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了眼睛的阳台也会迎风流泪吗(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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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我正处于青春期的时候,在荷尔蒙带来的错乱下,我热衷于尝试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我曾睡在立交桥的桥洞下面,睡在某个大厦漏风的走廊里,或者睡在火车站大厅的一个椅子上——当然那是在过去,在今天就连流浪也变成了一个过时的概念。
  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对阳台的存在感到非常困惑。从逻辑上而言,我能理解“阳台”这种东西,但是从某种不可言说的角度而言,我对阳台的存在始终感到震惊和不理解。为什么凡是楼房总要搭建阳台呢?而且不是一层,不是一个,是层层都有。你换一种“清醒”的角度去想,就会觉得不对劲了。
  一个人既然生活在城市里,既然选择住在冰冷的混凝土建筑里——那他待在屋子里不就够了嘛?
  呵呵,人可以从阳台上自杀;发生了火灾,可以多一种死亡的方式;可以让自己亲爱的孩子掉下去……一個多么恶毒的设计。
  我关心的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然后到了夜里,我就常常会做关于阳台的梦。我梦见自己发现整栋大楼的安全梯原来贯穿了每一层阳台。这样一到了夜里,你悄悄沿着梯子往下爬或者往上爬,就能看到每一层人家当中的秘密——那一个个的房间就像拍电影的摄影棚一样,有的房间里一对男女正在尝试新的姿势,还有的房间里装修显得非常过时,而里面那个戴眼镜的男孩一直坐在书桌旁读书,从没改变过姿势。这种静默的偷窥真让人希望自己永远不会从梦中醒来。
  二
  我爸妈家里也有个不错的阳台,它很大。如果在一个相当美妙、晚霞漫天的傍晚,我回到家里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阳台上站一会儿,从那儿漫无目的地向远方眺望。
  那一天我就这样做了。
  当我从阳台回到屋里时,发现我的父母也已经回到家。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原本两人都面无表情,但是当他们看到我时,显然吃了一惊。
  “儿子,想不到你今天回来了!” 我妈先站了起来,她过来抚着我的肩膀就好像我是一个失而复得的瓷瓶。我看到虽然爸爸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但他的眼神却难以掩饰地如释重负,他一向不善表达情感。
  “我不是经常回来嘛!”我对我妈说。
  “你爸还以为你忘记了这个日子……”她话音未落我就在脑海里快速搜索这是个什么日子,我马上意识到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尽管他常常过阴历生日,但按公历算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日子。“……你之前也没打过一个电话。”我妈仍在说。
  “我想给你们一点惊喜,妈妈。”我挽着我妈的手说。
  “我去做饭。”她说。
  “不需要,我已经订了吃的还有蛋糕,妈妈,今天您什么也不用做,和我们爷俩一起喝酒吧。”我说。
  在这个过程里,我爸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笑了两声,他用他粗糙的手挠了挠短发稀疏的头顶。
  我抽空来到阳台上,用手机从餐馆订了晚餐、从蛋糕店订了蛋糕,又订了加急配送的鲜花。在订餐的时候我留意到阳台另一侧我爸种的那些藤萝、肉桂、富贵竹和我叫不上名字的蕨类植物都还密密丛丛地在傍晚的暗影里生长着。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已经在餐桌上铺开饭菜,摆上酒盅了。我点了鲶鱼炖茄子、豆腐煲、炸丸子和我爸爱吃的爆炒猪肝,还有一个山药排骨汤。我妈也陪我们一起喝了一盅白酒。
  酒过三巡,敲门声又响起来,我以为是蛋糕到了。打开门,一大群手执鲜花的少男少女从门外鱼贯而入,在本就不大的房间里欢呼雀跃起来,他们边唱边跳,把鲜花一起献给了我爸。他嘴里还含着一点鱼刺,忙着吐出来,然后揉了揉眼睛看着这些年轻人。
  “爸,这是我给您订的生日鲜花,鲜花网站附赠祝福的舞蹈。”我说。
  这些年轻人大声欢呼着把我爸从餐桌上拉起来(简直就像架起来似的),把他簇拥在屋子中央,推来搡去,围着他边跳舞边唱起生日歌来,大把的花束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爸有点哭笑不得,而我妈则坐在一旁笑开了花。
  大概三五分钟之后,这些年轻人完成了任务,又从我家门鱼贯而出——我留意到因为屋子里地方太小,刚才有几个人竟是跑到我家的阳台上跳舞的。家里重新变得安静了。我爸指指散落在各处的鲜花,让我妈拢起来收到一处,一边又对我说:“弄这些干吗,瞎花钱。”
  我重新给他斟上酒,说:“图个喜庆。”
  “咱家的花还少吗?”他接过酒杯,仍举在半空,等着我给自己的酒杯也倒上酒。我们爷俩碰碰杯,又干了一盅。我爸今年56岁了,去年退休的。他一直在区环卫局工作,算是个老花匠了,他对花花草草很有感情。
  吃过晚饭,蛋糕也送到了。我们又象征性地吃了一点蛋糕。我妈去洗碗的时候,我和我爸一起来到阳台上。这时晚霞的余晖早已退尽,洁净的深蓝色天幕笼罩着大地。我们爷俩都望着外面。附近的大楼中,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着黄色和白色的灯光,影影绰绰可以看到里面的人或者在看电视,或者走来走去不知在做什么。
  “你现在每礼拜还出去钓鱼吗?”
