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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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拿到绿卡,她不择手段,最后面临牢狱之灾。金如尘飞,人微如金尘。大千世界,谁人不是过客?
  纽约人连日里被5月的冷雨折磨,终于迎来了太阳。太阳并没露出君临天下的霸气,行动迟缓,心怀疑虑,和一簇簇湿重的寒气反复纠结。路两旁的天国树和黑樱桃树似在一夜间绿叶丰盈,在清风拂过时私密低语,许诺着温暖的夏季。
  曼哈顿唐人街上的多家店铺,在全美国歇工的圣诞节当天,都风雪不误地照常营业,这天竟大门紧锁,卖水果或杂货的摊位也不见踪影。少了小贩们南腔北调的吆喝声,简直是森林失去群鸟的啼鸣。一大早,商贩们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穿上各种质地的黑衣,一些人甚至把压箱底的西装都翻了出来。西装式样有些落伍,做工亦不精致,但依然庄重。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街两旁,尽力挺直被常年劳作磨损的腰板,还一改平素高声嬉笑怒骂的习气,顽强地沉默着,脸上露出近乎虔诚的神情。随后,外地的黑衣人陆续涌现了,近路的来自美国各州,远道的来自墨西哥、加拿大等,迅速填满街上的空隙。有些人显然是从飞机场、火车站、灰狗巴士站直接赶来的,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面色严肃,使街上的气氛愈发凝重了。
  一阵哀伤的鼓乐传来,划破了清寒和静寂。树间的栖鸟“哗”地惊起、飞离,人们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踮起脚尖。一个排成方阵的黑衣乐队进入了视线,队员们额头光洁、眼神灵活,肃穆的表情和他们的年纪不太相称。
  千呼万唤,一辆黑卡车缓缓出现,在驾驶舱顶上立着一位中年女人的巨幅彩色遗像。女人浓眉大眼,在重重花圈的环绕下露出笑容。车厢里载着的棺木被鲜花层层覆盖。“不止曼哈顿,连布鲁克林的花圈店都被买空了。”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接着有一位银发老者感叹,“一百多辆林肯车啊,我在唐人街住了五十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呢。”紧随着黑卡车,一辆接一辆的“林肯”车鱼贯而行,霎时在都市的水泥丛林中,冲出了一条黑色河流。
  遗像上的女人是青姐,华人蛇头中的“大姐大”,曾经帮助几千福建人偷渡来美,被FBI在全世界范围内通缉,十几年前遭逮捕,随后被判处了36年徒刑。两个星期前,她因患肝癌医治无效,在得州的一家监狱医院里停止了呼吸。
  青姐一走,纽约唐人街的这本大书,就被翻过了一页。
  炜 煊
  导演炜煊站在一辆敞篷越野车上,把两手叉在腰间,俯视着唐人街,一览众山小。车是纯白,两侧漆着“泛亚传媒”四个红字,跻身于黑色的送葬车流中,自是惹眼。他眉眼平常,神情却活跃,身穿正宗新款的博柏利牌黑风衣,鹤立鸡群。他下意识地捋捋精心染过的头发,迎接人群的瞩目。
  重回曼哈顿唐人街的情景,他不知在想象中拍摄过多少次了,但都与此刻相差甚远。人生果然没有彩排,一切都是现场直播。他透过略微疲惫的瞳孔,把视野中的店铺拉成慢镜头中的场景。店铺换了招牌或门窗,涂了新色,没有哪一间和记忆中的“日新”印刷厂吻合。二十几年前,他在那里打杂、当校对,整天伏在一张小办公桌上,头顶一盏光线灰暗的灯泡。隔壁是一家食品商场,新鲜烧腊、腐烂菜叶还有鱼下水的混合气味不时扑鼻而来,打工仔们的说笑吼骂同样荤素夹杂。印刷厂的主要业务是印制中英文对照的中餐馆菜单。老板是位五十出头的南方人,精打细算,会把炜煊不小心扔进垃圾筐的曲别针翻出来,重新启用。炜煊的英文本来很“菜”,校对时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老广东人习惯把“麻婆豆腐”直译成Pock-marked old woman’s bean curd(满脸麻子的老太婆的豆腐),让人立马丧失食欲;“夫妻肺片”是“Man-and-wife”lung slices(男人和妻子的肺切片),简直恐怖。他找不出更合适的说法,索性付印。客户们大多不识英文,也没减少订单。他想象老外们捧着菜单大惊失色的情景,不禁暗自笑了,在那段日子里其实难得一笑。
  摄影师小康站在他身边,一副媒体人全副武装的打扮:棉布衬衣搭配卡其布马甲,脖子上挂着“尼康”牌长镜头数码相机。他以前从未来过纽约,对青姐也不了解,扫视街两旁黑压压的送葬人群,既惊讶又好奇:“哇塞,全唐人街都出动了!一个女蛇头有这么大魅力!你看她那样子,不就是个农村妇女吗?”
  炜煊有些无奈地应道:“是啊,她抢了我的頭条!”
  两个多星期前,炜煊来纽约出席他执导的大片《金影》的首映式。《金影》讲的是千年前发生在宫廷里的故事,融合权力争斗、金钱、欲望、美女等诸多元素。自从十几年前“心碎地”离开,在纽约办首映式一直是他的心愿,这一次梦想终于照进现实。他用心策划了大半年,还说服投资商砸大钱宣传。“舍不得孩子套不上狼”,何况钱不像孩子那么娇嫩,砸下去不必手软。他把首映式安排在曼哈顿东区的阳光影院,还用有关新闻地毯式覆盖海内外的中文媒体。只要他的前妻陶霏关注华人新闻,就一定会看到。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但派人辗转找到了她的微信,把新闻传给了她。他不想主动加她微信。十几年没见面,彼此间早隔了一条冻结的河流,他暗地里希望她先踏上“破冰之旅”。
  首映式当天,他率领麾下一班人马,亮相红地毯。圆片墨镜,精制中式黑马褂,他的风范不逊香港电影中的澳门赌王。遗憾的是雷声大、雨点小,观众稀稀拉拉,预计的热捧场面没有出现。中国的几家媒体行程万里追随他,自然出席,纽约娱乐界媒体蜻蜓点水般拍了几个镜头,当地华人媒体和社团领袖却没露面,陶霏更是踪影全无。他抑制住失望的情绪,从容镇静地接受采访,给几位“粉丝”签名。导演,首先要是一位出色的演员,他暗暗告诫自己。《金影》放映后,观众们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全体起立,只报以不甚热烈的掌声。他敏感地辨出其中礼貌的成分,难免有些失落。
  一部电影,和一场派对有多大差别呢?尽兴也好,失望也罢,曲终人即散。他离开影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两旁的建筑年久失修,路边的流浪汉换了一茬年轻面孔。纽约,这只曾令世界各地多少年轻人心动的“大苹果”,似乎被岁月榨去鲜润,露出衰老尴尬的斑点。
  小康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说:“导演,我刚查过了,今天是大蛇头青姐的公祭日。”炜煊立即拿出苹果手机搜索,青姐的新闻果然登上美国中文媒体的头条,又被世界多家中文媒体秒间转发,连美国主流媒体也报道了。新闻图片一张接一张叠印而来: 青姐的大幅遗像;黄袍加身的道士敲着锣,引领青姐的至亲家属走过奈河桥;侨团和个人送去的花圈、花牌、哀帐,在灵堂内外铺天盖地;青姐的父老乡亲身着黑衣、腰系白布,在灵堂里低头沉重拜祭……青姐的葬礼将在两个星期后举行。炜煊突发奇想,决定带领摄制组,拍一部关于青姐的纪录片,首先从葬礼开始。他多年前刚登陆美国时学过一句俗语,“如果生活给了你一颗酸柠檬,那就榨杯柠檬汁吧!”《金影》首映失利,他有些无颜见江东父老。如果制作一部纪实性的“华丽的转身之作”,至少可以给投资商带回“一杯柠檬汁”,再说陶霏和青姐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会遇到她。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妻子婕发来微信:“见到前妻了吗?”他皱了皱眉,不去理会,即使此刻看不到婕的脸,也能想象出她挑衅的神情。   临来纽约前,他和婕接受电视台一档名人节目的采访。主持人已经不年轻了,但不时露出少女般的娇俏表情。现场灯光明灿,大屏幕打出他和婕的合影。两人在海边相拥,笑容安逸缱绻,一个马褂加身,一个穿旗袍秀优雅。观众席上坐满不同年龄段的粉丝,甚至还有铁杆粉丝高举标语牌,上面画着热气腾腾的红心和“Love”,为这对“神仙眷侣”捧场。在此之前他们接受过若干媒体的采访,从头至尾表现得无可挑剔。他懂得指挥演员,擅长拿捏表演尺度;而婕身份多重,如手握一副花色齐全的扑克牌:时尚、美容、管理、媒体、英语、教育等,运筹帷幄。几年前,她买下漂白皮肤的专利产品“白芙美”。产品中的铅毒比例稍高,对皮肤有害,但她巧妙地“忽略”了这个事实,还参与广告制作,使得它热卖不止。她本人不用“白芙美”,忠实于法国产品,虽没做到冻龄,但一直努力放慢衰老的进程,还化妆有术。她分享了做成功女士、贤妻良母的经验,赢得观众热烈的掌声。主持人在盛赞之余,问她:“你多年前做了海归,有没有后悔过?”婕立即摇头,“我不能想象如果一直留在纽约,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精彩!”随后主持人把脸转向炜煊,“你爱上婕,是不是因为她在纽约时和你患难与共过?”炜煊犹豫了3秒钟,随即回答,“当然!”似乎没人留意到他的迟疑,但那没有逃过婕的眼睛。她的脸色在3秒内从幸福转向愠怒又转回到幸福。
  采访结束后,炜煊夫妇被粉丝们依依不舍地送进了电梯。电梯门刚一关紧,婕就压抑不住地抱怨,“你刚才的表现真让我失望!你想否认我在你最困难的时候跟了你?”他反问:“我连犹豫几秒钟的权利都没有?”
