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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天中军训那会儿,周浩然在站军姿的时候趁教练不注意小声跟我说:你知道天中有多大吗?据说,南校区宿管阿姨拒绝北校区保安叔叔的求婚,原因是接受不了异地恋。
说完,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地站得笔直笔直的,我却笑得不行了。等我笑得差不多了,抬头,只是想偷偷看看教练的反应时,却发现,那一双豹子眼早就如喷着愤怒的小火星儿瞪着我了。
我当时真是恨死了周浩然那个王八蛋了。
“教官,我坦白,他是主谋,我是从犯,是他先跟我讲笑话的!”我一副死也要拉着个垫背的样子。
周浩然却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股浩然正气,“教官,我认罚!不关她的事!是我!”
一双豹子眼,扫遍了周浩然全身上下之后,又扫了一眼我,结果可想而知。
于是,那个大夏天的中午,我们成了空荡荡的天中操场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像两棵笔挺挺小白杨,在烤箱一样的大太阳底下,又多烤了一个小时。
当教练说完那句“到此为止”的时候,我眼前一黑,整个人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地上。
虽然周浩然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还没有丧尽天良。
于是,他连忙抱起我,像演偶像剧一样地,往医务室方向飞奔。
那一天的阳光很刺眼,刺得我都睁不开了,在我的印象里,我黑乎乎的眼前全是周浩然在晃动着,整个黑黑的世界都在不停地炫动,我只能听见他喘着粗气,还死命叫着,“喂,喂,喂……”
他以为是电话占线没人接啊!只不过,我实在没有力气接他的话了。
作为T市超人气学院的天中,像这么具有中国共青团员优秀品质的事迹,怎么可能默默无闻呢!
于是,在每栋教学楼底下好人好事榜红榜上,以及每日校园广播里面都出现了,特表彰高一(18)班周浩然同学见义勇为的共青团员好品质等等一系列的宣传。
但,我的困扰也来了。
第二天,无论我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小声嘀咕,尤其大家一起在树荫下休息的时候更是不得了,“诶诶诶,快看快看,就是那个女生,就是昨天被……”
明明就是他周浩然的自我炒作嘛!我气结,却对身后像潮汐涌动般的指指点点,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在大家唧唧歪歪不停的时候,周浩然却拎着满满两大袋子的冰激凌走了过来,那一刻的周浩然如同散花使者一般,光彩照人,“想吃冰激凌的这里来,我请客!”
指指点点瞬间变作了赤膊上阵的架势朝他蜂拥了过来,准确地说,是他手里拎着的满满两大袋子的冰淇淋。
指指点点唧唧歪歪终于停了。
大家都在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冰激凌,闲工夫都用在了是你的巧克力味好吃还是我的草莓味好吃上了,谁还有空搭理我啊。
通过这件事,我领悟了一个道理:女人多的地方话多,周浩然多的地方事多。
然而,这就究竟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天气预报说,今天多云转雨,果然不假。
雨说来就来,打到靠窗出神的我身上,关上窗,搬了一个椅子,又趴在了窗台边。隔着雨水玻璃看世界,世界一片模糊,窗外的红粉一片映在雨水玻璃上,形成一幅淡妆浓抹的山水画,而我沉淀在脑海中的记忆却渐渐变得清晰。
那天,就在众女子疯抢冰激淋的时候,周浩然摆了一个英雄救美后的pose,靠在一棵香樟树上,对着我伸出两只手,一拍又散开,显示两手空空了,一耸肩,又有点小无奈。
林逸阳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存在我了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和我的心里。
他从周浩然背后的小超市走过来,举着一瓶冰露边走边喝。
走得更近一点,我能看见他迷彩T恤在锁骨下面那一块都湿了,经过那么几天的暴晒,他居然还是那么白,像夏天里的冰水,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看着就特别舒心。
再走近一些,我能看见他脸上的汗水颗颗滚动,周笔畅一样的大黑框眼镜也掩盖不了那一双大大的黑眼睛,亮闪闪的。
天呐,连喝冰露都那么有灌冰锐的气场,那是谁?
