引导村民集体种植海棠花、向日葵、牡丹花、槐花,一到花季,整个双泉就是花的海洋,处处弥漫着艺术气息。每个周末来双泉的游客能达到万人以上。
在过去的2019年,双泉以油菜花观赏为突破口,先后举办了第七届油菜花旅游观赏节、第三届野酸梅观赏节、第五届牡丹花观赏节和第十二届樱桃采摘节等一系列春季赏花旅游节事,接待游客40万人次,实现旅游总收入3000余万元。
之前,产业曾是双泉这个山区乡镇最头疼的问题,如今,双泉进一步依托产业基础,本着“农业+产业+旅游”三产融合的原则,先后引进神秀谷、千博、美林、厚源四个田园综合体项目,这些项目进一步为这里的产业振兴扎下发达的根系。
让乡村与城市共生共长,是一个需要长期培育的过程,然而你不知道哪一天,多少年之后它就生根发芽,在适当的温度之下,它就长大成材了。
蔡玉水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每个人 ,都拥有两个家园,一个精神的家园,一个现实的家园。我们的苦痛,我们的困惑都在于精神家园与现实家园的巨大反差。我很开心,通過努力,让这两者在某些小局部有了微弱的改善,更开心的是,在前行的路途上我找到了让艺术回归自然,让心灵回家的路。”
回溯蔡玉水的艺术实践,很多人问,什么是艺术改变乡村的核和根本?
“艺术家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好和最朴素的东西,我+一个乡村就是艺术乡村,我+一个城市可能就是一个诗意城市,艺术家你走到哪儿,艺术就在哪儿。所以艺术家的点石成金,这是一个乡村焕发巨大魅力的重要的所在。”
蔡玉水与双泉镇的邂逅,是一场偶然,也是一场必然。他的作品,无论是雕塑、绘画还是电影,内在都有一股忧国忧民、关注人性、温暖人间的气质,所有作品都深深刻着蔡玉水的精神烙印。他关注的是现实世界,是时间空间,是大悲大苦,大慈大爱,人间百态,人性复杂,看的人不轻松,他自己更不轻松。
精英阶层需要夜空来畅想乌托邦,本地住户要求安装路灯来照亮农耕路。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式的乡村想象,遭遇村民的利益诉求和乡村的粗粝现实,并不奇怪。
如今很多投身乡村建设的人都戏称自己为“风口上的猪”——站在风口,猪都能飞起来。“文化是自然形成的,突然派一批人来,说是文化产业的带头兵,但莎士比亚几千年就一个,不能批量生产。突然来了一批,那太可怕了。”
与走马观花急功近利的乡建者们不同,蔡玉水很大程度上开始抛弃以往对现代性的追求,形成一种后现代语境下的“新乡村主义”——重新思考乡土,思考农业文明,乡村不再只是被启蒙、被改造的对象,而是亟待被寻回的精神根源。
乡村建设可看作是在工业化和城市化急剧扩张之后,对乡土价值的重新寻找。
他期待这样一种美好:“当农民不再代表阶层与社会地位,而是代表以土地为对象的职业,一种生活态度,我们终将诗意地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