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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 仰
1928年早春,汨罗江畔。
时任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五师第一团团长的彭德怀,正与共产党员张荣生、邓萍、李灿等人,秘密谋划惊天动地的平江起义。为了造就一批得力的骨干,他说服师长周磐,决意创建一所随营学校。周磐蒙在鼓里,以为这是为自己扩充实力,便欣然答应了。
那么,让谁来统管这所军校呢?彭德怀想到他的同庚好友黄石。黄石,即黄公略。如同石穿即彭德怀,都是颇有象征意味的名号。
一封彭德怀的亲笔信,连同黄公略的盘缠,次日悄然寄往五羊城。
黄公略收到这封信,禁不住热血沸腾。1927年12月,他参加了广州起义,失败之后,他一直在苦苦地探寻,下一步该怎么办?从信中,他意外地看到一线新的希望。不过,兴奋之余,他心头也袭上一片阴影:石穿如今官运亨通,地位高了,会不会一改初衷?
尽管疑虑重重,他还是不愿放过这个时机,在秘密与中共广东省委联系后,便约了黄埔同窗贺国中和黄纯一,匆匆取道上海,乘小火轮逆长江而上。
一路风波。简言之,黄公略几经辗转,抵达了第一团驻地。
两双扭转乾坤的大手,在南县握在一起。看黄石,瘦了,憔悴了,一场天花,改变了他英俊的面容,铁青的麻子嵌在脸上,增添了几分冷峻。看石穿,厚嘴唇弯成弓形,抿着笑意,透着耿直和稳健。
大革命失败的腥风血雨,使得一对挚友在重逢之后,竟陡然有了陌生感。黄公略只身赴约,让贺国中和黄纯一在外边等他的消息,也是多加了一份小心。
寒暄罢了,切入正题。说到创办随营学校,彭德怀一掌击在黄公略肩上:“黄石,你重任在肩,义不容辞!”
黄公略也很兴奋:“你说,怎么干?”
“我想,咱们这个军校一期半年,每期培训五百名学员。如何?”
“这么说,两年下来……哦!石穿,培训这么多军事骨干,你想当大军阀吗?”
“我想翻天覆地!”彭德怀将他拟好的军校章程递过去,“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要修改或补充的。”
黄公略默读着,表情犹如一块铁板。看到章程中赫然写着“打倒新军阀”,他的小麻子颗颗如铁砂,嵌在十分冷峻的脸上。他问道:“新军阀,指谁?”
彭德怀一愣:“这还用问,当然是蒋介石。”
“石穿,你野心真不小。”黄公略拍案而起,“你要打倒我们的蒋校长,这还了得!”
气氛骤然紧张,所有人都剑拔弩张地站起來。
黄公略突然变脸,出人意料。彭德怀“瓷立”在地上,半晌不语。继而,他喘一口粗气,手指着黄公略的鼻子:“你、你……你这个黄石麻子,我多年来信任的好朋友,竟然变成了蒋介石的龟儿子!”
在场的人都勃然变色。事情糟透了,核心机密让黄公略知道了,这就意味着你死我活。这时,张荣生转到黄公略背后,突然用一条毛条封住他的嘴,又猛地勒紧了他的脖颈。李灿趁机抓紧他的两只胳膊,使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黄公略挣扎几下,脸色发白,却不能发出声音。即将窒息而死之时,他用手指着自己的皮鞋跟。邓萍说:“放松些,让他出口气,他跑不了。”
彭德怀也赶紧说:“对,听听他还要说什么。”
那条紧紧勒着的毛巾松了些,黄公略喘了一大口气,将自己的一只皮鞋蹬下来,又就势倒在了地上。他说:“我有……组织介绍信,在这儿。”
张荣生用刺刀撬开他的皮鞋跟,发现里面藏着一张很小的纸条。纸条上写着毛笔字,上面涂着一层防水蜡。彭德怀拿起纸条仔细一瞧,是中共广东省委的介绍信,证明黄公略确实是中国共产党党员。
大家面面相觑,尴尬至极,继而笑作一团。彭德怀长长舒了一口气:“黄石,你这是干什么,开这么大的玩笑!”
黄公略被大家抬到椅子上,缓缓气才说:“石穿,你现在是国民党的团长,谁知道你的心会不会变?过去口口声声要实行三民主义的人,当了官就变心变肺,这种事我们见得还少吗?眼下,白色恐怖笼罩全国,我又怎能大意呢。”
一番话,说得大家连连点头。
彭德怀拉着黄公略的手,一脸愧疚地说:“黄石,对不起了。”
黄公略笑了:“这有什么,志不同而道不合嘛。”
说着,两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彼此铿锵有力的心跳,让人联想到平江暴动的战鼓咚咚。一种共同的信仰,让他们又走到了一起。
菜刀和牛
1930年冬,农民韦大牛当了红军。离开家门时,老爹弓着腰拄着拐棍,迈着小碎步送他到大门口,嘴唇颤抖了半天,却啥也没说出来。大牛知道老爹的心思,也知道这时说啥也没用,索性咬咬牙一跺脚就走了。
这一走,就跟着部队上了隆安战场。有生以来,头一回真刀真枪地玩命,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脊梁上一个劲儿冒冷汗。人趴在地上屁股撅得挺高,那杆大枪端在手上,还不知子弹怎么上膛。这个熊样子,气得连长直瞪眼骂娘。
韦大牛正不知所措,却见连长突然蹿起来,“咔!”一个立正,举手敬礼。来人是张团长。在韦大牛眼里,团长是个好大的官儿,当然惹不起的。他心里难免忐忐忑忑的,暗想:我的小命儿,就捏在他手上呢。
张团长看看大家,大声问:“马上要冲锋了,都准备好了吗?”
