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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真冷!挤满了阴沉云层的天空像是高峰期塞满了人的地铁。太阳弄丢了温暖的热度,孤零零地躲在云层后。似乎要下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几场雪了?为什么今年的雪这么多?小冉衣服穿得够不够?不过她简直就是只小兔子,不停地蹦蹦跳跳,真不知道是谁的遗传基因,或许是隔代遗传?又是一个让人厌烦的冬日。对了,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倒是和这阴沉的天气很吻合,都不能让人感到高兴或是轻松。
  管彤快步走进食堂。食堂里冷冷清清,显然寒冷阻挡住人们去食堂吃早饭的脚步和愿望。为数不多的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企图共同驱赶寒冷和残存的缕缕倦意。《新闻和报纸摘要》播音员孤单的声音在空旷的饭厅回荡,带来些许生气。
  管彤打好饭在刘科长对面坐下,虽然她对刘科长来食堂吃早饭微微有些吃惊。每天早上坚持给妻子和女儿做早餐是刘科长被单位无数女人称赞的一件事。众人所不知道的是,这也是他最得意的事,且是吵架时经常拿出来理直气壮地驳斥妻子数落他不照顾家的最坚实证据。管彤一边听着新闻吃着早饭,一边留意着时间。今天的时间较充裕,即使再聊会天也不会耽误交班。
  管彤抬起头,正想和刘科长说点什么,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满脸被惊着了的表情。少许小米粥正顺着刘科长的头发流淌下来,零零星星的黄色小米驻留在刘科长不到二寸的头发上。她努力把目光投向站在刘科长旁边的大高个,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刘科长,然后“当”的一声把不锈钢碗扔到了地上,扬长而去。不锈钢碗落地的声音像匕首划破了柔软的皮肤,鲜血哗地流了出来。刘科长有些短暂的茫然,一堆黏稠的泥浆滞留了顺畅的水流。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着管彤,管彤的眼神像远处传来的梵钟钟声敲醒了茫然不知所措的灵魂。愤怒如同山火瞬间点燃了干枯的树林。他噌地站了起来,顺着管彤的视线,豹子一样敏捷地转过身,向着离去的大高个扑去。管彤条件反射地迅速探出身死死地拽住刘科长衣服的下摆。
  “放手。”刘科长凶狠地回过头盯着管彤,低吼了一声,接着猛地一挣,管彤被带着向前一冲,腹部重重地撞在饭桌边沿,但她并没松手。因为过于用力,她的指关节变得苍白,指甲要被掰断似的疼痛,腹部也隐隐作痛。他像失控的列车,势将撞毁面前的任何障碍物。是的,难道发疯了的火车还会选择性地冲撞吗?他会把我拽倒的,如果他再用些劲,我的指甲也会被劈断。管彤咬着牙。
  食堂神奇地活跃起来,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猫,突然被从天而降的皮球砸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追逐而去。和刘科长熟识的人,特别是在场的司令部的同事都赶过来,拦住了他。管彤松开手,感觉手指还保持着蜷曲的状态,僵硬得像冬天的树枝,她甚至觉得如果勉强伸直就会折断。
  刘科长上升的气势被打断了,他狠狠地抹了把脸,“没事,他小子别走试试。”众人劝阻着让他回家换衣服。他科里的同事显然不能确定他是会回家,还是去做别的什么事,所以陪着他一起回去了。
  这件事,包括被挖掘出来的冲突原因,像电磁波一样迅速辐射出去,毫无疑问地成了公开的秘密,并且可以预料,一段时间内都会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虽然在这个速食主义至上的时代,任何情绪和新闻都会像昙花一样,过些日子就会被日常的生活、忙碌的工作和新的新闻所代替,就像来的时候很突然一样,消失得也很迅速。当下,无论什么原因,只要被要求转业的人不是平时公认的极其让人厌恶者,旁观者总会选择遗忘他平日里些许无伤大雅的举止,显得莫名其妙地大度和悲悯。而作为事件主角之一的劉科长,会被各种议论包围,当然他本人是感觉不到的,偶尔会有关系好的人在他面前愤慨地表达一下自己的立场,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在他听不见的地方,或幸灾乐祸,或兔死狐悲,或波澜不惊,或同情叹息。
  二
  昨天,如果有录像机可以录下每天发生的事,那么请倒带好吗?回到昨天下午快下班之前。一切都还是像以往那么平静,所有人在忙碌中等待着下班时间的到来。孩子的功课要辅导;吃完饭还要上来加班;女朋友约了晚上一起吃饭;晚上要赶去上课,多种多样的声音,不同强度的脑电波,各种色彩的情绪和日常行为交织在一起组成了生活和世界,这个团体也是如此。习惯是生活这艘大船上的帆,在时间的大海上航行。可对有些人而言,这种平静即将被打破,被一个会议,一个事件,只不过打破的方式不同而已。下班前十分钟司令部科长们被通知去会议室开会。虽然还不知道会议内容,但这么多年的经验让科长们敏感地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没有紧急的事是不会临时在快下班的时候通知开会的。管彤接到通知时,正在和叶盛讨论后天要汇报的规划方案。
  “规划方案的需求描述还不够,形势分析太粗,没有呈现出现阶段的特点。快汇报了,这样不行啊。”管彤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她留着一头微微卷曲的短发,头发又粗又硬,泄露出女主人坚韧的性格。容貌极其秀美,一双眉毛长得很有英气,给柔弱的外表添了几分男子气概。虽然管彤既不想给人留下一种冷峻和刻板的印象,让人感觉类似男人的粗犷和不拘小节的性格,也不想强调自己的性别,争取一些特别的对待和照顾。她只想做好自己,尽量淡化性别带来的影响。但实际上,无论管彤怎样做,对她的议论从来没少过。因为当美丽和能力在一个女人身上同时存在的时候,她的一举一动就带了些公众人物的色彩,成了谈资,无论她是否愿意。而管彤身上显然具备了这样的特征,美丽、能干、有个性,而且,离婚。
  就像出现毛月亮一定会刮风,燕子低飞就一定会下雨,叶盛对自己科长一举一动代表的什么意思早已了然于胸。他迅速回答反正他今天行政值班,晚上不回家,可以加班修改。管彤点点头,指着材料还想对叶盛再说两句,叶盛指着手表提醒她开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管彤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司令部首长还没到,科长们正在闲聊,话题从猜测今天临时会议的议题到今晚国安和恒大的球赛。管彤一直都觉得会议室比自己的办公室温暖,难道是这里的暖气更通畅?每次走进会议室开会,她都觉得像阳春三月的清风轻柔地吹过,像水温合适的游泳池,无论在这个会议室里研究的是什么样的议题,都不影响她的这种感受,但一旦她离开,它就神奇地消散了。她询问了好几个人,但他们都没有这种感觉。为了确定这是不是一种错觉,她曾经自己走进空旷的会议室,但可惜它并没有出现。管彤坐下来扫视会议室里的人,不到四十岁就快秃顶的,在他旁边正在大谈特谈球赛的,有一句没一句搭腔的,两两窃窃私语的。像满墙绿色的爬山虎中一片红色的叶子,她坐在这群男人中间显得是那么与众不同。但这样的与众不同,并没有把她隔离在外,男人们的谈天说地从没有忘记她,反而时不时地硬扯了她进去,而她的回答往往会引发更多的讨论。我不看足球,不知道。没关系,我们给你普及一下常识。就是这样,他们才不管她有什么意见。那种意思是,嘿,你既然坐在这,就要和我们谈论我们的话题。管彤通常都从一开始的无可奈何变成兴致勃勃。这大概就是群体的力量,她这样下结论。只是有少数几个话题是她绝对不会发表意见的。比如男人们调侃晚上检查部队时的“趣事”。当然管彤在场时,他们也会收敛一些,彼此间心领神会地隐晦地交流着。还有就是管彤从不在公开非正式场合讨论和争辩与干部切身利益相关的事。就像大家纷纷猜测议论今天会议的议题会是转业工作,她只是个旁听者。转业是每年的例行性工作,没有转业名额的单位都是相似的,每个有转业名额的单位各有各的难题。如果是转业工作,倒没什么压力,科里还缺编。按以往惯例,缺编单位一般不会分到转业名额。