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发现了“半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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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千年前的半坡人非常“爱美”,已经出现了一些原始的小装饰。我们现代人总是对古人估计得有点儿低,对他们以前的生活形态设想得不够大胆。其实,半坡人那时穿得并不比我们差。
  “九朝古都”有块儿“风水宝地”
  1953年,我带领一支考古队回到陕西搞发掘。那时候,我已经和陕西当地合作做了些“课题”,觉得陕西要做的东西太丰富了。号称“九朝古都”的西安的近郊,帝制时代的文化积淀十分丰厚。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我和当地的吴懿祚沿着浐灞把两条河看完了,发现西安东郊电厂的基建区有许多“上三代”的建筑遗址和墓葬。这是以前考古工作者一直没能认真注意过的遗址。
  遗址和墓葬的地点不同。
  在没有形成“城市”之前的古代人,住的地方一般要比河床高些,既要有饮用水源,又不会闹出水灾。他们一般是选择距离河岸较近的土岭居住,也便于农作物的灌溉。
  墓葬却很难说,为了选择一些背靠高点、前边有盘水的“风水宝地”,有些墓地反而选择在低洼地带。
  那一天,大概是中午时分,我腿困脚乏地走了不少路,就找了个土坎坎坐了下来,无意中发现河对面地势比较低的那个土梁梁有一道很整齐的断崖。
  按照考古者的职业习惯,这些季节河水冲刷出来的层次比较鲜明的断崖,也是我们最愿意查看的地物。一个是这类断层不需要动手“做”就很完美地展示了地层,再一个是此类断层纵深很好,土层堆积一目了然。到了近前,经仔细观察,我立即判定这个断崖的横切面应该是现代人为取土挖下的,不是自然形成的。
  那个时候,无论垫个庄基,还是生产队垫牲口圈,都会在村庄周围的高地下边取土。而这种人为动土遗留的土茬,要比那些自然冲刷的更容易保留一些土层信息。我仔细一看,那个取过土的断茬上边已经露出很多东西,地下也散落着一些碎陶片。
  我静下心来,攀到高点的地方用镐头打了打,发现土层里遗留着不少器物陶片,还有明显不是河水冲刷形成堆积的小石片,一层一层的,十分丰富。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很随意地拿起一个陶片打量了一下,半坡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开始露出它那很惊人的本来面目——一块陶片,仅仅是一块小陶片,我就做出了这个判断。当时,我手里拿着那一小块显然是古人精心打磨过的陶制片状物,抑或就是他们曾经使用过的“生活工具”呢。当时我那个心跳得都快不行了,好像亲眼看见了这块土地的先民们就在周围那些依然长着蔬菜的地里劳动着……回去以后,我立即将这个情况写成报告交给所里。
  说到这一点,如果这些陶片和石片遇到的不是一个专业的考古工作者,一般民众也绝对不会关注动土的时候出现的这些毫不起眼的东西。
  六千年的“半坡遗址”出土了
  半坡真正的发掘,是第二年的事情。当时,北京所举办的第三届考古训练班开课了。不同的是,这次的学员全部是北大的在校学生。
  办班结束后还是实习课,有些老先生提出,这次是否可以考虑去南方实习一次,毕竟有湖南的马王堆那一片已经发掘的墓葬可以做实地使用。最后,这些提议都被否决了。
  这一年,中国考古界有个非常情况,梁思永先生去世了。夏鼐担任所长后,觉得陕西这个“点”多年来做得多,也做得好。他提醒地对大家说了一句:“石兴邦在西安‘半坡’东边那个建电厂的地方已经做过一个遗址,还发现周边不远处断崖有先民生活过的地质迹象,他个人有个大胆想法,在那儿一定能发现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那些遗址的发掘,有实习条件。加之白鹿原三级阶地上散落着各代墓葬。我看,这次实习遗址选择点放在半坡村一代,墓葬实习点选在国棉三厂福利区。那里正在施工建设,发现了不少汉、唐墓葬,两地相距很近,将来学员的工作生活都方便安排。”
  谁也没有料到,这次实习发掘开展不几天,居然揭开了一个人类六千年前的实地生活场景,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半坡原始氏族公社聚落遗址”。
  记得田野实习大约是9月份开始的,先发掘墓葬,再发掘遗址。在发掘史前遗址方面,世界上谁家也没有经验可借鉴。于是,我们改变了前苏联那一套工作方法。以前打探沟,只是了解文化层堆积,并且将器物取走就算完事。要保留遗址的完整性、历史性,应当怎么去做?