  两人望着电梯的指示灯,陷入静默,似乎悄悄降入无底黑洞。待电梯终于停下来,双门敞开,迎面撞见一群无缘进入演播室的热情粉丝,才立即换上了恩爱笑脸……
  小康小心翼翼地问:“老板娘问你怎么不回她的微信?”
  婕大概早给小康洗过脑了,派他监视自己,炜煊心想。为了一个落魄的陶霏,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他对陶霏的想念,起初像一块大石头,在心里突兀地立着,后来被漫长的岁月不懈地侵蚀,早已风化成尘。
  “把你的相机给我!”炜煊说。
  小康立即遵命。炜煊接过相机,开始抓拍。停下来,看看图片的效果,不太满意,接着把设置调到了黑白,再从镜头望出去,街景似乎与记忆中的图像开始悄悄吻合。他在唐人街打工时,拍过许多以众生为主角的黑白照片。福建人涌入美国,使得中餐馆遍地开花,印刷厂的生意也兴隆起来。老板雇了留学生婕当校对,炜煊“沦落”成了全职打杂儿。婕眉眼周正,从不涂脂抹粉,也不高声大气地讲话。炜煊有时会拿出他拍的人物写真给她看,有挥刀砍烧鸭的胖厨师,也有慢悠悠地喝早茶读中文报纸的干瘦老人,常常得到她的赞赏。待彼此熟悉起来,她还对他的日常生活不时流露出关心。
  送葬车队流动得缓慢。在敞篷越野车的前方隔几部车,一辆黑色福特面包车停了下来。路边的一位穿黑风衣的女人快步走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女人梳中长发,把左侧的头发一丝不留地拢到耳后。多么熟悉的侧影!炜煊探出身子,立即把镜头聚焦20倍,在这条黑衣女人云集的街道上,他清楚地分辨出了她:陶霏!她果然现身了!他不得不惊叹婕的直觉,看来女人远隔重洋都能准确预测情敌的方位。陶霏的一阵轻盈脚步,果然卷起了他的层层心尘。
  一个场景从眼前朦胧闪过——他跳下车,跑到那辆黑色福特车旁,敲击车窗。陶霏轻轻摇下窗子,双眼满含热泪,足以融化千里冰河,低声说:“你也来了?”一阵微风袭来,他打了个冷战,不由得用手臂抱住了双肩,跌坐到后排的座位上。路两旁的黑衣人像一棵棵被砍伐的树木,缓缓地向身后倒去、倒去,在他的眼中變得形影模糊了。
  上世纪80年代末,他一心想当摄影师,省吃俭用两三年,买了一部“尼康”牌相机,还辞去了工厂宣传干事的职位,当上了剧务,随一家剧组在扬子江游船上拍风光片。他每天跑上跑下,忙得满头大汗,但从不忘把相机挂在脖子上,随时抓拍。
  大清早,扬子江上浮着悠悠的薄雾,晨曦从薄雾的间隙透出来,给游船涂上梦幻的色彩。剧组还没有开工,他就到甲板上转转。甲板上的游客寥寥,多是些睡眠较少的老人。这时,一位女学生的侧影进入了他的视野。长发如瀑,左侧的头发都被拢在耳后,露出形状优美的耳朵。走的是简单风格的路线——白上衣无领无袖,天蓝色的短裤。短裤的式样有些落伍。天呐,她居然赤着脚!他的目光把她裸露出的皮肤都扫过了,一寸都不肯错过。他悄悄地跟在她的背后,从船头到船尾。她走路时,几乎是在舞蹈,每当上下台阶,身体仿佛应和着一道隐秘的旋律。他无须触摸,就感受到了十足的弹性。
  第二天,船过巫峡,放慢了速度,他得空站在人群中,看两岸原始旖旎的风景。他在一转头间,又看到了那位女学生,鬼使神差般举起了相机,也不用担心被周围人捕捉到迷恋的目光。镜头里,峡谷青青,天空蓝蓝,穿一袭红色长裙的她青春可人。她听到按动快门的声音,仿佛一头小鹿从林间跳上马路,骤然撞到枪口,露出吃惊的眼神,随后变成了一头烈性母狼,目眦欲裂,奔过来抢他的相机,嘴里嚷道:“我叫你偷拍!我叫你偷拍!我把你的相机扔到江里去!”他当然不肯放手。周围有男人替她助威,“抓他这个流氓!随便就拍美女,无法无天啦!”众人也跟着起哄。他的双眼失去相机的遮挡,泄露出温情。她见了,表情渐渐柔和起来,松开手,“你把胶卷曝光,我就放过你!”他低声恳求:“我一路上拍了很多好照片,太可惜了。我回家后把你的照片洗出来,寄给你,好不好?我对天发誓,绝不留底片,绝不多洗一张!”她盯着他看了足足20秒,像探测他的真诚度,终于同意了。众人见两人偃旗息鼓,有些扫兴,把注意力转回到两岸的风景。
  他和她搜遍了全身的所有口袋,找不到一片纸。他递给她一支圆珠笔,请她在自己的手臂上写下地址。她一笔一画,像招来了一群小虫子,痒痒地、亲密地爬动。她的乌发就在他的唇下一两寸的地方,散发着茉莉花洗发水的醉人气息。她的地址是哈尔滨市,而他住在北京。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距离,旅行起来很长,在地图上看,却可以很短。   她写完了,抬起眼期待地望着他。
  这时他说:“如果我将来拍一部电影,你愿意做女主角吗?”
  那一句在记忆中永远完美的台词。
  几年前,他在导演一部城市爱情片时,说服编剧,把男女主角的初次相遇安排到了长江游船上。他为了让那场戏精致唯美,拍了几十条,害得全剧组的人耗在船上,在巫峡附近幽灵般飘荡了整整三天。女主角是80后,成名早,万千宠爱集一身,偏偏晕船,吐得翻江倒海,哪受得了这份苦?只好叫化妆师不停地补妆,背地里大骂他“丧心病狂”,几次宣布要罢演,又不敢轻易撕毁合同。她是公认的大美女,比陶霏亮丽,但不管怎么调教,也复制不出陶霏的眼神。他最后无奈地放过了她。他以前时常睡她,下船后竟失去了亲近她的兴致。
  那一年他从三峡回到北京后,履行诺言,把偷拍的陶霏的照片寄给了她,还附了一封情书,形容两人的相遇是“一场完美的风暴”。从此他和她鸿雁传书,在短短的时间里彼此掏心掏肺。她一直向往坐扬子江的游船,每月从工资里省下钱来,一存够就买了船票,后来就在甲板上遇上了他。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他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哈尔滨看她。她当时在一家职业学校教英语,把他安排到男同事的宿舍住下了。她如痴如醉地享受他的亲吻和抚摸,但是顽强地守护处女的最后一道防线。在后来的半年里,他看望了她四次,看清了自己面临着两个庞大的敌人:别离和性爱。在那一场无声的纠结的战役中,他抵抗不了旺盛的荷尔蒙,当然还有对她的迷恋,很快投降,和她谈婚论嫁。
  他和她的婚礼简单得简陋,基本上就是在哈尔滨的一家饭店,请了七八个人吃了一顿饭。客人大多是陶霏的同事和朋友。炜煊的父母对这桩婚事不满,没来出席。他的爸爸当了大半辈子的工人,勤劳本分,不免固执。自从他丢掉了铁饭碗、在“有上顿没下顿”的剧组里瞎混,就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娶一个既没北京户口又没陪嫁的“丫头”,等于又给父母添了一件烦心的事儿。
  陶霏的母亲锦平倒是来了。皮肤晒得黝黑,相貌比同龄的女人要老一些,穿着也显土气,大热天还戴了一副白棉线的手套。她局促地坐在饭桌旁,并不正视任何人。陶霏不停地往母亲的碟子里夹肉夹菜,母亲香喷喷地一一吃完。仔细端详,母女俩的五官有些相像,匀称,线条柔和。席间有人问起陶霏的父亲,她的母亲终于抬起头,回答:
  “地里活忙,走不开。”竟是一口纯正的北京音!
  婚礼过后,炜煊对陶霏的身世多了一些了解。她的母亲锦平出生于北京,在60年代响应国家号召,下乡到北大荒。锦平一心扎根边疆,嫁给了当地的一位农民,一夜之间跃为“与工农相结合的光荣榜样”。冬天,知青们开荒种地,在冻土上面挖炮眼,装火药,好炸成小块。放炮有危险,在场的男知青们躲得远远的,但她自告奋勇。导火索燃到尽头,始终不炸,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跑到跟前去拨导火索,结果“轰”一声,火药偏偏就炸了。她命大,只损失了右手一根手指,但获得了“劳动模范”的称号。她在生下陶霏后,立即下地干活,得了产后风,遗憾的是不能再怀孕。陶霏的父亲希望她生个儿子延续香火,大失所望,经常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陶霏10岁那年,兵团的知青们纷纷回城,陶霏母亲却留了下来。嫁鸡随鸡,嫁给了农民就永远当农民。陶霏在北荒镇读完中学,考大学时分数不低,但黑龙江省的录取分数线高,只好委屈地上了一所师范专科。母亲当年要是选择带她回北京,她就有资格在京参加高考,进入重点大学,生活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她在农村女孩堆里显洋气,在城市女孩的圈子里又显土气,总之不管在哪片天空下,都孤雁般落单。她毕业后被分配到职业学校教英语,一直不开心。炜煊年长几岁,多些阅历,自然成了她的精神依靠,不停地安慰鼓励,未来还有机会。
  陶霏在认识炜煊之前,听说母亲的好友杨阿姨移民到了美国,打听到她的通信地址,写了几封长信,恳请她帮忙办留学。半年多过去,陶霏没得到回音,已不抱希望。谁料到喜从天降,杨阿姨真的把经济担保书寄给了她。因为担保是给她一人的,她在申请大学时担心被拒,填表时在婚姻状况一栏填的是未婚。
  她如愿被纽约一所大学的教育学院录取,还顺利地拿到了学生签证。炜煊在北京的一家西餐馆为她饯行,花去了将近一个月的工资,饭后,还分享了一杯哥伦比亚咖啡。两人都是第一次喝咖啡,在奇异的馨香中品尝到别样滋味。她离开后,他随一家剧组在山西的一个偏远小镇拍电视剧。每次给她寄信,他都得骑自行车去县城的邮局。一路上寒风刺骨,他渴望一杯热咖啡,可在小镇上找不到,只能在渴望中受煎熬。他在信中写道:“这个冬天很冷,因为你不在身边,冷空气就更渗入了骨髓。我试图想象你在美国的生活,但想象是受伤的鸟,总在原地打转,飞不起来。”从县邮局寄出的信,先到省城,然后到北京搭乘国际航班,抵达美国纽约,再由纽约邮局分发,最后被一位白头发的邮递员投进她的邮箱里。她,还有汽车洋房的美国梦,是他戒不掉的“咖啡因”。
  他住的小旅社只在前台有一部电话。陶霏打电话给他,因为电话费昂贵,必须长话短说。她的声音果然来自地球的另一边,遥远、陌生,“我有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杨阿姨和她的丈夫搬到香港了,不再资助我,我没有学费,只好退学;好消息是我正给一位白人律师做事。这个律师可以通过假结婚帮我办身份,‘曲线救国’。”他打断了她的话:“你疯了吗?”她的語调冷静,“没有,清醒得很呢。如果我不能维持身份,就必须回国,半途而废,我们的美国梦就结束了。我一旦拿到绿卡,立即和他离婚,把你接出来,我答应你!”炜煊站在柜台旁,周围人声嘈杂,电话里的信号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地同意了。他在剧组里职位低微,在摄影上也不出成绩,一心梦想去美国发展,尚未出师,怎么可以折戟沉沙?
