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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北京人艺上演过一部话剧——《推销员之死》,剧作家阿瑟·米勒来做导演,英若诚先生翻译了剧本并担任主演。我是在20世纪80年代第一次看到这部剧,很可能是通过录像看的,当时没留下啥深刻的印象。四十岁以后,我在视频网站上找到当年演出的视频,反复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悲凉。
早年间看这部剧,觉得主角威利一家人的生活还可以啊。两层楼的独立住宅,有个小院子,有冰箱、洗衣机、吸尘器,有汽车,威利出门挣钱,太太在家做家务,有两个儿子。这简直就是无数人的梦:房子、车,安稳的家庭。然而,它摇摇欲坠。威利是个推销员,要经常出差去推销货物,他的收入基本上就靠佣金,卖出去多少东西,拿相应的提成。生意好的时候,他一周能挣七十多元,可家里的冰箱是分期付款买的,坏掉一个零件要修;吸尘器是分期付款买的,每月要付钱;屋顶漏雨,修一次要二十多元;汽车修一下要三元。太太说,半个月有一百二十元就够了,他一定能做到。好,一个星期挣七十元,两个星期最多挣一百四十元,但两个星期的花销是一百二十元,这就是威利一家的收支状况。
这是我们每个家庭面临的问题:养房、养车、日常开销、教育支出,还有保险费。所谓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维持一个家庭,是需要很大成本的。还有养老支出,威利六十出头,没有积蓄,手停嘴停,要向邻居借钱过日子。
威利需要什么呢?他想得到尊重,想维持自己的体面。他说自己人缘好,认识一些重要人物,到哪里人家都尊敬他。实际上,一个推销员很难受到尊重。他想在家里得到尊重,起码被孩子当成一个可靠的父亲,被老婆当成一个可靠的爱人。他的老婆的确处处维护他,不愿意使他的自尊受到一点点伤害。他想被需要,他会吹嘘自己当年为公司打开市场,但他老了,被解雇了,资本家像吃橘子一样,剥开橘子就把橘子皮扔了。他还免不了跟邻居攀比:凭什么他就过得很舒服啊?凭什么他的儿子就上了大学学了法律,自己的儿子就一事无成呢?同一阶层的人,会在收入、住房方面做比较,也会暗暗比较谁家的孩子更有出息。这就是所谓的同侪压力。让你痛苦的不是巴菲特比你多上千亿,而是你的邻居、你的朋友比你多挣一万元。威利还有爱的需求,搞了一次小小的婚外恋。
威利相信什么呢?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出人头地:只要我努力,客户就会照顾我的生意,我就能维持家庭。他努力了一辈子,到六十岁,发现自己干不动了,但他相信,儿子聪明能干,只要儿子不犯懒,一定能出人头地。但是,他的小儿子只是一个小职员,看不出有什么前途。他的大儿子三十多岁在外打工,挣的是一小时一元的最低工资,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本来大儿子在学校里打橄榄球,是很厉害的角色,有大好前途,怎么就不能发财致富呢?