连长报告道:“是!都准备好了。”
嘿,看看这些七长八短的兵,看看这些老套铳和大刀长矛,这就算是准备好了?
眼下这百十号人,大都是放下犁耙不久的泥腿子,哪有几个会操枪弄炮的。而即将杀过来的对手,有不少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痞,可以说能打会藏也善战。
张团长端起望远镜,默默地巡视着前沿阵地,不由得紧锁了双眉。这一仗,如何能打得赢?想想看,此时驻守隆安的红军,只有两个步兵连、一个重机枪排和一个迫击炮排,拢共五百人,战斗力较强的也只有三百多人。而敌方呢?竟多达三千余人,在“小诸葛”白崇禧的指挥下,已经取道宾阳、武鸣,烟尘滚滚地扑过来了。 敌众我寡,可否退出隆安?
这隆安,乃右江水陆之要道,若此地失守,首府百色危矣。
显然,这一仗是非打不可的了。张团长心里清楚,他必须豁出性命来死顶,顶得住要顶,顶不住也要顶,哪怕是打到只剩一个人,也要死守住隆安要道。
这么说,似乎白军注定会取胜了?不,不是这样的。打仗,说到底打的是人心。论兵力,敌军当然处于绝对优势,而得人心的却是红军。每个红军战士,只要明白是为自己而战,这仗就还有打赢的希望。
下午3时40分,战斗开始了。敌军的重炮群猛轰老寿山和牛眠岭,将一些匆忙构筑的工事摧毁了,红军只能以沟壑和炮弹坑作掩体,跟敌人展开你死我活的争夺战。
头一批敌人扑上来,显然在试探红军的战斗力,攻势也不是十分凶猛,打了一阵便撤退了。在战斗间隙,张团长立马下令:“赶紧构筑工事!”
这些士兵,几天前还是穷苦老百姓,哪里会构筑工事呢。他们吆牛犁田很熟练,挖掩体可就发蒙了,一个个左顾右盼的不知咋干好。就这样子,谁看了谁不急红了眼,敌人一会儿又要上来,这一仗还能打赢吗?连长急得嗷嗷直叫,一个劲催促大家快点干。
韦大牛也不敢怠慢,赶紧甩开膀子挥锹挖土。干着干着,只听“当!”一声,铁锹碰上一块炮弹皮。好家伙,这块炮弹皮足有三斤重,看样子是一块好钢。他伸手捡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吹吹那上面的灰尘,把它拎在手上了。
班长瞪起眼骂道:“唉,你狗日的干什么?”
韦大牛低了头,小声说:“班长,这东西能打一把好菜刀。”
“扔出去!”班长吼了一声。
韦大牛吓得手一抖,炮弹皮掉地上了。
这吼声惊动了张团长。他走过来,问明了缘由,脸也沉了下来。这个屌兵,打仗时想的是什么,真是太混账了。他要严厉地训斥几句,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接着冷静下来想了想,便压下心头的火气,弯腰捡起那块炮弹皮递给韦大牛,说:“拿着吧,这一仗打胜了,给你做一把菜刀。”
韦大牛瞧着团长,不禁惊讶得张大了嘴,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家里没菜刀吗?”
“菜刀哦,菜刀有一把的,只是……太老了。”
“太老了?”
“就是,菜刀不好用了。家里穷,铜盆也漏底了。”
韦大牛怯生生地说着,接着弯下腰去,跟团长抬起一块大石头,放在没筑好的掩体上。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热,真是怎么也没想到,长官这么体谅士兵。
又听团长说:“打完了仗,我多給你些炮弹壳子,有钢的也有铜的,想法子捎回家去,打几把好菜刀,还有铜盆。”
“哎哟!我一个小兵,哪敢要长官大人的东西。”
周围的人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了。
笑声未落,张团长又沉下脸,语气冷峻了。他说:“韦大牛,这件事我答应你了,不过,我要严正警告你,这里不是捡破烂的地方。你看,敌人就要上来了,赶紧抢修工事!”
“是!”韦大牛学着老兵的样子,赶紧立正举手敬礼,腰却没有直起来。那只手笨拙地举上额头,活像孙悟空瞭望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敌军发起第二轮攻击。刹那间炮火纷飞,阵地上硝烟滚滚,仿佛是开了锅一般。炮火还未熄,张团长站在掩体里,举起望远镜观察着……
随即,他发出一声大吼:“打!”
顿时枪声大作。
这支队伍居高临下,尽管火力远不及敌军,还是把他们打下去了。然而,对方很快又扑上来了。张团长断然下令:“上刺刀!”
士兵们都明白,你死我活的肉搏战开始了。
就在这时,韦大牛往掩体里一蹲,双手捂住脸哭了。
“你怎么回事?”张团长双眼喷出了怒火。
韦大牛还能说什么,这个熊样子不就意味着怕死么。团长的枪口指向他,这可不是闹着玩,谁临阵退缩了,就地正法也不为怪。这时瞥一眼团长,韦大牛心一横牙一咬,反正也是个死,索性把想说的话说了吧。
“团长,我不是怕死。”他叫道。“我只是想,我死后能得到一头牛。”
“说什么,你要一头牛?”张团长不由得一怔。
韦大牛哽咽着:“我家只剩老爹一人,他、他已经耕不动田了。”
听了这话,张团长嘴唇抖动一下,想说的话卡在嗓子里了。他紧闭了嘴,眼圈儿有点发红,显然是动了情。时间紧迫,不能有半点犹豫了。他便大声说:“我听明白了,老爹已经耕不动田,我会给你一头牛的钱!”