  不久,陶霏悄悄委托人和他办了离婚。
  两年后,她托青姐搞到了一本护照。护照主人是一位名叫“黄明”的华裔美国人,因心血管崩裂突然丧生。他的遗孀哭得昏天黑地,清醒过来后,发现黄明留给自己一大堆债务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决定不注销他的身份,把他的护照卖给青姐,换一笔现金。青姐的部下对护照进行“换人头”处理,不留痕迹地贴上了炜煊的照片。炜煊拿着这本护照几乎大摇大摆地登陆美国,扮演了平生第一个突破性角色——一位死者。   他在纽约肯尼迪机场的出口处,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位淡妆轻抹、时尚优雅的女人竟是陶霏。陶霏没给他久别重逢的缠绵,把他安排住进了她在唐人街住过的房间,财仔的隔壁。她已搬进了和她“假结婚”的律师家里,假作真时真亦假。炜煊听说律师姓金西(Kinsey),还特地查了一下词典,Kinsey 意思是King’s Victory(皇帝的胜利),气势夺人。当他第一次在唐人街看到陶霏挽着金西的手亲密地走过,怔怔地立成了一根冰柱。她的紫罗兰色的高跟鞋踩的不是路上的树叶,是他落地跌碎的心。那幅画面在他的记忆中,像刺青扎进皮肤般清晰永久……
  送葬车队终于上了高速公路,行驶得顺畅起来,炜煊的心神似乎安定了些。多年来他拍过十几部电影,但眼前的这一部,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赋予了生命,正在纽约的大地上穿行。
  陶 霏
  纽约,是陶霏不愿重访的城市。她走出8街上的灰狗巴士站,距离第一次从北京乘飞机登陆纽约,隔了一条25年的时光隧道。25年,四分之一世纪。
  她搭地铁到格兰特街站,到了地面上,走过几条街区,还不时见到中文招牌。不远处新建的高档公寓楼,标出不菲的单元价格。在传统的华人店铺中间,美国银行、咖啡馆、西餐馆屡屡出现。唐人街在明显扩展,也在悄悄西化。她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街,立在人行道上,张望对面的“怡芳艺术品店”。小店的门面比记忆中的要窄小寒酸,窗户还是当年的那一扇,中间玻璃上雕着的莲花,在层层灰尘下挣扎着露出半片殷红。
  当年陶霏在纽约辍学后,到唐人街的一家职业介绍所找工作。她既不会讲广东话,也不懂福州话,愿意雇她的人寥寥无几,不料却被高老板一眼看中。高老板不到四十岁,头发像睡熟时被人用剃刀推过,从顶部中间整齐地脱落。他矮小瘦削,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高圣堂。高老板开的“怡芳艺术品店”面积不足20平米,摆满从中国大陆运来的工艺品:唐装、字画、瓷器、文房四宝等,其中很多廉价的仿制品。她是唯一的雇员,既补货,又收钱,整天忙个不停,累得腰酸背痛,一小时只赚五美元。她不时提醒自己只要有收入,生活就有希望。高老板还开一家装修公司,平常顾不上小店的生意,但只要一露面,就对她动手动脚。她忍受着骚扰,对自己心怀鄙视。在求生欲念这个庞然大物面前,自尊是被针扎破的气球,不停地瑟缩变小。她经常在上工之前或下工之后四处打听,希望能另找一份工,但一直没有结果。
  入秋后的一天,陶霏站在柜台后面整理一堆打火机,一只手黏兮兮地贴到了她的后背上,吓得她惊跳起来。高老板是从后门进来的,走路又几乎没什么声音。柜台内窄小,给他创造天然的靠近她的机会。他假装找东西,一会儿捏捏她的手,一会儿碰碰她的腿,她躲闪着,又不敢太明显,怕触怒他。她的躲闪反倒让他兴奋,他的两眼一齐放出光来,仿佛和她玩一场时断时续的前戏,索性搂住了她的后腰。她终于被惹恼了,奋力地推开他,跑到门外,蹲到地上呕吐起来。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掩饰不住眼中的厌恶。他显然败了兴致,“你家里死人啦?给我这脸色?你以为你多高贵呀?”她当然不高贵。如果没有这份工作,就付不出房租,就可能会挨饿。
  高老板离开了,她的神经才松懈下来,但一想到他下一次的露面,又会绷紧。她扫完了地,看了看墙上的钟,离关店时间还有10分钟。伴随着“哗啦啦”的一阵声响,店门的竹帘被撩开了。一位白种男人出现了,像从某部好莱坞的电影里直接走出来,身材挺拔,蓝宝石颜色的眼睛闪烁光芒,西装挺括讲究,上衣口袋中甚至还露出紫色丝帕的一角。她打了大半年的工,见到的白人屈指可数,何况还是这么光彩照人的一位,立即绽出笑容,礼貌地问候。他看到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说:“我在曼哈顿当律师,今天是老板萨拉的生日,同事们要给她办一个惊喜派对,但我把这件事忘得精光。我刚从法庭出来,接到秘书的电话提醒,离派对时间只剩下了一个小时!”陶霏有些困惑地望着他,他立即善解人意地放慢了语速,“我飞车上路,看到公路旁的中文招牌,灵机一动,萨拉爱好东方文化,买一份有中国特色的礼物一定会让她开心。我对唐人街的脏乱差早有耳闻,不想涉足太深,看到第一座停车场就停下来,下了车就看到你的这家小店。”
  她向他推荐一把纸扇,月白的底色,绘有两只旋舞的墨蝶,还镶着紫绸边,和他的丝帕颜色很协调。她甚至“唰”地一声打开扇面,轻扭腰身,做了一个民间扇舞的典型动作。在那个晦暗的午后,她在几分钟之内,就把店铺里的空地变成了一座小小的舞台。这个美国男人不懂中国成语“红袖善舞”,但露出欣赏的微笑。欣赏女人也许从来无须语言。他的目光蜜蜂般叮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迅捷而灼热。她没戴婚戒。那时在中国戴婚戒的传统还没被恢复,何况她以单身身份来美。当然,他并不了解这些复杂的细节。
  他当即决定买下那把扇子,不过遇到一个小小的麻烦:扇子标价9.99美元,小店不收信用卡,他身上只有两美元现金。他诚恳地问:“我对附近不熟,不知哪儿有取款机,还怕出席派对迟到,能先欠账吗?我三天后大约同一时间还会路过这里,到时一定把现金送来。你相信我!我叫杰夫·金西。同事中还有一位叫杰夫的,为了区别,大家习惯叫我‘金西’。”她立即点头同意。金西是她遇到的第一位贵客,给沉闷的小店带来一股新鲜空气,她当然希望再见到他。她找来紫色的包装纸,用心地把扇子包好了,眼中闪出迷人的憧憬的光亮。
  三天后的那個秋日,开始得令人烦恼。天空像一夜未眠的赌徒,露出灰涩的倦容。陶霏特地换上紫色的薄毛衣,每隔一段时间就拿出镜子照照自己,坐立不安,期待金西的出现,没想到高老板先露面了。高老板像从面粉袋子里刚钻出来,一身白灰。他开收银机去拿钱,不料老掉牙的收银机被卡住了,就声色俱厉地质问,“收银机坏了,你都不管?害我关门倒闭,是不是?你过来,我教你修!”她不情愿地走过去。他突然贴到她的后背上,像一只刚出锅的螃蟹,热烘腥膻,指给她看钱箱下面的一个上锈的铁开关,随后用一支铅笔别一下,钱箱就“啪”地一声被打开了。她突然一阵恶心,想摆脱他,越是挣扎,他的“爪子”就在她的皮肉里嵌得越深。她火冒三丈,稍转过身,拼力抽了他一个耳光,跳到了柜台外面。他捂着脸,吐出了一个字:“滚!”接着吼道:“不要再来上工了!”她问:“那我这个月的工钱呢?”他鼓起眼,“你他妈的还做梦想要工钱?”   陶霏拿起背包,冲出门去。到了街上,她冷静了些,意识到自己没有金西的电话,如果立即离开,大概此生再见不到他,希望会永远落空,于是决定在附近的停车场等候。她从金西的目光中读出欣赏,那也许是婉转的序曲,会升华成爱慕的主调。在挨过了无比漫长的一小时后,那个西装革履的身影终于进入了视线。金西看到她,吃了一惊,“你怎么站在这儿?我要付扇子钱给你。”她余怒未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我刚被老板炒了鱿鱼。”他动了怜惜之心,问:“我能荣幸地为你买一杯咖啡吗?”她立即点头。在此时一杯醇香的热咖啡,一定有天堂饮品的滋味!