  “偶尔。”我爸说。
  “又种什么新东西了吗?”我问他这句话的时候,留意到我爸心不在焉往搭着塑料棚、枝叶繁茂的阳台另一端瞥了一眼。
  “去年新栽了一小棵花椒,在那大盆里。”他顿了一下说,“他们好像把窗台的几盆花碰倒了。”
  “哦?”我也往阳台另一侧望去,在夜色里,我看到那边确实好像碎了几个花盆,地上散落的黑色泥土似乎还被人踩了几脚。
  “刚才有几个跳舞的孩子跑到阳台来了,”我有点歉意,“我去打扫一下。”
  “你别去,”我爸拉住我上臂,“一会儿让你妈去。你不知道怎么弄。”
  我只好作罢。
  “爸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家的阳台会这么大。”我问。
  “咱们家那边本来还有一间大屋子的,从你小时候咱们搬过来时就有。但是搬过来之前我把那间屋子的墙砸了,把它都改成阳台了。”
  “哦?第一次听你说。”
  “是……你妈当时不同意,但搬过来我们也不想再提这件事了,我那会儿种花成痴了。”他摇摇头,似乎有说不尽的感慨。“那时候我种那个墨兰,刘副市长的儿子结婚,让他秘书来和我求走了两盆。我那时候种的花在全市都很出名。人都愿意来我这儿拿花,花钱拿。”   “嗯,我记得。当时有些花别人种不好,还拿来求你帮着养,你都能种好。”
  “我的土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吗?我从外面运土,我从深山里挖特别的土,这是个秘密。我用特殊的肥,我自己养蚯蚓,把那个蚯蚓的粪,再掺上几种一起泡腐了的野生树叶,配好了当肥料。用什么树叶,用哪几种树叶,泡多久,别人不知道。”说起这个来,我爸粗短的手指在空气中比划起来。
  他回过头,望见我妈正在屋子里用力地擦餐桌,又说:“现在都是你妈浇花,我基本不管了。”他不知为何又低沉了下去,“孩子妈,你把阳台扫一下,花盆碎了。”他拉开阳台通向屋子的纱门冲我妈说,然后又对我说:“走吧,回屋去。 ”
  我妈拿着抹布也迎出来:“爷俩进屋聊吧。”
  “我帮我妈去打扫,顺便去看看我爸种的那些花。”我觉得我这么说我爸一定会高兴。
  “天太晚了,白天再说吧。”我看着我妈焦虑的表情,又看看我爸默默走向沙发的背影,也就进到屋里,他俩都不想我去看阳台上种的绿植花卉。
  三
  夜里,老两口都睡熟了,我还没有睡着,就又来到了阳台上。我轻轻地带上阳台门,往我家那仿佛小型丛林似的阳台花房望去。今天晚上的月光特别亮,不需要借助手电或者手机的背灯照明。我看到地上那些碎花盆已经被我妈收拾干净了,地面也像扫过一样。我走向阳台另一端,侧身穿过几个栽着小树的大盆,弯腰进到那个简易花棚里面。这里面湿漉漉的,满是泥土和植物的气味。那些绿植的沉甸甸的叶子蹭过我的身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我走过后重新遮蔽了我进入的路径。我边走边留意着脚下,有一种仿佛进入到我爸内心深处的感觉。
  我爸的花房是从阳台上进入,进入之后就拐向了那个拆掉外墙的屋子里。房间深处的绿植依然茂盛——有很多盆看起来像是矮棕、虎尾兰和龙血树的植物,却都长得出奇粗壮高大,几乎顶到房间的天花板上,这只有我爸能做得到,我相信。绕过这些由植物、大小花盆和木栅栏构成的两个U形弯道之后,我走向了阳台另一端的尽头——那儿有几株奇怪的绿植,被种在一个填满泥土的废弃的白色浴缸里。那种植物看起来像是龟背竹样的天南星科植物,但它的大叶片颜色发紫,并且像睡熟了的动物在呼吸一样有规律地轻轻起伏——那里并没有开窗,也没有风吹过。
  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往前进,再仔细看,在那些均匀呼吸着的叶片下,隐藏着一大团黑影。那团黑影像一只蹲伏在那里的黑色猎犬,我看不到它的眼睛但我知道它正在望着我。
  “诶!是谁!”我用威胁的怒吼来壮胆。那团黑色的影子动了起来。 我差不多是半蹲着向前迈了几步,一把扒拉开那些奇怪的茎叶——下面的影子猛地缩成一团——我看到了一个人,是个女孩。她将两腿抱在胸前,脸向下埋在膝盖上,坐在那里瑟瑟发抖。
  我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谁?”我问。可那女孩只是从身体里发出一种低回的“呜……”声。当那声音像是电池没电了一样渐渐低沉下去时,却再次高亢了起来。
  我伸出手碰了她的肩膀一下,她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是穿着衣服的,是纱质的。她的下半身都埋在浴缸那黑色的泥土里,只有两个白白的膝盖从泥土中露出来。
  她发出的古怪的鸣音停止了。周围一片寂静。怪不得,怪不得,我点着头,怪不得我爸这段时间都不让我进到这阳台的花棚里来。有千百种疑问在我心中升起,但所有的疑问都指向我爸。我慢慢向后退去。
  就在我转过身去的时候,那古怪的女孩……或者像女孩一样的东西发出一声叫喊:“别,走。”
  我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从我爸爸的花棚里逃了出去。
  我一宿都睁着眼睛,望向阳台。眼看着天色从黑暗变成鱼肚白色。我听见我妈起床了,等她一进到厨房里,我踢开被子就从床上跳起来。我爸似乎还在睡觉,我尽量轻快地溜进厨房。
  “妈,阳台上那个女的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妈如我意料地露出忧愁和焦虑的表情来,她举起手像是要把食指放在嘴唇边,但又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向我身后,把厨房门关好,这才回过头来,依然盯着我,似乎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我昨天晚上去看的,对。我爸不让我去看他种的植物,但我睡不着,只是想去看看。说吧,那是怎么回事?从一回家我就觉得你们不对劲,有事瞒着我。”我说。
  “她,她,”我妈嘴唇嚅动着,“她其实不是个人。”
  我点点头,我心里好像有什么慢慢沉了下来,这和我预感相合,但我又没有勇气去听符合这预感的真相。“那她是什么?”我还是问了。
  “她是从花盆里长出来的。”我妈说。
  “多久了?”我问。
  “春节之后,到现在快半年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是想和你说,但你每次来得都很匆忙,晚上吃顿饭就走了。而且……”
  “而且什么,妈妈?”
  “我们一直在想怎么处理掉这个东西。”我妈摇摇头。
  “这么大的事你们不和我商量吗?”我问。
  我妈仍然张口结舌。
  “应该早点弄死她,把那植物连那盆都丢掉。”我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我知道我爸早晚会鼓捣出这样的东西来!她能爬出来吗?她会走路吗?”我又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妈摇摇头:“她不能离开花盆太远。 ”
  “什么叫不能离花盆太远?”
  这时我和我妈都听见我爸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我们俩都吓得呆住了,我们看到他走进了厕所,并没有朝厨房这边看。
  “你爸说,这事可能和你有关。”
  我看着我妈的眼睛,这回轮到我说不出话来。
  我一口早饭也吃不下。我看着我父亲吃完了鸡蛋,粥喝到一半,我才开口了,但在那之前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尤其是我妈的表情谁都能看出来有问题。
  “爸,我昨天看见那个东西了,在阳台上。”
  我爸放下了碗,但嘴里還在慢慢动着:“这个事,我也有责任。”他说,“什么事都不能太痴了。”   之前我妈在厨房已经和我交代了,我爸认为这株植物能产生出一个这样的生命体,主要责任在我。他坚信我在花室里做了不该做的冲动行为——有我的体液不慎淋在那植物的花蕊上才导致了现在的后果。对他的判断我感到很愕然,但我又确实回想起半年前有一次我带一个女孩来过我爸妈家,并且我和她在花棚里缠绵了20分钟。是的,我射在了体外,基本就在那个废浴缸的位置。
  “这个植物本身就有问题,它不是属于我们这儿的,不是人间的东西。”我爸说。
  “那它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我问我爸。
  “我从山里采的,但是山里人警告过我。”
  “我妈说,这是我造成的问题,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我应该帮你们把这个麻烦搞定。”我壮着胆子说。
  “这几个月,我太疲惫了。”我爸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好像已经没心情谈这个事了。我觉得他被吓破了胆。
  还是我妈陪着我进入到了阳台最深处的花棚里。和昨天冷彻骨髓的恐怖相比,这次的紧张情绪里还带着巨大好奇。
  “囡囡,是我,我来给你浇花啦。”我妈一手提着沉重的水壶,一边小心翼翼地冲那植物叫着,她居然管那团东西叫“囡囡”。
  在白天的光线中,那个东西比晚上更容易看清,在暗紫色的树叶下,她肤色苍白。
  当我们靠近她的时候,她又开始发出那种像汽笛又像是吟唱的“呜……”声,接着发出像公白鹳那种“嗒嗒”一样的叫声,但很短促,重复了两遍。
  “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她在叫我。”
  “她叫你什么?”
