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小带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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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季,我收了一名学生“小带鱼”。要说小带鱼,先得从他爹老带鱼说起。老带鱼是卖鱼大佬,他在翻滚的黄鱼、带鱼堆里迎来送往数十载,终于跻身菜场“名流”,坐拥三个摊位。这人吧一旦不再需要把安身立命作为每日议程,就总爱寻思点别的。
  那日,我外婆作为老带鱼的老主顾照例去买细黄鱼,只见老带鱼的摊位上全是些补习班的海报,“中英合作少儿班”“智慧树思维开创班”“跆拳道国粹班”……老带鱼见了我外婆,放下格子衬衫的袖管口,用带鱼腥的抹布把手一蹭,“黄阿姨,我儿子要上初中了,数学不好。您能介绍个老师做家教吗?”
  我外婆恰是个爱大包大揽的主儿,一时脑子里也没什么主意,便来了个迂回战术,“老师也不是没有,就我那个外孙女儿,刚考上重点大学,什么都能 教……”无需多言,我就这样成了老带鱼的儿子小带鱼的全职家教。背景还是老带鱼的声音:“阿姨,先拿摞钱去吧,以后吃带鱼就来随便拿吧。”
  初见小带鱼,他拿了一个软塌塌的袋子,里面灌了十来本书,再配上一个记载无数圆珠笔印的大笔袋,还有就是一路风尘的夏日汗臭。我让他写上自己的名字,他便战战兢兢地在本子最后一页写上“蔡家辉”。
  正式上课,不出所料,小带鱼不会完整写下任何一题,只是小带鱼有一特色,那便是总在算着写着什么,总是一副忙乱的样子,有时我甚至发现他把题目原封不动地抄了5遍,而且从来不用自己的笔,往往是抓起我的笔就写。在我确认他并未听懂一道题时,他却总是频繁点头,还发出轻重不一的“嗯”,以示思考到了不同阶段,装得天衣无缝。作为一个有多年实战经验的学生,我自是知道“嗯”是一种敷衍,更是一种礼仪。是的,作为市场新贵的后代,小带鱼可以不懂数学,但是小带鱼不可以不懂礼仪。
  为了缓解沉闷的气氛,我决定向小带鱼诱投冰淇淋。原以为小带鱼会推搡一番以示家教良好,谁知小带鱼几乎是夺过冰淇淋,不谢,只是吃。这真是个拉近距离的好东西,小带鱼小口舐着,说起了闲话,说自己原来寄宿在一个退休老师家里,每日三餐定量,不,是定钱。问早上吃些什么,小带鱼答:“稀粥,面上配几筷子咸菜和几颗花生米。”“吃点心吗?”我颇感同情地问。小带鱼从下向上包抄要滚下的奶油,“点心?就期末考试那会儿吃了几个包子,说是增加营养。”听小带鱼一通说,我怀着无限感伤上完课,送他去了公交车站。小带鱼突然很好奇地问了一句:“在宏达中学的好班,我是不是要倒数了?”很明显否认就是欺骗,宏达是市区最好的中学,那里的好班也就是数学尖子班。我只说了一句:“跟我学数学,到哪儿都行。”好吧,我承认,当我这话一出口,小带鱼扭了一下屁股,端了端裤子,笑得咯咯响。
  据反馈,小带鱼很满意我的家教服务,还特别提到冰淇淋,表现出长期求学的决心。那一次,小带鱼未解出任何题。
  次日,小带鱼在我喝粥喝得酣畅时提前到来,一样的行头。我让他在一旁静候,他打了一个葱花味的嗝,很多余地解释:“早上只给吃豆浆鸡蛋,难吃死了,去买了一碗青菜炒面。”不过,这倒并不妨害小带鱼吃甜筒的情怀,小带鱼像欣赏艺术品一样在嘴边把弄着每一口,一口一朵盛世牡丹。小带鱼很认真地对我说:“下次再住到老师家,又什么零食也吃不上了。”没曾想,远虑近忧也会在小带鱼身上应验。这一回,小带鱼做对了一道计算题,还几经易稿。
  小带鱼终究是做题做乏了,头低垂着,没有笑意。我便尖声说了“解散”,小带鱼就把手高举过头,嘴里“嘿”一声,嘴角边的那颗痣也随之扩张。小带鱼有时会没头没尾说上一句:“班长上南苑中学了,我想去个同学多的学校。”“那个老师是公鸡头,两边没有头发。”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否近似小带鱼的梦呓,因为,总是那样掐头去尾,毫无语言的流畅度。只是我看着小带鱼那浑圆的眼睛随着鼻翼一合一张,一直看着我,莫名笑着,我便也半卧着听听,虽然并不想听懂什么。原来掐头去尾的表达也能自得其乐,原来听众是谁也可以忽略,小带鱼就这样一直讲着。