当然,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有时只是个概率大小的问题,而且越是小概率事件,越难预测。看着有的科长长吁短叹,管彤觉得自己应该更谨慎一点,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随着参谋长和副参谋长走进会议室,所有的讨论才意犹未尽地戛然而止,像是壁虎被斩断了一小截尾巴,众人的目光如同追光灯般都汇聚到参谋长身上。他面容沉静,沉默不语,坐下后环视着围坐在会议桌旁的科长们。站在点将台上的将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像是黑暗中被突然射进的刺眼的光线惊吓到的动物,这片刻的凝滞警醒了刚才还在欢笑中的科长们,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如何营造出适度的紧张气氛是一种艺术和科学,尺度就在那里,透明地悬浮在空中,要被精确地计量。如同打雷,如果雷声大雨点小,会让人产生一些不过如此的轻蔑,如果太大又会让人避之不及。不是神靈的掌控者,主导把控着所在战场的形势,包括这个战场。他很满意大家的紧张感,在沉稳严肃的语音中,通知大家今天开会是为了布置转业工作。果然是这件事,每个人心里都发出不出所料的感叹,但随后而来的数字和要求却让所有人都产生了无法置之度外的焦虑,四个名额,每个科各报一名。这是什么概念呢?司令部本身也就二十几个人,一下走五分之一,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周四上报,也就三天的时间。一定要完成任务,没有商量的余地。”
  任何侥幸的想法到最后都像是不得不吞咽下去的最讨厌的某种食物,任何借口最终都是被反击回来的点杀。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展现所有情况,然后分析衡量,最后选择出目标。管彤觉得自己是一个装满五彩珠子的玻璃瓶,黑色,红色,白色的珠子折射出不同色彩,这些色彩不断地相互蚕食,争夺着独自占有这个漂亮的瓶子的权力。等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李星他们办公室紧锁的门,大家都已经下班了。管彤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三
  管彤经过刘科长的办公室,门开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低着头,平时魁梧的身躯显得有些萎缩。她犹豫了一下,折了回去,敲了敲刘科长办公室的门。刘科长看见管彤,紧绷的脸上挤出来的一丝笑意像闪电似的一滑而过,一种尴尬和亲切从他眼中自然地流淌出来。两个人说了几句之后,自然而然地谈到今早发生的事。他急切地,辩论似的,语速很快地自顾自地说着。这件事对他来讲,是一场不可被原谅的羞辱,不可以被忘记的伤痕。“说实话他工作能力是有,但科里哪个人不是精挑细选来的?谁就比谁差很多?他年龄大进步慢,不让他走让谁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困难,谁没困难?!昨晚找他谈,今天就闹这么一出。靠,我还真不怕,有本事面对面来一下。”这是最让他无法忍受的地方,对手就在前方,在视线内,已经发出明显的挑衅信号,但只能按兵不动。
  管彤看着刘科长桌子上摆着一支拆开的圆珠笔,里面的笔芯被抽了出来,显然是打算扔掉,这杆笔芯才被用了一小半。
  “这次的笔芯不好用,不到一半就断断续续地写不出字来。”刘科长一边从抽屉里找笔芯,一边说。“你们科是李星吧,他被划在线里了。”
  管彤闻到一种奇怪的气息,夹杂着斑驳恶意的好奇心包装成关心的面目,分泌出黏稠的口涎,散发出让人恶心的气味。这种气味快速地扑面而来,这是唯一的猎物,快,把她粘住,让她在我们的怀抱里呼吸。
  是。管彤回答说。随着刘科长把笔芯扔到垃圾篓里,她起身告辞了。那杆笔芯还能用,这是浪费,或许也不是,它会被处理,加工成其他的原材料,有了其他用途,只不过不再是这杆笔芯。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只不过从这种形态转变成另一种形态,刘科长加速了这种转变。或许它下次的形态会保持很长时间,而不是像这一生如此短暂。
  四
  晚上十二点,李星听到对面管彤家关门的声音,她回来了。小敏在身边对他今天临时没去开家长会的指责还在继续。今天持续了多长时间?两个小时?不,应该是两个小时零五分钟。在她断断续续、间接性的指责中,时间过得真快。每次都是这样,任何解释都没办法阻止小敏对自己的埋怨。难道这就是女人的特质?喋喋不休到她自己觉得没有兴趣,或是筋疲力尽。李星不记得小敏有筋疲力尽的时候。他把目光投向摆在卧室窗台上的那盆绿萝。突然发现绿萝的叶子有些发蔫,并且还在缓慢地一点点垂下头。怎么回事?很长时间没浇水了?不对,他清楚地记得今早他刚刚浇过水,它当时还精神旺盛地冲他伸出柔软的手臂,绿色的小脸上堆满了笑容。现在是怎么回事?他惊恐地发现一片片的绿叶开始发黄,嘤嘤的抽泣声夹在小敏的话里,成了她的背景音,她的标点符号。空气中充满着可恶的病毒,尖叫着挥舞着长长的镰刀冲向这可怜的弱小的生命。见鬼,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关闭听觉视觉器官?快呀,我的小可怜,捂上你的耳朵,闭上你的眼睛。他焦急地看着它。没有用,没有用的,它在继续枯萎。她站在它身边,伸手抚摸着它无力的手臂,满是黄斑的绿色面庞,然后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李星,黑色的眼睛像是没有生命的星球,冰冷、漠视的目光穿过李星的身体投向虚空。看着她的眼神,李星打断了小敏的絮叨,淡淡地说:“我干什么去?等我转业,你再来问我干什么去!”
  李星突然间的反驳让小敏有短暂的停滞。你一直在训斥一只驯服的鹅,没想到它居然作势冲你嘎嘎叫了两声,但此时这如同造反的态度已经比不上话语中的内容让小敏更吃惊。这是什么意思?她疑惑地看着李星。
  李亮依然看着那盆绿萝,明天它又会伸出柔软的手臂了。你是在笑吗?嘲讽的笑容?!你甚至转过头去,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不是在努力了?我在努力拯救你了!他口气平静地回答着小敏的问题,“你不是一直都说部队这不好,那不好?今年转业工作开始了,名额比往年都多。我也算年纪大的,正好提申请。”
  “我什么时候说部队不好了?你不能自己不上进,还把责任推给我!绝对不能现在走。我刚随军,工作还没着落,而且不是说要分房子了吗?要是走了谁给你分房子?李星你和管彤说说好话,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说,咱们住对门,平时你对小冉也挺好,管彤还是你师妹,你怎么就和她搞不好关系呢?是因为她当了科长,你没当上?那也不能硬顶她啊!她要是敢公报私仇,我就找她去!”小敏的声音像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跨越了不止两个八度的音阶,是李斯特都无法弹奏出来的跨度。埋怨是主旋律,李星、管彤、单位成了伴奏和弦,一首杂乱的,毫无乐感的钢琴曲在他耳边响起。笑吧,嘲讽地笑吧,还有比我更愚蠢的人吗?那么多种可以让她停止的办法,我偏偏选择了这一个。一个女生独自坐在图书馆后门的台阶上,拿着朵花,一边撕花瓣,一边嘴里小声念着:来,不来,来,不来……躲避的眼神,欲语还休的故作姿态,小胖子,你就是当了干部科长还是学校里的那个小胖子。来,不来,来,不来……多么可笑的占卜!留下,留不下,留下,留不下……(他的心里默默数着)在小敏的埋怨声中,在隐隐的不安中他居然不知何时睡着了。   当他突然醒来的时候,头脑像是被月光洗过一样地清凉、清醒。四周一片寂静,身旁小敏呼吸声均匀,他轻轻从床上坐起,披上衣服,借着从窗帘缝隙中穿进来的月光,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声音开得很小。一方面他不想吵醒小敏,另一方面他很想这个时刻有个只有自己存在的封闭空间,任何人都闯不进来,都不会打搅他。两个人的生活的确可以给自己很多慰藉,但其实在很多时候,终究还是一个人的战场。小敏不可能带来任何的指导和帮助,只不过是一个战术上的同盟而已,而这个同盟有时还需要他分出一大块精力去照顾她的情绪,否则会连个安静的角落都没有。
