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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喜的“聚元号”弓箭作坊位于北京通州区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记者找过去费了一番功夫。见到杨福喜时下起了小雨,他留一头梳着小辫子的花白卷发,蓄着络腮胡,穿一身中式对襟丝质白衫,站在木门前向记者打招呼,声音豁亮。隔着蒙蒙细雨看去,杨福喜隐隐然像武侠小说里描述的江湖中人。“这儿不好找,但求个清净,可以用心做弓。”他侧身说道,一股浓浓的老北京味儿。
门内的布景令人联想到镖局:进门右手是一台弓架,上面列着近20张大弓,弓身画有龙凤图文不等;大堂中置一主座,左右各有两张红木椅,椅背上分别刻着梅兰竹菊四个字;西墙上挂着一幅墨宝,写着“射以观德”。《礼记·射义》中说:“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但凡玩儿弓箭的,家家都有这幅字,意思是通过射箭,来观察一个人的品德操守。”杨福喜解释说。作为“聚元号”非遗项目的第十代传承人,杨福喜保留的不仅是手工技艺,还有弓箭背后的中国传统文化。
父亲曾给毛主席做弓箭
冷兵器时代,弓箭是不可或缺的远射兵器,其发明可以追溯到黄帝时代。“后羿射日”的传说广为流传,可见古人对弓箭的重视与喜爱。再往后,到脍炙人口的百步穿杨、纪昌学射、胡服骑射,这些故事赋予了作为六艺之一的射艺以深厚的文化底蕴。满清入关,也是靠着马背上的骑射之术,因此它被列为八旗之本。有着300年历史的“聚元号”,最早便是为随军制作和维修弓箭而存在的。
“入关后,我们最早被安排在故宫西华门的造办处,从业的多半是旗人,造的弓箭全部供应给皇宫,不得外卖。”说起这段历史,杨福喜很是自豪。时过境迁,随着西方火器的引进,冷兵器时代结束。最初的40家皇室御用弓箭铺,现在仅剩“聚元号”一家。这门繁复的手艺能传延至今,也实属不易。“做一套‘聚元号’弓箭,要经过200多道工序,整个下来,得花上大半年时间。”杨福喜说,“按我爷爷和父亲的老理儿来讲,弓要在我们手里放上春夏秋冬四季,要不断调整拉拽,一个差错就废了。等它经历不同的气候条件稳定之后,才能交付给顾客。”在这批顾客里,不乏成龙、吴宇森、霍英东这样的名家大腕,甚至还有毛主席。“刚开始并不知道是给毛主席做弓箭,厂长只说给一位领导做,用点心。”杨福喜说,“8个月后,毛主席派人来问多少钱,父亲才知道弓是给毛主席做的,直摆手說不要钱。那人说弓是毛主席买的私人物品,必须付钱,硬塞给父亲40元。”
一套“聚元号”弓箭的制作,前后共分四步,第一步是造弓胎:将赣南新竹阴干一年去掉水分,再用工具打磨,火烤塑形。第二步是勒牛角铺牛筋:为了增加弓臂韧度与弹性,必须在弓胎外侧贴牛角片,里侧铺牛筋。牛筋层数决定一张弓力量的大小,一般三四十磅的弓,铺两层就足够,铺到九层,就是状元弓。其中撕牛筋最费力,要把牛筋撕成弓胎所需大小。杨福喜说:“以前有专门撕牛筋的作坊,是个细活也是个累活,所以有句话叫‘好汉一天撕不了四两筋’。”第三步是上弦:上弦要绝对安静,弓发出不同声音,代表不同问题,必须依声作出调整,否则就有断弓的可能。“那些拉弦听响,大赞好弓的,其实是外行。”杨福喜解释。第四步是装饰:前三个步骤俗称“白活”,第四个步骤叫“画活”,即在弓身上画上各种图案,来表达某种祈愿。“蝙蝠就经常被画在弓臂上,一来音合‘福’字,二来表示晚上也能箭无虚发。”
多年的闭门造弓,并没有给杨福喜的物质生活水平带来明显提升,但他说:“我爱干这行,只要能靠它挣口粥喝,我就不会歇着!”