  多年后,陶霏再次站在“怡芳”门前,时光的刀剑抽杀金西的身影,剩下记忆中的细微碎片。一个老年男人从店里走出来,把一个小木牌竖到门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炷香每捆88美分。”那是高老板!他弓着背,原本瘦小的身体缩成了一小捆柴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姿态中轻易判断出了衰落。
  她转身离开,回到百老汇街。财仔和她打电话约好的,在榕华大楼门口接她。很多人早在附近黑压压地聚集了,等待送青姐最后一程。一辆黑色福特面包车在她面前停下来,车窗被摇下来,财仔露出脸,大声叫道,“陶霏姐,快上车吧!”她上了车。财仔的老婆乐珍立即扑过来,把她抱住了。后两排座位上满满当当地坐着他们的五个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四五岁,都埋头在苹果手机或游戏机的世界里。财仔说:“好多年没见了,日子过得太快了。”乐珍命令孩子们,“叫陶霏阿姨!”孩子们漠然地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叫了一声。财仔吼起来:“你们热情点!没有陶霏阿姨,你们可能还没出生呢!”几个孩子又叫了一声,语调中明显添了热度。
  陶霏在上世纪90年代初搬进格兰街的一幢老屋,财仔立即从地下室跑出来迎接,面带微笑,张口就叫“陶霏姐”,还帮她搬家具。他个头不高,但力气不小,动作灵活。陶霏住进了他隔壁的小房间,很快和他熟悉起来。财仔在菜市场打杂,下工后带些卖不出去的菜回来煮,偶尔请她一起吃。茶余饭后,免不了聊聊各自的经历。
  财仔的爸爸死在偷渡路上,但他的妈妈并没因此打消送他偷渡的念头,认定去美国要“前赴后继”。财仔妈的好友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儿,名叫乐珍。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习俗早被破除,但破除不等于铲除,两家人早早给他们定下了娃娃亲。财仔刚过十九岁的生日,就接到了蛇头青姐的通知,叫他随一批客户上路。财仔妈知道美国华人男多女少,担心他以后找不到媳妇;乐珍妈担心他登陆后花心,忘了乐珍。两个当妈的毫不迟疑,迅速操办了他们的喜事。财仔和乐珍在洞房里厮守三天,就离开了家。
  他在偷渡路上车马舟船走了一年多,终于随一队人从墨西哥边境上的阿帕索进入美国,不料被巡逻的移民警察逮捕。这些人身无证件,衣衫褴褛,无所有也就无所畏,倒也没谁被吓得尿裤子,何况出发前都受过“培训”。偷渡最好的结局是悄悄登陆,最糟的结局是去见阎王爷,发生在两者之间的情节都纯属正常。财仔的表哥一路同行,天生瘦小,胡须还没长出几根,谎报年龄不满十八岁,很快被移民局释放,还被当地教会派来的一位慈祥丰满的老大妈接走。财仔诚实地上报年龄,结果被扣押,丢进了拘留所。他一进门,就在地中央蹲下来,立即惹来一片惊讶的目光。周围人要么站,要么坐,没人摆这姿态。他第一次体验到了“文化休克”,只好一屁股坐下,还模仿身边的黑人,把两腿叉开,入乡随俗。几个星期后,青姐派人把他保释出来。青姐帮他偷渡,不要他坐牢,而是要他打工,早日还清欠下的两万美元的偷渡费。两万美元在当时相當于十几万人民币,是一笔巨款。财仔的叔叔在老家的县城当科长,一年的工资还不到5000元人民币。财仔想老婆乐珍,渴望搞到一张美国绿卡,把她接出来团聚。他在唐人街的几个老乡,请中国人律师办政治庇护,都落败而归。
  那天陶霏在“怡芳”小店门口等到金西后,欣然接受了他的喝咖啡邀请。他对唐人街不熟,还是她带着他穿过两条街区,找到了一家“星巴克”。她泪光莹莹地痛说遭遇,因为英语不流畅,几次停顿,语调更显委屈。他为她抱不平,“你该告高老板性骚扰!”她苦笑一下,“谁来做证人呢?店里又没装摄像镜头。”其实心里清楚,她的签证已经过期,一个没身份的去控告一个有身份的,显然是自找麻烦。他说:“我虽是哈佛毕业的律师,但只接政治避难移民案件,遗憾不能帮你打民事官司。”她灵机一动,问:“我有个室友叫财仔,偷渡来美国的,想申请政治庇护,正到处找移民律师,你愿意帮他吗?”金西的客户大多来自中东和加勒比海地区,还没有中国人,但乐于尝试。临分手时,他给她留下了一张名片,让她和事务所的秘书预约一个时间,带财仔到他的办公室谈谈。
  陶霏回到住处,立即兴奋地向财仔讲了认识金西的经过。财仔初中没毕业,但知道哈佛大学是绝对名牌,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哈佛律师,错得了吗?不过他得打电话跟他妈妈商量。妈妈两脚从没踏上过纽约的土地,但常年生活在侨乡,对唐人街的事情了解得甚至比州议员还多。那些在中国出生的移民律师,连英语都说不利落,怎么可能说服法官?找个白人律师,成功几率要高得多。财仔的妈妈请算命先生测字,结果“金西”这名字会带来好运!金西,颠倒过来就是西金,在西方赚金呀。稳稳当当地赚金,当然要先有身份。财仔不到二十岁,还有长长的未来,不可以像地下室里的老鼠似的,全身黑乎乎,永不见天日。
  几天后,陶霏和财仔一起走进了“萨拉律师事务所”。金发的接待员身穿既熨帖又飘逸的丝质白衬衣,散开脖子下的两粒纽扣,深邃的乳沟弯成两瓣白玉兰,随着她每一个小小的动作左闪右现。财仔的两眼立即化成了蝴蝶,忙碌地飞旋。陶霏从接待员背后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双排扣大翻领的西服早已过时,保守呆板,怎么看都打着“第三世界”的烙印。
  她和财仔被引进了金西的办公室。栎木的办公桌和文件柜,镶金的笔架和名片,无一不讲究。金西依然西装革履,但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帅气。他从高背皮椅上站起来,和他们握手,温和地问好。陶霏分不清他的温和是出于礼貌,还是善意,只一味地对他纯正的英语声调着迷。他问:“财仔申请政治避护绿卡的理由是什么?”陶霏事先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近几年的“成功”案例大多涉及因参与政治运动或宗教活动的受迫害者。她有备而来,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场面惊心动魄:一群人举着十字架示威游行,其中一位年轻人把胸膛对准警察的枪口。她指点着年轻人的面孔,“这就是财仔!”又举起财仔的左臂,让金西看上面蜈蚣状的疤痕,“他被警察打伤,留下了这块疤!”财仔懂得“警察”这个词,猜出了大概,胆怯地低声用汉语问:“陶霏姐,这是我和别人打架落下的。这不是撒谎吗?被法官发现了怎么办?”陶霏板起脸反问:“你想在美国黑一辈子吗?”财仔立即闭了嘴。金西仔细看看照片,又端详财仔,半信半疑。他一边提问,一边做笔录,问过阿财常去的教堂名、受洗时间、信仰上帝的原因等。陶霏都一一替他回答了。金西有时从几个角度提问,总算把故事的碎片贴在了一起,随后他问陶霏:“如果将来财仔上庭,你愿意给他当翻译吗?”她几天前还在小杂货店当苦力,现在即将为曼哈顿的大律师工作,难怪有人说“美国遍地都是机会”呢,于是忙不迭地点头:“我愿意!”   一位高个子的西人女士敲敲门,走了进来。西装牛仔裤,休闲运动鞋,一副中性打扮;头发超短,眉目清朗,不施脂粉。金西介绍道,“这是事务所的老板萨拉。”萨拉对陶霏和财仔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并不落座,拿起金西的笔录一目十行地读起来。在座的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像在等待审判。几分钟后,萨拉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把财仔从头到脚扫描一遍,把卷宗“啪”地一声掷到办公桌上,下手并不重,但掷出一股威严之气,“这个案子我们不能接!”金西变了脸色,请陶霏和财仔到门口的接待室去等,让他和萨拉商议。
  十几分钟后,金西出现在接待室,脸上的表情无喜无怒,淡淡地说了一句,“到接待员那儿交定金吧。”
  金西承接财仔的案子,总收4000美元。按照出庭次数算,开案定金、问话各500美元,见庭1000美元,上大庭后交清余额。申请绿卡、工卡、社安卡、申请家属来美等,另外收费。财仔从裤袋里掏出一捧脏兮兮的现钞,那是菜市场老板发的工钱,油腻,气味可疑。接待员用白皙的手指拈起钞票,露出嫌恶的表情。事务所虽没有明文规定不收现金,但绝大多数客户都使用信用卡或支票。
  陶霏带着财仔走出了律师事务所的大门,松了一口气。金西和财仔完全生活在两个天地里,但她把他们俩联系起来了。财仔嘀咕:“金西是个白人,能帮中国人吗?只谈了一个小时,就交了500元。在菜市场累死累活半个月,才赚那么多。”陶霏劝他:“把眼光放远一点儿。如果你拿到绿卡,别的好处先不提,单说和乐珍团聚、生儿育女这一条,拿多少钱能换来呢?”
