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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敲针作钓钩”中的稚子到底是谁?
晒娃是可以晒得很有意义的。对一个亲近生命孜孜探究,里面必有对人性和人世深刻的兴趣。假如一个写作者对身边的人都没有研究的兴趣,那么他对他人的兴趣也很可疑。作为写作者与非写作者不同的地方大概是,他们往往就顺便把这些兴趣和观察写了下来。
所以古代诗人也写晒娃诗,也有各种各样的晒法。有一些,似乎像现今课外班上等候的妈妈们在互相交流,只不过,课外班门外的父母们聊的是自家儿子奥数比赛有没有进入决赛,而当年诗人们的攀比,似乎要务虚一些,多数是天资高低,学识长短。
陶渊明就是其中比较老实、示弱、没有虚荣心的一个。他的晒娃诗写得过分低调: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责子》陶渊明)
陶渊明是40多岁时写的这诗,他自称两鬓头发都白了,皮肤也松驰了,虽然古人寿命短,普遍早衰,但陶渊明似乎是老得比较早,才在40多岁头发就白成这样,也或许,这种自我描写是对于后面责子的一个铺垫:
阿舒16岁了,懒惰无匹,阿宣快15岁了,也不爱读书,雍端13岁了,
连数数都数不清,通子9岁了,成天只知道吃。还有一个儿子陶渊明没写到,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么一罗列,我们做读者的难免会联想起作者那一头白发,更感到孩子们太不懂事了。于是他也心灰意冷,命就是这个命了,喝酒吧。
陶渊明就这么把自己的软肋露出来了,别人可没对他客气。几百年后的李商隐,也写了一首晒娃诗,明里暗里把陶渊明给压了一头。李商隐的儿子叫李衮师,也许确实是聪明,据李商隐写诗介绍:
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岁知名姓,眼不视梨栗。
……
芭蕉斜卷笺,辛夷低过笔。
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
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
……
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
(《骄儿诗》李商隐,节选)
全詩过长,省略去的部分,是在详细地描述李衮师何等优秀。李商隐写这首诗的年纪,比陶渊明写《责子》诗时还年轻一点,接近40岁,而自身状况似乎跟陶渊明很相似:“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瘦得连虱子都嫌弃了。
然而与陶渊明大不相同的,则是他对儿子的态度。
暂忽略他对儿子衮师长篇累犊的赞美,我们只看前面几句:“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四岁知名姓,眼不视梨栗。”想必您也看出来,前有陶渊明谴责自己的儿子不识数,只知觅梨栗,李商隐这是说:我儿子才四岁,数学已经比你十三岁的儿子还好,更比你九岁的儿子强,他眼睛都不朝那些庸常食物去看一眼。这个“存天理灭人欲”的儿童有更高追求:他一会儿以古书上的典故评价客人,一会儿看大人临写碑帖,成熟得不可思议。
李商隐如果在今天,则犯了晒娃界一忌:强压别人一头,好似一个人说,我儿子考不及格,另一个人马上接腔说,我儿子本班第一。
再说另一个晒娃常家,杜甫。杜甫晒娃的方式可谓不卑不亢,既没有李商隐的得意忘形,也没有陶渊明的妄自菲薄。他可能是最热衷于在诗中写孩子的诗人,有很多写到儿女的诗句,都沉郁深情,实在令人难忘。