  他的心剧烈极速跳动了几下,像是早搏的症状。无以言表的沮丧和烦闷似乎成了某件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事件的先兆。他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摸出了盒烟。为了在家抽烟这件事小敏和他吵了一段时间,说他不关心她和孩子的健康。他一再保证绝对不在客厅、卧室,不在她们面前抽烟。洗手间是唯一的吸烟场所,一定打开排风扇,而且一天在家不超过两支烟,她才勉强同意。他一直信守着承诺。可现在是深夜,她们都在梦乡里恢复着精力,他隐蔽地违反自己的誓言。
  他起身倒了杯水,再折回来的时候,微微一愣。她坐在沙发上,依然是白色的衣裙,短短的头发,露出光洁秀气的脖子,神情专注地目视着前方。你来了?他自然地坐在她身旁。我正打算看部电影,名字叫我的前半生,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好,我们就再重起个名字,你知道我只能起这种中规中矩的片名,不像你。你是第二位观众,这是部蒙太奇剪辑过的无声电影,没关系,作为主演,如果你愿意,我很乐意细细讲给你听。
  从哪里开始呢?桌子上放着明天儿子要交的手工轮船模型,在电视屏幕一闪一闪的光亮里显得有些诡异。好吧,我们就从轮船说起吧。说实话,年少时迷恋的轮船已经成了我一件想不起来的物件。年少的时候只要有时间就去江边坐着,看来来往往的轮船。它们偶尔会“嘟,嘟,嘟”地拉着鸣笛,在波光潋滟的江水上气宇轩昂地不急不缓地行驶,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我喜欢看轮船的程度就像厌恶门前稻田的程度。但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它?他停了停,抽了口烟。少年心性,没见过世面。他解释说,现在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这么多事,去了那么多地方,怎么还会追逐它?追逐?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不应该是好奇之类的词吗?我们继续。你瞧,那个少年可以在江边停留很久,最喜欢看的是轮船在江水的尽头和远方连接在一起的景象,这被深深烙在了我的记忆里,就是到了今天,一提到轮船,我脑海里浮现的还是那副画面。如果碰到好天气,夕阳的余晖照射在江面上,一种神秘的色彩和金黄色的光芒混合在一起,包裹着即使已经锈迹斑斑的轮船,如同在梦境中一般地渐行渐远。我仿佛是船上的船客,不,是船长。不不,或许我就是条船,驶向远方的船。可这种感觉直到我上了军校之后第一年放假回家,又迫不及待地去江边时突然荡然无存了,轮船就是轮船,江水就是江水,我就是我,实实在在,再毫无新奇之处。
  你在看这张照片?是我的大学毕业照,是我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之一。单纯干净的眼神,朝气蓬勃的面容。永恒不变的时间是世间最冷漠的神灵,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能改变时间,只有被它带走或改变,只是不同的事物在时间的河流中坚持或存在的程度不同而已。以后我或许应该学学摄影,照片就是时间无法轻易带走和磨灭的印记,它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人生,无法回避的人生,哪怕记忆已经模糊或是消失,都会被拖拽出来。你看我以巨大热情拥抱生活和未来的青年时代,实际上对生活的理解还停留在对这两个汉字的表述上,即使对未来还是朦胧一片,都不影响对绿色军装的热爱,对未来无畏的探索和好奇。那不但是逝去的青春,也是再也回不去的心境。
  “怎么还不睡?”小敏有些沙哑和迷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是在半梦半醒中游荡的幽灵。她脱了鞋,头枕着李星腿,横卧在沙发上。小敏的突然出现驱离了回忆的场景,也驱散了陪伴自己的观众。他有些怅然,不过那又怎么样?他的心上有一个房间,面积不大,屋内没什么摆设,一白到底的四壁成了最醒目的景象,她是这里无视他存在的住客,随时地进进出出。小敏身上的温度像缓慢上升的海平面,渐渐包裹了他,如同冰冷的酒被热水烫热了,虚幻和现实重叠的影像让他有些恍惚。平日里剑拔弩张的凌厉被消融了,他不由自主地轻抚着小敏的头发,一种温和的亲密在他们之间蔓延,像一棵树不断延伸的根须,深深地扎入泥土。谁也回忆不起今天早上还因为他埋怨她插线板上的控制开关总是不关,她指责他刷牙缸里的牙刷从没放对位置而心情不悦地离开。他们是一只蝴蝶的一双翅膀,共同寂静,一起飞翔。他们压低声音,说起他们第一次的见面,他刚打完篮球,推著一架破旧的自行车,浑身热气腾腾;说起没分公寓房时她来看他,只能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无聊地等着他下班,但那也是最美的诗句;说起儿子出生时他还在外执行任务。共同的回忆和生活像一首流畅的交响曲,即使时不时会跑音,甚至很多乐章只有独奏,但在这样的夜晚,却是连贝多芬的月光曲也无法比拟的动听迷人。小敏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临睡着前喃喃说了几句。李星没听清,大概是说无论到哪里都无所谓,原来那么不容易都过来了,反正也不想做什么大事。李星把电视关了,像雕塑般在黑暗中坐着,逐渐融化在黑暗中。
  五
  李星看着屏幕上站立的方块字,一个个换了副陌生的面孔,它们有秩序地排着队审视着,时而大声赞美,时而吹着口哨嘲讽,时而兴高采烈地交谈,时而不情愿地挤作一团。这件事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和激情,曾经那些精彩的排比句消失了,像泉水一样咆哮着喷涌出来淹没他的思想也死了。他只能像干旱的土地积蓄着上天降下的可怜兮兮的一点点雨水,或者掘地三尺寻找着如金子般细如筷子的水源。肌肉萎缩的,丧失了斗志的狼。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小敏找他。他接了过来。李星,我给你说,你不能转业啊……我这里还有事。李星没等小敏说完就挂了。他烦躁地随手拿起一张报纸,一张类似迷宫一样的图案展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顿时陷进了回形之中,像是孤身一人走进了米诺斯迷宫,丢失了救命的线球和锋利的魔剑。这一切终会到来,不是吗?就像黑夜终会到来,生命终将结束,所以,应该勇敢一点,坦然一点。他不停地安慰着自己,但依然像一壶快要烧开的水,不但没有冷却,反而向着沸点呼啸而去。   “李星,你有时间吗?来一下?”管彤站在办公室门口。李星抬头看着管彤低垂的眼睛,紧紧地攥了一下手里的报纸。
  六
  想象中的场景都没出现,她做好的充分准备像是漂亮的肥皂泡沫,自己一点点地破灭了。她甚至给自己准备了一条干毛巾,虽然这里没有粥,但有水。事情简单得让管彤难以置信,她告诉李星他在今年的转业范围之内时,他平静地接受了,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李星已经知道这个情况。只是他的眼神像那年冬天见到的流浪猫,黄色透明玻璃一样的双眼充满冷漠和防备地看着逐渐接近的我,然后拱起背,接着跑的无影无踪了。管彤看着李星离去的背影,那几年我绝对能称得上是他的小跟班。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系的经历是李星和这个刚分到通信队的小师妹之间的天然联系,管彤自然而然地一口一个“师兄”地喊着。他们聊工作,聊通信专业技术,聊单位的小故事。他就像是一棵可以依靠的树,一盏灯笼,一根手杖,管彤的哆啦A梦。那时的生活是美好的,带着玫瑰般的色彩。欢笑从冬天围坐的火锅中飘散出来,带着一股白菜豆腐味。
  “师兄,”他的脚步停了一下,“师兄,如果我能做什么,你就和我说。”他没有回应,沉默地离开了。门口衣柜镜中浮现出的镜中人带着轻蔑的眼神。他一定觉得我这么做很虚伪。管彤叹了口气,看着敞开的房门。
  七
