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第一个瞬间:二十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的英国和文化研究的初衷
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英雄时刻
我出身于工人家庭,爸爸是一位木匠,后来打拼成为一位拥有二百多个车库和较好生活的人。我们一直生活在工人社区,生活在工人文化之中,五十年代及之前的工人文化在几百年之中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只是到了我这一代,才有了文化娱乐消费这样的事情,这是我的前辈所不能想象的。我买了录音机,买了磁带,被来自美国的摇滚乐所震撼,摇滚乐改变了工人文化。当我听那些音乐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活着,可以追求自由、可以追求性、可以享受生活,世界很大很宽广。
在这一切变化之中,学院和学术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在剑桥大学读书期间,我们学的文学都是以前的经典,一百年或者几百年以前的,从来不学当代文学或者今天发生了什么。在社会学系,学习经典的结构功能主义,一切都是抽象的和凝固的。我并不是说不应该学习结构功能主义,关键是,这个学习和现实脱节了。
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一九六四年成立,我于一九六八年来到中心,我刚到那里不久,学生就占领了大礼堂,学生们造反、抗议、革命,要求教学改革,让课程与外界现实社会接轨,给学生更大的权利和对学业的自主权利。中心很小,只有两名全职教师,一位是霍加特,一位是霍尔,而霍加特还在英语系兼任教职,所以,霍尔是唯一一位全职教师。
霍尔是一位非常与众不同的人,一般来讲,教师是不和学生多交流的,但是霍尔在学生占领中起着领导作用。霍尔讲述外部世界的变化,质疑大学教学为何不和外界现实相联系。占领行动持续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打乱了整个学期的教学,把大学搞了个底朝天。然后,达成了某种妥协,一切恢复正常,大学只发生了些许的变化,而“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却发生了永远的变化。霍加特离开了中心,霍加特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位比较保守的教授,我估计他不认同左翼风潮下的占领行动。这样,霍尔成为中心的负责人。
我们中心努力尝试去理解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机遇和巧合,大学里这样一个小小的中心采用了多学科视角去理解当今世界。为了实现理解当今世界的目的,我们要去钻研社会学、文学、马克思主义。霍尔是非常敏锐的人,总是可以捕捉最新的文化现象,在其他人还没有听说之前,他率先介绍后解构主义、女权主义、反种族主义,我们把这些新鲜的知识融入对新世界的解读之中。正是置身这样的环境,我可以写出《学做工》这本书。
我不是社会学领域的专家,我的专业是语言文学,我读了后结构主义、政治经济学、马克思主义,我也读文学和诗歌,但是,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在任何一个学科领域钻研下去,而是综合这些知识去理解日常生活中的我、文化的我、学术的我,最终这样的综合把我带入了民族志研究方法之中。我没有受过任何民族志研究方面的训练,我的直觉告诉我,必须走出去,去接触“摩托少年”(motorbike boys)、去接触嬉皮士。后来,我开始研究在校生,我就需要去学校具体了解学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了可以表达、分析和解读,我必须把学术和文化现实相结合。我们终于通过“当代文化研究中心”这样的空间,把学术和现实结合了起来,我们做到了,中心引领学生进行文化革命、进行政治革命,我们要求更大的权利。虽然最后变化并没有发生在整个大学的范围内,但是,我们变了,我们这个中心变了。我感受到一种醉酒后的勇气:我可以创造新理论!我是工人的儿子,我在剑桥大学的学业成绩并不好,而此时,我有了一种醉了酒一样的知识能量:如果没有现成的理论可以解读我所研究的摩托少年,我就去创造我自己的理论。我还真的创造了,就是“同源理论”(homology)。
在《学做工》的研究中,试图去理解“家伙们”和反学校文化,这些都被看作不好的和反社会的。我试图去解释那些文化与广泛的工人阶级的联系,并且,“家伙们”对待教育的态度是有道理的。我提出了文化生产的理论(a theory of cultural production),用来解释“家伙们”的世界,并把他们的世界和外界政治环境联系起来。“家伙们”是理性人,他们的行为是带着文化实践含义的,并且创造出意义,这些都是基于思想和物质条件的渗透。他们并不是敌人,而可能是民主社会制度的同盟。
文化研究兴起的那个早期阶段是理解英国文化研究的关键,因为,参与其中的学生和人们经历了文化革命—我的文化和我父辈的文化完全不同;经历了政治革命—我们试图向大学要权利;我们也进行了学术革命—为了促进社会进步,我们去探索理解当代社会的方法,并且把学术研究和广大的劳工运动结合起来;而且所有这一切在我们的头脑中都是彼此相联的。这是一个英雄时刻。在这个社会变化、文化变化、个人变化、学术变化的新时刻,我们试图找到一种知识生产的方式,这就是多个学科按照诠释问题的需要被结合和组织起来,而不是为了形成一个新的学科。所有这一切都非常特殊,就是我说的,历史的黄金时刻和英雄时刻。
上面说的就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和七十年代发生的事情,而我的描述只代表我的观点。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形成了批判民族志的研究方法,一种多学科分析的方法,不是为了学科发展的目的,而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去解读研究对象,将学术和现实世界连接起来。
文化研究的碎片化
黄金时刻和英雄时刻之后,在我看来,文化研究就开始碎片化了,而且,文化研究演变成为又一个“传统”学科,再也不是多面的,再也不是多学科的,再也不是聚焦底层的,而且也不再聚焦了。文化研究炸裂成为不同的东西,有的走向了后结构主义的理论路线,有的走向后殖民主义和种族路线,有的走向女权主义和激进女权主义路线,有的走向从符号学到文本解构路线等。突然之间,这个非常小的机构在短时期内出产了三十多种出版物,而作者大都是研究生,工作人员的贡献不到4%。但是,我对这样的碎片化和不聚焦的研究失去了兴趣。
突然之间,文化研究变得很有名气,很多其他院系和大学也想开始文化研究专业。霍尔在一九七九年离开中心,去了开放大学(Open University),中心的英雄时刻过去了,它变得越来越专业化,走向了我们当初反对的东西,失去了多学科途径。不过,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中心非常成功,因为当初霍加特的初衷就是希望严肃对待大众文化,还有就是,英语系和社会学系不应该只关注过去的文本和理论,也应该重视当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