本来嗫嗫嚅嚅的韦大牛,听了团长这句承诺后,胆子忽然就壮了起来。他握紧了大枪,含着泪花叫道:“团长,你下命令吧!”
张团长点点头,又对他说:“你跟在我身后!”
他说着,从牺牲的战友身边捡起一把刺刀,大吼一声:“杀——!”
随即杀声骤起。就在他跃出掩体时,韦大牛一把拉住他,叫道:“团长,你是指挥员,你不能……”
张团长被他拽了个趔趄,不得不停一下。这时,韦大牛端起刺刀一纵身,就大吼着跃出了掩体。这一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张团长紧追上去,又大叫道:“韦大牛,你不会打仗,跟我来!”
阵地上,敌我双方搅成了一团。在这场混战中,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奇怪的是,本来怕死的韦大牛,竟挺着那把带血的刺刀,像疯了一样厮杀着。凭着一股子蛮劲,这个不会打仗的汉子用刺刀捅,刺刀捅弯了,就抡起枪托砸,枪杆砸断了,索性用石头。他没有死,绝对是侥幸了。
这一仗,竟然打出了奇迹。是的,这真是奇怪的事,兵力占绝对优势的白军,竟败得很惨很丢脸。平心而论,红军也只能说是险胜。不过,即使是胜不了,也只是一次挫折而已。战争的终极胜负,毕竟取决于人心的向背。
就这样,韦大牛在战火中锤炼着,很快学会了打仗,后来还立了两次大功。不过,一把菜刀和一头牛的故事,就成了大家后来的笑谈。 娄山关
1935年2月26日,大娄山。
天未亮。我看见那黑黢黢的双峰,就犹如蒋介石突兀的一对老拳。一弯吴钩月,又如战神之斧迅猛地劈下来,劈下来……
伴随着轰隆隆的爆炸声和鬼泣神惊的大厮杀,这对老拳的虎口相对处裂开了,这就是娄山关。关隘中乱云飞渡,一如汹涌而出的血浪。
血浪中跳出一支哀兵。走在前头的,是红三军团参谋长邓萍。邓萍身后跟着号手耿长锁,跟着断断续续的或伤或残又都是疲惫不堪的士兵们。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娄山关,经过六次鬼泣神惊的大厮杀,终于被前仆后继的红军攻下来了。看海拔1447米的点金山主峰上,呼啦啦飘扬着的红军的战旗。这就是说,从川南到黔北的一线生路打通了,而无险可守的遵义城几近囊中之物。这,该是多大的喜事呀,可他们为什么不欢呼雀跃?
看山口紧要处,威风凛凛地矗立一人。他双手叉腰一动不动,偌大的身影被月光夸张地映上石壁。他沉默着。猎猎长风,鼓荡着他的征衣,右臂上的布条随风飘飞,那是被炮弹皮撕出来的。阵地上,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投向他。此时,他像个锤击铁铸的雕像。
是的,他的背有些驼,让人想起当年那个背煤挑土的苦力;再瞧瞧那刚烈不屈的目光和向下紧抿着的弓形厚嘴唇,便知道他是彭德怀──红三军团的军团长。
山高路远坑深,
大军纵横驰奔。
谁敢横刀立马,
唯我彭大将军。
——倘若那雄关漫道上的高崖就是历史的回音壁,我想它定然会响起毛泽东这铁血诗篇吧。君不闻,霜晨月冷,长空雁叫,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那该是何等的惨烈与悲壮!
而此时,哀兵们缓步来到这位军团长面前,也都沉默着。军团长威严的目光扫视一下,便落在耿长锁背着的那把军号上。
“怎么回事?”
耿长锁脖子往旁边一拧,不吭声。
怎么说呢?从25日下午开始,红军一批批冲向关口,又一批批倒下去。特别是在争夺点金山的恶战中,第十二团、十三团与黔军展开殊死的肉搏……耿长锁第六次举起冲锋号,牙齿磕在号嘴上砰砰作响,浑身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这是怎么了?他不害怕,当然。
可是,这号声一响,不是让最后一批人也豁出命去了吗?
耿长锁犹豫了一下。虽然深知军团长的大智大勇,也明了军团长派部队进行正面攻击的同时,又命令第十团和第十一团迂回两侧去发动袭击,然而,他还是下意识地犹豫一下。这时,听到挺立在炮火硝烟中的军团长一声怒吼:“冲锋──!”
是的,他听到了。这吼声如虎啸雷鸣,当时就在他耳边炸开。
军令如山。他不能再犹豫,他用牙齿狠狠咬一下号嘴,便鼓起丹田之气……这时,反扑的敌人抢先打响了战斗。他的军号呜咽一声,随即激越地响起来,红军战士拼死冲上去,展开又一场血肉横飞的格斗。
战争真是瞬息万变。分秒之差,不能抢先发出冲锋的号令,这无疑会影响士气的,尽管娄山关已经被拿下来了。
而此刻,耿长锁负荆在军团长面前,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听到军团长短促而低沉的一声:“绑起来!”
耿长锁手中的大砍刀铿然落地。它,已然是凝着鲜血的断锯。军团长弯腰捡起它,对着惨淡的月光瞧了瞧,大大小小一连串的月牙映入他的眼中。刀的主人,在料峭的春寒里微微颤抖,他的军衣已撕扯得丝丝缕缕,湿乎乎地散发着浓重的汗气和血腥味。那把铜号,锃亮锃亮地在他的背上閃动着,仿佛即刻就要跳起来了。
再看军团长双眼,似乎悄然泛出了泪光。然而,他那弓形厚嘴唇还是紧紧地抿着。莽汉子耿长锁被绑在大树上,以为自己就要被枪毙了。他想不开,就嘶哑地叫道:“石穿,你这没有人性的家伙!”