  小敏接儿子放学回来正好五点半,她走进厨房,又很快地走了出来,打电话叫了外卖,自己开始打扫卫生。小敏在某一天吵过架之后突然发现打扫卫生可以减弱她的烦闷和怒气,从那以后,这成了她排解烦恼的重要渠道,甚至是主要渠道。她对自己采取这样的方式感到莫名其妙和自怨自艾,不是应该出去购物或者找人聊天当个甩手掌柜的,这才符合女人的天性?喝完水的杯子要放回原处;北方就是风大,一天不打扫,桌子上就一层土;儿子的书包和衣服到处扔。她开始忙碌起来,期望当一件件物品占据了她的心的时候,其余的情绪就被挤了出去,即使占据的速度像蜗牛爬一样缓慢。下午接儿子放学之前她给李星打电话想告诉他千万不能今年转业,但是李星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那种设身处地的焦虑和昨晚延续下来的柔情蜜意被嘟嘟的电话声搅碎了。昨晚李星轻抚自己头发时的温柔一直覆盖着她,她甚至觉得今天自己给李星打电话时的语气和往日都不一样,像是春日里轻轻摆动的柳枝,柔软而迷人。但现在看来,这似乎只是她个人的感觉。小敏开始拖第二遍地,头上微微出了汗,她灵活地挥动着拖把,特别是她能“照顾”到的任何角落更是无法被容忍的区域。地面越来越干净,她面容的线条也渐渐坚硬起来,自嘲的眼神也平静下来,剩下的只是坚硬的不能让李星今年转业的决心。
  家里被小敏打扫得很干净,所有的物件都被放置在小敏设定好的地方,儿子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李星回来也没出来。因为没有做饭,家里显得有些冷清。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当家里厨房里传出做饭的声音和屋内的灯光以及外面的黑暗交互融合在一起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玄之又玄的奇妙气息,是可以让人感到温暖、眷恋和安全的人间烟火气,是“家”才能带来的红尘之情。只不过这种感觉又很容易被打破,只要有一点点的组成被打破,甚至少了那么少许,就可能是蝴蝶扇动的翅膀,卷起狂风骤雨。李星看着桌上摆着的外卖,现在快餐盒的密封还真不错,一点味道都没跑出来。小敏会买些什么?她就是这样的情绪化,忍耐这种性格在她身上没有一点痕迹。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李星一面换衣服,一面听着小敏对他下午没等她说完话就挂电话的指责。办公室有人,没法听你说。李星解释了一句。那你可以听我说完,或者好好和我说话呀。海浪啊,白色的海浪打在礁石上,溅成一片片碎沫。男人结婚了就要有责任心,要站在家庭的角度上考虑问题,要顾及别人的感受,所以今年不能转业。高高在上的女王,救赎开始了。小敏的发散思维可以从赤道跳跃到南极,从不能转业始发站出发,途经各种理由,最后到达这样一个终点,如果李星转业了,她就去管彤家和单位问问她是不是故意的,并且轻蔑地说管彤这种女人就要给她点压力和厉害才行。小敏重重地重复了最后一句话,以此证明她绝对会说到做到。李星低着头,一面把外卖倒到盘子里,一面平静地说他已经找管彤了,提出要转业。
  小敏义愤填膺的声明被震碎了,她一脸震惊地看着李星,手微微有些颤抖,像被冰雪覆盖过似的冰冷,她愤怒了。这简直是背叛,赤裸裸的背叛!小敏觉得自己成了唯一的受害人,被李星和管彤伤害的人。她转身就要冲出门,李星拦住她,问她去干什么。小敏指着对面管彤的家说我要去她家,告诉她你不走。你为什么要成全她?她让你走,你就走。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我就知道!你看她的眼神就不对。她离婚是不是和你有关?你们是不是有关系?可惜你入不了人家的眼,人家看不上你个小参谋。愤怒吞噬了小敏的理智,她前后矛盾的話让李星冷冷看着她的有些扭曲的面容,他松开了紧握住小敏臂膀的手,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吵架声穿过墙壁,断断续续地窜进了管彤家。管彤正在辅导小冉背唐诗。她看了看手表,七点五十。小冉问管彤为什么住在隔壁的叔叔阿姨总是吵架?他们不能好好说话吗?她好像听到了管彤的名字。管彤看着女儿黑漆漆的眼睛觉得有一丝尴尬和无奈,怎么回答女儿的问题?真是怀念原来隔壁的邻居啊,以前住的房子虽然小,但有个好的邻居,有时送孩子的时候还帮忙把小冉也送到幼儿园。小敏今年随军过来之前,每年休假来这里短暂地住一阵,并没有像现在这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这种节奏让邻居们从开始兴奋得窃窃私语到平静得无动于衷,再到微微的厌烦。管彤有些忧虑地看着小冉,果断地让小冉洗漱回卧室,讲她喜欢的意大利故事。
  李星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晚上八点,路上的车依然很多,他跟着前面汽车的尾灯一点点前行。这就是城市,现代化的城市,每个人怀抱着伟大理想来成就自我的地方,包括他自己。什么大城市病,环境污染,高物价都不能阻挡坚定的无坚不摧的脚步。他看着前面红色的尾灯,街道旁高楼林立。
  同样是夜晚,有的地方明亮喧闹,有的地方黑暗宁静。他记得黑黢黢的山沟,唯一有光亮的地方就是那个一年中没有春天和秋天,夏天只有两个半月,剩下都是冬天的巴掌大的营院,几盏孤零零的路灯是点亮那片黑暗的唯一光明。如画的风景,风景中干净整洁的小小营区,半个足球场大的操场上竖立着一根孤单的旗柱,上面飘扬着鲜艳的红旗。翠色的山林,那么一点动人的红色,灰色的营区,绿色的身影,一副色彩绚丽的油画。   管彤把客厅的灯关了,只打开了小冉房间里的台灯。厚厚的窗帘挡住了黑暗和嘈杂,也裹住了灯光,空间变得狭小和安静。管彤给小冉解释说,李星叔叔和小敏阿姨没有吵架,他们只是说话声音大了一些。小冉言之凿凿地说电视剧里这样大声的讲话就是吵架。
  “妈妈,这样很讨厌,我长大以后不要这样。”小冉皱着小小的眉头,总结说。
  管彤看着小冉带着一脸的坚决。这个孩子是不是有点早熟?谁知道呢,或许只是简单的嫌弃。她有些纠结地摸摸小冉的头,对于小冉来说这还是太难以被理解,管彤觉得自己说什么似乎都不对。小冉,这样是让人讨厌,所以你要有理智和教养?不,小冉,你要学该吵架的时候绝对不要软弱!小鸟离开母亲的怀抱才知道怎么做能不失自我地保护自己,在那之前,小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
  他挂着缀着两颗黄色星星的肩牌,在四个绿色竖杠肩牌中显示出不可动摇的领导地位。虽然只有五个人,但他觉得很满意,自己成长了,不再是一名学生,而真正成了一名军官,是草原上即将振翅高飞的雄鹰,山林里蓄势待发的豹子。他认真地带领着一个士官和三个兵,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工作生涯,然后……然后,然后就是一天天带来和带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平静到几乎连今天多飞过一只鸟都会是世界大事的日子。在彻底被其他四个人接受之后,老士官拍着他的肩膀说,李排,你就祈祷有什么突发事件发生,让我们去解决,否则等你他妈都转业了,还是准备维修状态。这就是个被遗忘的角落,撤了不行,不撤又没个鸟事。我今年是可以圆满了,李排,你就好好修炼吧。单调,无聊,寂寞,就是那六年的生活。每次上级来人检查都是最兴奋的事,几个人都会严阵以待,不是为了检查,而是因为终于出现了几个新鲜的面孔。李星觉得被这种日子彻底渡化成了一根狗尾巴草,在如同马肉干似的美丽风景中默默地煎熬。什么建功立业,积累经验都成了安抚浮躁心灵的自嘲。拿剩下几个人的话来说,他每天都在折腾中消耗着旺盛的荷尔蒙,每天跑十公里。托同学寄来最新的通信技术书,当教员,学员就是那四个人。恨不得天天去巡检线路。在连续六年被评为先进基层单位后,在介绍了几个女朋友都嫌弃他这个山沟里的小排长之后,在少年时代看见的轮船奇迹般地出现在他梦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后,他决定报考研究生。命运像是个调皮的孩子,在他还没来得及申请报名的时候,一纸调令把他调到团机关,开始了新的征程。
  管彤随手翻着手里的故事书,心里想着隔壁隐约传来的吵架声,李星冷漠的眼睛出现在每一页的故事画册上,沉默地注视着她。管彤有点烦闷,快速翻了几页。
  “妈妈,你到底要给我讲哪个故事?你都翻了好几遍了。”
  管彤抬头看着女儿拧在一起小脸,抱歉地说:“妈妈忘了,上次讲到哪里了?是哪个故事?”“该讲勇敢的乔万尼了。”女儿欢快地回答。
  管彤正准备给小冉讲,“妈妈,今天晚上,我碰到李星叔叔,他给我了一个大橙子,特别甜。”
  “你有没有谢谢李星叔叔?”