走得近得过了头了,走到那帮刚吃完免费冰激凌抹嘴巴的那群队伍里,唧唧歪歪又开始了,比刚才要响亮多了,我甚至能听见一丝丝的尖叫。
果然,周浩然说得没错,她们有事情干了,就不会来指指点点我了。
那暗影浮动洪水猛兽般唧唧歪歪,壮肥了我的小胆子,“好帅好帅,好喜欢呐!”我情不自禁地泛起了花痴。
周围那么吵,我的声音不算大,我以为谁都听不到的,可周浩然那厮却拽了起来,大拇指搓了一下鼻尖,“哼,我是谁啊,我可是玉树临风……”
没理会周浩然在嘀嘀咕咕什么,我就向前跑了几步,躲在一株合欢树后面,伸出半个头来,露眼不露脸地看着林逸阳越走越远,红着脸偷笑。
好看的人连背影都那么美。天气太热,军训太累,他后背都湿了。粉红的合欢花一朵一朵地落下,把他的背影修饰得更加好看。
周浩然却把咸猪手伸了过来,一手贴在我的额头上,一手在我眼前像刀切菜一样切上切下,切断了我的视线。
“喂!喂!喂!”周浩然黑着脸问我,“这么烫!有病啊?”
我翻着白眼,犹如美梦被吵醒一般的难受,恶狠狠地瞪着他,“有药啊你!”
周浩然黑着的脸一下子又绿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无药可救!”
是啊,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无药可救地喜欢上了林逸阳。
“你喜欢他什么?”那时候的周浩然跟在我屁股后面,很不理解地追问我,跟了几条街,一路追到了“盈盈花店”。 前凸后翘的花店老板娘很热情地招待了我,拉着我要给我介绍最大气高档的花,当然她是看在后来跟进来的周浩然那大部分人都带不起的瑞士手表的面子上,才肯给我费这么多口水介绍的。
她笑盈盈地不停地夸我男朋友如何帅气如何好,又夸我们如何如何的般配。
我没有回应她,而是拿了那只白色羞答答的玫瑰,问了价钱。她花枝招展的脸瞬间成了冰工厂,冷冷地回了两个字“十五”!
扔下差不多我一天的伙食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店。
平常跟周浩然一起出去,每次付钱的时候,周浩然都是一副你不让我付钱我就跟你拼了甚至绝交的架势,于是每次,只好勉为其难地让他付钱了,但是这次,他完全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
我当然有理由不理会周浩然的追问了,他又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又没什么,只不过是小学初中同学而已,要不是仗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不变真理,就他那样,英语就没及过格的烂水平,他能来T市超人气学院的天中,能继续跟我做校友吗?
说起来,也就是玩得很好很好的——兄弟,而已!
再说了,就是八拜之交之间,也还有各自的老婆呢,我怎么就不能喜欢林逸阳了!
再再说了,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呀!
再再再说了,我就是有理由,我也用不着跟你说吧!
不过,我当然有理由喜欢林逸阳啊,他长得好看可以不说,可是人家一进来就是全校摸底考试第一,连我也只是第十。而且我还听说了他初中的辉煌史,有一次为了救助一个糖尿病突然昏厥的老爷爷而错过了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瞧瞧,多有爱心;还有,据说他文采飞扬,期期校刊都有他的大作,瞧瞧,多有涵养;还有还有,每年元旦晚会什么的,他都弹一曲拉风的吉他,帅呆了,瞧瞧,多有范;还有还有……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那时候的他还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听说他跟哪个靓女有绯闻传出来。
周浩然躲在不远的墙角给我挤了个斗鸡眼,我知道林逸阳要来了,一鼓作气,跳到他面前。
高高举起手里的白玫瑰,“我喜欢你!”,紧张又激动,莫名又不安。
刚刚结束军训的我,黑炭一样,与手里像旗帜一样的高举的白玫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热辣辣的脸简直可以烙烧饼。
“嗯?”对方居然这个回应。
我努力睁开眼,看向他身后躲在墙角的周浩然,扒出了半个身子,举着手臂,握着拳头做了一个加油的姿势。
我一咬牙,再接再厉,“我喜欢你!”