  我那个时候才三十冒头儿,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年轻人敢想敢干,没有包袱。经过反复考虑,我觉得只有采用全方位探测,大面积揭露,并以层位、层次向下发掘,所有迹象出现时均保留不动,以待全范围揭开后,再做观察分析,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研究第二步的发掘计划和方法。
  正是采用了这种超常“大胆”的方法,与过去打探沟、切成条条块块分割的方式大有不同,我们最终才发掘出一座保存完整的倒塌的圆形房子和一座大长方形房子的残迹,以及其他房屋建筑遗迹。由于黄土高原气候干燥,出土遗址迹象清晰,令人感到十分震撼。
  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发掘出的古人类完整的史前居住遗迹。
  应当被历史记录下来的是,由李仰松先生带队的北大考古专业班的32个“学生军”,在半坡整理发掘中,付出了很大的心血。这些年轻的学生,事业心强,学习热情也高,还很勤快,技术处理也很专业。鉴于这个,我给他们安排发掘的都是那些重要部位。那些房屋、窑穴、瓮棺葬和大批的工具和陶器,都是这些胆大心细、学风严谨、听从招呼、精力集中的大学生一铲一铲清理出来的。他们的精心劳动为半坡博物馆的建立,保存下来不少基础性的实地原貌和实物资料。
  在举办结业典礼时,北京文物考古界的领导同志都来参加了这次隆重的工地结业,当时裴文中先生也来了。我记得他在大会上说:“用‘半坡’这个方法发掘遗址好,过去打探沟把整体房屋都‘切切糕’一样地切掉了,石兴邦这次做得不错。”
  那次,裴文中先生看了当时半坡出土的器物后,认为这些东西形制有些怪异,是否属于仰韶文化还不能确定。直到这个遗址整理到了第三年,在1955年5月又出现了很多新的类型后,学术界才确定了半坡是仰韶文化“半坡类型”。   遗址当时一经揭开,东西一下子都出来了,场面很大。人骨最后才陆续有出现。其中,有两座房子保存完整,其中一个原样倒塌,下面也没有压人。这是个圆顶房子,最顶部就好像圆锥把上边那个“锥”取掉了,实物部分是圆台那个样子,就是上边那个“圆”很小。另一个大房子,被俞伟超做坏了,没有画图,没有照相。当时我去了沣东那边挖周墓,不在现场,这是让我今生感到最最遗憾的事情。
  当时,训练班结束后,考古所的同志留下继续工作。没有挖到底的继续下掘,对揭出来的进行解剖,以了解内涵及层积。
  那时,由于没有想到以后要在这里建博物馆,所以将几处很好的房址一块块地解剖掉了,大型房子除将两个柱础全部取出土拿回外,将房屋架构部分都一段段地切开,将其残块堆到已挖过的地方,将圆形房子一片片地取下,将居住面也一层层剥开,整个房子被化整为零,使现在的参观者再也看不到房子内部的结构和包含物了。虽然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固然是应该这样做的,但在博物馆成立后,要恢复大房子的原貌就再也不可能了。为此,我感到非常自责,现在想起来都遗憾得很。
  远古人也有“灵魂”的概念
  当时,人们完全没有料到半坡会发掘出这么大的、并且相当完整的先民村落遗址。发掘的主体东西初现,距离地面大概有一尺多不到二尺,就呈现出一座完完整整的圆房子。要知道,这些房子已经倒了六七千年了。接着,在北边的一个土梁上发掘出那间房子被整理出来,整个房子好像前不久才塌在那儿,上边的泥巴也没有被人为破坏,活像被人随地推倒后陈放着的,更是让人震撼。那时候,古人造的房子是用木棍做骨架、拿泥巴糊的“木笆”墙,倒是蛮结实的。
  我觉得这真是个人类的奇迹,也是我们考古者的好运气。这片废弃的古老村庄,好像一直在那儿静候着我们来造访。
  那个屋顶是圆圆的一个盖。空间大概有一百六十多平方米,是一座完完整整的房子。当时大家都很兴奋。后来还发掘到很多,完全是一层层摞着的。那时的人,一般是房子倒掉后在原址上继续修盖新房子的。
  我们按照规定将遗址一块块分开,有时候是一个方块块,有时候挖一个条条,然后一个一个分开挖。这个遗址有很多层,我们就一层层进行挖掘。当时,我们对遗址的每个细节都要发掘,认真观察、记录,一步一个脚印,真是眼到、腿到、手到、口到。每周还得给中科院考古所写一个周报。
  说实在话,我们发掘的这个遗址所展现出来的“东西”,都是人类学史全新的资料。起初,我们发现了一些小罐罐,大家都非常好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打开一看,竟然是谷子。这些远古的庄稼籽粒和现在能碾出小米的谷子(糜子)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米瓤了,只剩下外壳,壳里面都是空的,见点微风,马上就能飘舞起来。
  清理墓葬时,我们挖到了两三个陶罐,后来再挖还有很多。陶罐上面都盖着完整的“人面鱼纹”盆。大家都很高兴,都来观看。这是一个瓮棺群,里面放着小孩的尸体,上面盖一个盖子。有意思的是盆子底上都有一个眼。