  “她在叫我妈妈……”我妈说着掀开了巨大的紫色树叶。
  那个女孩仍然抱着膝盖坐在泥土里,下半个身子都埋在土中。但她的双眼是一直盯着我们看的。
  她的五官不难看,像是漫画里的女孩,可她的眼睛又大又黑,看不到眼白。
  “囡囡,我给你浇水来了。”我妈说。
  “妈妈……”這回我听到她的声音了,可她的嘴没有动——她有红色的嘴唇,但仔细看上下唇是长在一起的,仅仅是模拟了人嘴的形态。
  我妈先在浴缸的泥土中浇了一些水,然后又从她头顶浇水。水流过她的头发(她的头发不长,是黑色的)、流过她的脸庞,但她睁着的黑色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一开始是什么样的?”我问道,“是从花里结出的果实?是挂在树枝上就像个受精卵?”
  “都不是,她是从土里冒出来的……从一开始冒出来就有脸,先是脸,然后是头,然后是身子、胳膊。”
  “有点像变态茎。”我自言自语。
  “先是脸,然后是头,然后是身子……”那女孩重复着我妈妈的话。
  我壮着胆子走近她,把头靠近她,想听见她声音的来源。
  “带我走!”她一看到我靠近就伸出双臂。
  “她会伤到我吗?”我问我妈。我妈摇摇头,不知道是不会,还是说她也不清楚。
  我试探着轻轻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指——居然那么有弹性,而且具有皮肤的温度,并不像植物叶子那么冷。
  “你认识我吗?”我蹲下来望着她。
  “你,认,识,我……你带,我走。”她身体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想把我的手拉近她的身体。她还是有一点力量的,但我还是抽出了我的手来。我似乎听到她发出声音的来源了。我试着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扭向一侧。她并没有抗拒,但她的两臂又轻轻环抱住我的胳膊。我看到在她的耳廓里面,有一个开合蠕动着的像声带似的器官——声音应该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我放开她的手臂,站起来。她一直望着我,眼睛不会眨,也不会闭上。
  由于她始终向我张开怀抱,我清楚地看到她透明底色和印着绿色条纹的套头衣衫下的乳房,还有上面深色的挺立的乳头。
  “衣服是你给她的?”
  “她从土里出来就穿着衣服。”妈妈说。
  我仔细看看,她的衣服是脱不下来的,所谓的衣服其实是树叶的某种变态,因为细看的话,那纱衣表面有类似双子叶植物的网状叶脉,而且这衣服和她的脖颈、手腕部分的皮肤是长在一起的。
  怪物,我在心里默念着。
  “妈你不是说一直想处理掉这个东西吗?怎么不早点动手?”
  “我们没法下手,她一出来就会说话,还会叫我妈,而且……”
  我看着我妈。
  “而且她能叫出你的名字,说她是你的一部分。”
  “不行,”我说,“不行,这是个怪物,必须马上把她处理掉。”
  我摇着头,扭身要离开。这时我听见我身后发出奇怪的声音,她叫着我的名字并喊着:“你回来!”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我回过头,看到她从旧浴盆的泥土里爬了出来,不知是因为一直冲我伸着双臂还是在泥土里蹲着的时间太长,她一站起身就向前栽倒,从浴缸里头朝下摔了出来。
  她有腿,有臀部,下身没有衣服的伪装,她光着的脚也是那么白,像藕一样。地上又变得一片狼藉,泥土也被她带出了很多,那植物紫色的叶片也有几片像是被折断了似地倒了下来。
  她想继续向我爬,我妈禁不住扶起了她来。
  我站在那里,半弯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再想办法吧,再想办法吧。”我妈痛苦地向我哀求着。我看着她把那个东西搀起来——她下半身沾满了黑色的泥土,头发或者说拟态头发披散下来,脸上露出了悲哀和恐惧的表情——她甚至有和人一样的感情。
  接着我看到她肚脐的部位有一根像是木质藤本植物的藤茎一样的东西穿透了“绿纱衣”,和那株浴缸里的植物连在一起,就像婴儿尚未剪掉的脐带。那藤茎看起来只有一米多长,怪不得我妈说她“不能离开花盆太远”。
  我妈把她重新扶回浴缸,试图让她重新坐下来。她两腿间有拟态的阴毛——和头发一样黑,下面甚至有像女人生殖器官那样的器官,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你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吗?”我问她,她望着我。
  “那你应该完全服从我,对吗?”我说话的时候她又蹲下了,重新把旧浴缸里的土往自己腿上拢。
  “那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我不走远。”说着我退后了几步,她并没有做出过激的动作,她望着我,嘴里——不,是身体里,再次发出那种音调衡定的呜咽:“呜……”
  我刚走出不远,就听见她平静而无比清晰地对我妈说:“我等他很久,不差这一会儿。"我吓得后背冷汗直冒。
  我去我爸的工具箱里找到了一把斧子,然后重新进入到花棚里。我走得很慢,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正是想要快点逃避的恐惧让我杀意萌生。
  当我回到阳台的尽头,她还在发出那种声音。我妈妈站在那里害怕地看着我,手里甚至还拿着笤帚和撮土的簸箕。
  我拎着斧子,走到她身边,望着在土里缩成一团的她,我不知道该先从哪儿动手。
  当我举起斧子的时候,她说话了:“让妈妈走开……”
  “讓妈妈走开。”这次我听清她发出的声音了,“我不想,她害怕。”接着她抬起头来,那双看不到巩膜的眼睛居然慢慢闭合起来,原来她的眼睛是能闭上的。“让我抱你一下,再动手。”我看到她的闭合的双目流出了泪水——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植物的某种水汁。
  我无力持握沉重的斧子,我的心咚咚跳着,我的手臂垂下来,我被她揽进了怀里。
  四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有离开我父母的家。但是我和我父母就这个从花盆里长出来的怪物却没有进行过一次更深入的交流。我们都无话可说,我甚至吃不下饭。我看得出这个怪物给我父母带来的压迫甚至是某种奴役……一定还有很多可怕的细节他们没有告诉过我。我的不善于与人沟通的父亲已经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事情了,而我的母亲作为一个退休小学教师,在这个职业所造就的专断和软弱的两极间,她无疑是属于后一极。我深深知道,我可以逃离这里,但是我父母将继续被她所困扰,直到精神被压垮。而且,不管这个怪物的诞生是不是真的和我有关,但我的父母已经对此坚信不疑了。
  我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去看她。我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初两次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反应,抱着膝盖,有时发出微弱的鸣音,只是当我要走的时候,她才突然伸出手臂要拥抱我。我并没有拒绝她,只是伸出一只胳膊让她抱住,我在观察她。但当我第三次单独去看她的时候,在我还没走近的时候她已经会对我微笑了。
  在这两天里,我接管了我家的阳台花棚。我决心不再给她浇水。到了第二天下午,浴盆里那植物肥厚的紫色树叶已经不那么神气活现了。
  这次我是搬了一把小折叠椅进去的。我坐在了她对面,耐心听着她发出鸣音。
  在几秒钟前她还低埋着头,但当我坐在那里望向阳台外面的天空,再收回视线时,她已经在直直地看着我了。
  “呜……”我模仿她轻轻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她看着我,嘴唇也撅起来,想模仿我的口型,只是两瓣嘴唇无法张开。我注意到她的嘴唇有点干裂。
  “能告诉我你发这个声音的意义吗?”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
  “这是你最后听到的声音?”我问。
  她点点头,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并不让人害怕。
  “那在最后之前,你还记得什么?”