  “谢过了,李星叔叔还问我有没有吃饭,如果没吃就到他家吃。”
  李星,曾经的师兄。从前,有一个小伙子,天不怕地不怕,被人称作无畏的小乔万尼。今天在参谋长办公室看到他,他还是想留下来,但没来找我。小冉,盖好被子。他擦身而过,侧面看上去比以前胖了些,虽说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但岁月还是悄悄留下了伏笔。等到有朝一日,看着脸上多出的一条条细纹,松弛的肌肉,才发现,原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早已被攻陷。灰暗的脸庞显得有些生硬和颓废。这不是面容改变了心,而是心改变了面容,那个在球场上赢得一声声尖叫的活力男子消失了。无畏的小乔万尼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被吓死了。毫无疑问人们向往着平稳、安定的生活,只不过因为对生活标准,对个人期许的不同,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安稳、平静的生活就有了各自不同的理解。而这种理解的不同自然会影响对工作的态度和标准,包括为人处事的准则。
  这个时间,肯德基里已经没有几个在店里就餐的人,几个送外卖的人聚集坐在进门的桌子旁边,每个人都低头安静地看着手机,毫不在意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角落里有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脚下放着一个很旧的大编织袋,上面晕染着一团团污渍,有些地方隐隐能看出有些破损,断了的编织线倔强地支棱出来,这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总有个别人在这里过夜,虽然趴在那里并不让人觉得舒服,不想付出,又能有什么更多的希望呢?李星要了杯加冰的可乐,坐了下来。
  空白的测评卡,每人一张,大多数人都很流畅地在测评卡上画着对勾。个别人偶尔有那么一闪的停顿,仔细看了看之后,才缓慢而坚决地落了笔。李星注视着自己的测评卡。这张简单而又艰难的测评卡,就像在测评人的心灵,测试你究竟是不是一个诚实的人。李星看着管彤的名字,抬头看到坐在自己前排的管彤。李星收回目光,依然看着管彤两个字,打印出的这两个字静静地注视着他,似乎透过眼睛深入到他的心灵,看着他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地跳动。他有些恼怒,难道还能看出什么不成?他愤愤地又带着点冷笑地对管彤进行测评。我并没有夹杂个人感情,我是公正的,所以我没有必要隐瞒什么,或是内疚什么,这是对事业负责的态度,也是对她负责的态度。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悲壮的意义。就是被人知道了,就是被人耻笑,那又能怎么样?纵使被千人所指,我自仰天长啸!李星的笔像是咧嘴笑的小丑,一张一合地笑着掠过。
  冰冷的可乐让李星的心瞬间紧紧地收缩起来,接着再缓慢地舒展。我当然没做错什么,她就是只令人讨厌的上躥下跳的猴子,眼睛里泛着贪婪的光芒。用装腔作势的语调,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权力欲望。她微微蹙起的双眉,忧心忡忡的表情就像是一只虚伪的孔雀。她的一切都让人作呕,那个像采花姑娘一样纯洁美好的姑娘被杀死了,浑身散发着惺惺作态的气味。领导为什么会被她的假象所迷惑?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什么创新?创新也要脚踏实地,也要符合实际,不是炒概念。她的工作理论都不符合现实,是乌托邦,她怎么可能比我优秀?只不过有些领导想哗众取宠,所以才想用她,我不能坐视不管,我也是为了这个事业。   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抗争。李星含了一块冰块。之后,一切又有什么意义?管彤,曾经的小师妹。一个小冉生病也会自己去医务室打针的母亲,一个可以当水管工的女人,一个带队出操,晚上查铺查哨的部队女领导,一个抱着《战争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看得津津有味的女军人。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小敏,敏感而愚蠢的女人!他心里有些复杂,撇了撇嘴。从无畏惧,决不屈服,英勇战斗。新闻里说草场着火了,没关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过去是一棵小草,拍不死的小强。在不知不觉中,时间不但收割着生命的原力,也带走了激情、坚韧和义无反顾的勇气。阴暗的角落与阳关下的灿烂已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所不同的是对生存方式的选择。自恋对人类而言,就像云彩对于天空,是与生俱来的特质,检讨自己行为的举动大多是处于一个特定的时期和阶段,而正常情况下,自我的认同和容忍才是主旋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落幕之时站在舞台上等待灯亮的那一刻,没有掌声,没有观众,只有自己这个主演,黯然离去的主演。但是绝不会对管彤说任何低头和示弱的话。
  她有什么经历?!学生妹一枚而已。经常把打仗挂在嘴上,好像参加过似的,大家都一样!哗众取宠!我的经历在她面前绝对是丰富多了!过去的经历成就了现在的自我。得意,自豪,感叹。可以肯定的是那种因寂寞而日夜噬啮着心的感受早已消失,能记起的是冬天里巡线时天寒地冻里同志们冻得通红的脸庞,夏天里在野外驻训时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和拿着刷牙缸倒满白酒大口大口喝的豪迈。但是,像阴影偷偷地铺满一面墙一样,现在充斥着对改变的厌恶,就像厌恶南方连绵不断的梅雨季节。生活和工作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哪里有那么多激情万丈?即使现在就像在山里那几年一样的无聊和虚无,也可以安之若素。看着别人离开、进来、也不会有那么多感触。对未知不再是新奇、盼望,而是恐惧和忐忑。如果还有挣扎,不是挣扎着离开,而是挣扎着停留,直到再也没有可能停留为止。
  肯德基的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窜了进来,迎面吹着李星。李星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两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他们吵架一定是和转业有关。早上食堂发生的一幕立刻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小冉,女儿湿漉漉的黑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面目表情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变化着。“啪”,她迅速合上书,今天就到这里。小冉有些疑惑和不满。会闹到家里来吗?想到这里,管彤有点坐不下去了,她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关键小冉会怎么办?我还是早点去办公室,要吵要闹就来办公室。嗯,就这样。
  “妈妈,卡瑟琳会跳舞吗?”小冉突然问。
  “小冉怎么这么问?”管彤看着女儿黑曜石般的眼睛。
  “今天老师表扬洋洋跳舞好看了。妈妈,卡瑟琳那么聪明也一定会跳舞吧?我就不会。”小冉的声音一下子小了。
  “小冉想去学跳舞?”
  “我可以去吗?”天空中闪耀的小星星。
  管彤把女儿连被子一起都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可以,当然可以。小冉想去学跳舞,就去学。但你要坚持下来,不许偷懒,不许到时候不去。”
  “不会,不会。妈妈,我一定每次都去。我要跳得像洋洋好看。可是妈妈你有时间陪着我去吗?洋洋的妈妈每次都陪她去。”
  “小冉,妈妈尽力好吗?如果媽妈去不了,你也要听老师的话,认真学跳舞,让妈妈为你自豪好吗?”
  “嗯。”小冉懂事地点点头,但眼里的失望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妈妈有小冉,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小冉是妈妈的小棉袄,妈妈爱你。”
  “我也爱你。”小冉蜷缩在管彤的怀里,像一只小猫。
  “好了,小冉快睡吧,明天还要去上课。妈妈不在,谁敲门都不要开,听到了吗?如果妈妈让人来,会先给你打电话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管彤故意下了些力气关上房门,又在下楼时弄出了声响。这下,他们应该知道我不在家了吧。一出楼道,寒冷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掠夺着温度,管彤发现自己没围围巾,她不想回去再打搅小冉,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走进寒冷的世界。天气预报说这两天会有雪,空气里已经浮荡着阴冷的气味,没有风,有种酝酿的平静,似乎世界中的万物都躲藏起来,从树枝,建筑物,洞穴后面兴奋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风雪。
  八
  副参谋长和管彤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深夜十二点了,小敏守在床边,旁边还站着几个人,还有警察。李星头上缠着纱布,靠卧在床上,面色苍白,和旁边的人在说话。
  李星,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医生怎么说的?副参谋长一面打量着李星,一面看着小敏。
  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头破了,缝了八针。右手小指骨裂。还要再住院观察几天。小敏站起身回答。她看上去有些受惊,嘴唇有些泛白。她瞥了一眼管彤,充满压抑的不满和厌恶。
  没多大事,过两天就能出院。李星略略有些虚弱地回答说。
  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和管彤说。我们去问问医生。
  李星前额上贴着一块大大的纱布,显得有些滑稽,脸看上去似乎有些浮肿。管彤心情复杂地看着李星,又想到刚才小敏的眼神,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怎么会这样?幸亏没什么大事,否则,哪怕李星做了更加舍生忘死的事,小敏也不会原谅自己的。管彤更加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怎么说了。直到快离开的时候才对李星说,安心休息,家里有什么事就直接说。然后就像逃跑一样匆匆和副参谋长走出了医院。
  看来李星今年是不能转业了。肯德基的高层管理人员刚才说要给李星写感谢信,感谢他英勇,保护他们的财产,把损失降到最低。搞不好李星还能有个专项奖励。你说,谁能想到李星去肯德基喝个可乐还能碰上喝多滋事的?关键这小子还冲上去了。平时看他沉闷,没想到关键时刻也不掉链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副参谋长摇摇头,有些感慨。你也不要太有压力,好好相处。副参谋长安慰了管彤两句。
  管彤点点头,她想到晚上李星两口子的吵架。其实,我刚到单位的时候,李星没有现在这样。后来才慢慢变得有些保守和萎靡。   副参谋长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九
  大家都走了,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李星依然靠坐在床上,他被日光灯散发着的青白色光笼罩着,显得有些诡异。他缓慢地扭了扭头,除了伤口处不时窜出一丝丝疼痛,扯着他的神经,带来一丝清明之外,依然是昏昏沉沉地。病房里只有他一个病人,外面安静极了,很符合写在住院部大厅墙壁上那个大大的“静”字。李星突然感到一种恐惧,他宁肯这间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或者其他什么人。他努力倾听着病房外可能传来的任何声音,来证明自己没有被遗弃,依然健康。在他恍恍惚惚的忐忑中,走廊里传来一阵阵蹋啦蹋啦的拖鞋声,李星的心被踏平了,随后开始细细回忆发生的一切。来让自己适应这突然降临的伤口和赞扬。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到现在他才能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那应该是种条件反射,当他看到那名醉汉拿起凳子向送外卖的人砸去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地冲了上去。现在想想有些后怕,对方是两个喝醉之后没有什么控制能力的人,自己怎么就冲上去了呢?要不是肯德基的工作人员立即报了警,恐怕躺在医院里的自己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想到管彤刚才的惊诧和难过。突然微微笑了笑。管彤,这件事你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吧。他觉得有些心满意足,起床想倒杯水,但头重脚轻的感受制止住了他的脚步,缓缓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的那轮模模糊糊的月亮。快下雪了。
  这个世界什么是永恒的?是变化。他想。昨天我还是要被转业的人员,今天,今天?根据以往的情况,我会立三等功,今年转业名额里也应该没有我了。
  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戏剧性?李星看着出现在自己身前的她。
  他们肯定认为我会留下来。立功,然后等到下次让我走的时候。或许,再培养我一下。她坐了下来,依然没有看他。
  你也这样认为吗?李星有些失望。你也这样看我吗?一个在落幕之后迟迟不愿退场的演员?不,不。昨天和今天已经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她抬起头,黑夜一般的眼睛看着李星。你终于正视我了。李星觉得有些自豪,那点东西还在,即使已经很弱小,但还好没被完全磨灭掉。
  小敏第二天来的时候,李星正在收拾东西。
  你怎么起来了?