  当时,我就想,在远古时代,古人们已经认为人死后会有“灵魂”了,这是不是古人为了让死去小孩的“灵魂”出来留的孔洞?按照他们的思想,孩子的灵魂能出来,就可以和母亲在一起了。而且这个村落的小孩墓葬都紧挨着母亲居住的房子,让我更能体会古人的感情。母亲便于照顾自己死去的孩子,也不希望孩子的墓地离她太远,以免受到野兽伤害。
  过去,我们村庄里面小孩子在月子里死了,大人就随便裹个席片子把他扔掉了。按照迷信说法,这么小的生命还不能算是“人”,过于敬事地处理这些小尸体,这些“小鬼”会作害人畜的。所以,小孩死去根本不会去精心掩埋。但是,古人那个时候怎么这么精心地要保护好孩子?而且,用他们的“图腾神”保护已经死去的孩子。
  “人面鱼纹”之谜
  我当时天天在现场,打开瓮棺的那天,我仔细揭开一个陶罐盖子,发现盖子背面绘着一个很完整的鱼,贴切地说是一只完整的“人面鱼”。几个鱼的图案,巧妙地头尾相接起来,却只有一个人样面孔,那样子,就和几个“鱼”戴着一个人的帽子一样。把这个清理完,然后我才一个一个揭盖。盖子里面没浸土,那些图案就跟新绘上去的一样,非常鲜艳。
  那么,这些盖在瓮棺上的“人面鱼纹”图案,它又给今人叙说着什么意思呢?一个八角鱼,中间是一个人面,有的鱼纹已经往图案化走了,“鱼”已经不是很写实了,而且已经出现了抽象化线条。还有一种鱼纹像两个三角对着,其实就是两个鱼头对着。它就是一个族徽,像现代人的徽章一样。半坡的这么一个地域,周边有许多河流,可能他们就是以鱼为图腾的一个氏族,是一支敬畏供奉“鱼”的先民部落。
  还有,他们使用的尖底瓶,无论陶质细腻程度,还是外形美观精细程度,一直到入水自动倒伏灌水的物理原理利用,让现在的我们都感到惊叹不已……
  这个村落出现的东西,完全可以写一部书,粮食种植、打猎捕鱼、房子搭盖、工具使用、文化出现、信仰图腾等等。他们当时甚至有了祭祀的地方——一个石质的祭祀柱,四周用小巧的陶盆排列整齐地盛放着祭祀品。
  “爱美”的半坡人
  还有一点,人们也不能忽视。当时的半坡人已经非常地“爱美”了,已经出现了一些原始的小装饰。我们现代人总是对古人估计得有点儿低,对他们以前的生活形态设想得不够大胆。我曾经给许多人说,半坡人那时穿得并不比我们差,他们都笑了。事实上,他们那时不但已经穿衣裳了,还穿花布衣裳!他们会织布,而且织的布用的原料是很细的麻丝。用天然麻布做衣服,并不只是现代人的奢侈,半坡人那时都穿着这样的料子。当然,他们绝对也能染布,染的色彩还不局限一种,黄的、黑的、白的、红的,他们都能染。为啥?涂抹在陶器上那么多颜料的制作,他们已经掌握了。再看那些缝衣服的骨针,并不比现在机器做的质量差,他们的裁缝手艺肯定也很精湛。
  这些原汁原味的生活场景,活生生地展现了居住在浐灞河边的聚落先民的生活状况,他们当时靠种植和捕鱼为生,而且生活资料很丰足。最后才发现的那些鱼钩、鱼镖、石镰、石锄,以至于击打动物和河鱼的圆形石球,都使这些猜想一一得到印证。再后来,他们磨制涂抹陶器颜料的朱色矿石、“石砚”都出来了。还有那些陶片上刻出的奇怪符号告诉我们,那个时候,这里的先民已经努力地创造自己的记事“文字”了。
  我是一个书法习练者,看见人类六七千年的砚台和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符号,心里就觉得,他们似乎依然还生活在我们身边,这个村庄的茅舍似乎还冒着做饭的柴烟。
  可以肯定地说,半坡是一处典型的中晚期仰韶文化聚落遗址,丰富的文化遗存生动地展示了六千多年前处于母系氏族社会繁荣期的半坡先民们的生活、生产情形。当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一生还会不会有缘看到比这个村庄更为古老的村庄呢?
  那一年,我31岁。一个年轻人,仅仅积累过几年的田野实践,就让我运气这么好,能和自己的先祖们做这么多对话。这也是在日后六十多年间鼓舞我努力做好考古事业的精神支柱。
  摘编自《叩访远古的村庄——石兴邦口述考古》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石兴邦,1923年生人,中国当代著名考古学家,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原所长、研究员。负责发掘西安半坡遗址、山西下川旧石器文化遗址、陕西临潼白家村遗址,主持陕西关中地区和长江三峡地区考古调查,开展秦俑一号坑、秦陵和乾陵的勘探研究;培养了大批考古高级研究人员。
  图:
  半坡遗址发掘现场。
  圆顶房遗迹。
  圆形房子复原图。
  大长方形房子复原图。
  瓮棺。
  人面鱼纹盆。
  尖底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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