果然,再而衰。
那时候的林逸阳,他毫无反应,只是用手腕擦了擦额头的汗,一甩还能甩出水来。
扒在墙角的周浩然对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又把手翻过去,示意我再来第三次。
三而竭。
“我喜欢你”很明显,这一句,完全没底气了,手里高高举起的白玫瑰,被晚来的风吹得摇了摇,和着那合欢树上朵朵坠落的小火焰,你还别说,还真像潘长江在电影里面摇白旗的片段,那么滑稽,那么可笑。
林逸阳甩完额头的汗水后,如王子一般,高傲地甩给了我一句话就走了,“我不喜欢小朋友。”
一阵风吹过来,落下的花朵齐刷刷地砸向了初次告白失败的我。
我才没有被打败,也没放弃,那时候的我是那样执著地用着别人的哲理安慰着自己,比如说爱要越挫越勇才会有结果!
所以固执如我吐了吐舌头,假装很淡定。不过,在周浩然的小刀电动车后面,我一把鼻涕一把辛酸泪。
一场闹剧就此中场休息,离收场甚远。
事实上,周浩然不仅没有笑我,反而带我去了洪福街,在一大盆油焖大虾被端上桌子的时候,他摆出一副易中天品三国般的深沉来跟我说道:“其实,这爱情的追逐嘛,就跟董存瑞炸碉堡一样,炸毁了对方的碉堡,你就赢了,炸不毁嘛,那你就屌爆了!所以吧,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一面炸不毁这座碉堡,那咱们换一面炸炸不就得了!只要你不抛弃不放弃,总会有炸掉的一天!”
我发誓,那绝对是我有史以来最佩服周浩然的一次,因为平时吊儿郎当的他,居然说出了那样富有内涵的话,让我一扫心中的不屑,佩服得五体投地,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嗯!林逸阳!我就不信了,我夏优优的无敌火箭炮攻不下你的小小小碉堡。”那时的我举起拳头,信誓旦旦,不把碉堡炸掉不罢休!
周浩然看着我又恢复了斗志,跟没事人一样,不抹鼻涕眼泪在他身上了,很是欣慰地凑过来一张卖萌可耻的脸,瞪了瞪眼睛说,“加油!”
我更加羞涩了,“不是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嘛!嘿嘿。”
我信心满满,却换来了周浩然一句,“是啊,是啊,男追女隔层山,你追男遭板砖!”
一句话,气得我又吵又闹又大又骂,狠狠地咬了好几只油焖大虾。
可是,从高一的稚气未脱,到高二的懵懂,再到高三紧张的高考压力之下,十次,还是八次,还是十八次,我早就数不清的告白失败后,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林逸阳的碉堡还真是铜墙铁壁。
我有一点点,打算放弃了。
在那个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夜里,我忽然更认同周浩然同学的爱情炸碉堡论了,只不过,在我和林逸阳的战场里,是我一开始就摇了白旗。
从来就不在一个空间里呼吸的两个人,终究走不到一起。
然而,如今坐在窗前回追忆的我,却暗自懊恼,差点没有捶胸顿足,实在很难理解,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会用那么一张热脸往人家冷板凳上贴,还特不自觉地以爱的名义,折磨人家林逸阳不说,还瞎折腾人家周浩然。
睡不着,习惯性地起来想登上QQ,想看看林逸阳最近的动态,却把整个QQ里面一百多号人翻了整整三遍也没有翻到他,原来,他早就把我拉黑了。 也许,年少的我,太自信了。
之后,考高两位数的倒计时里,周浩然依旧在每个周末放半天假的时候,自驾着他的小刀电动车,带着我绕半个T市去那条整整一条长街都是小吃的洪福街,把我喂得饱饱才送我回家。
然后,再过几个小时等候在我家楼下,跟我一起去上七点钟的晚自习。
直到高考结束后,我们又去了一趟洪福街。
远远的就能闻到各种香味,像刚打完大仗的两只饿老虎,跳下车,我们就扑了过去。
就在我啃完了第一只油焖大虾,很享受地扬起了脸,习惯地要周浩然帮我擦嘴巴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他。
那天的林逸阳,不穿迷彩短袖了,也不会叼着冰露像灌冰锐一样地走过我的面前惹得我自言自语,更不会热得汗水打湿了锁骨下面的那块衣裳了,因为,旁边有一个秀发乌黑油亮的美女正在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
我并没有难过得死去活来,也没有“可能不会再爱了”的感觉,相反,我觉得很轻松,毕竟是那么优秀的人,也不枉我的一片将心向明月。
反而是周浩然,他搂着我的肩膀摸摸我的小马盖头说:“没事的,乖,浩哥帮你找个更好的!”