  没什么事了,我打算回去。
  回去什么?再住两天。这次肯定不会让你再转业了吧。
  小敏,我决定了,我还是准备走。李星停了下来,直视着小敏。
  小敏面对平静的李星,觉得自己有点发蒙。先是听说李星要转业,吵一架,李星摔门出去之后,为救一个送外卖的小哥,被别人打了。一边后悔不应该和他吵架,一边又隐隐庆幸今年李星应该不会转业了。还没等这份庆幸变成笃定,李星自己又说还是要走。
  小敏看着李星头上的纱布,右手打着的石膏,把质问的话咽了回去。尽量平和地问,为什么?
  李星看着小敏,小敏,你不相信我吗?不相信我会像年轻时那样,充满斗志和力量?小敏,我已经不适合这里,不适合这个身份,所以,我应该离开了。
  听着李星温和的声音,小敏有种点头同意李星决定的冲动。但接着她的心慢慢地坚定起来,李星,我们要面对现实,而不是年轻时一无牵挂的无所畏惧。你是顾及颜面吗?好的,你不愿意去说,就让我去说吧。即使你不能原谅我,我也是为了这个家,為了你,为了我。
  李星等着小敏去办出院手续。他站在窗前,正好看到管彤从车上下来,俯身和司机交代什么。她一直都这么瘦,岁月虽然偏爱她,但还是会带着她生命流淌逝去。他突然想起昨晚管彤站在日光灯下两鬓处泛着白色光华的白发。
  管彤,你说的是有道理,但要根据实际情况,哪项工作不重要?哪项工作不是和战斗力生成有关?你要有大局意识,工作也要有个重点,什么都是重点反而就没重点。一切都被推到了,规划被全盘否定。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是第一场秋雨就冷透了。李星面无表情地记录着。信息化建设是我们重要的一项工作,但我们要蹄疾步稳,适度超前。不能脱体实际情况,否则反而达不到效果。书柜里摆着孤单单的几本书。训练计划做好了没有?传统,我们要继承好的传统。信息化下的战争。我们面对的是信息化条件下的战争!信息化建设?再等等,我们按照上级的统一规划来实施。我知道你们也是按照原来王参谋长的要求来做的规划,我原来就有些不同意见,现在我依然坚持。你们回去再研究研究。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教员,这就是滚进?看不见方向啊,要是掉到悬崖下面怎么办?那你也要服从命令! 我并不是说别的工作不重要,而是说我们的工作要适宜信息时代下作战的特点,而且不能再做那种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的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样我们付出的成本和代价都太大。方向是错的,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管彤和司机交代完之后,从车上搬下一箱水果,转身进了住院部的大楼。
  管彤依然努力解释着,无畏争论。李星似乎看到一只被土块压住的甲虫。他有些幸灾乐祸,有些怜悯。自找的。他心想。信息化是基础,是保障,我们还有差距。我们的工作就是紧紧围绕军事能力建设,围绕战斗力的生成,围绕未来战争形态开展。这些需要我们通信部门必须提供什么样的保障,我们就提供什么样的保障,进行什么样的建设!我们确实要根据军里的统一规划来做,避免烟囱林立,信息反而无法实现互联互通,影响信息力,从而影响整个作战效能。但我们也要考虑自己的建设。想法很好,但是你们还是回去再修改修改。
  坚守在行列里,要么胜利,要么死亡。谁是战斗中的功勋卓著的将领?谁是葬送生命的死亡使者?骄傲自大,目空一切,挥泪斩了马谡,还没有马谡纸上谈兵的认识。管彤一下一下地晃着手里的笔。
  “我一开始就说这个规划不能这样做,你就不听,三个月白干了。管彤,你是不是太自负了。”李星不满意地合上手中的材料。
  “你还记得吗?我刚分配来的时候,办公楼只有三层半,那半层是荣誉室。那时三层就够了,因为人少,承担的任务也少。后来,咱们单位担负的任务发生了变化,编制也增加了,才加成了四层,荣誉室也搬走了,营院有了现在这样的规模。李星,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只是时机到没到而已。”   “先不管你的认识是否正确,你既然知道时机没到还去做?谁知道时机什么时候到来?”
  “‘一种军队传承何种文化,决定了数以千计的年轻人在数小时的战斗里能够活下去,还是成为被遗留在战场上腐烂的尸体。’文化是最深层次的东西,它会影响我们对时机的理解和把握。时机有时是创造出来的,我们必须做好迎接新的挑战和机遇的准备。特别是,如果我们已经看到发展的不可逆的趋势。即使无法一步到位,但脚步也不能停止。绝不能出现有机枪,却依然用枪托对敌的情况。”
  “管彤,其实谁都没打过仗,所以,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唯一正确的。你的想法也只是一种想法而已。再说,一件事,欲速则不达。还是稳妥一些比较好。”她根本就不适合当科长,如果是我,我会做得比她强多了!
  或许吧,或许我会比她做得更好。
  管彤走进病房,李星还站在窗前,看着高架桥上来来往往的汽车。
  李星,你怎么起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管彤说着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我没什么事了,今天就回去。李星转过身。管彤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红。搬一箱水果走這么长的路对她来说还是有些重的。
  再观察两天吧,不着急的。李星,今年转业……
  管彤,我今年还是走,已经想好了。李星打断了管彤的话。
  管彤有些惊奇地看着李星。
  愉悦,一颗似乎早已枯死的种子悄悄地蒙上了一层绿意。李星的心微笑着。
  十
  管彤看着小冉一笔一画地做作业。小冉的两个羊角辫在她眼前晃啊晃的,别乱动,好好做功课。管彤轻声说。小冉抬头看看管彤平静的神色,觉得今天管彤似乎没那么严厉,顿时小小地放肆起来,先冲管彤撒娇嘿嘿笑着,然后故意甩了甩冲天的小辫子,辫梢扫过管彤的脸庞,管彤一边躲着,一边加重了些语气说,别捣乱,妈妈还要上去加班,赶快做完作业睡觉。
  “嗯。”小冉顿时老实了,专心起来。
  管彤看见女儿脸上闪过的失望和胆怯,不知怎么想到了晚饭时被榨汁机榨碎的胡萝卜流出的胡萝卜汁。管彤的声音不由自主更柔和了一些,“小冉,今天学到的古诗是什么意思?”
  “妈妈,讲的是大将军月下追敌人,妈妈你也会射箭吗?”
  “现在都不用箭了,现在都用枪。”
  “那妈妈你会用枪吗?”
  “会呀。”管彤微笑着看着女儿。
  “妈妈,你太厉害了,我也要当兵,我也要用枪。”
  “你也要当兵?”管彤戏谑地看着小冉。
  小冉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跑到门廊的衣帽柜前,把管彤的军帽戴在自己头上,又跑回客厅,冲着管彤喊着:“妈妈,你看,我也当兵了。”军帽太大,滑下来遮住小冉的一大半脸。管彤忍不住笑起来,“好好,小冉也当兵了。”母女两人笑成了一团。
  小敏突如其来的到访打断了管彤短暂的欢乐,她拎着一个塑料袋,脸上带着些勉强的笑容。管彤把她迎了进来,然后让小冉进另外一个房间去做作业。两个女人各怀着心事和疑问面对面地坐下。
  李星有没有和管彤说还要走的事?小敏的心猛地跳快了几下,她往前挪了挪,探身端起茶水。应该还没有,我今天在医院没看到她。小敏安慰着自己,轻轻抿了口茶水,无论如何,我也要试一试,反正李星也不会知道。
  她来做什么?是李星让她来的?还是她有什么事?小冉房间的门没关严,她会不会不好好做作业?