  陶霏在后来的三个月里,恶补英语,尤其是法律用语。她买了一个带叫醒的小收音机。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听新闻、练听力;还把可能用到的英语单词抄到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上,有空就拿出来背诵。她和财仔、金西做上庭的“模拟演习”,由金西扮演法官,向财仔发问。谎言被重复三次,有时就变成了真实。当他们三人相跟着走进庄严的法庭,似乎都相信了财仔因“笃信宗教而背井离乡”的故事。
  受理财仔案件的移民法官是福特先生。他六十出头的年纪,出生于条件优越的世家,受过良好的教育,一辈子没经历过什么波折。他患有恐高症,极少坐飞机出国旅行,对外国的看法,也就难免受媒体宣传的影响,相信外国人大都身处“水深火热”。当法官通过陶霏的动情翻译,听了财仔的“受难”经历,再端详他那张年轻无辜的脸,同情心大发,批准了他的政治庇护请求。财仔听到这个喜讯,当场孩子般涕泪横流。
  财仔离开法庭后,立即向他所有的亲朋好友报喜。口耳相传,没过一个星期,连远在加州的福建人都听说了陶霏的大名,当然也少不了气宇轩昂的金西律师。几个月前,金西为找不到客户犯愁,好不容易说服萨拉接受财仔这个“特别客户”,一夜之间他的电话铃声不断。铃声带来生意,比任何音乐更悦耳,更令人兴奋。陶霏协助金西,再接再厉,又打赢了两桩政治庇护案。
  陶霏接到了金西的电话邀请,到萨拉事务所附近的酒吧“喝一杯”。这是约会吗?她第一次坐到酒吧的高脚凳上,很不習惯,担心凳子倾斜,摔个人仰马翻,闹出大笑话。过了几分钟,才渐渐找到了平衡。她点了一杯啤酒,喝起来不知其味。她坐得离金西那么近,稍微仰头,就撞见了他的蓝眼睛,夕阳般流金的睫毛。她不止一次做过一个同样的梦:赤裸着身体走入了一片湛蓝的海,直至自己被完全淹没,此刻如回梦境,又有海风拂面,清醒过来,才知那是金西致命的喘息。金西诉苦道:“‘萨拉律师事务所’的生意不景气,但萨拉一直反对我接收华人客户,说‘他们有一双撒谎的眼睛’。她自称爱东方文化,但对东方人没多少同情心。”陶霏因为口语不流利,尽量少讲话,免得词不达意。在这个酒气弥漫、被高大的西方男性控制的酒吧里,一位善于倾听的东方女人简直是一杯清茗。金西身心舒爽,又点了一杯加可乐的朗姆酒。
  陶霏斟酌字句,终于说:“你觉得‘金西移民律师事务所’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样?”
  仿佛在交响乐的两个乐章之间,谈话出现短促的停顿,空气甚至一度缺氧。金西注视陶霏,用他不无困惑的蓝眼睛,像意大利的传教士利马窦在16世纪第一次读到《易经》,还像在同一时期进入中国的荷兰人,第一次看到一件精致的景德镇瓷器。终于,云雾在他的眼中慢慢散去。他仍不懂《易经》,不懂瓷器,但捕捉到了陶霏眼中的金光,露出会意的微笑,说,“听起来很酷!我爱这个名字!”在那历史性的一瞬,“金西移民律师事务所”宣告成立,随后金西辞职,与陶霏合伙,在唐人街的榕华大楼租写字间、挂牌,都是顺理成章。
  后来在多少个晴朗的早晨,陶霏和金西相挽着走在唐人街上,身着华服,满面春风,而成群结队的福建人早已在街旁翘首等候。这些人大多在中餐馆打工,休息一天,就少赚几十到上百美元,平常哪里舍得?但为了见她和金西,就咬牙请假了。住在外地的,甚至得请三天假,还要破费买飞机票,下了大本钱。他们为得到大律师夫妇的重视,脱下脏兮兮的恤衫,沐浴更衣。当然也有个别人满身油腻腥膻地来了,像几粒屎,坏了一锅鲜鱼汤。他们对金西的态度是复杂的。有人当面叫他“鬼佬”,还以为他听不懂。他懂的中文词儿的确少得可怜,但陶霏教过他“鬼佬”。他们对嫁外国人的中国女子多少有些鄙夷,男人们猜陶霏贪恋金西的钱,或者想通过他搞到身份;女人们猜她迷恋金西的床上功夫。她们连外地人都不肯嫁,何况是长满胸毛的“鬼佬”?但是,金西夫妇能帮他们申请政治庇护,搞到至高无上的绿卡,为此他们居然抛弃成见,甚至违心地赞美他们的婚姻。陶霏把他们笑脸下的弯弯肠子看得很清楚,不过佯装不知。她相信要和别人打交道,必须先懂得他/她的语言,居然学会了一些福州话;她有不错的文字能力,根据每个偷渡客的性别、年龄、性格等,量身定做,编出一套套“惨遭政治迫害”的故事来,久而久之,就制造出几种模型,建立起了一个虚构文本的加工厂;为提供佐证,她找到一些中国警察和市民冲突的照片,用图片处理软件改换人头,把偷渡客的头像移植上去。她和金西自编自导,与偷渡客排练悲情故事,然后到法庭上正式演出。他们的客户一而再、再而三地获得政治庇护的批准,于是更多的人涌上门来,并心甘情愿地递上大把的绿莹莹的美钞。   陶霏整个人像重新投过胎,在一夜之间变得光彩照人。她学会了开车,行动更加自由;到第五大道去选衣服,顺应时尚的潮流。她和金西一起观看各种文艺演出,甚至出席戴维·莱特曼的深夜脱口秀节目;在“主流社会”的高雅派对上盘桓,兴奋地讨论时政、艺术、体育等;去欧洲旅游,学会了享受贵族式的生活……
  “陶霏姐!”财仔在车中叫道,把陶霏从回忆中拖出来,“这些年一直想去看看你,但没有时间。”
  财仔拿到绿卡后,很快把乐珍接了出来。两人在格兰街地铁站出口处,支起一口油锅,专卖炸鸡翅和鸡腿。他们家的鸡翅香酥微辣,远超“肯德基”。乐珍手脚麻利,虽然每天累得半死,但不忘面带笑容,赢得了许多回头客。一些纽约人居然不怕麻烦,特地在格兰特站下车,买了乐珍的鸡翅,再返回地铁继续前行。乐珍“革命生产两不误”,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
  乐珍说:“我们前几年搬到华盛頓去了,开了一家餐馆,叫‘财乐’,”咯咯地笑起来,“从我和财仔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发财当然乐了。餐馆有两层楼,刚开张时,每天都有顾客排长队等座位。我们一家人实在太忙了!”
  财仔说:“这回还要感谢青姐,让我们有机会聚一聚。”
  陶霏点点头,死亡,有时给活人一个相聚的契机,当然世间不是所有的相聚都令人愉悦。她说:“我刚才在‘怡芳’门口看到高老板了。”乐珍快人快语,“高老板前些年生意不顺,把家产卖得差不多了,又在大西洋城连赌连输,最后就剩下了这家小店,赚点儿钱勉强糊口。”
  每天有人发达,有人衰落,这是百年来在唐人街永不谢幕的剧目。陶霏望着车窗外慢慢掠过的店铺,和路两边的黑衣人,恍若梦中。
  上百部小轿车、十几部中巴蜿蜒成一条长龙。驾车来往的美国人从未见过这般阵势,一时走了神,有先行权的等在路口,该转弯的却直行,一时间造成严重的交通堵塞。警察局显然措手不及,派出的人手不够。这时,一位西裔男人出现在十字路口,开始指挥交通。男人块头很大,身上的西装小一号,遮不住隆起的肚皮。财仔驾车从男人身边慢慢开过,说:“这个傻老外,跑到这儿来学雷锋?”车内的人都好奇地探头仔细端详。
  陶霏突然惊叫起来:“天哪!那不是金西吗?”
  那真是从前风度翩翩的金西吗?
  金 西
  金西开一辆旧“尼桑”,跻身于送葬的车队里,不免寒酸了些。车里的音响差点事儿,正播放着比利·乔尔的《陌生人》。比利唱道,每个人都戴一副隐形的面具,有的是丝绸的,有的是皮革的,只在独处时向自己展示。每个人身体中都藏着一个陌生人,当你陷入爱情时,你会让对方看到这个陌生人吗?