之后,周浩然听他爸的话去了上海,林逸阳和他那个全校第二的校花女朋友去了北京,而我来了威海,这个合欢花栽满大街小巷的地方。
周浩然总是在我面前称哥哥,久了也习惯了,于是爱理不理的。或许我们之间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只能是哥哥什么的吧。
比如,年前放寒假回家,春运一票难求。
我买不到白天到家的票,只买到了一张凌晨两点半到站的票,一向在父母面前逞强的我,坚决说没事都这么大的人了肯定能回家的,却在凌晨两点半的火车站晕头转向找不到北。
是习惯性地拨通了周浩然的电话。那边的他显然还迷迷糊糊在睡梦中,“喂——”
“耗子,我现在在北站迷路了,来接我!”跟他从来不用那么多的客套话。
“笨蛋!”那边开始了长篇大论的叫骂了“别乱跑啊,马上到……”
他的速度,让我很是怀疑,不是开车过来的,而是开火箭过来的。路过KFC的时候,他下去买了一杯热牛奶和一杯热咖啡,让我先选,我竟然没有发觉,之前最喜欢跟我抢着吃的他,已经如此会关心人了。
我接过牛奶,捧在手里,他却喜滋滋地笑了:“小姑娘越长越漂亮了,在学校是不是有很多人追啊!”
我笑着回他:“呀,咱们天中当年的校草耗子哥,如今,可名花有主啊?”
他却笑了笑:“哎,好草不提当年嫩啊!”
我笑着打他:“怎么样?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帮你!”
他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你这样的!”
我笑着,低头继续喝牛奶,想把他的话当玩笑咽下。
他却真的认真起来了:“我是认真的,优优。”
这样的认真,他只说过那么一次,一次而已。因为那天我跟他说,我总觉得我们太熟了,不适合谈恋爱,恋爱是需要悬念的,有悬念的恋爱才会精彩。
雨停了,我打开窗,深呼吸,空气清新。
有钥匙窸窸窣窣开门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是宿友拿快递回来了,抱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
宿友一脸埋怨,“喏,重死了,顺便帮你也拿回来了。”
是周浩然寄给我的,我拆开箱,里面一封一封全是信。
一一拆开,从我们离开天中那天开始,每天一封,每一封都是思恋,那些他从来不曾给我说过的情话,原来都藏在了这些白纸黑字里。我蹲在地上看完了所有的信。
电话却在这时候响了,是周浩然。
他告诉我,这一个月,他去了西藏,是同校的西藏朋友带着去的,他说了许多西藏的见闻,他说西藏很贫瘠,但是西藏人的热情让他特别受感染……
说了好久,他终于停顿了几秒,语气沉重,他说,优优,是否我在你的世界里就是这样可有可无的存在?为何整整一个月,你都不曾想起我来。
我无言。
很惭愧,其实我之于他,又何尝不是像林逸阳之于我的残酷呢!
我习惯了他对我的好,却忽略了自己是怎样开始放弃林逸阳的,一个人,太主动了终究会累的。
我们早已不是当初年少的热情,单凭喜欢就可以陪你疯疯傻傻上天入地无所不怕。
他说:“优优,那些信笺记载着我对你所有的思恋,谢谢你陪我走过最美的青春路。”
我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听他讲完了最后的话,
他说:“优优,我现在终于懂了,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也许真是太熟了,才走不到一起,我认识了一个西藏女孩,她和我的见过的女孩都不一样,和她在一起,每天都是惊喜……”
我把一只手伸出窗外,接住了楼上落下的雨水,它在我手掌里,满满当当的,逗留着,我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把玩着,直到它已经悄悄从我指缝中溜走,我才幡然醒悟,如果我早一点将它放进杯里或是碗里,它都不会,一滴不剩。
而我也终于明白,那个风风火火陪我疯疯傻傻的周浩然,已如手掌里的雨水一样,从我的世界里,悄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