  无论如何,我要说小带鱼是健谈的,相比之下,那种不会做任何数学题的窘迫仿佛也不再是什么突出的毛病。为了让小带鱼知道,如果再不好好学习,问题会很严重,我列下了从省重点中学直至技校的十来所中学,拿着笔圈画了一下,让小带鱼预测自己未来会落在何处。小带鱼也很审慎,拿支笔从下至上把职业技术学校一概重重划掉,又折回顶端开始思忖,笔落在了市重点中学处,但一缩手,把笔定定地落在省二级中学“市一中”的位置,评估很到位似的,很坚决,很理所当然,“我就上这所吧。”我敛声屏气一会儿,似笑非笑地恫吓小带鱼:“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怕是难。”小带鱼莫名一阵紧张,把裤子上的抽带抽得老长老长,“怎么就不行呐?”我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没事,多练习总还是有希望的。”那天,小带鱼是扶着楼梯扶手一级级走下去的。据老带鱼反馈,那天小带鱼一直都在房里写字,终于写完了一支用了两年还未写完的水笔,小带鱼取出笔芯,愣神看了半天,最后把笔芯贴在墙上,说:“这下管用了。”
  小带鱼这人怪不好说的,就那个做数学题时的黯然销魂样吧,已然是划入了职业技术高中的后备军。可就大部分细节而言,指向又不是很明显。比如,他会在停自己的小自行车时把车和楼梯钢管锁在一起,他从不会让融化的冰淇淋滴在地板上,他会使用电脑上的任意按键组合,达成我想要的任何功能。再比如,他是一个善于藏拙的人。那次,他笑意盈盈地向我诉说自己英语也不大好,说是让我也给他补补英语。谁知一经学前测试,结论是小带鱼的英语不成问题,不,是水平相当高。我把此事告知外婆,“哎,你上当了,他学英语是为了躲数学,据说这还是个惯用计谋。”嘿,我终于明白小带鱼那个邪邪的笑的终极意味。
  和小带鱼在一起,你总能闲适到睡着,因为小带鱼本身需要的不多,进门能在嘴里塞一支棒冰,中途给上一道并不用大脑思考的数学题,看着他把这耐人寻味的题反复诵读,我便无所担待地睡去,过去了不知多少时候,小带鱼会说:“好了,做出来了。”照例是错的,照例我要抑扬顿挫地讲解一遍。
  我终于在开学前半个月终止了和小带鱼的有偿互助关系,只等老带鱼为我送上一摞现金。那是最后一次上课,小带鱼的包鼓鼓的,我从小带鱼的包中掏出了一盒母亲牛肉干,小带鱼只说了一句“给你”,便死攥着包口不让我把牛肉干放进去,不说话,四肢亦毫无恢复柔软的迹象。为了避免小带鱼憋坏,我收下牛肉干,说出一句自认为最俗气的实情,“其实你来上课是给钱的,用不着再这样追加了。”小带鱼好像没听清楚,只是揉了揉耳朵,但愿他真的没听见。
  我决定请小带鱼吃散伙饭,地点定在楼下的小饭店,小带鱼想都没想便在后头跟着,我问有没有牛肉和酸菜鱼,老板答没有,我便点了三个长得焦黑、不知所以的菜。端上了一大盆的米饭。我为小带鱼盛了两碗多得要涌出来的米饭,把炒得焦黑的豆腐和肥肉做的夹心饼按在碗里,小带鱼“啊”得很凄惨,我大喝一声:“吃!” 小带鱼便壮着胆跟了一句“好吃”。那顿饭,小带鱼吃掉三分之二的菜,焦焦油油的,在小带鱼的胃里使劲翻滚,小带鱼摸着自己巨圆无比的膨胀形肚子,骑着小车走了。那一晚,小带鱼对老带鱼说,姐姐带自己到一家很高级的饭店吃饭,自己不吃,都留给了他吃。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盒牛肉干是小带鱼从自己每月的定量中拨出的。
  后来小带鱼便成了一个抽象的名词,小带鱼参加私立中学选拔考试失利,小带鱼吃牛肉过多晚上被送去急诊,小带鱼因为没有当地户口无学可上……
  好了,我对我的学生小带鱼再也不会有学业上的要求,只希望他在一年、两年、三年以后依旧是那个小带鱼。他那样一笑,谁又会在乎他懂不懂数学呢?
  
  发稿/田俊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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