他写女儿。笔下柔情又加悲情。生病的时候,是“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久别回家时,是“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他的女儿显然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但他太穷了。愧疚,贫病,使他不但没有办法“富养女儿”,他家“恒饥稚子色凄凉”。甚至还让女儿穿得破烂,他曾经用愧疚的心情,仔仔细细地描述过女儿穿的衣服,那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一件著名的童装:
平生所娇儿,
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
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
补绽才过膝。
海图拆波涛,
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
颠倒在裋褐。
(《北征》杜甫,节选)
当时杜甫从凤翔到鄜州探亲,风尘仆仆踏入家门,发现家里女儿儿子都穿得乱成一团,儿子光着脚,女儿衣服上补丁累累,旧衣乱叠卦,图案颠三倒四。
逃难经过彭衙的时候,路上食不果腹,
女儿太小,因为饥饿而咬父亲。这个悲剧场景也被杜甫写成诗:“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身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可能是世界上最令人心碎的句子了。
至于儿子,杜甫也写得不少。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宗文,二儿子宗武。这两个儿子的个性想必是很不同的,所以,杜甫的偏心似乎也是明显的。他写宗武写得多,对他寄予厚望,“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 骥子就是指宗武。在《宗武生日》一诗里,杜甫对宗武表达了他的心愿: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
那么,大儿子宗文,是不是存在感太弱了,即使出现,也都是和宗武排在一起了。诗人父亲,有没有单独给他写过诗? 有的。杜甫给宗文写的一首诗,讲的是让宗文去建一个鸡棚的事。全诗如下:
吾衰怯行迈,旅次展崩迫。
愈风传乌鸡,秋卵方漫吃。
自春生成者,随母向百翮。
驱趁制不禁,喧呼山腰宅。
课奴杀青竹,终日憎赤帻。
蹋藉盘案翻,塞蹊使之隔。
墙东有隙地,可以树高栅。
避热时来归,问儿所为迹。
织笼曹其内,令人不得掷。
稀间可突过,觜爪还污席。
我宽蝼蚁遭,彼免狐貉厄。
应宜各长幼,自此均勍敌。
笼栅念有修,近身见损益。
明明领处分,一一当剖析。
不昧风雨晨,乱离减忧戚。
其流则凡鸟,其气心匪石。
倚赖穷岁晏,拨烦去冰释。
未似尸乡翁,拘留盖阡陌。
(《催宗文树鸡栅》杜甫)
这首诗里有很多民俗和农业知识,比如鸡笼要修在哪里,要怎么修建,鸡们要怎么区别异党,各种天气要怎么处理,《齐民要术》里怎么说的,杜甫和儿子宗文怎么讨论。
以前也觉得这种诗乏味的。但现在却觉得这首诗让人宁静。
假如宗文没有宗武那种熟精文理的才学,那么鼓励他凭借双手在乡间建设家园,岂不也是得其所哉。
杜甫曾针对陶渊明的责子诗表达过,他认为儿子聪明和愚钝,都是应该一视同仁,不足挂怀的:“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这是更为达观的看法。
杜甫写过很多家庭娱乐的诗,比如: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那其乐融融的场景里,动手能力很强的那个儿子,会做钓鉤的巧手男儿,把日常生活过出诗意的人,我想,就是宗文吧。
鸡鸣村更幽,杜甫养鸡记
上篇文章说到诗人们是怎么在诗里晒娃的。大概可能会觉得我忽略了最可爱的晒娃诗: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虽说辛弃疾晒的不是自家的娃,但这首词里的情景确实非常可爱。只是对此词有个疑问,父母太老,孩子太小,小儿卧剥莲蓬固然天真,但父母头发都白了,孩子还如此不知世事,似乎也是压力。