  “和你在一起。”这几个字从她身体里发出来。
  “和我在哪儿?在这儿?坐在这儿?”
  她摇了摇头。
  我不说话,她也不再说话。还是我先开口:“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你的一部分,和花的一部分。”
  “这是谁告诉你的?”
  “你。”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
  “你生下我,我带着你记得的事。”
  “可我不记得这件事。”我说,她并不答话,很快我想到了自己那次荒唐的阳台激情,“你在这里都见过谁?”
  “爸爸,妈妈,你。”
  “只有我们三个人?”
  她点头。
  “你知道你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我问。
  “我们,在一起。”
  “我是说,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你想过吗?”我又重复了一遍。
  “你和爸爸,不同,我和你,不同。”
  “你觉得,我喜欢你吗?”我又问。
  “你怕我难过,所以你把胳膊给我。”
  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我有点累,要去休息一下。”我说,“我晚一点来看你。”
  “抱抱我再走。”她再次张开双臂,这次她几乎想挣扎着站起来。这次我没有给她胳膊,而是向前迈了一步,俯下身轻轻抱住了她,她身体有温度,不知道是否和日照有关。
  “我觉得好干,你知道吗,我觉得好渴。”她在我耳边轻轻说,她的声音本来就是从耳朵里出来的。
  在离开她之前,我拿起灌满了清水的水壶,轻轻从她头顶浇了下去。
  我躺在床上,感到有点头晕。两天以来,我和她相处,使我意识到这个异物最致命的问题就在于她的单纯和纯粹。她令人难以拒绝。这种纯粹来自于她拥有或者说她善于模仿人性。我常常担心她能读出我的心中所想……但,就连我举起斧子她都能逆来顺受,我其他的所思所想是否被她洞悉又有什么重要呢?她没有攻击性,也不会改变需要我的初衷。
  她就在那里,就静静地在那里。我父亲如此粗放的一个人,也没敢动手去碰她,而我妈妈,我已经看出她对她的恻隐之心了,她还叫她囡囡。即使我冷酷无情地把她劈成碎片,她在我心中所造成的恐惧记忆也已经无法改变。我脑子里浮现出那些军曹挥刀砍断俘虏头颅的黑白历史照片,心底一阵恶心泛了上来。
  如果我一斧砍掉她的头,她那没有头的身子是否还会请求我抱着她?她是否还会说话?她的声音毕竟是从她身体深处传出来的……   我望着天花板——经年累月,那白色的天花板在傍晚的光线里已经变成了灰色……我望着它,我觉得我一直没有闭上眼睛,可不料我竟沉睡过去,一直睡到了次日上午。
  我走到外屋,我爸妈都坐在饭桌前。
  “饿了吗儿子?昨晚我看你太累,没有叫醒你。”我妈站起来就要给我盛粥去。桌子上摆着很多早点。我爸居然在看电视。
  “这两天你浇花了吗?”我爸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电视。
  我也看着电视,里面在演综艺节目。电视屏幕里一个当红的年轻女星刚从彩色的浮板上失足掉进了泳池里。她从泳池里浮出头来,张大嘴傻笑着,水池应该不深,主持人和男嘉宾笑成一团。“浇了。”我回答。
  早餐我狼吞虎咽吃了很多。我饥饿难耐。我妈的话太多了,她既想让我多吃快吃,又不停说话来干扰我,可我终于还是吃完了。
  吃完早饭我直接去到阳台上。
  还没看到她,就照例听到她嘴里发出的鸣音,我一直觉得她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才发出这声音的。
  “昨天我回屋去,就睡著了。没能再来看你。”
  “没关系。”我话音未落她就应道,“你在。我知道。”
  我伸出右手,她也把她的右手伸给我握住。我握着她的手——那就是人的皮肤,我心里的声音说。
  “我不能每天都在这儿。”这已经是我在父母家的第三个白天,“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怎么办。”
  “等你,和爸妈一样。”
  她是在威胁我吗?她的意思是我早晚要回来?可我看不出她有这种意思。
  昨晚形成的念头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渐渐在我头脑中成形了。
  “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和自己的另一半,拥抱,不分开。所有人都这样。”她轻轻摆了摆头。
  “如果我离开这里,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我问。
  “我愿意。”她说得毫不犹豫,那语调似乎早有所准备。我甚至不知道对这个回答应该如释重负还是更加紧张。
  “哪怕要你剪掉肚脐上的东西?”我说。
  她立刻抓起一半埋在土里、连接着她肚脐的那根藤茎,冲我晃了晃:“妈妈不让我剪。”
  “我去和他们商量。”我看着她说。
  我爸仍然在客厅里看电视。
  “爸,我妈呢?”我问。
  “去外面倒垃圾了。”他说。
  我已经等不及我妈回来了:“我要带她走。”我说。
  我爸把电视的声音调低:“带她去哪儿?”
  “远点的地方,我要把她解决掉。是我给你们卸下这个负担的时候了,既然你们都说是我犯的错导致的后果。”我说。
  “什么叫我们都说是你犯的错?”我爸嚯地站了起来,他瞪着我,但很快又把眼皮垂下去。
  “我错了爸……我这两天一直在想办法。”
  “你太小瞧她了,她诡计多端!”他压低声音说。
  “我觉得她能对我做的事情有限……”
  “你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给我们带来危险!”他说。
  “那好吧,那咱们就想想,如果我带她走,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还能比现在的情况更糟吗?”我说。
  在我和我爸争论的时候,我妈也从门外回来了。
  “你怎么带走她?连着花盆吗?”我妈问。
  “妈你在开玩笑?”
