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埋着头，试图在人口膨胀的上海扎根。母亲的絮叨藤蔓般地漫过耳畔，这些絮叨隔三岔五，细水长流似的，让我不曾脱离月季之乡的语境。百无聊赖的午后，我在巧克力色的写字楼小憩，母亲的电话如约而至，说了半天，全是小池订婚的事。我一时回想不起小池的模样，听说她天天在路口张望，盼着小陶下班。那个轻踮脚尖、静候黄昏的小女人，每次都换不一样的行头，她现在不仅恬静，而且陶醉，应该再也不会寻死了。
　　母亲和亦真在浴池打了照面。两个既敦厚又热情的女人，一边相互搓背，一边说起家长里短。她们絮絮地说着话，热忱不减，俨然姊妹船一样的无间亲密。亦真打量着母亲胸口的妊娠纹，顷刻静默，不大一会儿，她喃喃道自己不能生育，年轻时候什么法子都试了，仍于事无补。她被取消了做母亲的资格。她为自身的不完整揪心自责，痛楚彻骨，像一团活物，游弋在肌肤之下，它在生长，在扩张，试图吞噬全身心。澡堂没有开排气扇，烟雾缭绕，仿佛白练腾起，又落了地，茫茫地，愈发窒闷了。亦真背对着母亲，母亲掩住惊诧，体察到那深埋的面颊依旧羞红不退，以及山岭一样陡峭起伏的脊背，眼下的这具躯体，找不到瓜熟蒂落的痕跡，既饱满又轻盈。
　　亦真和老池如胶如漆，恩爱有加。婚后六年，他们的小日子像不灭的灯塔，幸福满目，他们都是各自的绚烂至极。亦真秀外慧中，虽不工作，却持家安分，井井有条，老池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晋升为工商局市场管理科主任。然而生活是一块璞玉，总有一些不美满、不如意。亦真没有生育能力，她把这视作为人妻的严重失误，永不消弭。为了不让老池断后，亦真还是主动提出离婚，尽管内心贪恋，忧伤撕裂。老池晓得她的艰难抉择，剔除了私心，是渗了血的。可是他舍不得良善的妻子，他们情比金坚的爱恋，即使新生的晶体，也是不能离间的。那是一个悲慈的夜晚，有情，有义，有心，隐约起了风，枝叶慢摇，微尘不曾纷飞，泪眼已经垂坠。游走的月光，滤过斑驳的树影，像银色的小蛇。他们都是潮湿的，战栗的，生怕彼此大了意，爱人像溪水一样从心田窜逃，于是一次次地抱紧。他是她的不约而同。她是他的天籁之音。
　　经由远方亲戚牵线，他们领养了一个女娃，也就是小池，把她当作骨血一样，手把手地拉扯，爱护备至。小池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正是敏感多思的年纪，心思如针脚一样绵密，她的震惊、不接受的神态像一团乌云，笼罩了身心，挥之不散。这最初的抑郁苗头，愈演愈烈，于是就有了小池跳楼的一幕。亦真试着问她：“你往下跳的时候，害怕不？”“怕。”“那为什么还要跳？”“我腿劈在窗上的时候，既害怕又亢奋。一个过路的哥哥冲我喊：‘小嫚嫚，有什么想不开的，千万别做傻事啊。’我听了后，更加来了劲，往后退到墙根，来了个加速助跑，像跨栏冲刺一样，飞出了窗外……妈妈，妮妮他们都有对象了，我为啥没有对象啊？”亦真别过脸，有些哭笑不得，后又思忖良久，晓得小池的答话未必都是傻话，便为她分外留意，几经探听和揣度，物色到小陶这个不二人选。
　　这些都是听说，心口突突地，星散在母女的对话里。自打它飞出天香路的窗口，便有了演绎，有人添了枝叶，有人添了砖瓦，但都是像母亲这样热忱却不浮夸的人们，欣然以之为谈资，几经宛转，断不会背离其温情琐碎的主旨。