石穿是彭德怀的号。耿长锁如此叫骂,就不怕愈发激怒了他?
这让人想起七年前的他——那个小耿长锁,那个十二岁的孤儿。他,跟着彭德怀举义平江、重上井冈,继而北上长征,记不清闯过多少枪林弹雨,也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生死至交,可以说重于手足之情。有缘于此,众多眼睛都在热切地期盼着,期盼着军团长嘴里吐出一句:“松绑!”
然而,彭德怀却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就在这时,军团参谋长邓萍赶上来,轻声说:“石穿,耿长锁吹号只是犹豫一下,也不算是贻误战机吧……”
言外之意,耿长锁没有死罪。这个屡立战功的莽汉子,早就该当个连长什么的了,可他宁愿当个老号兵与彭德怀常相厮守。实际上,他是彭德怀的贴身护卫。唉,这个护卫现在却被绑起来,让人担心彭德怀一怒之下真的枪毙了他。
邓萍又说:“石穿,这事还是由我来处理吧。”
彭德怀停了脚步,默默地盯着他的老搭档。月影中,邓萍的面颊愈发显得瘦削而棱角分明,双眼也愈发显得深邃而明亮。他俩当年和滕代远、黄公略等人一起领导了平江起义,这么多年来总是配合默契的。
邓萍传令:部队原地休整,天亮以后打扫战场。对耿长锁呢,他走过去松了绑绳,却严厉地下令:你原地不动──反省!
耿长锁像树桩子一般,默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残月下,官兵们大都躺在地上了。他们大获全胜,却很难笑得开心。伤亡太惨重,有人还抱着战友尸体饮泣不止。
邓萍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彭德怀坐在暗处一块石头上。
“石穿!”邓萍柔声唤道。
彭德怀不语,在暗中默默地流泪。这个赴汤蹈火死也不眨眼的硬汉子,在默默地流泪。是的,为了拿下这该死的娄山关,我们的人伤了多少又死了多少呵。作为这个军团的指挥员,他不能不心如刀绞。
邓萍挨着他坐下来。这时,听到他像孩子一般委屈地哽咽着:“耿长锁,他说我没有人性!他……”
“你绑了他,他骂了你,这还算是公平的嘛。”邓萍故作轻松,半开玩笑地伸手拍了拍老搭档的后背。 彭德怀粗重地叹口气。
那一弯吴钩月,此刻悄然栖落在他的肩头。又一阵山风卷着血腥气袭过来,呜呜呜的仿佛裹挟着鬼哭狼嚎。
彭德怀肩上,那一弯残月仿佛也颤抖了。这时,听得邓萍由衷地沉吟道:“月是故乡明呵!”
于是,他心里不由得伤感起来,低声说道:“邓萍呵,我真想回老家,不打仗了,我想去种田。”
遥想老家,乌石山上的弯月悄然化作一把老镰,悠然挂在茅屋土墙上。夜凉似水。夜色如纱。夜的歌儿,是撩人睡意的蛐蛐儿叫,是轻轻转动的纺车声。纺车前,燃着昏黄的一豆油灯。那灯光柔柔的,罩住了摇动纺车的母亲。母亲的影儿映在墙上,又总是在“嗡啊、嗡啊”的纺车声中摇呀摇的。
记得,彭德怀小名叫钟伢子。钟伢子喜欢瞧母亲纺线。“嗡啊、嗡啊……”母亲摇动着,便有一条长长的棉线从她手中牵出来。灯影儿很会编故事,让那条线悠悠地牵出一头牛,在墙壁上晃呀晃呀地走。牛的后边,想必跟着耙田的父亲了。父亲还没露面,墙角的小老鼠抢先探出尖尖的小脑袋。暗影中,一贫如洗的家庭便有了生气:耙田的牛儿走呀走的,便走入梦里。半夜醒来,又见母亲在织布。土墙上又有小老鼠在跑,“咣”的一声窜过去,又“咣”的一声窜过来。随即有猫儿去抓那小老鼠,抓来抓去的总是欲擒故纵。
唉,这令人眷恋的情形,会不会闪现在彭德怀的脑海里?身为军团长,他在血雨腥風的战场上,只不过说了句伤感的话罢了。种田好,种田人也许最富有人性,然而,没有这血肉横飞的厮杀,又怎么能改天换地?
看看天色,彭德怀就一挺身站起来,对他的参谋长邓萍说:“打扫战场吧,准备攻打遵义城。”
邓萍传令去了。他的脚步,踏着一脉浮上山口的曙色。走过耿长锁身边时,他喝问道:“想通了吗?”
耿长锁的脖子一拧,不吭声。
邓萍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笑,又说:“交出你的军号,下连去。”
耿长锁一听这话,嗷的一声跳起来:“谁说的?”
邓萍也不再理会他,快步去了。耿长锁情知理亏,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军团长。他的认错方式也真特别:一只手拿着那把断锯似的大砍刀,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锃亮的军号,用嘶哑的嗓音叫道:“石穿,你让我交出军号,就是让我自杀!”
彭德怀怔了一下,盯住他喝道:“混蛋!你能分秒不差地给我吹响吗?”
耿长锁“咔!”一个立正:“军团长,下命令吧!”
第二天,也就是当年的2月27日,又一场恶战开始了。彭德怀缓缓举起右手,扫了身边的耿长锁一眼,又猛地以千钧之力压下去──
耿长锁的军号,骤然而又准时地吹响了。随即,红军战士如山呼海啸一般,冲向硝烟弥漫的遵义城门……
我仿佛看见,脸色铁青的耿长锁举起军号时,伴随着一声异常响亮的嘶鸣,一股血线从喇叭口迸射而出!