古人三十岁即有二毛之叹,所以白发翁媪可能只是四十几岁。但如果他们身体
好,很可能会有劳动的需要,而不是闲着吴音媚好。因为这家人的主要劳动力只有大儿一个。中儿在织鸡笼,这是轻便的活儿,白发翁媪如果身手依然敏捷的话,完全可以顺便帮织个鸡笼,中儿就可以去干别的更需要力气的重活了。很可能是他们确实比较老弱了,织鸡笼都不能胜任。
也有一个可能是,这家人需要的农事活很少,他们得以很悠闲。但是既然茅檐低小,说明经济并不富余,若有多余劳力,开荒种植,应是大有作为。
而且大儿中儿看起来都还没有成家。尽管古人普遍早衰,但古人也普遍早婚早育。“茅檐低小”这点看,似乎住得偏远,不知有没有可能因为经济问题而致娶妻困难,这种情况今天的乡村仍有,况千年前乎。
总之,词中情形,初看确实其乐融融,实际情况似乎又并不轻松。我也可能是想多了。说到辛弃疾这首词,是因为,词中这个“中儿”,和杜甫的大儿子宗文在做的事,都是一样的。就是修鸡窝。
杜甫偏爱的是二儿子宗武,给宗武写了很多极尽欣赏的诗句,比如“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给大儿子宗文写的诗呢,也有,但极少,而且更耐人寻味的是,对宗武极尽期望,对宗文呢,则是劝他去修鸡窝。
那首诗叫《催宗文树鸡栅》,写于公元766年,那一年,杜甫在四川夔州(今重庆奉节),诗歌呈现杜甫的典型风格,用木刻般的笔触写生活,即使是很琐碎的生活。先是说了他们家养了大概50只鸡(真不少),在山腰上吵吵闹闹踢踢翻翻烦得要死,目前看,在墙东有块高地可以树栅栏把鸡围起来。
当时恐怕是一个如此时般的炎热天气,因为杜甫说,宗文在劳动中间“避热时来归”,太热了回家休息一下,父亲就赶紧询问工作进展,得知宗文干活很细致,甚至鸡的大小分开圈养了,这样大鸡不会欺负小鸡。
需要说明的是,杜甫让宗文去树鸡栅,和辛弃疾看到的、中儿在织的鸡笼,这两者有所区别。织鸡笼有两个可能性,一种是鸡住的地方,一种是把鸡装在里面,可以带到农贸市场去的那种笼子。如果是鸡住的地方是鸡笼,肯定数量不多。
而杜甫家的,50只鸡,所以是鸡栅而不是鸡笼,这是养鸡场的规模了。我特意问过乡下养鸡的大哥,他养了一百多只鸡,他说树鸡栅可不是简单的活计。
为什么呢?因为放养的鸡太能飞了。分分钟飞到树上坐着。他用竹子树了一排百几十米的围栏,高两三米,但照样圈不住,那些鸡照样能飞越这些栅栏。所以,宗文树鸡栅的工作量有多大,那个鸡栅有多高,我们也略能想象。
杜甫催宗文修鸡栅的这首诗,成了一个典故。这大概可以说明儿子们在村居生活中修鸡窝,是为父者非常喜闻乐见的事情。
宋代的陆游就对此事特别欣赏。根据简单搜索,他起码是有两次直接赞叹过这件事。
一首是《小酌》:
盘箸贫犹设,杯盂老更耽。
宗文树鸡栅,灵照挈蔬篮。
径醉眼花乱,高眠鼻息酣。
觉来寒日晚,落叶拥茆庵。
另一首是《初寒独居戏作》:
开壳得紫栗,带叶摘黄甘。
独卧维摩室,谁同弥勒龛。
宗文树鸡栅,灵照挈蔬篮。
一段无生话,灯笼可与谈。
这两首中,宗文代指儿子,灵照代指女儿,两句完全一样,一再引用,可见陆游对这个场景确实十分欣赏。但还不止如此,多数 时候陆游没有直接写和儿子在修鸡窝,但写到他和儿子沟通的时候,事情的背景墙上,总是隐隐约约地,有那么一个鸡窝。比如:
过邻家(宋·陆游)
扶杖过吾邻,相夸自在身。
年丰称贷少,酒贱往来频。
群散鸡归栅,声喧雀噪囷。
丁宁语儿子,切勿厌沉沦。
村居四首 其四(宋·陆游)
石帆山下乐谁如,八尺轻舠万顷湖。
能酿人家分小榼,爱棋道士寄新图。
条枚积地树鸡栅,沟港接筒浇芋区。
父子还家更何事,断编灯下讲唐虞。
纵笔三首 其二(宋·陆游)
壮岁志天下,崎岖无一施。
高谈对邻父,朴学付痴儿。
补栅怜鸡冷,分粮悯雀饥。
吾生忽至此,惆怅镜中丝。
不仅是陆游,还有范成大、黄庭坚,很多诗人都对杜甫让儿子修鸡窝一事纷纷表示赞赏和同感,并写进诗中。
范成大这么写:
南浦回春棹,东城掩暮扉。
儿修鸡栅了,女挈菜篮归。
风力虽欺酒,花香尚染衣。
衰翁牢守舍,肠断钓鱼矶。
黄庭坚这么写:
大若塘边擉网鱼,小桃源口带经锄。
诗催孺子成鸡栅,茶约邻翁掘芋区。
苦楝狂风寒彻骨,黄梅细雨润如酥。