  小敏表现得像是晚饭后在家待着无聊来邻居家串个门,而且还是到关系好的闺蜜家来谈天说地。孩子是最容易被谈及的,也通常是已经是母亲身份的女人们谈起的第一个话题。小冉又乖又懂事,自家的泥猴子,三天不管就要上房揭瓦。李星就知道工作上的那摊事,根本不管家,也管不了。说自己为了孩子能接受好一些的教育,辞了老家很多人都羡慕的银行的工作,随军过来,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你说两个人总是两地分居肯定是不行的。何况孩子也一直在这里上学,李星一个男人管不过来。我又能怎么办?”小敏一肚子的苦水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出口,她有些忘了来这里的目的,越发感觉到自己是如何的不容易,自己被一种神圣的光辉笼罩着,散发出神圣而纯洁的气息,她甚至觉得这些委屈和不易成就了付出的伟大,可为什么李星就是察觉不到?不理解?她又苦恼起来,双眉紧蹙,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管彤听着小敏一句一句的表述,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心里渐渐恍惚起来,小敏的声音像是被干扰了,断断续续地传来的只是一个个没有意义的词语。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卧室的房门,卧室的门虚掩着,小冉她会不会听到这些?小敏什么意思?她是来诉苦的?想让我给她找工作?还是李星不想走了?她一句也没提,是李星让她来的?她打算说多久呢?我还要去办公室。她说到哪里了?李星什么都不和她商量,她还没有找到工作,家里婆婆一直在住院。不说了?结束了?我说些什么呢?虚伪像水蛭一样让人恶心和厌恶。但她的眼神让我想不起来说什么。
  管彤放慢语速,尽力想让小敏感受到自己的真诚,她说她从没听李星谈过家庭的困难,他也没和领导们谈过,大家都以为李星都安排好了。我能帮她些什么呢?她是要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或许我可以……
  “他就是这样,从不对别人说什么,好像自己能把所有事都做好一样!”小敏肯定地总结说,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口气中不小心流露出一丝微弱的轻蔑和心疼。管彤被这丝轻蔑击中了。
  “小敏,我刚毕业分到通信队,什么都不懂,李星也在通信队,又是我师兄。那时,我每做一件事都要去请教他。李星业务好,协调能力也强,我特别佩服他。小敏,李星今天和我说,他还是要转业,因为说他突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再适合部队,部队需要的血性他这几年都快磨灭消失了。他说,他昨天被打了一板凳之后,突然被打明白了。小敏,我觉得当年的师兄又回来了。小敏,我刚才听你说了这些年的辛苦,我一个人带小冉,特别能体会。我有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在一个商业银行的支行当副行长,回头打个电话,把你的情况给他介绍一下,如果他们那里招人,推荐你去试一试。如果这个不行,我会给部首长汇报,请组织出面帮忙协调你工作的事。”   小敏愣了一下,有些措手不及。她此时才想起自己来找管彤的目的,绝不是想让管彤来给自己找工作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小敏被难住了,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她想说李星今年能不能不转业。她看着管彤认真的眼神,脑海里滑过李星上午平静而自信的面孔。她沉默了。
  李星明显地觉察到小敏出去一趟回来之后心情好了很多。他有些诧异,他知道小敏还是不同意他走,一直都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小敏在自己面前来回走了几趟之后,李星忍不住好奇地问小敏心情不错,是去哪里了?
  小敏不知道也不愿意剖析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李星自己找管彤的原因,她若无其事地表示没有发生任何事,然后转身进了厨房。李星有些狐疑,根据他对小敏的了解,此时的小敏的一举一动,甚至面目表情都是典型的异常现象,就像出了故障的路由器。他不知道在这个时期还能有什么事能让小敏觉得高兴,更关键的是要瞒着自己。
  “小敏,我去趟办公室。”
  “都要转业了,还去干什么?”
  “很快就回来。”
  李星后来总是想,如果他那天不去办公室,或者不在那个时间去办公室,那他就不會碰到管彤,就不会知道,至少不会在那时知道原来小敏去找了管彤,而且去说了她工作的事。其实知道了又怎么样?只不过有种无力感需要被时间磨平,这两天的轻松和愉悦又消失殆尽了。血液在寒冷和回忆中燃烧,无法忍受的痛苦和耻辱充胀了他的心。他很想回去质问小敏是谁让你找她的?长久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如同被一根纤细如蜘蛛丝粘在一起的联系就这样突然被剪断了,蜘蛛瞬间掉了下来,慌忙地攀着断了的蜘蛛丝,曾经联系的那端终于成了彼岸。
  冬日的夜晚,虽然没有风,但冷得更加彻底,显得黑暗世界比白天更加清透。包括灯光和天空中的群星,黑暗中的外部世界被冻结了,生命的迹象都转移到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屋内。那里传出来的或是高亢或是低沉的各种声响与这黑暗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从屋内走出来的人像是一脚踏进了孤寂神秘和阴沉的另一个世界。在黑暗中前行是一件安全的事,沉思的面容,凝滞的目光,所有的感情都被遮挡,不用担心被窥视、被挖掘。也不用去考虑自己是否面目全非,是否与平日不同,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灵魂和相貌都变了,哪个是自己?自己是谁?这就像被争论了数千年的哲学问题一样,一直是永恒的疑问。在脚步声中李星内心像岩浆一样咆哮着翻滚奔腾,但刚刚显露就被这黑暗的冰冷包裹冷却,接着又是一阵热浪冲出来,再冷却。这样周而复始着。
  她又出现了,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带着怜悯。是的,怜悯!让人憎恶却无法拒绝的怜悯。原来对一直都没有给小敏找到合适工作的内疚化成一片黑暗,再也看不清了。小敏说我把好好的工作辞了,和孩子过来就是投奔你了,你可要对我们好一些。否则可饶不了你。小敏说我妈说了,你要是敢不对我好,我妈来找你拼命。小敏说你的工资卡是我的,每个月给你留点买烟钱就行了。小敏说我要学钢琴,我们买架钢琴吧。
  办公室像是家庭暴风雨中安全的避风港,成了李星可以平静心绪的地方,虽然他也是在这里渐渐变得平庸和懈怠。管彤的办公室在他们办公室隔壁,虽一步之遥但也许是真正的咫尺天涯。李星走到楼下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两个办公室都亮着灯,叶盛也在加班。李星的脚步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又坚定地往前走去。管彤办公室的门关着,李星快步从她门前经过。叶盛聚精会神地在计算机上修改着规划,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李星在办公桌前坐下,叶盛这才扭了下头,见是李星,打了声招呼,就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李星站起来打开保密柜。看着柜子里的文件和书,他随手拿起一本。一翻,里面露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七个人的合影,三个人坐在床边上,其余四个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餐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盘子,几个人笑得灿烂无比。李星坐在床边靠左侧,中间那个人是已经转业走了的尹科长,坐在尹科长右侧的女孩子,也是这张照片中唯一的女子,是管彤。照片里的管彤穿着件有蕾丝花边和公主袖的白色连衣裙,笑得明媚清丽,散发出青春的气息。回忆猛地推开门,尖叫着跳了出来,新鲜又熟悉。这应该是管彤刚分到科里的那个夏天的一个周末,尹科长在家做了几个菜,把科里和平时关系好的几个单身汉叫到家里过周末。李星轻轻地合上书,仔细看了一下书名,把书插了回去。穿着白裙子的管彤像是个不断在放大的明亮的斑点,和她重叠在一起,装满了李星的整个眼睛。
  第一次见到管彤时,她就穿着这件裙子,然后脆生生地对李星说,师兄好。从此之后,管彤穿其他便装,甚至是穿军装的模样,李星只能用“漂亮”这个词就可以模模糊糊地羽化,但穿着这件裙子的管彤深刻地烙在他脑海里,在他的认知里穿梭。也就是从那时起,李星认定家乡里婉转啼鸣的云雀肯定有一只有着洁白的羽毛。秀美的云雀成了人们竞相追逐的目标,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成了吸引向日葵的光源。刚到工作单位的管彤心无城府、真真切切地做着李星的师妹。心底涌现出的若有若无的,或明或暗的情绪被一声声的“师兄”吹成了一根根的游丝,在空中飘荡。而那种太过美好、太过明亮的事物,碾碎了勇气,有的是自惭形秽,望而却步,然后把一根根几乎是透明的丝埋进坟墓里,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只想快速地遗忘。努力的结果是,李星觉得自己的心一天天在憔悴,刚刚认识的女朋友也越发地不能接受起来,似乎期待着无法避免的结局的到来,连带着疑惑和解脱。但所有的人,包括他依然继续忠实于“师兄”这个词,他成了联络员,被贿赂的对象,倾诉的听众,引导者。
  如果一直都是这样,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阴暗处的阴影感受着自己隐蔽的快乐,直到有那么一天,要么是升华了的感受,要么是激情消亡,遗憾的是这种自然而然消亡的过程没有出现,变化是常态,何况管彤还处于成长时期,并且长成了李星视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十一
  管彤有时想如果哪一天忘记这个电话号码,哪怕是片刻的遗忘,可能就意味着她就可以像谈论天气一样回顾过去的这段生活了。可是记忆力像是在故意和她做对,越想忘记就越记得牢,甚至有时像条件反射似的弹射出来,像光一样迅速。这是因为小冉的原因。管彤肯定地对自己说,我可以忘记以前爱人的电话,但无法忘记小冉父亲的电话。他呢?当我开口寻求他的帮助时,他会怎么样呢?她甚至有些胆怯地拨通了他的电话。   管彤一直都认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即使没见过面,也能迅速勾勒出他的形象:稳重,掌控,不胖不瘦,一个非黑色的深色系人。
  “是我,这么晚打搅你了吧。”管彤有些不确定地说,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隐约讨好的意思,这让她觉得有些尴尬。管彤礼貌地问他打算周五什么时候来接小冉,这周五学校组织活动,所以不能去学校接。他听完后答应了,难道就是说这件事?他有些奇怪。有些犹豫要不要挂电话。管彤说完后并没说再见之类的话,他的心跳突然猛烈了起来,下意识地柔和了声音问她还有什么事。
  “那个,嗯,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当然如果很麻烦就算了,我只是想问问。”管彤有些啰唆地客气着,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这样的管彤可不常见,她基本不求人。如今她开口来找自己恐怕也是鼓了很大的勇气。其实她还是个小姑娘。他的脑海里滑过这样一个念头。
  “我们科的李星,你还记得吗?”
