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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天开始,外婆早上增加了运动量。扭脖子、甩手、原地踏步的次数明显增加。
外婆说:“下个月你表妹结婚,我不能太胖了。”
我说:“老年人,怕什么。”
外婆说:“衣服扣子总要扣得住吧。”
外婆还让隔壁的年轻人帮她买了一个电子秤,每天都要称一下体重。
我说:“人家小姑娘才这样。”
外婆一本正经地说:“人活着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
话虽这么说,当我问外婆要不要吃肯德基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说一句:“可以只吃一个鸡腿。”
出发之前,外婆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就像去高档餐厅参加晚宴。
那段时间我比较低落,努力了好一阵子,发现供职的公司并不适合自己,所以准备辞职,但是还没想好做什么。
我打算送外婆回家后,去游乐场玩一会儿——郁闷的时候去坐坐过山车,玩玩自由落体,感觉会好很多。
外婆得知我要去游乐场玩,就说自己也要一起去。关键是她要请我玩,因为我已经请她吃肯德基了。
外婆搜罗了一遍家里的现金,觉得不够,要去银行取钱。我没有办法只能陪她去银行,结果到了银行,她摸了半天,掏出一张老年公交卡说:“要死,卡拿错了。”
我们默默退出了银行。
我带着外婆去了凤凰山游乐园。
我一个人玩过山车、海盗船。至于自由落体,上去之后又默默下来了——看一下就“恐高”。
外婆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剥着一个茶叶蛋,剥完就递给我说:“吃吧,里面的蛋太贵了。”我一口吃下。
外婆感慨,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就干不成了,很多地方也不能去了。譬如,有些地方写着七十岁以上的人不能玩,高血压患者不能玩。这些对外婆来说,都是忧伤的句子。
最后,外婆在游乐场里坐坐旋转木马、碰碰车,看看各种表演。
外婆坐在旋转木马上说:“和二十年前一样啊。”
我說:“是啊,那时候我才十岁。”
外婆说:“是啊,那时候我才五十岁。”
五十岁,对外婆来说,是一个很年轻的岁数。
在热闹的游乐场里,外婆默默地抬头看看在蓝天中晃来晃去的惊险刺激的项目,然后失落地走开。
外婆在感慨时代变化的时候,总是会语重心长地举一些例子。
她说:“十多年前啊,衣服上都流行印大大的钩子。”
我问:“现在呢?”
外婆说:“现在衣服上都印着‘××外卖’。”
我说:“那是工作服啊。”
外婆说:“我们以前种田的时候,衣服上也没有印‘种田’两个字。”
的确,时代不一样了。
因为外婆和我一样,对变形金刚有着特殊的情结,于是从游乐场出来,我就带外婆去看了电影《变形金刚》。
两个多小时的观影过程,外婆一言不发,看得极其认真。
看完之后我问外婆:“感觉如何?”
外婆说:“除了没有看懂,其他都很好。”
这是我听过的最经典的影评。
我和外婆穿过外滩的酒吧一条街,霓虹闪烁,音乐劲爆。
外婆说:“这里比菜市场还热闹。”
宁波的老外滩已经热闹了一百多年,从1844年宁波开埠开始,这里就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个地标,这比上海的外滩还早了二十多年。它影响着宁波这座城市的发展,也留下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年轻人在这里发生新的故事,老年人在这里寻找旧的记忆。
外婆一边走,一边看看停在路边密密麻麻的汽车。
外婆说:“这些车子都很不错啊。”
我说:“来酒吧的姑娘都喜欢开着好车来。”
外婆若有所思地说:“你以后也去买一辆来。”然后,指着一辆国产货车,“买这样的,又大又好看。”
外婆不认识车的品牌,在她眼里,体型大、外形好看、漆面能映出人影的车,就是最好的车了。
天空飘了几滴小雨,我的车风挡玻璃上都是雨水。外婆站在车边,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颤颤巍巍地在风挡玻璃前帮我擦掉雨水。
此刻,我刚发动汽车,看到这个场景,有点儿感动。同时,我一拨雨刮,风挡玻璃上的雨水被一扫而光。
外婆拿着纸巾一惊,说:“哇,这么先进啊,你这车也很贵吧。”
我一时语塞。
我在灯光闪耀的城市里开着车,三天后我就要辞职了。努力了两年,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不知道从哪里重新开始,以后去干什么,前途一片迷茫。
我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外婆看了我一眼,问:“怎么了?遇到困难了?”
我顿时换了一副表情说:“没有啊,在听收音机里的音乐。”
外婆说:“都已经放了三分钟的老中医卖保健品了。”
收音机里传来浑厚的老中医的声音:“赶紧拨打我们的热线,今晚最后两盒。”
我说:“我能有什么困难呢?”
外婆说:“年轻人的困难肯定比我们老年人的多啊。”
我想了想说:“昨天养的一条鱼死了,养了好几个月了。”
窗外月光依旧皎洁,长大以后的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选择了一条路,就像经历了一种人生,感受着每一份孤独,度过了每一个朝暮。就这样循环往复,在迷途中前行。
(若 子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外婆的英雄世界》一书,本刊节选,邹晓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