此时睡到日三丈,自起开关招酒徒。
这些诗,“儿修鸡栅了,女挈菜篮归”,“诗催孺子成鸡栅”——可以说,修鸡窝的宗文,已经成为乡村儿子形象代表,万千乡间老父心中的亲子符号。
宗文,不比宗武失败。
现在说说为什么他们那么热爱修鸡窝。
修雞窝在乡村是一个很重要的农事工作,鸡犬之声相闻永远是重要的乡居标配。鸡肉好吃,母鸡能下蛋,公鸡能打鸣,鸡屎可肥田,鸡的生长周期又短,即使老得不能下蛋又不能吃肉的老母鸡都能作为重要药引。
中国乡村集约农业的体系,使人们把猪和鸡当成最重要的家禽和餐桌上的肉食。为什么呢,因为这两种动物最能节省能源,最懂得废物利用,美国人类学者安德森在《中国食物》中提出他的观察:“中国传统餐桌上,肉食几乎并不重要,但即使在这一点上,中国人也很有效率,主要的家畜是猪和鸡,把价廉质次的食物变成肉类的杰出转换者,与牛和绵羊不同,它们不需要牧草或专门饲料,就同样分量的饲料而言,其增加的重量是那些反刍动物的两倍左右,且鸡还下蛋。”
它们不但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它们还不太占地方。还是安德森说的,“它们就放牧于陡峭的斜坡,易于受淹的土地,堤岸和其他不能耕作的土地。”可惜我对于乡村终究只是一个过路人,对于修鸡窝和养鸡,我确实没有什么有实质性的看法和感想了。唯有特别想提的一点是,杜甫的《催宗文树鸡栅》一诗中最后几句。那几句里面,杜甫从前面写实的细节里跳宕出来,体现了一个诗人敏锐的感性才华。他说:
不昧风雨晨,乱离减忧戚。
其流则凡鸟,其气心匪石。
他爱养鸡,不仅仅是前面说到的,乌鸡能治愈他的痺风病,到了秋天还能下蛋,能产生经济效益。除了这些好处,还有一个形而上的原因,就是,不管风雨多大,听着鸡鸣,就知道天亮了,世界仍然安乐。
于他而言,虽然鸡是如此平凡的动物(凡鸟),但也给人安稳如石之感,因为,每天早晨准时响起的鸡鸣,仿佛能在离乱之
中,给他,诗人老杜,隔离出一个小型的避难所。
这种感觉,我有同感。与杜甫的体会略有不同的是,我在乡间遇到的公鸡似乎都生物钟紊乱,随时随地,往往是在悠长的、万籁俱寂的白昼,它们突然从沉默中回过神来,站在路边,或者随便一片泥地上,对着虚无长空,引颈高叫,表达对生活一言难尽的意见。
有时候是在午睡时间,窗外突然传来公鸡的意见,它又突发性地纵声长鸣了。没有人拿它有办法。然而,鸡鸣村更幽,那声纵情的长啸,充满了底气和元气。从午睡中被叫醒的我意识到我睡在一张安稳的床上,拥有劳动力以及和平的现世,安全回到内心,我翻个身,又睡着了。
最后,附录一下《催宗文树鸡栅》这首诗:
吾衰怯行迈,旅次展崩迫。
愈风传乌鸡,秋卵方漫吃。
自春生成者,随母向百翮。
驱趁制不禁,喧呼山腰宅。
课奴杀青竹,终日憎赤帻。
蹋藉盘案翻,塞蹊使之隔。
墙东有隙地,可以树高栅。
避热时来归,问儿所为迹。
织笼曹其内,令人不得掷。
稀间可突过,觜爪还污席。
我宽蝼蚁遭,彼免狐貉厄。
应宜各长幼,自此均勍敌。
笼栅念有修,近身见损益。
明明领处分,一一当剖析。
不昧风雨晨,乱离减忧戚。
其流则凡鸟,其气心匪石。
倚赖穷岁晏,拨烦去冰释。
未似尸乡翁,拘留盖阡陌。
篱笆强调了什么
那天在“潮州角落”茶栈里,看一个朋友零兄DIY篱笆。茶栈里很多东西是自己修建的,比如有两个茶台:一个是砌好水泥台往上铺红砖,一个是枯萎的玉兰树栽成几截,最粗一截作茶台,另几截作为凳子。另外还有很多的花盆花架都是自己DIY的,今天轮到篱笆了。
零兄从茶栈的角落里拖出一大捆竹子,又从自己的牛仔裤兜里掏出一把钳子,又像变魔法一样变出一小堆钢丝来,然后用钳子把竹竿三下两下全截成一米长短,这长度其实就是篱笆的高度。整个过程说不出什么难度,只是觉得虎虎生风。
突然觉得,有了篱笆的房子,像报纸上一篇文章突然被画上花边,瞬间就被强调了。以前对一栋房子,重视的总是天井走廊花架门窗。事实上,一栋富于田园气息的房子,篱笆真是必不可少的。 它有疏有密,起到一种间断,但不完全隔绝的作用,它有点像标点里的“;”号,有点像感情里,既让人们强行停下,但又有所邀请;而越过这一道篱笆,可能就是我们手无寸铁完全向对方交出的领域了。