  “那她怎么走?她从来没走过。”
  “剪掉连接她和植物之间的那根藤。”我说。
  “这怎么可能?她会枯掉吧?”我妈依然满面忧愁。
  “她已经同意了。我今天就带她走。”我说,“带她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五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她买一套合身的衣服——一件尽量宽松的卫衣,下身需要裙子(我不确定她能习惯穿裤子)。裙子不能太短,而厚长袜和舒服的球鞋可以让这种搭配更自然一点。
  当然,尤其不能忘记墨镜和口罩。
  我去测量她的身高时,我妈妈也跟着我一起进到花棚里。我命令她站起来,她照办了。她表现出一种极为平静和极其信任我的神态,这反而让人联想到诸如“勇气”这种词。
  她站起来时有些艰难,那些环绕在她腰部以下的黑土涌动着从她皮肤上滑落。当她站起来后,甚至用一只手轻轻挡在自己的私处。那连接她身体的长藤在她肚脐附近的部分有些泛红。我看着那里,意识到我至少还应该买一些医用纱布和包扎用的绷带。
  “囡囡,不怕……”在我简单测量她的腿长时,我妈竟忍不住像哄女儿一样哄她,这既让我想到我爸说的诡计多端,又觉得这和诡计无关,她表现得本来就是如此自然,以至于我妈也就自然会对她产生正常的感情。
  购买衣服和医用纱布用去了将近4个小时的时间,等我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进到阳台的花棚里时,看到我妈居然在这段时间里给她清理了身子,她站在浴盆边,围着一件浴巾,冲我笑着,当然上身仍然是那件拟态的纱衣,但也显得比平时更光洁。我看到她的脚也像她的手一样,完全是人类所应有的形状。
  我看了她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该做什么。
  我亲自给她穿上了内裤,尽管这其实他妈很滑稽,但我还是先这么做了。这之后,我决定剪掉连接她肚脐的藤茎。
  “妈,你帮我把我爸的园艺剪刀拿过来,”我对我妈说,“再把小凳也拿来。”
  我妈没有说话,照我说的去找剪刀了。我用手轻轻扶着那藤茎,考虑下手的地方。她仍然用不变的神情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想再和她说点什么,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似乎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你是怕我疼吗?”沉默了一刻,她突然问我。
  我点点头。
  “你舍不得,剪掉它,是吗?”她又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双眼漆黑,她的嘴唇不能张开,只能保持微笑,但她依然有和人一样丰富的、细微的表情的变化。   我妈带着那把锋利的园艺剪回来了。她拿着木凳和剪刀,走到我身边停住了。
  我拿过凳子放好,扶着她坐下去,又接过我妈递过来的那把剪刀。“是,我舍不得。”我说。
  “我愿意。”她说。
  我拎起剪刀,把它锋利的两片刀刃缓缓张开,然后夹住了那藤茎靠近她身体的边缘部分。她坐着不动。
  “那我剪了。”我说了一句,然后用力把分开的剪刀柄向中间夹紧——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只听“咔嚓”一下,那藤茎就从她身体上脱离开,掉落在地上。一些新鲜的液体从藤茎里流出来,滴滴答答流在地上,而她肚脐部位的伤口则呈现出粉红的肉色,那里也渗出了某种透明的液体。在我回过头拿医用纱布的时候,她身体歪向一侧,直接倒在地上。
  我没有动,盯着她看。我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退了出去,听到有东西倒地的声音,她又转回来了。她走到我身边,并没有俯下身去摸她或者像往常那样叫她。我也顾不得去看我妈妈的表情,我想我妈大概和我一样,在观察着她的变化。
  她身体瘫软,当我把她的身体在地面上放平,看到她的眼皮已经闭合。她身体松弛,像是人失去知觉后的样子。她躺在潮湿的阳台水泥地面上,嘴角的最后一丝微笑正在渐渐消失。
  我轻轻站起身来,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妈在我身后问我她是不是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重新蹲下,“醒醒,你醒醒!”我甚至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我摇着她的肩膀,用手扶着她的头。她和人类如此不同,但我却以对待人的方式试图唤醒她——这对我而言也是更保险的方式。
  她仍然没有反应,我长吁了一口气。这时我意识到我手里还拿着纱布。我看到她肚脐部位那剪断的藤茎处仍有透明液体在渗出。我用手指去摸了一下,流到绿纱衣上的液体已经粘稠了,新渗出的液体却很润滑。在我摸她肚脐的时候,我觉得她好像动了一下,这可能是我的错觉,可我把目光再移回她的脸上,发现她重新睁开了双眼。
  她坐起身伸出手把我抱住了。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但与此同时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浮了起来,豁然开朗。
  “很疼是吗?”我问。
  “现在,好了。”她贴着我耳边说。她的身体发出微微的颤抖。
  我没有多问,先把她肚脐部位的伤口包扎起来,一切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我妈帮我给她穿好了外套、裙子和球鞋。现在她看起来和一个人毫无差别了——一米五几的身材,瘦小、标致,罩上卫衣的帽子走在街上甚至能吸引任何一个男人的目光。
  在这个过程里,我爸一直没有过来过,甚至在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他在哪儿。
  她天生会走路,尽管姿势有点奇怪。一旦准备就绪,我一分钟都不想耽误,决定马上带她走,离开我父母家。我选择了乘坐前往郊区的绿皮火车。原因很简单,我不想就为了把她带离我们家而在3个小时的时间里跑到千里之外。
  六
  “你觉得外面很精彩吗?”看着她目不转睛望向车窗外,我问。
  “我好像,见过这里。”她说。到了火车上之后,我就让她摘掉了墨镜和口罩,因为这列开往M县的列车上乘客很少。
  她学习能力惊人,路过的地名只要我念给她,那些文字她就能记住——可我其实有点狐疑,很多我不记得教她认过的字,她也能读出来。
  “山!”她指着外面的景物,這会儿天色已经临近傍晚了,反而是那些山的颜色先暗了下来,衬出了天色的白。
  “注意,防火。”她又指着铁道边围墙上漆成红色的警告语。
  她仍然用卫衣的兜帽遮着头,我只能看到她的脸颊的侧面,几缕头发从兜帽里垂到外面。听着她念叨外面看到的每一个文字和每一个景物,我为她指点着,消磨着时间,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居然挂着笑意,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忽略了她不是人类的事实。
  在车厢通道斜前方的座位,有一对学生情侣。那男孩头发油腻腻的,离这么远都能看到他脸上刺目的痤疮,但他的女朋友这会儿依然慢慢地用手挽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当然,她的姿色也很平常。
  她也看到了那对情侣的举动,悄悄地也把我靠近她那一侧的手臂重新挽住了。“家园。”她说着,也把头靠在我的肩头。她刚看到列车路过的某个不知名小镇上的一片商品住宅小区,其中4栋高楼的房顶上各有一个发光的大字——?菖?菖家园。她现在说话也越来越顺,不再是一字一顿了。
  我微微侧过头,我看到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我留意到她显示出的那种疲惫感。