遵义城下
1935年2月27日,遵义城下。
一条河,将城郭分为新城与老城。东为新城,无城墙;西为老城,内外壁垒高筑,易守难攻。
黄昏时分。红十一团打头阵,攻取老城的激战开始了。红三军团参谋长邓萍亲赴火线,挥起驳克枪扭头对战士们大喊:“跟我来!”
国民党俘虏兵余发,在战壕里缩着脖子抱着大枪,像是没听见指挥员的号令。这时候,激越的冲锋号声已经响起来……
邓萍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很快就消失在炮火硝烟中。然而,余发没有跟上去,他像瞎子一样踅了几步,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第一次攻城失利,红军部队只好退回战壕。余发穿着撕去标志的国民党士兵服,还抱着大枪趴在原地,屁股撅得老高。有人朝他的屁股踢一脚,哈哈大笑。
听得一声呵斥:“不许这样!”
余发闻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发现来人是邓萍参谋长。参谋长神态威严,声音凌厉:“你怎么回事?”
余发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闭了双眼原地不动,此时只觉得脊梁一阵发凉,就等着脑门上“砰!”地挨一枪了。在他的老部队,这种处理没什么好说的。不料,参谋长却叹了口气,蹲下来,口气也变得柔和些了。
“喂,你多大了?”
“十六。”
“家里有什么人?”
“娘。”
“爹呢?”
“死了。”
“怎么死的?”
“挨了老蒋的炸弹。”
沉寂。过了一会儿,参谋长说:“知道咱们是什么队伍吗?是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打老蒋的队伍。”
“哦。”他抬头看看参谋长,不知说什么好。
参谋长不再说什么,伸出手掌拍拍他的肩头。手劲挺大的。这是一双穷苦人的手,老茧重重,粗糙如锉;再看衣裳,单薄而褴褛,沾染着鲜血沾着泥土;瘦削的身子,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怎么看,他都不像个长官。
然而,他真的是红三军团的参谋长,不由你不信。
余发双手捂住脸,哭了。这个懵懵懂懂的苦孩子,明白他真的走进自己人的队伍中来了。扛枪是为啥子,又为啥子打仗,他好像有些懂了。
战斗再次打响时,邓萍参谋长又振臂大呼:“跟我来!”
这一次,余发一咬牙跟上去了,尽管双腿发软,心里紧张得不行。炮火纷飞,硝烟弥漫。只见参谋长像一只疾飞的鹰,在弹雨中扶摇而起……
跟在他身后的余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胆量,竟然也攀上了云梯。
“轰!轰轰……”敌人的手榴弹成束成束地凌空爆炸。几架云梯被炸断了,连同登城的战士们,一起摔在地上。
余发砸在一个战友身上,伤得不重。他爬起来,发现这个战友的头被炸掉大半,脑浆四溅。他吃惊得用手捂住嘴,这才没叫出声来。
这时,城头垛口有个敌人探出头,端起枪向下瞄准。余发一下子红了眼,抬手就是一枪,也许是碰巧,这一枪正好打中,那个敌人一头栽在垛口上,手中的大枪坠下来。 “啊!我打中了!”余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忘情地跳起来,脱口大叫。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跃起,猛扑在他身上。紧接着,一颗手榴弹在他身边轰炸了。
这个扑在他身上的人,竟然是邓萍参谋长。
余发忘了害怕,兴奋地说:“参谋长,我打中一个。”
邓萍赞许地点点头,又严厉地喝道:“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快撤!”
他们撤到战壕里之后,余发仍觉得热血沸腾,勇气倍增,他忍不住对身边的人说:“嘿!我打中一个!”
一天之内,余发由一个俘虏兵、怕死鬼,奇迹般一跃而成为勇士、班长。
恶战再度掀起之前,邓萍挺身站在阵地前沿,端起望远镜观察城头的敌情。突然,一颗流弹击中他的头部。他的身子猛地一抖,倒在红十一团政委张爱萍右臂上。殷红的热血涌出来,染红了老战友的衣襟。
张爱萍抱住他,急切地呼唤着:“邓萍同志!邓萍同志!”
邓萍不语,凝眸远方。头上的鲜血淌到胸前,渐渐凝固了。悲痛和愤怒,堵塞了余发的喉咙。他哭不出来,双眼已经充血;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次可不是因为害怕。
冲锋号又响起来,余发狂吼一声:“冲啊——!”