　　那些日子有如星辰茂密，县城的主干马路很多人都晓得这样一对母女，她们每天都要散步三次，风雨无阻。起初女儿是坐在轮椅上的，亦真极力怂恿她站起来，她像婴孩一样爬起来，重新学步，只不过婴孩是经摔的，这个器皿般破碎的女孩，是千千万、万万千不能摔倒的。亦真是她的拐杖。她被搀扶着，再三被激励，也有言弃的时候，自下而上的痛感是蚀骨的，有如食人兽咬啮，不可抗力似的，她已经扛不住了，看着亦真日益疲软，她是为养母喟叹的。她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亦真却是掏心掏肺，不曾半点马虎，即使她自暴自弃，人生几欲作废，她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养料，茂密了养母的意志。亦真是她的脊梁。脊梁不倒，她却缩了手脚，畏步不前，简直辜负了人间真情。她甚至怀疑，亦真是一个假象，虽无异于凡胎肉体，却是一首千古绝唱，来自天籁，是把她一寸一寸唤醒的。小池恢复得很好，渐渐地，能够不凭借外力，像企鹅一样走路，虽然有些稚拙，还是让亦真倍感欣慰。养母陪伴着她，天气晴好的话，她们会漫步到雕塑公园，看花花草草，打发些时光。酷暑和严寒的恶劣日子，两人的路程就有些缩短，但并不懈怠，每走一步都是扎实的。就这样，多少个日升暮沉，鞋子不知走破了多少双，如今小池腿脚灵便多了，若非细看，是察觉不出她还是有一点点跛的。
　　半年前，我和小池有过一面之交。我们不算熟稔，也不生分。她比我小两岁，家住天香路，是一个抑郁症病人。我还知道，她刚交了一个穷对象，是通过相亲认识的。那个叫小陶的小伙，面如朗月，有着大山般的体魄。他来自乡下，很快做了上门女婿。
　　重归故里的五月，我回家迁调户口，月季正开得烂漫。月季代言着小城市的性情，以平易打底，媚而不惑，是我们的市花。城区商业中心集聚，谈不上规模，恰如脖子上的丝巾，小巧近人，绕一圈也花不了多少時间。而上海是目不暇接的，商场遍地，走进里面就兜不出来似的，像一条巨蟒，光怪陆离，大都会的风情是目中无人、睥睨天下的，你驾驭不了它，只能蚕食些声色，酝酿些情怀。我穿街走巷，迁户口的手续很快办妥，竟有些一纸隔膜。这是我阔别多时的故土，不久又将远离。放眼望去，随着旧城改造，平房递减，拔地而起的崭新楼房大都不高，五六层的样子，没有紧迫感，视野是开阔的，头顶的蓝天也是完整的，夜晚则是冗长的，漆黑了凝眸，万籁俱静。不比上海，鳞次栉比的，面貌是破碎的，魅惑的，声光化电的，昼夜含混，加班的，啜泣的，搂抱的，吃夜宵的，还有些闹剧，映着些香艳的影子，有头没尾，前仆后继的，总之收不了场。我和故土一样发生了鲜明的变化。时光奔走，我滋长了野心，故土则越来越温良，似乎有意来烘托我的浮躁。
　　春天的尾声还有些沉重，我目睹了飞翔不起来的翅膀，坠地的声音有些钝闷，我闭上眼睛，心想这真不该是春天的布景。彼时陌路，那个在窗前踯躅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小池，独自在家，也不知道她患有抑郁症，究竟有怎样的心结打不开，但是我知道她的举动很危险，必须出面制止。我在不远处嚷嚷，小池收好劈在窗前的双腿，转了身，背影脱离了我的视线。这是一个假象，我以为她不再轻生，于是自然放松起来。天香路一带正在绿化，眼前是蒙蒙的，空气中有微尘在游荡，像散落的皮屑。我立在原地，脸庞依旧擎着，骄阳是天空的酒窝。当我再次聚焦二楼西的窗口时，小池已经跳了下来，她看上去那么小，那么慌张，手脚不听摆布。楼底挖了大坑，本是要植树的，她恰逢掉在里面，先是杵了脚后跟，又坐了腚墩，扬尘起了哄。坑挖得不浅，只能看到挽划的小手，伴着酥疼的声息，钻心剜骨，无孔不入。她在喊救命。我拨通120的急救电话，箭步上前，把她抱上救护车。小池的诊断结果为骨盆分裂，脚踝粉碎，如不悉心恢复，不排除瘫痪的可能，乃至不孕不育。这就是我和小池的萍水之缘。后来她叫我光哥哥。 　　