  斜对面的那个女孩笨拙地仰起头,撅着嘴,向那男孩索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要做给我们看的,当然应该不是。在这凄凉的老旧车厢里又有谁会有兴趣向他人宣告或者证明些什么呢。
  但这时她也轻轻抬起头来——眼睛依然闭着——但下巴向着我抬了起来。她的嘴唇是闭合的,但依然能轻轻撅起。我迎合了她的吻,我们仅仅是嘴唇对嘴唇地碰了一下。
  “谢谢你。”她体内传出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
  一丝热流涌过我的内心。这难道是某种知晓我意识的东西在用一种注定不能停留在我身边的美好来诱惑我吗?如果这种诱惑的动机是来自于一种冰冷邪恶的意志,那么它又是多么准确有力地折磨着我。
  此时此刻,它促使她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抱紧我的胳膊,把自己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肩头——她瞌睡了。可她真的会睡觉吗?还是仅仅是装作睡着?这问题正如她对我的感情一样可疑,而我却无法拒绝。我拿起我丢在一边的外套,盖在了我俩的身上。
  七
  M县我很熟悉。我订的这家旅馆占据着独特的地理位置——它离我们下车的小站很近,走路只需要5分钟,但另一方面,从旅馆客房后面的院落出去,就有一条小路直通到山林里,那里白天夜晚都鲜有人迹。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有多么难得。就在前一年,我还和我的那些死党们订了这个旅馆的房间,我们私下租了当地农民的猎枪,白天跑到山林里打松鼠、刺猬和野兔;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在旅馆二楼的房间里和各自带来的女人一起寻欢作乐。我们让她们来抽签,抽到谁的名字,就要到谁的被窝里待五分钟,然后再抽签……五分钟当然做不了什么,可就算你什么都不干,她们不得已钻到你单人床的被子里的时候,也大有乐子。我们一般来这种地方都不会带已经确认恋爱关系的女人。   我的意思是,不会带像她这样依赖我的女人……从火车上下来,朝着那旅馆走去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地想到过往在这里留下的印记,哪怕现在想起来并不感到愉快。她仍然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一起在路灯稀疏的柏油小路上并肩走着,她不说话,但看起来永远像是知道我要去哪儿一样。
  她是没有身份证的,这我事先已经考虑到了。在办入住的时候我让她等在旅馆外面的门廊里。我拿到房间钥匙后,出门来直接就带她去了旅馆的后院。
  “晚一点我们再回来。他们就不会查你的身份证了。”我说。
  “身份证。”她重复着。
  “对,你不需要了。”
  后院通向山林的那个小栅栏门和去年一样,并没有上锁。我推开它,带着她走进了树丛中那条羊肠小道。我们走得不快,我边走边留意着周遭的环境。小道通向山上。我知道绕到山腰那里,再往上走二十多分钟,就会上到山另一侧的那个陡坡——那里有一个危险的悬崖,悬崖下面是一个早已荒废的采石场;换句话说那个悬崖就是采石场造就的。
  当我终于无可避免想到那个地点时,我的内心也变得像这驼背似的山一样黑沉沉的。
  “我们回去吧。”我说。走到山腰后,我改变主意不想再往山上走了。我决定带她回去,到旅馆里过夜。
  在旅馆房间里,我一个人在盥洗室刷牙,洗澡。她则坐在床边,面对着电视,一动不动。我毫无食欲,洗过澡后,我对着洗手池上方的镜子望了自己好一会儿。
  我在浴缸里蓄上稍有一点温度的水,然后帮助她脱掉外衣,带她来到浴缸旁边。她明白我的意思,一进浴缸就蹲到了水面下。裸露下体的时候她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羞处,我很奇怪她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在水里,她重新显得光鲜,也似乎更有精神了。
  我帮她洗完澡,给她披上浴巾,这会儿抬起头就会看到我们俩在镜子里的模样。她的头发还没有擦干,有些贴在了脸上。她还是很漂亮的,除了瞳仁太大太黑;而我则为了驱散自己脸上的阴沉,对着镜子挤出了一个微笑。
  回到房间里,我把两张单人床并在了一起。我掀起被子,和她并肩躺着。我们一起看电视。电影台在播放一部起码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外国警匪片。片子里,罪犯驾驶的扁宽且破旧的轿车从山间小路上开下来,直撞向男主角。在呛人的尘土中,那个留着毫无美感可言的半长金发的男主角从地上爬起来,掏出插在肋间枪套里的转轮手枪,对着罪犯的汽车连开了几枪。那枪声的配音和从枪口冒出的白烟一样廉价寒酸。镜头切换,驾车的坏人为了躲避子弹,失去了对车子的控制,车子贴着主角的身边冲下了山坡。一个远景——废旧的车子在山坡上裹着浮土翻滚,落到山脚下后燃起了一团爆炸的火焰。
  “山。”她冲我笑笑。
  我换了个台——这是那种每个人都要靠嚷嚷才能把话说明白的综艺节目,尽管无聊,但节目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无忧无虑的。
  我关掉电视,在床上躺平。接着她的身体侧向了我。我抱着她,她的腿夹着我的腿,我能感觉到她两腿间带着毛发的部位那种真切的触感,但我并没有勃起。我们像恋人那样自然而然地亲吻,感觉到对方鼻尖和脸颊的温度。
  夜里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梦见她的鼻尖像被压坏了的草莓那样烂掉了。我被这梦吓醒了。當我一睁开眼,就去确认她的鼻尖是否还是完好的。
  鼻子摸起来还是很硬挺,但我发现她的脸却是湿的——她居然一个人在黑暗里默默流泪。
  “怎么了?”我诧异地问她。
  “我不知道,”她瓮声瓮气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可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在一起,我们就在一起。”我抱住她,我无比疲惫但却睡意全无。“我们永远在一起。”我说。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像利刃上的反光一样闪烁。我轻轻抬起头,我看到平躺着的她是闭着眼睛的,像是睡着了。我侧着身,伸过胳膊搂住她,她的乳房沉甸甸的,很有弹性。
  这间旅馆的上午是如此安静。
  在我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时,我听见她起床的声音。她一个人走到洗手间的门口,探出头看着我,冲我笑笑,然后又回房间去了。
  “睡得还好吗?”我问她。我听见她回答了声“嗯”。
  过了一会儿,电视的声音传了出来。她已经学会开电视了。
  这一整天我们都一起待在旅馆里。中午的时候我去外面买吃的。出门前我看出她的不安,同时也看出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其实后者更让我觉得害怕。
  下楼的时候我有种整座旅馆只有我们一户客人的错觉。这间旅馆不卖吃的,去年一层兼营的面馆也关门了。我沿着来时的柏油小路走了很远,一直走到临近镇子中心的地方,才找到了一家熟食铺子。我在那里买了包子、酱肉和凉菜,打包带回旅馆——把晚饭的量也带出来了。
  在熟食店交钱的时候,我收到了我妈发来的短信:“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可能要晚两日回。放心。”我回完这条,又发一条:“先别发短信,等我消息。”发完就把这些信息都删掉了。
  回旅馆的时候我走得挺急,后背甚至出汗了。我害怕,我怕她那边出什么问题。一直到进入旅馆房间,打开反锁的门,我才松了口气。我见她从床上跳下来,快步走到我身边,我们抱在一起。我注意到她自己穿好了裙子,虽然穿反了。