大儿子比夫在剧中有一句台词:“我周围的人如此平庸,害得我不得不一次次降低自己的理想。”年轻人比较容易理解他的痛苦,他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只会空想,弄一个洛曼兄弟农场,或者弄一个洛曼兄弟体育用品公司,他用这种空想来安慰自己,可当他真的把这个想法拿出去卖的时候,发现资本家根本就不搭理他。儿子本来把父亲看成英雄,看成了不起的推销员,能带着他们周游美国,父亲本来寄希望于儿子,要他们出人头地,到最后,彼此的寄托都落空了。他们争吵,看彼此不顺眼,大儿子对父亲说:“你看看我,我就是一个窝囊废,还有小偷小摸的坏毛病,干一个小时拿一元,你别指望我能发财了,我不是那块料。你也一样,是个失败者。”
剧作家阿瑟·米勒如何总结威利的悲剧呢?他说:“我们把生存手段的竞争看作神圣的,老威利确实相信自己没有成为上等人的资格。那些人坐在办公室和高级公寓里,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从那些高耸入云的地方发出雷鸣般响亮的命令,叫他去获取成功。这个命令在他居住的城市里,在那些报纸成堆的地方回响着,但他听到的不是人的声音,而是一股狂风的声音,对此没有人能够以同样的办法做出答复,所以只好直瞪瞪地盯着镜子映出的失败者的面容。”
这段话像台词一样漂亮,应该再念一遍。
是啊,我们要努力工作,要成功,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有人告诉我们,要从上午九点工作到晚上九点,一周六天,有这样的好工作是你的福气。我们要应对竞争就是要拼命,你改变不了这种状况。如果你不愿意,你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窝囊废。老威利愿意拼命工作,但他到老才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失败者。他想给儿子留下点儿什么,如果儿子兜里装上两万美元,他就有本钱了。威利搞出一场车祸,自己死掉,家里就能拿到两万元的保险金。这是威利最后能出卖的东西。他规划过自己的死,伪装成车祸,或者用煤气灶,他老婆察觉出来,但没法跟他讨论这个事,老婆没办法问他,你为什么想死呢?这是生命浓重的倦意。威利开车去七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卖货,他的那些老主顾已经退休或者死了,没人把他当回事。他什么都卖不出去,再开七百公里回来,路上会走神,他觉得累了。老婆该怎么鼓励他呢?给他准备奶酪,假装一切正常,假装父子之间没什么矛盾,大家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敢触动最核心的问题。
今天我们看这部剧,对分期付款、保险、房贷、车贷都很了解,我们会同情威利这个失败者。舞台就是一个家,外面是广阔的世界,你要去推销货物,推销自己的想法,去放牛喂马、坐办公室,去打工。这是正常的,这是我们每天的生活,我们相信自己不会失败,相信孩子能获得好的教育机会,相信孩子能有出息,我们一定要在生存竞争中避免成为失败者。我小时候看过一个笑话:两个人在森林中遇到熊,其中一人连忙换上跑鞋,另一人说,难道你还能跑过熊?那人回答,我只要跑过你就行了。笑话并不可笑,我却记了很多年。后来看到诸多豺狼虎豹,大家看法和态度不一,但隐隐都有一句:我能跑过你就行了。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
《推销员之死》最早于1949年上演,阿瑟·米勒第一次看排练时说:“我感觉到,我们一定是一个极其孤独的民族,被巨大的自我满足的矫饰分割开来,被碾压得如此精细,以至我们不再触动别人了,我们正企图独自拯救自己,这是不道德的,这是我们的腐蚀剂。”
阿瑟·米勒写过不少穷人的戏,如意大利来美国的移民,纽约一个车行里的伙计,等等。《推销员之死》还算是中产阶级的戏,毕竟威利有一处房子。美国还有大量的贫困人口住在汽车旅馆里,住在拖车里。前几年,有一位美国的作家去餐厅打工,去沃尔玛超市打工,去一家保洁公司做保洁员,她要试试低薪生活是什么样的。她说,她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有三大靠山,有房子、有存款、有保险。她跟钻进一个兔子洞似的,看看穷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然后安全返回。这样生活了一年,她寫了一本书——《我在底层的生活》,写低薪者是多么艰难。她有一个发现是,贫穷看不见了,人们对贫穷和穷人的议题采取了一种“共谋的沉默”的态度。她打工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看电视,忽然想到,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世界,是每个人每小时都能赚十五美元以上的世界,电视里都是时装设计师、老师、律师的故事,穷人已经从日常娱乐中消失。是不是这样?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是这样的。
可能我们喜欢娱乐,不太喜欢负面情绪。我们不喜欢看到穷人和失败者,我们非常怕贫穷,非常怕失败。我们企图独自拯救自己,但资源有限,人人自私,我们都要努力,有一点儿负面情绪都害怕,因为负面情绪不利于竞争。
(秋水长天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文学体验三十讲》一书,俞晓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