再见的时候，亦真脸上的皱纹比牡丹繁盛，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情态。小池的妆容有些浓郁，似乎扑的粉越多，打的腮红越厚，越能体现出她的隆重。其实，我想告诉她更适合面目清新的样子，不化妆要好一些。我又不能让一袭盛装的新嫁娘扫兴，便夸起她的盘头，式样简约，又不失别致。新郎果然有几分英气，还很腼腆，不好意思随小池叫我光哥哥。这样的结合，如果说没有企图，显然是不成立的。小池家的条件摆在那里，单看婚礼的排场，喜烟有中华，喜酒有茅台，喜糖有德芙，这都是撑气势的，不图别的，只图小陶这个人。而从大山走出的小陶，老实巴交的，长得又有模样，他自认为运气还不错，女方的家况也算殷实，况且父母为人宽厚，也不自以为是，订婚之日就放下话来，说是打算为小两口出资做些生意。入赘是咸鱼翻身的好契机，又是这样一个好人家，他倒是有几分福气的，也有了底气，可以轩昂地邀约明天。至于真爱的成分，似乎有很多附丽，亦不能因此指认它的不纯净。我陆陆续续听母亲说起过，自打认识了小陶，小池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攒着，每天候在路口，盼着她对象回家，而且每次的装扮都不重样……因为爱，所以在意。谁不需要青松伴侶呢？小池的幸福溢于言表，一点也不婉约，是那么奔腾，富有感染力。新人本着为己负责的态度，交换未来，至少他们的笑脸是盎然的，平添了暖意。在外打拼的适龄青年，像我，单枪匹马，很容易会被这样的情景打动。这两年，母亲一再催促我落实个人问题，其实不是不想成家，孤獨总是先声夺人。然而被期待的女子，有柔软的发辫和怀抱，有时会忘记羞涩，像一封信，不知被投递到了何方。冷暖人间，思念是长脚的蚊子，觅不到温情的血管。
　　我不是女方的娘家人，却是以“男送”的身份参加婚礼，这个安排是有一些心意的，让人盛情难却。我和其他几个男送女送端着用红包袱裹起的喜盆，里面放着火烧、面鱼、枣花、顶针、镜子之类，还有几颗葱和挂面走在前面，新郎横抱新娘，伴郎伴娘紧随其后。我不自觉回了头，眼神突然沦陷，惊为天人。香槟色的短礼服，垂坠感不错，有着希腊式的古朴优雅，小V领是引人遐思的，却含而不露，除了腰间的金色光缎面束带外，再无别的佩戴，没有喧宾夺主的意味。这是伴娘，略施了粉黛，眉目流转，竟有七分面熟。迎亲的车队还在浩荡前行，另一个男送打了盹，估计是起了大早，见缝插针地补起觉来。这却是不经意间的一点暗示，我回想前天出了流亭机场，再转向青岛汽车北站，回家的路上，身旁也是坐着一个昏睡的人，梨花头，法兰绒格子衬衣，松松垮垮，不合身的肥大，铅笔裤上有一团明显的油渍。汽车颠簸了一下，把她弄醒了，“能靠一下你的臂膀吗？”我不作答，端详了她一会儿，眉如墨画，一只手在揉眼睛，另一只手把随身的拎包按在胸前，并不看我，还是困乏得很，就势把头偏下来，我略一倾身，接住了。汽车下了高速，她醒了，我下意识敲捶肩头。她红了脸，依然不看我，做沉思状。她试着问：“你需要臂膀吗？”“我这脑袋很重的呀，会把你这小骨架压碎的。”我半开着玩笑，竟然有点不自在。没想到我们又碰了面，在小池的婚礼上，她是一个配角，不离新娘左右，身影忙碌，牵动着我的视线。她依旧不看我，抑或说，在她的眼中，我本来就是抽象的。为了让自己轮廓清晰、生动隽永，入座前，我有些赌气地点上中华，并不深吸，眼神屌屌的，趁机对她说：“你欠我一个臂膀。”她迷惑地看着我。小池在背后叫她，声音是轻柔的，不能穿透嘈杂人丛似的。我留意地听着，竟然随声附和了声“妮妮”。见陌生男子唤自己的乳名，她以为听错了，显然更加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