  下午我俩一起看电视,她靠在我怀里。当我笑的时候,她望着我,也笑。尽管她从不拦着我换台(她看什么都聚精会神),但我每次换台都会和她说一声。
  我们就这样一直看电视看到下午五点多——中途我还吻过她几次。
  电视看倦了,我起身去洗手间小便。她也跟了进来。
  “我觉得渴。”她看着我说。
  我拉上裤子拉链,冲了马桶,就着手去给浴缸蓄水。我体贴地让她试试水流的温度。当她弯腰时,我看到她下午一直靠着我的那一侧肩膀上的“纱衣”有处破损,我叫她不要动,去查看那个破损的地方,接着我看到纱衣下的皮肤有些不对劲——那里的皮肤有些凹陷,甚至因为挤压形成了一个皱褶。   “你这里破了,疼吗?”在我轻轻用手去碰她肩头的纱衣的时候,那一小片“衣料”竟脱落下来。
  “不疼。”她待着不动,并没有回头。
  我没再说话。等浴缸里水蓄好,扶她进到浴缸里时,我觉得她的胳膊捏起来也明显地缺少弹性。
  “怎么回事?”我自言自语。
  她也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有时候,妈妈浇水晚了,也会这样。”她冲我笑了笑,像是在安慰我。
  在她蹲下前,我又查看了下她肚脐的伤口——那里已经不再是鲜嫩的粉色,也不再有体液渗出,伤口发暗、干硬,像是在结疤。
  “等你洗好了出来,我给你换个纱布。”我说。
  她还需要在浴缸里泡一会儿。我独自回到房间里。电视并没有关,音量恰到好处。我换到了新闻台,然后坐在床边。她身体出现的情况让我感到不安。我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事情本来是我无比希望的,但现在这情况和我曾经的希望都让我觉得害怕。
  洗完澡我帮她擦净身体,我按了按她的胳膊和大腿,皮肤依然存在缺乏弹性的情况,但又似乎比洗澡前好了很多。暂时没法判断,我决定先不去想它。
  晚上照样没有胃口,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我们俩仍旧是在床上一起看电视,她仍旧靠在我怀里。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脸贴着她的头睡着了。
  八
  当我醒来时,周围一片黑暗。我尽力回忆自己这是待在哪儿。
  电视已经被关上了。可我依然靠在她的身上。
  “你醒着吗?”我坐起身子,试图不再压着她。
  “嗯。”她答着。
  “我睡着了。”
  “我知道。”
  “电视是你关的吗?”我问。
  “我怕它吵醒你。”她声音又低沉又柔和。
  “谢谢。”我说。我们俩都靠在床头,都面向着床脚电视的方向。窗帘有一半没有关严,外面的月光透进来打在它黑色的显示屏上。
  “问你个问题,”我说,“你真的睡着过吗?”
  “睡着……就像你刚才?”
  “对。”
  “我睡着,但我能听到声音。”
  “怎么说?”
  “你睡着,就听不到声音了。”她答。
  “哦?是吗?”我笑笑。
  “我叫你,你听不到我。”她说,“我睡着,我还能听到你。”
  我禁不住去吻了下她,她的嘴唇很干。
  “也许我们对睡着的概念不一样。”我说。
  “我想,和你一样,一切。”她说。
  “没有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我说。
  “我不能吃东西。”
  “吃东西是一种累赘。”
  “累赘。”她重复。
  “就像我虽然睡着,可还会经常做噩梦。”
  “噩梦?”
  “嗯,梦到一些很奇怪的人和事,让我不高兴。但睁开眼睛,它们就像关掉电视一样,都没了。不存在了。你会做梦吗?”
  她没有回答我,但好像在喃喃重复我刚说的话。
  “我老是梦见我父母家的阳台。”我说,“老是梦见老是梦见。”
  在黑暗里,我开始叙述我梦见的那些和阳台有关的噩梦,我知道她在听着。我讲我梦到自己亲眼看见对面楼里的一对父子在争吵中双双从阳台上栽了下去之后的情形,他们拽住阳台边缘,死死挣扎,但仍被另一些人用棍棒击打扒着阳台的手指,最终父子俩一起掉下了阳台。我还讲我梦见一个女维修工在阳台的最边缘用射钉枪一类的工具加固阳台,可最后整栋大楼向一侧倾斜,最终她被那大楼整个砸在下面。
  当然我也讲了那个反复出现的梦:我发现我爸爸在阳台的花棚墙壁上装了一个直通整栋大楼每一户阳台的铁梯,顺着那铁梯爬上去,你可以看到夜晚每一户人家的窗口里发生的怪事,比如我不止一次看到在某一层的粉红色的房间里,两个男人穿着黑色的皮短裤,在一起互相鞭打——我不仅不觉得恶心,相反觉得男人脖子上戴着黑色项圈的样子很好看,而且他俩的头发也像油漆涂的,闪着黑油油的光泽。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她讲这些。我们俩在被窝里十指相扣,她听我说完这一切,没有打断我。一些微不足道的梦,当然不值得对别人讲起,但它们再微不足道,也依然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而把这些秘密和她分享,我感到踏实。
  “我,做过梦。”她亲昵地仰起头,吻我。
  “你也做过梦?那你说说你梦见了什么?”我抚着她的头发。
  “我梦见,火车。”
  “前天我们坐过火车,是不是对你刺激太深了?”我笑问。
  她没有说话。
  我让她重新枕在我的肩膀,我搂着她,手抚着她的肩膀。不知怎么,我又和她讲起了我过去经历过的女人——我的初恋(一个女同学),我的前女友,还有我的前前女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和她讲这些,可我就是想说,想说我带给她们的好,与坏;想说我曾经感受到的生命的美好;想说我那些深深的悔恨……我就是想什么都和她说,就是想说出来。在这寂静的黑暗里,就像忏悔一样,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她。
  次日早晨,当她从床上坐起来时,我看到白色的被单上全是一块块干燥掉落的“纱衣”碎块,就像被脚碾碎散落一地的干树叶。
  纱衣几乎完全碎裂了。 她的后背依然很白,但看起來不再光滑。
  我让她回过头,她的眼睛比之前暗淡了,我把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脸上,手指拿开后,皮肤也不会再反弹了。她试图冲我笑的时候,脸上出现了几道奇怪的褶子。
  一夜之间,她说话的声调更闷、更低了。
  她也留意到了自己前胸的“纱衣”在被褥的裹挟下几近褴褛。
  “去洗洗澡吧。”我说。她点点头。
  在我去为她在浴缸里放水的时候,我听见电视又被她打开了。
  洗澡的时候,我看到她两个肩膀已经不再对称。乳房瘪了很多,并且乳头似乎有溃烂的迹象。   我们洗得很小心。池水不再干净,更多的纱衣碎片散落在水中。
  我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帮她擦干身体。她下身被水泡过的肢干仍然有皱纹,而且表皮变得更易擦伤了。我把她抱回到床上。她的眼睛现在看起来像是塑料做的。
  我把卫衣拿给她,“天气凉,穿上这个吧。”她很顺从地配合我穿。她的话比前两天都要少,这似乎和她“说话”越来越困难有关。但她面对我的态度依然安详。
  她穿好卫衣后,在床上靠着看了一会儿电视,身体开始向一侧歪斜。我只好把她放平在床上。她的嘴唇有点变形了,并且内凹,但我还是吻了她。
  我心烦意乱,把电视关掉了。
  “开着它。”她说,两眼望着床上方的天花板。
  我又打开了电视。
  我望着窗外,外面对着的正是旅馆荒芜的后院。树枝上的叶子都掉光了。一想到去年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是那般“花天酒地”,就更感到消沉和沮丧。我什么也不愿再去想。
  我意识到不能让她就这么在床上枯萎腐败下去,我必须按最初的计划把她带到山林里去。
  到了下午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和她开口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已经两天没出屋门了,带你看看白天的景色。”