  “李星?瘦高个?”
  管彤有了些底气。这个开头不错,最起码他还记得。管彤暗暗想。她仔细地说了小敏的情况,然后说想问问他们银行最近招不招人,如果招的话,能不能让小敏也去应试。
  “你为什么要帮他的忙?”他没有直接回答管彤的问题,反问了她一句。
  “他今年要转业了,他爱人来找我说家庭有困难,她人很好,既没说让组织帮忙,也没说不转业之类的话。但他就在必须转业的范围内,不可能不走,他这些困难也是实际存在的。然后我就想到你,不知道能不能帮他们一下。”
  他的沉默让管彤有些懊恼,离婚之后除了偶尔因为小冉必须打电话联系,他们基本没什么来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鲁莽了,有点想立即把电话挂了。
  “小冉在家?”
  “是。”
  “你总是把她一个人放在家,不怕出什么事?”他有点生气。
  “我看着她睡了才走的。小冉很懂事。”管彤解释。
  “懂事?碰到你这样的母亲不懂事都不行。”他带着嘲讽的口气。
  “我们银行正好要招两个人,你让她下周一过来,带着简历。但是管彤,如果她能力不行,我也不能招她。”
  “我知道,知道。太谢谢了。”管彤感激地说。
  “你不用谢谢我,你多花些心思在小冉身上,照顾好她,我就谢谢你了。”
  她天生就是一名战士。他继续看着眼前的财务报表,又一次加深了这种印象。
  “怎么还没把梨水喝了?”他听着淡淡的埋怨。
  “马上就喝,你先休息。”这才是家庭,才是女人。他满意地对女人笑笑。
  管彤站起身,走到窗前,每天清晨,只要不是下雨下雪,大家就在这个操场上出操、训练。一晃,管彤在这个操场上出操了十四年了。那时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呢!现在呢,小冉都这么大了。管彤看著窗户上反射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她觉得恍惚起来,如果还是刚毕业,那自己还会走上今天这样一条路吗?这样的疑问和迷茫有时会像爬山虎一样爬上心头,即使能够很快拂去,但在覆满心房的时候还是遮挡了阳光的投射。就像现在,管彤知道今天自己还是受到了打击,刚才的电话让她更加深了这种感受。她打开保密柜,从一摞工作笔记里面抽出一本,打开封页,时间是她刚毕业不久。她一页一页翻过去,有工作计划、工作心得。渐渐地,那一个个字,一个个指标似乎活动起来,带着她当时记录的心情,更加鲜活起来,悲伤,欢乐,奋进,犹豫,那个努力认真的姑娘从字里行间跑了出来。像是大海上的一艘小船,朝着远方的海岸风雨兼程。管彤合上笔记本,靠在椅子上,闭上了双眼。
  管彤收拾好办公桌,今晚也就干这一件事了。关上门,管彤一转身看到李星办公室的灯亮着,她想了想,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站在门口的管彤,办公室的日光灯照着她显得有些苍白和带着一丝疲倦。岁月虽然还不曾给她留下任何印记,但那双曾经清澈的双眸也带着风霜的色彩,虽然管彤的笑容还是那么动人和富有感染力,但那曾经招牌似的温暖笑容也难得一见了。生活在不经意间在每个人身上涂涂抹抹,像肆意的孩子,从不顾及或征求个人的意见,然后在旁边袖手旁观,看着你的喜怒哀乐。
  “管彤,谢谢你,为小敏的事操心。”李星有些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
  “没关系的,师兄。我也是正好认识,不过也不一定能行。就试试吧!师兄,很多年都是你一直在照顾我。这是我应该做的。”管彤的目光水光潋滟。
  “师兄,我要结婚了。”管彤略带羞涩的笑容反射着四月明媚的阳光。
  “这就嫁了?太便宜那小子了吧。”李星调侃着,你是燕的呢喃,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他的脑海里闪过林徽因的这首诗。
  “师兄……”管彤假装愤愤地。
  “听说参谋长又否了科里的规划?”李星问。
  “是。”管彤稍做沉默,很快地回答。
  李星看着管彤,我来的时候已经开始零零星星地飘雪了。前天天气预报就说有雪,今天终于下下来了。
  管彤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雪,但显然这场雪是急躁和猛烈的,短时间内就已是白茫茫一片。深夜的雪中世界就像一首朦胧诗,昏黄的路灯是那首诗的灵魂。
  带伞了吗?我这里还有一把。
  我办公室里也放了一把。管彤转过头回答说。
  早点回去吧,路上结冰就不好走了。
  嗯。师兄。参谋有三次建议权,我还有一次,会用好的。这是我该做的,也是科长和你教给我这样做的。
  管彤走的时候步伐似乎轻快了许多,身上又散发出一种明亮的光彩。李星的嘴角微微有些上扬,黎明来临时的敲钟人,钟声洪亮,震颤心灵,代表着结束与开始。那根丝还会再接上,虽然已经不一样了。我们依然并肩战斗,虽然不是在同一个战场。
  十二
  小敏给李星收拾着行李,一个月分开的时间,对现在的小敏来说就像寒冷的冬天一样漫长。十几年的两地生活也就这样过来了,随军过来之后,反而对李星出差时间超过一星期,小敏就觉得似乎要像鲁滨孙每天划一道横线来计算李星走了几天,还要几天才能回来。那时她反而觉得自己离李星最近,没有了鸡毛蒜皮的生活,思念让她又如同恋爱中的少女一般的可爱和热烈。她仔细地整理每一件衣物,假如忘记了什么,那是小敏不能原谅自己的。她感受着衣物上散发出的洗衣粉的味道,她喜欢的味道。这种味道总让小敏想起冬日里的阳光,温暖,干燥。他为什么要出差呢?都已经是要转业的人了,管彤还要让他出差?不应该啊?难道是因为这两天太多的争吵让他想躲避自己?小敏又觉得有些委屈,那还不是为他好,为这个家好?他不在,下周我就要去面试了,会顺利吗?如果等他回来我已经去上班了,那他一定也会高兴的吧。我怎样告诉他是管彤帮忙找的工作?不,不,我不想告诉他。反正他也要离开这个单位了,他们不会再见面,没必要提这件事。
  “又要搞演习了,你们科谁去?我的预产期快到了。”
  “李星去,这次我陪着你。”
  “管彤让他去的?”
  “不是,是他自己提出来的,非常坚决。”
  下午下班号吹响的时候,管彤站在窗前,看见李星和旁边的人边走边聊着,身影越走越远,天空中有飞鸟极速飞过,向着远方飞去。这操场上留下了多少足迹,又送走了多少背影,曾经的年轻,曾经的热血,曾经的意气风发,都或浅或深地刻在这片土地上,都留在历史里。我们终将如这飞鸟一般地飞去,无论是留恋还是舍弃,但这土地依然存在,绿色的军营依然存在,不断前行的时代迎来多少脸庞和理想,又是怎样毫不留情地抛下和嘲笑着陈旧的心灵,只有坚定地,毫不放松地与时代并行的人才能多停留片刻,浓墨重彩地书写了自己的人生,这片绿色。她看着叶盛匆匆的脚步,用手捋了捋耳边的发丝,轻轻合上灯,关上门走了。
  他拿着刚刚收到的录取通知书,鲜红的印章,一个完美的圆,为什么是圆形?是地球的变形吗?他飞奔到江边,江面上升起一层薄雾,打鱼的小船和拉货的驳船在江面上并行。他注视着渐行渐远的轮船,手里的通知书被小心翼翼地紧紧地握着。我要坐船走,带着家里那个蓝色的行李箱,军校,好像不用带太多的衣服,部队都会发,学校在北方,我要到北方去了。那年他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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