就这样,余发舍命冲上去,战友们都舍命冲上去了……
终于,弹痕累累的红军战旗,迎风飘扬着插上遵义城头。
大 雁
1935年秋。大草地上空,雁翅馱着残阳,缓缓融入晚霞中。
每当回眸长征岁月之时,这血色霞光就会浮现在郑铭凡将军眼里。确实如此,那种刻骨铭心的悲壮,令他永世不能忘怀。
穿越时空,他在深沉的回忆中,向来路眺望着。
一群大雁飞来。这些有血有肉有哀鸣的生灵,飞成一个大写的“人”字。在黄昏的长空中,渐渐地临近了,临近了。在步枪的准星前缓缓移动着,穿过一道铅色乱云的缝隙,从容不迫地向前行进、行进……
秋风中,那些沉重而有力的翅膀有节奏地拍动着:“扑!扑!扑!扑……”
恍然若现一位伟人,迎风伫立在时光深处,正高声吟咏道: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若干年后,当郑铭凡站在联欢晚会舞台上,面对满场身穿迷彩服的子弟兵,放声朗诵当年毛泽东这首词时,他竟然泣不成声了。
回想起来,那是川西北大草地的秋季。准确地说,是1935年8月21日。接连不断的艰苦行军,接连不断的浴血厮杀,接连不断的伤亡和疾病,已经使红军官兵疲惫至极,濒临绝境了。
昨日激战在凌晨,今日激战在黄昏。敌人的马队犹如一阵疾风袭来,战斗在仓促之间就打响了。硝烟散去时,那肆虐的铁蹄了无踪影,而血战之后的草地已经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秋风瑟瑟。残阳如血。
郑铭凡拖着被敌人枪弹咬断的左腿,在一位女战友的搀扶下,拄着他的大枪,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有热汗滚下脸颊,有鲜血滴落在地上。实在走不动了,他就说:“让我歇一会儿吧。”
说罢,又引颈眺望烟雨迷茫的前方。
他们那支被打散了又聚集起来的队伍,此时也犹如艰难移动的雁阵,行进成一个大写的“人”字,缓缓地、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地,进入茫茫大草地的深处。
现在,留守在郑铭凡身边的战友,也只有这个瘦弱的女卫生员了。又走了几步,她喘息得似乎比他还厉害,浑身满是汗水和泥污。
他又说:“咱们再歇歇吧……”
她又扶他坐下来。受了重伤的左腿打弯时,就像有一把钢锉刀在腿骨上狠狠地锉一下。在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狼似的嚎叫一声。
这时,一只悲雁的长鸣声,从云雾里传下来。云层很厚很低,而这只孤雁就飞行在云层下,它仿佛是驮着沉重的云块,低低地飞过来。
一阵压抑不住的饥饿,伴着伤口的疼痛袭来,郑铭凡下意识地吞咽一口,他再度举起手中那支步枪……
这时,女卫生员就坐在他身边。她那望断长空的双眼,不由得盈满了泪水。当他缓缓扣动扳机之时,她脱口叫了一声:“别!”
他又放下枪。两人心上似乎有一种默契,都不愿看见那只孤雁坠落下来。
下意识地,他伸手在身上的干粮袋里摸索。不是不知道,这种摸索只是徒劳的。这条干粮袋瘪瘪的,就像他的空肠子,哪里还存得一星半点的米?没办法了,此刻也只能闭了眼,生硬而无情地说道:“你走吧!”
“不!”她一怔,只吐出一个字。
“你快走吧。你活着,就算是咱俩都活着了。走!”
“不!”
一瞥之间,姑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姑娘说,咱俩从小就在一起,从来是生死相依的,你怎能让我一个人走?如今,就是死也死在一起。他听了,就摇摇头,说可不能这么想,你没有受伤,你还有点力气,你能够走出这该死的地方。走吧,走!好日子还等着你呢。说着,他又觉得自己眼前模糊起来。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有些烫手。赶紧打开随身的药箱,却搜不出一点降温的药,就慌得哭起来。她说:“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他苦笑一下,凝视着她决绝的眼神,心头不由得颤抖了。于是爬起来,说:“我走,走一步是一步。”
她就笑了,带着泪。她挽起他的一只臂膀,趔趔趄趄地迈动了脚步。
走不过一箭之地,就发现前面卧着一人。
她放下他,紧走几步,在这个人身旁蹲下去。他听见她惊叫一声:“啊!”
显然,她认识这人。她急忙摘下身上的水壶,喂了他一口水——焦渴得嘴唇干裂的她,居然还留着几口水!
她的双手颤抖得很厉害,在自己的干粮袋里掏摸半天,竟然拿出一只小土豆似的菜团子。
菜团子送到垂死者的嘴边,不知为什么又停住了。郑铭凡默默地看着她,发现她在犹豫着,犹豫着,又伸出一只手,撩起这人的衣襟瞧瞧他的小腹。 “啊!”她叫了一声,就跌坐在地上,哭晕了。
过一会儿,她慢慢反过身回到郑铭凡身边。这只唯一的菜团子,就硬塞在郑铭凡手里了。她逼迫他吃下去,说什么也要吃下去。
郑铭凡困惑地问:“你怎么不给他吃了?”
她摇摇头,这就是说没必要了。
然后,她擦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又将他搀扶起来,往前走。
经过垂死者身边,郑铭凡固执地停下脚步,低头仔细看看他。这个形销骨立的人,怎么这么面熟呢?再仔细辨认一下,他也吃惊地“啊!”了一声。
原来,这个人是姑娘的亲哥哥。
她和哥哥不在一个连队。郑铭凡也是许久没见到他了。不过,他们毕竟从童年起就是伙伴,一起跑出来跟红军打过湘江,又一起走上万里征途。
郑铭凡悲痛极了,恨不能把菜团子吐出来,再塞进哥哥嘴里去。他吼道:“咱们要想法子救活他呀。你,你这是为什么?”
这是一句傻话,其实不必问为什么。
撩开哥哥的衣襟时,她发现他小腹的伤口烂成大窟窿,有许多蛆虫在里面乱爬,已经救不活他了。于是她狠下心来,要用唯一的菜团子救活另一个人。
而此时,哥哥一息尚存。妹妹就哭着问:“哥啊,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哥哥嘴唇颤抖着,用尽力气吐出最后一句话:“我、我好想……活着!”
说罢,他的双眼却闭上了。郑铭凡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团火似的燃烧着,燃烧着。本来,受了重伤又掉了队的他,觉得自己走不出大草地了,因此想早点一死了之。而此刻,他咬紧牙关对自己说:“你不能死,你活着,她的哥哥就活着。”
于是,他一只手拄着大枪,一只手扶着姑娘肩膀,咬紧牙关迈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饥渴、枪伤和病痛,使他浑身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这种感觉,定然是使人痛不欲生的。然而,他拼命吼出一句:“活……一定要活下去,走!”