  车轮碾过街道,细致缓慢,像执意要丈量每一英尺的记忆。当年他如果没有一脚踏进“怡芳艺术品店”,就不会遇见陶霏,以致与青姐产生瓜葛,今天也不会来出席青姐的葬礼。那天他以为会遇见一个典型的华人店员,在电影中看到过的,男人干瘦如柴,女人低眉顺眼,谁料却是眼波流动的陶霏。她身上的月白唐装钉着一串保守的纽扣,一路系到颈下,居然不肯露出一寸皮肤,双胸却透过丝质的材料,颤悠悠地悬出,比袒露更令他遐想。
  他虽西装革履,风度洒脱,其实家底微薄,在经济上早已捉襟见肘。上世纪60年代,他的父母为了给儿女创造更好的生活,从意大利西西里的小镇移民到纽约的皇后区。父亲竭力摆脱贫寒出身的阴影,在注册身份时改了姓,把平凡的康特(Conte)变成了贵族气十足的金西(Kinsey)。父亲和西西里著名的黑手党并无牵连,但有一副黑手党成员的坏脾气。他重男轻女,在金西和他的两个妹妹之间,毫无疑问更偏爱金西,但表达爱的方式与众不同:越是偏爱,态度就越粗暴。那时父母打孩子还不犯法,每当金西做错事,他抬手就打。他嗜酒,奇妙的是喝酒后脾气就从狼变成羊。金西从十几岁起也开始品尝这“神奇的甘露”,冀望从中获取快乐。父亲从金西刚懂事时起,就一再训导他长大后要永远离开皇后区,进入主流,到曼哈顿工作。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当工人,汗水淋漓地卖了将近三十年的苦力,把三个儿女供养到上大学。金西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当上曼哈顿的律师,果然梦想成真,让父亲手舞足蹈地兴奋了好几年。
  金西迅速地跻身于“高消费俱乐部”,没还完学生贷款,就换了名车;刚涨了薪水,就娶了贝蒂。他贷款在新泽西买了一套体面的房子,还替贝蒂买了一部新车。贝蒂是一位有着苍白面孔、柔软卷发的女子,在文化背景上与他贴近,祖上也是意大利移民。她从小学过芭蕾和钢琴,只为陶冶性情,并没指望过成名成家。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时装杂志社谋得了一份秘书差事,拿着微薄的薪水,但培养了高雅趣味。她追逐时尚,每月收到一沓沓的账单,夫妻俩因为钱频繁争执,甚至吵闹。贝蒂开始对他进行感情上的“冷处理”,他索性在曼哈顿找了间公寓独住,宣布正式步入分居状态。眼不见心不烦,额外的房租却增大了经济压力,他每月勉强支付信用卡的最低额度。他和她耍单飞,坏事倒成双结对。父亲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腿是被接上了,但恢复的过程极漫长,接受专业的恢复训练也要花钱。金西无法推卸在经济上支持父亲的责任。美国梦的光环,是用金钱圈起来的,无论如何,他都得把这道光环维持下去。
  金西初见陶霏,联想到的不是金钱,而是红酒。陶霏红酒般醇烈,而贝蒂白酒般清冷。贝蒂似乎一出生就要求拥有。拥有的愿望像森林中一簇簇的毒蘑菇,随着岁月的雨淋日晒,一日日疯狂生长。她“活在今天”,还没养成为明日忧虑的习惯。如果生活中的诸多行动像钓鱼,贝蒂等男人钓上鱼来煎好喂自己;陶霏会亲自去钓鱼,然后坐下来安心享受。金西在陶霏的协助下,为财仔及两个福建人申请到政治庇护绿卡,从此携手开辟财源。
  财仔在“万福酒楼”设谢恩宴,只摆一桌,挑选尊贵的客人和昂贵的酒菜。金西和陶霏按预定的时间迟到了半小时,身为贵客,当然要让他人等候。酒楼里照例客满。客人们海吃海喝,高谈阔论,好不热闹。财仔订的酒席在一扇屏风背后。待一桌人坐定了,正座竟空着。过了大约一刻钟,屏风外响起挪动椅子的声音,众人纷纷起身叫“青姐”,声调既亲近又敬畏。接着,伴随一阵爽朗的笑声,青姐出现在屏风旁。她生得粗眉大眼、高颧骨、厚唇,烫着短发,穿着土气。如果金西在其他地方见到她,绝不会把她和名震四方的蛇头联系起来。一桌人站起来致敬,青姐露出笑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她亲热地摸了摸财仔的头。财仔被她从福建老家带出来,现在“荣获”绿卡,简直是她的最理想的偷渡客。财仔端起酒杯起身,先敬青姐。青姐不摆架子,站起来豪爽地向众人举杯。一桌人立即诚惶诚恐地站起,把杯中酒干了。酒是仙水,能让人转瞬间心花怒放,周围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青姐讲不上几句英语,和金西交流全靠陶霏翻译,对他的态度不冷也不热,但和陶霏聊得投机,甚至几次拍拍她的肩膀,一见如故的亲密姿态。金西虽然不懂中文,但懂得肢体语言。   散席后,陶霏不知是因为多喝了几杯,还是因为认识了青姐兴奋,两腮绯红,对金西说:“青姐答应以后她的客人一登陆,就交给你我了。”接手青姐的客人,就意味着接手钱袋,而金西和她需要钱。“需要”这个词分量嫌轻了些,也许“渴望”更准确。他们必须挽起青姐的肩膀,像落水的人渴望抓住一块帆板。只要在水面漂浮,就有生存的希望,还可能爬上一艘豪华游艇,甚至摇身变为主人。
  青姐果不食言。过了不到两个星期,就介绍了刚从墨西哥偷渡入境的半打客人。不久,美国国会宣布每年给所谓受“一胎化政策迫害”的中国公民1000个移民名额,金西和陶霏便开始安排一些客户申请。两人和青姐强强联手,建起偷渡、办身份、拿绿卡的一条龙服务,使他们的律师事务所也进入了流水作业。起初陶霏亲自上庭当翻译,后来客户太多,分身無术,就雇用助理客串。金西先在空白的避难申请表上签名,然后让助理们填上编造的故事,自己根本连看都不看。
  金西和陶霏仿佛闯进了一座罂粟园,沉迷于金钱和性爱的混合异香。他们在法庭上演撒谎的戏剧,在卧室里也变换游戏的花样。前一夜,他化身全副武装的移民警官,把她变成衣不遮体的非法移民。他用手铐把她的双手锁在栅栏式的床头板上,用眼罩遮住她的双眼,然后把冰块涂抹到她细腻的胸脯上,令她发出一阵阵尖叫。她哀求他进入她的身体,声调越凄悲,他就越兴奋……后一夜,她摇身变成庄园女主人,而他沦为马厩里屡做错事的杂工。她拿起一根皮鞭抽打他,露出母兽般的美丽狂野的神情,他不停地恳求她抽得更激烈些……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床戏结束后,她谈到了解决身份的话题,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和她结婚。他在生意上仰仗她,怎么可以失去“梦工厂”的合作伙伴呢?跨族裔婚姻大约三十年前就合法了,虽然还不多见,但他有勇气“前卫”一回,引领潮流。何况陶霏是韵味十足的女人,像金刚石一般,乍被采出来时纯洁无瑕,经过他的雕琢,变得闪耀夺目。他和贝蒂签署了离婚合同,还同意每月支付给她一笔生活费,接着就和陶霏举行了婚礼。
  金西不会忘记那个夏日的凌晨,他在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被一条爆炸性新闻震惊:将近300名中国大陆偷渡客“抢滩”纽约。半年前青姐和几个蛇头联手,派人把一条被废弃的货船草草修补,还起了一个美好诱人的名字“金梦号”。“金梦号”满载偷渡客,从泰国出发,在海上漂泊了几个月,终于靠近了纽约公海,但不见接应船只的踪影。偷渡客们不想坐着等死,迫使船长向纽约方向行驶,不料在皇后区附近搁浅。这时,伴随着直升机的灯光和轰鸣,美国警察的船只向他们靠近,偷渡客们不甘心被逮捕遣送,顿时混乱不堪。一些人看到美国大陆的隐约灯光,以为离岸边很近了,就跳进海里,可海水冰冷,陆地遥遥,其中几人当即溺水而亡。另外几位水性好的,精疲力尽地爬上岸,立即消失在纽约茫茫的晨雾里。剩下的人被警察们一一押下船,虽然前途未卜,但毕竟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金西和陶霏赶到了“抢滩”地点。在破晓的熹光中,海滩上现出了一些影影绰绰的“小山包”。凉风吹过,“小山包”们轻微颤动。他们看清那是围毯而坐的偷渡客们。这些人在极度狭小肮脏的空间里经历了狂风暴雨、饥渴灼晒,经历了内部打斗,和死亡多次擦肩而过,终于抵达了梦想已久的大陆。金西被他们的苦难和执着感动,当然也为他们带来的财源喜悦。
  偷渡客们被分别关押在纽约州、宾州、维吉尼亚州等地。按当时的移民法,美国绿卡的拥有者可以担保赎人。金西和陶霏立即招兵买马,派出手下的十几名助理,昼夜兼行,先用青姐的钱把偷渡客们担保出来,然后向青姐报告他们的暂住地点。青姐的手下人立即通知偷渡客亲属出钱赎人。同时登陆的偷渡客人数太多,金西和陶霏一时找不到足够的保人,就叫助理们伪造绿卡拥有者的文件出面担保。偷渡客一旦按时去移民局报到,移民局就会退还保金。金西律师事务所先扣除应得的四成律师费,才发还余额。
  唐人街是藏不住秘密的。很快有人如法炮制金西夫妇的发财模式,律师事务所似在一夜之间冒了出来。高老板在唐人街混了多年,对“北方人”陶霏的发达不能容忍,也雇了两名律师,如法炮制,做起了移民生意,开始争夺客户。他骂陶霏小气,不信任华人,让金西出场一次收一次费,不管客户输赢,他们都发财。他发明的收费方式是1000-9000型,押金1000元,一直到上大庭,赢了政治庇护案,再收9000元。他常对客户大拍瘦瘦的胸脯,“我不会让你承担那么大的经济风险,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输赢都绑在一起!”遇到斤斤计较的客户,他甚至抛出更强悍的收费计划:0-15000型,一开始只收500押金,输就退还,赢就收15000元。高老板的挑战激怒了陶霏。她在他店里的遭遇是她的耻辱,现在终于有了洗耻的机会,当然接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不但按高老板的方式收费,还制定出夫妻优惠、家庭优惠的模式,不但使高老板门庭冷落,还把其他律师事务所的客户都抢来了。
  钱成千上万地流进来,在印刷厂印钱都没那么快。金西和陶霏开律师事务所还不到三年,就在康州买下了一座豪宅。宅子四层楼,有十几个房间、五个车库,里面的家具都是优质的品牌,标榜时代风尚。他们还在佛罗里达买下临海的度假屋,虽然一年只去住两个星期,但雇了专人打理。