在农业文化里,篱笆的传统含义实在很丰富。起源是众所周知的陶渊明那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随后,篱菊和南山都是有了象征意义的事物,最典型的致敬之作当属元稹的“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一栋有出世气质的房子再也离不开一道篱笆,诗人皎然写:近依城北住,幽远少人知。积雪行深巷,闲云绕古篱。竹花冬更发,橙实晚仍垂。还共岩中鹤,今朝下渌池。
另一个唐代诗人于鹄写:任性常多出,人来得见稀。市楼逢酒住,野寺送僧归。檐下悬秋叶,篱头晒褐衣。门前南北路,谁肯入柴扉。
于鹄和皎然这两首诗中两套房子,有
个共同特点是,幽远少人知,人来得见稀,所以他们家的篱笆呢,上面有古云,有僧衣,却没有浊世俗品。
但并不是所有的篱笆出现在古诗里都象征着出世绝俗。在一些诗里,篱笆正是代表着生活气息,代表与左邻右舍亲近、沟通的热情。比如白居易所写的两首:
小宅里闾接,疏篱鸡犬通。渠分南巷水,窗借北家风。庾信园殊小,陶潜屋不丰。何劳问宽窄,宽窄在心中。
这一首的标题很有意思,就叫《小宅》,事实上这个小宅并不小,但“小”字让全诗更有温馨气息。还有另一首是《池上早夏》,“水积春塘晚,阴交夏木繁。舟船如野渡,篱落似江村。静拂琴床席,香开酒库门。慵闲无一事,时弄小娇孙。”有琴声,有舟船,有小娇孙,都是人间充满生活气息的事物,这两首诗里的篱笆,不是出世,反是入世。不再是陶渊明那样的意味,而是尘世里与人沟通、来往、互动的象征。
更典型的一首,也是更出名的一首,来自杜甫。
盘餐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那是他在成都的时候,住在杜甫草堂,那个草堂有一个篱笆,但他在篱笆边与左邻右舍互通有无,换酒吃换菜吃。在这里篱笆是间断,也是邀请。
杜甫和邻居在那个篱笆那里交换酒杯。这样的细节,对于漂泊一生的杜甫来说,显得很是温暖。
当时是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初,五十多岁的杜甫来到成都,古人寿命短,算是中年接近晚年的岁数,在成都一呆几年,中间也去梓州汉州等其他地方避乱,总的来说,相比他之前和之后的颠沛流离的人生,在成都这几年算是杜甫人生里的安逸时光。
来到成都后的杜甫首先建了个草堂,由他表弟王司马赠资。这草堂非常出名,它虽然不豪华,很可能连结实都谈不上,所以后来被秋风一吹,就吹得夜寒雨漏了。但这个草堂的意义很重大,安慰了老杜在祖国大地上漂泊大半生的疲勞的身心。他开始像海子所言,亲手劳动,建设家园。
在他那段时间的诗里,像记装修日记一样写诗。他写他如何去跟绵竹县令讨竹子,如何跟另一个县尉要桤木苗了,又去跟谁要瓷碗,东家要一点,西家要一点,这行径虽然有点饥贫寒感,却更有生机勃勃的建设之趣。最有趣的是,建成之后他还在草堂前划了一块地,专种草药。真没想到,杜甫还是一个中药爱好者。
看到杜甫对草堂的建设期间写下的诗歌,像在看一个人的装修日记。
所以这段时间的杜甫,诗歌里出现了与他之前沉郁风格很不同的活泼轻盈,比如:“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音乐感仍然存在,是很流畅的音乐感,“千朵万朵压枝低”还有天真。这诗里的情景也很天真,惯以沉郁形象出现在中国文学里的老男人,此时站在一个叫“黄四娘”家里的门口,也不进去喝茶,看样子也不像是特意来拜访,更像是无意路过。
他很少像这段时间那样密集地写到花——“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园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杨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
这时的老杜,与同谷拾橡子充饥、在羌村秉烛饮泣的老杜何等不同,这是一个从博爱回到差等之爱的老杜,而这暂时的圆满,很可能,得益于这座简陋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