他,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了,几乎是在机械地迈动脚步。在他的耳畔,似乎继续着雁翅有力的拍击声:“扑!扑!扑!扑!扑……”
爷爷说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这把骨头就要扔在长征路上了。怎么也没想到,我还能爬起来,拖着一条腿再渡赤水,又翻越了大雪山……
我们那个团,已经在征途中损失过半。这次战斗,仍是“牵牛鼻子”,伤亡又该有多大,可想而知。敌人在凶猛地追击,大有鲸吞之势。为了掩护大部队隐蔽和转移,我们三分队就像一条“缰绳”,紧紧地牵制追来的敌军。
是的,我们在舍命狂奔。老蒋的飞机果然中了计,风驰电掣地追过来了。那一串炸弹落得又狠又准,只听“轰!轰!轰……”一连串巨响,我被地上腾起的烟云托举到半空去了。
“牛犊!牛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惚中有游丝般的声音飘来。我觉得,我的魂儿被那条颤动的丝线牵拽着,不舍地牵拽着,不让我飘落到黄泉路上。
我感到眩晕、痛苦和焦渴,就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弹坑里,牙齿啃着染血的泥土。我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血沫子不断从嘴里喷出来。
“渴!”
我想我是叫了一声,却听不到一丝回音。就本能地张着嘴,吸吮湿漉漉的东西。意念之中,那不是鲜血和泥水,而是……是什么呢?
是俺娘熬成的红薯面糊糊?似乎是。
“牛犊!牛犊!”
娘啊,娘怎么又在呼唤我的小名呢?
小时候,娘说我是一头牛犊子,就是吃草也能长大,长大了又能像壮牛一般拉犁耕田,养家糊口。
有一年秋天,老家遭了旱灾,石头冒烟,草木枯焦,畜生都没吃没喝了。听人说,“当兵吃粮,个把月邮回家几块光洋”,我就动心了。不能不动心,人总得活下去。临行时,娘熬了一碗红薯面糊糊,端给我,说:“这年月兵荒马乱的,牛犊你……”说着,一串眼泪就落到碗里去了。我接过碗,也忘了让娘喝两口,噘起嘴往碗里吹了吹,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一碗热糊糊入肚,烫得我在地上蹦了几蹦。我大声叫着:“俺给娘挣光洋去!”
那年我才13岁。我加入红军的队伍后,才懂得为穷人打天下的道理。
娘的红薯面糊糊,在我的肚里垫了底,让我有了底气,也有了骨气。我苏醒过来时,还恍惚觉得眼前烟火未尽,娘恍然还浮动在眼前。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怎么会产生这种幻觉呢?娘,还把我抱在怀里摇晃着,焦急万分地呼唤着。
“牛犊啊,牛犊!你睁开眼瞧瞧,娘抱着你呢。娘给你做了这碗热糊糊,快喝一口吧。”
我真的喝下去了。直至神志清醒时,才知道喝的是什么。
娘的召唤是一种神奇的力量。这种召唤,能让人起死回生,让希望复萌。就这样,我在冥冥中被娘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苏醒过来后,我吐出嘴里的泥水,睁开眼观察一下,只见横躺竖卧着伤亡的战友们,有的身子还在抽搐着,有的抱着自己的断肢嚎叫。我身边的六班长李有田,抱着几天前缴获来的无线电台,脑袋被炸弹削去了一半,白白的脑浆,红红的热血,混在一起往下流淌。他是我的老乡,当年跟我一块儿跑出来。此刻,他剩下的一只眼还睁着,死死地盯住我。
他要告诉我什么?
想一想,有些明白了。咬紧牙关撑起身子,一阵剧痛袭来。我听见自己惨叫一声,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的。就这样,用双手抠着染血的土地,一寸一寸地往前爬行、爬行。
我的左腿是從膝盖处被炸断的,还剩下一大块皮连着,这样拖拖拉拉的也真碍事,犹豫了一阵,只得举起手里的刺刀。
一刀砍下去,眼前一黑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打天下,实在是无数人流血拼命的事。如今想起来,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当时,再度苏醒过来的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又咬着牙拼命往前爬。终于,我爬到李有田身边,伸手拉过他怀里的无线电台……
是的,我发报了。按照上级的指令,我进一步给敌军造成错觉,让他们以为此处就是红三军团指挥部。我也懂得,敌军未必凭着这一份截获的电讯就轻信,但是,还有难以置疑的事实证明:红军主力突然从平桥、鲁班场挥戈北上,经茅台三渡赤水,再入川南,正欲北渡长江。 这样一来,老蒋就不能不调动重兵进行围追堵截了。
当然,我不是老蒋肚子里的蛔虫,他要怎么干,我可不大清楚。我发完电报又昏迷过去了。我们的大部队在敌军上当后,立马神速地回师东进,经二郎滩、九溪口等地四渡赤水,再进至遵义,随即南渡乌江,将追兵远远地甩掉了。这,也是我当时连想也想不到的。
红军回师东进的时候,我正躺在担架上随军行进着。昏昏沉沉的,我竟然在这时做了个好梦。梦见娘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薯面糊糊,乐呵呵地说:“吃上啦穿上啦,快要娶个媳妇抱孙子了。”
好日子可真是来之不易。
大黑骡子
这是1935年8月的一天,在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险恶的连接地带。一抹残照如血,横贯了萧瑟而又凄迷的大草地。
一支疲惫不堪的哀兵,在沼泽地边缘小憩了。炊事班长老麻子,蹲在大铁锅旁边烧开水,又瞧一眼十几步外的大黑骡子。浑身汗渍的大黑骡子,低垂着头站在草地上,身边有个牵着缰绳的男孩。男孩很瘦,细高的个头,看样子十二三岁。
“竹竿!”老麻子嘴角叼着烟袋,叫声和辣烟一齐喷出来。在暮色中,他像一尊点燃了引信的土炮,而那颗光头就像从脖腔子里钻出的炮弹。叫竹竿的男孩正发愣,土炮就嘶哑地响了:“竹竿!你忘了该干啥了?”