  圣诞节前,他和陶霏请人在豪宅四周的树上装了灯,天黑到一定程度,所有的灯就自动亮起来,营造一片辉煌。新年夜,上百位盛装的客人前来派对,在水晶灯下个个容光焕发。在大厅的一角,一支年轻的摇滚乐队正唱得抒情惬意。香槟酒一瓶瓶地被打开了,溢出的泡沫闪着莹洁的光芒。从曼哈顿专请来的几位名厨,在长条餐桌上摆满了东西方美食。当金西挽着陶霏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乐队停止演奏,客人们屏住呼吸。金西的黑色燕尾服和陶霏的大红织锦缎旗袍相映成辉,两人立即被赞为“中西合璧的典范”。金西说:“我和霏感谢诸位对‘金西律师事务所’的支持和厚爱,为回报社会,我们向中国的失学儿童组织、美国的救助病童的机构各捐款20万美元!”客人们听了,都真诚地受了感动,起劲地鼓掌。随后乐队恢复了演奏,客人们结对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翩翩起舞。那是一场多么令人难忘的派对啊,几乎完美诠释了“美国梦”。   金西看到了前妻贝蒂。她穿一身吉卜赛风格的碎花长裙,进门就脱下鞋子,打着赤脚走来走去,带来的“伴侣”竟是萨拉!萨拉是“出柜”的同性恋者,谁料到贝蒂会有这么戏剧性的转变?陶霏对贝蒂的“转变”没有异议,居然流露出赞赏,更让他大跌眼镜。或许因为贝蒂进入同性恋阶段,对她的婚姻就不再造成威胁,精神放松了?他以为自己从一个极端(西方自我中心的女子)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东方善解人意的女子),永不会重蹈婚姻覆辙,谁料到两个极端会向对方移动。女人真是令人难以琢磨的动物。
  陶霏还邀请了被她称作“表哥”的炜煊。炜煊的那套做工粗糙的西装,怎么看都别扭,他的脸色比刚下船的偷渡客好不了多少。金西发现他避免正视自己,又忍不住要打量,于是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在突然转头的一瞬,截住炜煊目光的去路,看清了其中复杂的谱线。无须陶霏交代,他就理清了她和炜煊的关系。他原以为相爱的人彼此会卸下伪装,其实爱情中的秘密像中国盒子,一个里面套着另外一个。
  金西和客人们谈些自认为重要的话题,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酒。在接近午夜、派对达到高潮时,他跑到钢琴旁载歌载舞。这时家里的电话刺耳地响起来,他看见陶霏走进办公室去接。过了几分钟,陶霏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把他叫进办公室。她捂住话筒说,“电话是偷渡女阿芸打来的!”阿芸二十多岁,长头发,瓜子脸,眼神单纯。两个星期前,她从迈阿密一入境,就被移民局扣押,当时金西和陶霏正在附近休假,“顺手牵羊”把她担保出来,又乘同一架飞机到纽约,准确说是“押送”。只有看住阿芸,从她的丈夫江哥那里收到偷渡费,生意才不算白做。
  陶霏在唐人街给她安排了一个临时住处,叫青姐的手下人看管,通知江哥上门交钱领人。江哥在布鲁克林开一家中餐馆,起初生意火爆,但前一段时间对面街上新開一家,连菜单都大同小异,抢走了大半生意。他赔本硬撑着,又欠下高利贷,被债主天天上门催款,拿不出钱赎她,也打听不到她的行踪。阿芸怕被青姐的手下人“撕票”,找机会逃了出去,人生地不熟,发现一家仓库的门开着,就溜进去躲了起来。她注意到仓库的房顶上立着一个招牌,印有“日新印刷厂”的字样。
  阿芸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请陶霏向青姐求情,放过她,她以后当牛做马,一定把欠下的偷渡钱还上。陶霏声调犹豫地问金西:“我们怎么办?”金西头晕晕的,没从派对的狂欢中清醒过来,说:“她坏了规矩,我们怎么可以帮她?惹恼了青姐,我们还有生意做吗?你比我应该更明白!”陶霏当然明白。前移民法官退休了,新法官很难对付,最近他们接手的几个政治庇护案都被拒绝,如果得罪了青姐,再断“货源”,后果不堪设想。她咬咬下唇,放开手,拒绝了电话另一边的阿芸。随后,她犹豫片刻,又向青姐报告了阿芸的下落。大厅里的客人们开始高声地新年倒计时:“5,4,3,2,1!新年快乐!”他们纵情地欢呼,互相亲吻,乐队恢复了激昂高歌,在转瞬间淹没了发生在办公室里的小小插曲。
  当天夜里,青姐手下的两个壮汉赶到日新印刷厂,拿出一把菜刀,残忍地砍掉了阿芸右脚的小脚趾,使她痛得大哭不止。其中一人把她的脚趾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给江哥送去;另外一人见她面容美丽,动手撕开她的衣裙,贪婪地舔舐细腻的胸部。她拼命地反抗,反倒更激发了他的兽性。他把她一拳打昏,把双腿架在自己的肩头,强暴地进入她的身体,她的右脚流出的血都滴在了他裸露的后背上。他发泄完毕,把她锁在仓库里,出去买夜宵。返回后,发现她已经用捆菜单的麻绳悬梁自尽了……
  出殡车队经爱惜士街驶向昵称“福州街”的东百老汇,在榕华大楼前完全停止了流动。青姐多年前买下这幢七层大楼,在里面开设地下钱庄。钱庄一度生意兴隆,资产上亿美元。金西和陶霏租下最高的两层,做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金西寻找自己伫立过无数次的窗口,试图在记忆的洞穴里挖出一条通向地面的通道。
  十年前的那个日子,像在森林中遭遇的一头黑熊,无论他气喘吁吁地向哪个方向奔跑,总会惊心动魄地一次次重新面对。早餐丰盛:小薄饼、培根、煎鸡蛋,还有草莓。他喝了咖啡,陶霏和五岁的儿子弘喝了橙汁。陶霏叫出租车去机场,即将带弘回中国探望她的母亲。他在家门口和她吻别,尝到了她唇上橙汁的味道。他把弘抱起来,亲了又亲,还嘱咐他乖乖地听话。
  他在唐人街停了车后,踩着地面上薄薄的白霜,来到了榕华大楼门口,看到了一辆卡车。几天前他因为律师事务所的文件堆积如山,叫一位助理联络一辆卡车,把大部分文件送到郊区的仓库里保存,卡车果然被安排好了。突然,躺在街上的两个流浪汉站了起来,那个送比萨饼的红头发的家伙也突然露面。三人把他团团围住,亮出FBI警探的徽章,宣布逮捕他。时间在那一刻定格,仿佛维苏威火山骤然爆发,人生的庞贝古城陷入一片千年的死寂。附近的商贩们从店铺里涌出来,交头接耳,眼里闪动着惊讶和兴奋;事先有预约的客户们露出忧虑重重的神情。红头发的警探接到一个电话,随后问金西:“我的同伴已在机场逮捕了你太太,你儿子由一位女警陪伴,你有亲戚可以照顾他吗?”金西猜想FBI担心他销毁文件,又要防止陶霏潜逃,所以兵分两路,同时采取行动,可怜的儿子成了全家唯一的“自由人”。他把大妹妹的电话给了红发警探,托她照顾弘。
  几天后,联邦以专门严惩帮派的“反黑连坐法”重罪起诉金西和陶霏,还同时起诉了律师事务所的十五位涉案人员……
  路两旁的人群向送殡车队迅速靠拢,把灵车四周围堵得水泄不通,向青姐默默说声“再见”,有人开始擦泪。殡仪馆人员打开灵车车门,让青姐再看一眼她生前的常驻之地。青姐的女儿阿绮从车上走下来,在棺前行叩拜礼。
  车队终于再次启程,但挪动得太缓慢了,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竟完全停滞。金西感到一阵胸闷,把车窗全部打开,还透不过气来。纽约警署显然对突然出现的庞大车队毫无准备,派不出足够的人手。他把车停到附近的一条小街上,站到十字路中央,开始指挥交通。多年来,他被记忆的黑熊追逐得精疲力竭了,渴望尽快告别一段历史,投身于一条忘忧河,获得一刻轻松的漂浮。   尘归尘
  送殡车队终于上了高速公路,出纽约,一直向北。财仔摇下车窗,放进清新的空气。路两边的树逐渐密集,随后出现空旷的绿地,视野变得开阔。陶霏注意到绿色路牌上的飞机图案指向机场的方向。
  她看到一架飞机被固定在地面,在记忆的跑道上永远无法起飞。在那个阴冷的秋日,她带着儿子弘登上“波音747”。儿子因为期待平生第一次的国际旅行格外活跃,不停地追问她老家的事情,还有从未见过面的姥姥。临近起飞时间,广播里传来机长公事公办的声音:“因为事先不能预料的原因,抱歉推迟起飞。”乘客们开始躁动不安。半小时后,FBI警员两男一女出现在机舱口。儿子欢呼起来:“妈妈,你看!FBI!好酷啊!”不料警员们走到陶霏的座位前,向她宣读了逮捕令。她猜想FBI为防止她携子潜逃,采取了果断行动。全机舱的乘客瞠目结舌。她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儿子小小的肩头。儿子的眼神从兴奋到惊讶到恐惧,在几秒内完成了一场巨变。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下飞机,装进一辆警车。儿子突然挣脱开女警的手,向她跑过来。在机场宽阔的跑道上,他的身影渺小,脚步苍老般踉跄。她在那一瞬就被判了刑,后来在法庭上受审似乎变成了过场。在儿子面前,她是永远的罪人……
  一个小时后,太阳悬到正空,似乎把寒气都拥入怀中。远山在天空和绿地之间露出轮廓,一座墓园静静地卧在山下。墓园像一位矢志不渝的情人,似乎多年前就等在那里,陶霏想,美国人常说世间只有税收和死亡无法逃避,果然如此。财仔在爆满的停车场里找不到车位,只好叫乐珍带着孩子们和陶霏先下车,自己到附近的街上停车。
  炜煊命司机把越野车停在墓园的入口处,小康和其他两位助理立即卸下摄像器材,投入工作。炜煊也不拖泥带水,用狩猎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大约上千人聚集到青姐的墓前,许多人在腰间系上白布。转瞬间,人们在墓穴四周铺上绿帐,摆满花圈,立起青姐的巨幅遗像;还用手掬起黃土,搭起一个土包,把灵牌插上去,在灵牌前摆上祭品:一排橙盘、一排红烛罐,还有十八碗青姐爱吃的家乡菜,其中包括清蒸虾、炒田螺、福州鱼丸等。平日素净的墓园骤然增色,还飘散起中餐的特殊香气。十六位壮汉把青姐的灵棺从卡车上小心翼翼地抬下来,放到了墓穴旁。灵棺是上等的红木,在阳光下散发着高贵的光泽。青姐坐牢十几年,对这些中餐可能想疯了,可惜临死也没有尝到,炜煊想,命运折磨人,有时只需调用一个小小的细节。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青姐的女儿阿绮,向她提出了拍摄请求。阿绮三十几岁年纪,眉目和年轻时的青姐十分相像。她披麻戴孝,哭肿了眼睛,声音微弱,“你一定要公平!”炜煊立即点头,“我会安排时间采访你,等拍好了,还要请你审查!”阿绮说:“那好吧,你要讲信用!”