  “不想动。渴。”她说。
  “我想去,陪我,好吗?”我说完,看着她,把她从床上扶了起来。
  她的口罩已经戴不上了,因为两只耳朵已经快要掉了。墨镜架上去也是歪的。我索性把这些都丢掉了。
  穿戴整齐后,我从衣柜的最上面拿出我的背包——当初放在那里是为了避免她会拿到它。我背上背包,轻轻扶着她往外走。
  她还能走路,但是下楼梯的时候却十分吃力。我索性把她抱下楼梯。
  那旅馆的前台服务员常常擅离职守,但是这会儿她却坐在那里,眼看着我们一起从楼梯向大门口走去——当然,她不会问我什么。
  我们依然从后院出去,来到树林里。她显然已经上不了山了,我们就沿着山脚向树林深处走。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我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在寻找合适的地方。
  前面不远可以看见公路了,在一棵老树的旁边我看到一个不大的浅坑,里面落满了树叶。显然不需要走更远了,这附近已经好久没人来过了。回过头看看,旅馆也已经湮没在那些灰色的树后面。我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早就预备好的军用折叠铁锹,尽力沿着那个坑向一侧刨下去,把那坑挖得长一点、深一点,以便刚好能躺进一个人。
  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她就蹲在另一棵树的树脚下,默不作声。
  坑刨得差不多时,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
  “你还好吗?”我蹲在她身边,用我已经磨出水泡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这时的头发已经像干掉的玉米穗那样枯黄。
  她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于是她又说了一遍:“渴,我们回去吧。”
  “待一会儿再回去。”我说,“你必须得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泥土对你有好处。以后这里就是你休息的地方。”
  她不再讲话,任由我把她抱起来,她身体已经有点僵了,再让她自己走回旅馆也已经不太可能。我直接把她架到了坑边,尽量轻地把她放进坑里。
  她很平静。
  我跪在土坑边,尽量把她身体放平。
  “你要走了?”她的声音几乎就像从肚子里发出来的。
  我没法再敷衍她,我说不出话。
  她的两只手臂最后一次挣扎着抬起来。我趴下去,俯身在这浅坑里,和她做最后的拥抱。
  “你说实话,”我贴着她的脸问她,“你知道和我出来的后果吗?”
  她点了一下头。
  我的心都碎了。
  “我还没为你起名字呢。”我说。
  此时她已经松开了手臂。但她已经干瘪的嘴角却挂上了一丝笑意。
  我用铁锹把土和枯叶铲回到坑里。先是她的脚,然后是身体。我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之类的人类感情,但我的眼泪就这样一行行地流了下来。
  土已经埋到她的肩膀了。我又一次禁不住跪下来端详她。就在这时,在昏沉的夜幕中,我听到从荒野里传来的绿皮火车的鸣笛——“呜……”这不就是从她体内传出的声音的来源吗?
  九
  把她埋葬好,我一个人回到了旅馆房间。我尽量把她的痕迹收拾干净,我不想再在这里多待片刻,当晚就退房回城去了。
  第二天上午睡醒我就动身去我父母家。
  他俩都在家等着我,昨晚他们就知道我回城了。
  “结束了。”我一进客厅就对他们说。
  他们甚至没敢问我是如何解决她的。
  “阳台浴缸里剩下的那株植物铲掉了吧?”我问他们。
  我妈看看我爸又看看我,说:“你爸不让动。”
  “为什么?”我很不解。
  “你爸说怕有危险。”我妈说,“最好等你回来了,再做,才踏实。”
  “都不种了。”我爸说,“把花棚拆了,所有花都扔掉。”
  “还是找个收废品的把浴缸直接拉走吧?”我妈和我们父子俩商量。
  “那个浴缸太沉,收废品的也拿不动,还是先把里面的土铲掉运走,”我说,“斩草除根。”
  我脱掉外套,来到阳台上。那株可怕的植物还活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想找到那根曾经连在那女孩肚脐上的藤茎,想看看它的这一头现在是怎样的了。但我却没有找到那根长藤,有一根看起来和它很像,可另一端却是深扎到泥土里的,我拽了拽,拽不动。
  我不想再在意這件事了。我让我妈撑好麻袋口,然后从浴缸里把土一铲一铲往外铲——先尽量把周围的土铲净,植物的根自然就松动,可以连根除掉。
  可当我刚刚铲到第三铲的时候,黑色的泥土下面露出了有血色的白——像是人的皮肤,上面似乎被我的铲子刮掉了一点皮,很红但并没有出血。我丢掉铲子,开始用手拨开泥土,拨了没几下,她的脸又从泥土里露了出来——和之前那个“她”一模一样,只是这一个是从植物的根部泥土中新生出来的……她皱皱眉,那持续的、音调平稳的人声又响了起来:“呜……”像是一个孩子在模拟火车汽笛的声音。接着,我拂去她眼皮上的泥土,她眼睛慢慢睁开,斜向下睨着,首先看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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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杜米丘(Anna Dumitriu):  英国视觉艺术和表演艺术艺术家,以生物艺术、雕塑、装置和数码媒体为媒介,探讨我们和传染性疾病、合成生物技术、机器人的关系。2018年,她担任英国科学协会科技与艺术部门会长,并长期在英国赫特福德大学、布莱顿和萨塞克斯大学医学部、阿姆斯特丹Waag Society任研究员职位。她也是“英国公共健康全国典型文化收藏”和牛津大学“微生物医学的现代化研究小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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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天已放亮。日光映上街道对面小区楼房朝东的墙面,显出一片片清亮的蛋白色。树的枝条还是绿的,淡淡地打在浅色的更低点儿的墙面上,微微颤曳。十月初的清晨已有冷意,她裹紧了黑色的宽大风衣——足可以装下她两个,下摆的设计是不规则的流线,走动时似摇曳的颤抖花朵。天是蓝的,像在里面撒了一把白色浮尘,综合了明亮的刺眼,使笼罩其中的事物镀旧了一层。上帝如果足够老,也会透过这层白色雾障来观看吧,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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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丽缇娜在一家PR公司做白领。她有一天因为收养一只流浪狗的事认识了还在大学校园里读书的艾琳。克丽缇娜非常Fashion,美丽,艾琳却很普通。克丽缇娜跟艾琳的友谊逐渐深入,她们到了经常见面的程度。克丽缇娜赠送给艾琳她用了一阵子的名牌手镯。艾琳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珍贵的礼物。艾琳非常感激,就把她的男同学朱利安介绍给了克丽缇娜。认识朱利安的第二天,克丽缇娜就跟朱利安上了床。朱利安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能够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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