“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采访的两个小时杨福喜都是站着的,腰背笔挺,可他今年已经60岁了。当记者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坐下休息时,他豪爽地一笑:“这就累了?”关于六十大寿怎么过的问题,杨福喜摆摆手:“我从小就没过过生日,我觉得不用记着一个人活了多大岁数,活得自不自在,有没有对社会做出贡献才是关键。我总信奉一句话,‘但行好事’。”
“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是杨福喜对生死的看法,他笑称“现在每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19岁那年,杨福喜患上严重的结核性脑膜炎,但自己并不知情,一星期后病症加重才去医院就诊。“医生立马让人把我推进了急救室。”杨福喜说,“他告诉我,这病能挺3天都难,我竟然撑了8天。”那天,杨福喜的母亲收到了3张病危通知单。他觉得,正是因为自己“但行好事”,所以得到了老天爷的眷顾,曾经的路见不平一声吼算是其中之一。
有一次,一家大博物馆来人找到杨福喜,想让他帮忙配两根弓弦。杨福喜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但开的条件却让对方瞠目结舌:1000万元配一根,两根2000万元。“他们问我是不是开玩笑,我说不是,少一分钱都不配。”说到这里,杨福喜似是心有不平。原来,他的一个朋友曾经带着一款屏风去找博物馆的某位专家鉴定,却被告知这位专家不在,请他离开。“可打发我朋友走的人就是那个专家,他慕名而来,却遭戏弄。”杨福喜愤愤道:“所以我故意要了他们拿不出来的高价,就没想着帮他们。你们谱儿大,我比你们谱儿更大。”快意恩仇的杨福喜,往往免费给朋友配弦,“这玩意其实不值几个钱,举手之劳”。
前不久,有家电视台想给杨福喜做一期节目,在没有通知他的情况下来了100多号人,把村里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提出拆掉周围屋檐以方便拍摄的要求。杨福喜怒道:“你们是来拍摄的还是来拆迁的?”说完将节目组撵走了。原本下定决心不再拍摄的杨福喜,晚上接到一个编导的电话,又改了主意。“是最开始联系我的人,他哭着跟我说,如果第二天不能开机,自己就要被辞退。”杨福喜叹道,“这怎么行,我就说那你们来吧,动我的屋子可以,完了给我复原。”拍摄完成后,节目组给杨福喜找来4个人,帮忙整理他的家。杨福喜得知他们要干的活很多,拿到的工钱却很少时,便让他们走了,自己弄了大半个月才弄完。他一直记着祖父老爱说的一句话:“端不生涯。”“那是告诫我们不能虚度此生,要问心无愧。”他说道。
接力棒下传依然是个难题
1998年,原本开着出租车的杨福喜眼看父亲杨文通年事渐高,“聚元号”传承堪忧,决定接过接力棒,开始清寂枯燥的造弓生涯。通过杨福喜8年的努力,“聚元号”在2006年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也许是杨福喜没有虚度此生的最好证明。
即便入遗,杨福喜还是时时担忧,因为几乎所有的非遗项目都面临着传承和生存的问题。“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一时心血来潮学习制作弓箭,我这几年陆陆续续带了20多个徒弟,有几个人甚至跪在我门前,说不学成就不回家,结果没学多久就都跑了。这毕竟是一门手艺,没个四五年的练习门都入不了,而且学起来也苦,需要时间和耐心,这在当下的社会的确很难做到。”
杨福喜还记得,2007年,有166人被命名为首批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自己也在其中。但等到文化遗产日去人民大会堂授领奖章时,却只到了162人。“文化部原副部长王文章发言时哽咽了,他说另外的4位已经不在了,参会的人中有10多位是两个人架着来的,10多位是一个人搀着来的。”杨福喜回忆,“我年龄倒数第二,比我小的只有一个,小我1岁。非遗的传承确实是个大问题,这需要国家的扶持。现在国家提倡这个,给我们拨了专项资金,比过去好太多了。”
不久前,楊福喜和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的传承人聊天,对方告诉他,现在很多人用电脑合成版画,3块钱一张,离远了看跟真的没什么两样,人家都去买便宜的合成版画,真货却无人问津。“这对他们是致命冲击。”杨福喜叹息,“王文章也说过,很多传统技艺没法生存,只能在它们消失前制作成影像资料存档,让后人知道祖先们曾经有过这门技艺。”现在,杨福喜在全力培养儿子制作弓箭的技艺,因为鲜少有外人能坚持下来,他只能暂时以家族传承的方式来延续这门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