  炜煊指挥部下选好拍摄地点,架起摄像机,还亲自调整角度。这时,陶霏进入了视线。他以为她早经不起细看,7年的监狱生涯、出狱后捉襟见肘的生活,什么样的女人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她的皮肤的确不如从前紧致,额头出现隐约的波痕,但举手投足间竟有陌生的风韵。他恨过她,此刻身处世人安眠的墓园,恨突然变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陶霏来到青姐的遗像前,鞠了一躬。阿绮一抬眼,看到了她,立即冲过来,挡在她面前,厉声问:“你怎么有脸来?你不许靠近我妈妈!赶快走!”青姐的亲友们闻声黑压压地涌过来,在悲伤的表情底色上,涂染了愤怒,叫嚷着:“要不是你,青姐也不会被判这么多年!”
  一个胡子拉碴的高壮男人冲到陶霏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还认得我吗?”陶霏迷惑地望着他。男人怒目圆睁,步步逼近,“我是江哥!阿芸的老公!”他要是没有自报家门,陶霏真的认不出来了。是冤家总会聚头。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不停地后退,再退一步,就会掉进墓穴里。他索性推了她一把,“你该去给青姐陪葬!”人群中有女人怯懦地哀求:“不要再推了!会出人命的!”
  这时炜煊挺身而出,厉声叫道:“住手!我是电影导演炜煊,正在拍青姐的纪录片,你们这么欺侮人,要受法律制裁的!”他相信名人、媒体和法律这些字符拥有威严和制约力。陶霏转过脸来看到他,双眼像被马蜂同时蜇咬,立即肿起来。这场“英雄救美”几乎无可挑剔,炜煊在得意间扫视人群,正撞见一个白种男人的目光。男人站在不远处,头发是盐的颜色,挺着小山坡般隆起的肚子,像一头迷路的笨熊,闯入了农家安静的田园,既冒犯又不协调。那不是金西吗?他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家的新年派对上,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奢华得可耻。炜煊像一位一度溃败的拳击手,重整旗鼓,终于可以无惧地正视,登上擂台,跃跃欲试,可金西并没有迎接挑战。金西的目光复杂孤单,几乎令人心酸。
  江哥冲炜煊挥起拳头,嚷道:“少拿那些破玩意儿吓唬人,你要不老实,我砸你的摄像机!”这时财仔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拨开人群,用身体挡住陶霏,“你们有火,就冲我发吧!陶霏是我的大恩人,谁也不许动她一个手指!”周围人似乎醒悟过来,发出各式感叹,“我的绿卡也是她帮我搞到的。”“好多年没见到她,变样子了。”“要是没有她和她那个鬼佬老公,我早被遣送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制止了跃跃欲试的江哥。
  说起“鬼佬老公”,金西已经出现在陶霏身边,对阿绮说:“请你给我和霏一个机会,向你妈妈告别吧。”阿绮困惑地看看金西,终于认出了当年那个蓝眼睛的大律师,勉强地点了点头。
  江哥怒火未消,高声大喊,“陶霏,别以为你从监狱里出来,就没事儿了,还会遭报应的!”
  阿琦阻止道:“别在我妈墓前吵闹!让她安睡吧。”
  “哼!”江哥不屑地问,“你妈做了那么多坏事儿,还想安睡?”一句话,就把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几个彪形大汉毫不迟疑,左右挟持,把他从墓前拉走,一直“押”到停车场,“马上滚开,别在这儿找死!”
  江哥寡不敌众,嘟囔着开着自己的“宝马”车离开了。
  人群中有人冒出了一句,“江哥这小子,穷的时候差点儿要饭,现在又发达了起来,听说还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这时金西转向陶霏,艰难地吐出一个字:“霏。”他替自己向阿琦求情,陶霏心里是有几分感激的,说:“没想到你也来了。”炜煊大方地问候金西,和他握手,还递给他一张印着一堆头衔和美国手机号码的名片。金西叫他的名字,发音还是怪怪的,“抱歉,我没有名片。”炜煊指指摄像机,“我在工作,回头和你聊。”说罢回到了部下的身边,露出严肃的执导表情。   陶霏和金西上一次这样并肩而立,是大约十年前在法庭上受审。
  女法官是一位五十几岁的黑人“洋包公”,自开庭以来一直低着头。负责他们案件的白人检察官英气逼人,和许多美剧中常出现的严肃刻板的形象不同。他义正词严,起诉金西和陶霏自上世纪90年代起,长期勾结走私人口的蛇头青姐等人,相互从偷渡客与家属身上谋取暴利,经手的将近5000个政治庇护案几乎全部造假,非法牟利1500多万美元。他花了整整半小时宣读并解释他们的罪行,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喝水、喘息。罪行包括“组织偷渡”“协助偷渡”“伪造文件保释人蛇”“捏造政治庇护故事”“偷税漏税”等将近50项,其中最严重的是“合谋绑架”“合谋禁锢人质”,对阿芸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难来临,陶霏作为一位年幼男孩的母亲,或许有更多寻求自保的理由。她的辩护律师是一位姓李的越南华裔,四十多岁年纪,才貌平常,专门受理刑事犯罪案件。李律师把矛头指向金西,“金西拥有律师执照,在纽约从业多年,比陶霏更懂法律,是所有案件的‘主谋’,而陶霏扮演的不过是翻译和助理的角色。”陶霏听了,似在黑暗隧道中摸索前行,看到尽头的点点灯光,心因为侥幸的喜悦微微颤抖。
  萨拉在刑事和移民案件方面经验丰富,竟放弃前嫌,担当金西的辩护律师。她毫不留情地反驳:“虽然‘金西移民律师事务所’以金西之名命名,但陶霏才是真正的老板。金西不会讲汉语,青姐和绝大多数客户都是中国人,只会講零星的英语,金西不可能和他们单独交易。”
  检察官放了一段录音,是陶霏和一位中国女客户的谈话。陶霏说:“你告诉移民官,你因为婚外孕被迫堕胎。你必须记清虚构故事情节的顺序。不用担心,像你这种情况,用逃避计划生育的理由申请政治避难,简直是探囊取物,太简单了!”
  法庭上的女翻译把这段对话如实译过来,陪审员们听了,无不露出惊愕的表情。李律师意识到形势对陶霏不利,立即就阿芸自杀事件追问金西,金西面无表情,“我没参与过阿芸的事儿,至于陶霏和青姐怎么发现了阿芸的踪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陶霏吃惊地注视着金西,不能相信他竟然可以当众撒谎。原来她和他的婚姻建立在谎言的沙堡里,狂风骤起,顷刻倒塌,只惹得尘土飞扬。
  法庭里一片哗然。坐在听众席上的江哥突然站起来,叫嚷道:“重判陶霏!绝不手软!”他周围立即有人响应,“同意!”几个警察冲过去维持秩序,“安静!安静!”
  女法官这时突然抬起脸,目光锐利,字字如剑,“陶霏和金西和蛇头一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我要把你们的所有罪行合并执行,最不可宽恕的是你们雇有三十多名助理,成为不折不扣的教唆犯,污染了这些原本清白的人。”陶霏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爬到了出口处,却被迎面而来的火车撞得头破血流……
  太阳稳稳地悬在墓园的上空,照耀着大地上百感交集的人们。突然间,毫无缘由地平地一阵风,吹倒了青姐的灵牌。众人变了脸色,慌忙扑上去把灵牌扶起来。陶霏分明看见一位年轻女子披散着长发,穿着一条轻薄的蔷薇紫色的长裙,打着赤脚,在人群中一闪。她惊叫一声:“阿芸!”金西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惊悚地喃喃低语:“真是她!”
  阿芸一路追随送殡车队,被早春的风送到了此地!陶霏在和众多偷渡客打过交道后,他们的长相在记忆中很快变得模糊,唯有阿芸的面孔是一幅数码图像,在光阴流转中,色彩和线条还清晰逼真。那一年陶霏和金西带阿芸从迈阿密去纽约,在上飞机前注意到阿芸脸色苍白,一副随时能被风吹跑的样子,隐隐有些担心。飞机起飞后,她放下了身段,离开头等舱去经济舱找阿芸。正巧阿芸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就坐了下来。靠近端详,阿芸的面孔其实姣好,不过嘴唇上突起的几个白泡,影响了线条的柔和。
  阿芸的丈夫江哥几年前偷渡来了美国。他离开时,他妈还在世,只不过身体已经很虚弱。阿芸每天做饭、洗衣、打扫房间,日子似乎过得飞快。江哥通过老乡介绍,认识了做移民生意的高老板。高老板大打保票,会帮他搞到“政治避难”绿卡。江哥一上庭,立即被法官拒绝,被断定“有一双会撒谎的眼睛”;再上庭,还是落败而归。他绝望了,索性“黑”了下来。他还清偷渡欠下的债,从老乡那里贷款开了一家中餐馆,刚开张时生意兴隆,每天半夜收工时数钱数到手软,“东边不亮西边亮”。他寄钱给家里盖了三层楼的青砖瓦房,买了全套的进口电器,可惜他妈没有享福的命,在搬进新房的第三天咽了气。江哥在电话里对着阿芸哭了半小时,又寄了一笔钱给母亲办了隆重的丧事。
  阿芸的表妹乐珍移民去了纽约,和丈夫财仔团聚了。她传回来一个让阿芸气炸肺的消息:在唐人街的“贵宾楼”,江哥和一个又白又嫩的小姐搂在一起!小姐是北京人,卷着舌头说话。阿芸想起有一次她打江哥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等对方把电话给了江哥,才确认没打错。江哥解释,自己开车超速吃罚单,必须上交通法庭,请北京小姐也是餐馆的经理当翻译。他说“吃”时卷起舌头,阿芸还嘲笑了他。乐珍透露更多的细节:北京小姐和江哥开一辆红色敞篷跑车在公路上兜风,只穿了一件大红的小背心、一条短裤,奶罩都没戴呢。以前每到夏天,阿芸受不了天热,在家里不戴奶罩。每次有客人来,江哥总要叫她进里屋穿戴整齐才出来。他竟和穿着暴露的小姐在公路上兜风!他以前说阿芸的小腿比较粗,穿长裙好看一点儿。这几年她见了漂亮的长裙就忍不住要买,盼着有一天能到美国穿给江哥看。名牌时装街的大小老板都摸透了她的心理,见她犹豫不决,只要说一句“江哥一定会喜欢的”,她就连价钱都不讲就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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