竹竿打个激灵,赶紧抖动手里的缰绳,大黑骡子会意地卧下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又站起来抖了抖浑身的尘土,接着就跟着他走了。不远处就是洼地,有水。
大黑骡子喝水。男孩又困又累地倚靠着它,有些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地,人和骡子都往下沉、沉。待他惊觉到危险时,晚了。淤泥没了腰,这才大叫起来。
而此刻,老麻子正打着寒战,将身子贴近了灶火,几近半昏睡状态。灶火从柴草上爬过来,燎着了他的衣襟,而他还浑然不知。猛听得竹竿一声大叫,他一下子就惊跳起来,身上带着烟火奔过去,喊着:“快抓住骡子尾巴!”
男孩赶紧扑腾几下,一伸手抓住了骡子尾巴。老麻子嘴里打一声呼哨。大黑骡子竖起耳朵,打着喷嚏猛向前蹿去。于是,男孩就像一条鲇鱼从泥水里钻出来。
大黑骡子又一次救了这个小红军。
上一次,负伤的竹竿走不动了。军团长彭德怀看见了,跳下坐骑将他抱到骡子背上。他呢,心安理得地在骡背上睡着了。为这事,老麻子骂了他好几天。
在红三军团,谁不认识这匹大黑骡子呢。长征开始时,这家伙有多么威风:目光如电,四蹄生风,扬鬃炸尾,跑起来如腾云驾雾一般。可是,还不到一年,它已经伤痕累累、疲惫至极了。老麻子心疼这匹骡子,就像心疼他儿子一般,如果你想要骑上它兜兜风,瞧老麻子那锥子似的目光——哼,你敢!
这会儿,竹竿儿搂住大黑骡子的脖子,含着泪默默地亲热着。
大黑骡子,老哥!
在竹竿心目中,大黑骡子就是他的老哥。夜里,竹竿就偎着骡子肚皮睡觉。这骡子也懂事,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卧在地上,为小老弟遮风挡雨。
一觉醒来,骡子浑身湿乎乎地散着热气,还在为竹竿遮挡着凄风苦雨。这样恶劣的天气,不必担忧敌机来轰炸了。老天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着,或许也可怜这些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的苦命人。他们,就这么趔趔趄趄地,跌跌爬爬地,就这么搀搀扶扶地,一步一步地,顽强地走着,跟着被弹火撕破了的军旗。
就在军旗下,跋涉着穷苦人出身的彭大将军。他那青筋虬盘的大手、微驼的脊背和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看上去就是个穿军装的老农。他拄了一根棍子,在队伍前头吃力地迈进。竹竿牵着大黑骡子,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竹竿,还不快去!”彭德怀回过头喝道。
不能拖延了。按照军团长的指令,他要牵着大黑骡子返回去,把发着高烧的老麻子驮上。这支队伍后边,老麻子拄着烧火棍弓着腰,身上还背着一口大铁锅,哆哆嗦嗦地迈动着瘦腿杆子。疟疾和咬噬着肋骨的弹片,让他不住地呻吟、颤抖着,看样子快要不行了。
竹竿牵着骡子来了,有点害怕地说:“麻子大叔,是军团长让我……”
话还没说完,老麻子就斥骂起来:“混蛋,马上给我牵回去!”
牵回去或不牵回去,反正都是要挨骂的。竹竿感到很委屈,只好默默地抹眼泪。这时,就听得“扑通”一声,老麻子一头栽在地上了。
两个兵把老麻子抬起来,用绳子绑在大黑骡子背上。老麻子昏迷不醒,背上还扣着大铁锅,就这样继续往前走。
走呵,走。走过黑夜,天晴了。可是,敌机飞来了。竹竿赶紧抖动缰绳,让大黑骡子快些卧倒。这时,一串炸弹落下来,顿时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大黑骡子被炸断两根肋骨,疼得它浑身直哆嗦。大铁锅也被炸碎了,却救了老麻子的命。
锅没了,野菜也煮不成了。饥饿和伤痛,把人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看着都要支撑不住了。这时,从队伍前头传来军团长的指令:杀了牲口,把肉平分给每个人!
“什么?”老麻子听了,一下子暴跳起来。
其实,他只是从担架上翻下去了。然而,竹竿敢断言,这确实是暴跳。你看,他佝偻的身子一挺,脖子猛地往上一伸,脸变成一块生锈的铁板,斑斑点点的天花疤痕都充了血。他的嘴唇哆嗦着,却又哽咽了。突然,他大喘一口气,嚎叫道:“先杀了我吧!”
这天夜里,老麻子紧贴着大黑騾子躺下,怀里搂着又冷又饿的竹竿,用他特别热的体温暖着这个男孩。没人敢对大黑骡子下手,连军团长也只能摇摇头作罢。他,跟随彭德怀举义平江、上井冈、过湘江、夺遵义,一路舍生忘死打过来,虽说只是个炊事班长,却也能够跟彭德怀平起平坐。谁敢惹他?
这一夜,竹竿睡得特别暖和,还做了个好梦。究竟梦见了啥,他没说。后来,他当了师长,在回忆这段往事时,他哭红了双眼。他告诉我们:
“天亮时,耳边响了两枪,我惊醒了。一看,啊呀!谁把大黑骡子打死了?赶紧推了推麻子大叔,他还握着青烟未熄的手枪,太阳穴上有个喷血的窟窿。”
老麻子自杀了。他,就这样牵着大黑骡子,到另一个世界长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