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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暖春。
西南边陲。
一辆双辕马车从参天密林中驰出，风尘仆仆，却不掩华贵，车身上黑漆描金藤，门帘绣的是金丝雄狮，鬃毛奓起，目瞪如铃，不怒自威。操控马车的是个金发黑脸满面虬髯的大眼汉子，长得，嗯，就跟这车帘上的狮子一模一样。
密林之外，是一个边贸集市，此地物产丰饶，加之地处几国交界处，异域的奇珍异宝和日常器皿皆聚于此，喧哗终日，热闹非凡。华贵的马车缓缓驶入集市，夹道两边络绎不绝地绵延着清香四溢的瓜果，光彩夺目的宝石，巧夺天工的铜皿银器，色泽绚烂的织物，以及一个个热情如火招呼客人的小贩。
驾车的金毛虬髯客不由自主停挥马鞭，铜铃般的大眼睛里浮现起天真的欢喜，朝车帘后面颤声唤道：“陛……陛下……走了这么多天，终于走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了……我们要不要歇息一日再走？”
车帘后的声音略显疲惫苍凉，“不了，拉苏尔，正事要紧。你随意给阿里买些新鲜果蔬肉食，储备些清水，我们继续上路吧，能快一天算一天。”
虽然被拒绝，拉苏尔也照样高高兴兴的，“哦”了一声以后，他一手驾车，一手从路旁的小贩手里接过用竹篮装好的芒果甘蔗野鸡肉，再下雨般洒下黄灿灿的金叶子，换来一阵阵感恩戴德的惊呼。
集市北边有公用的水井，拉苏尔停了马车，解开缰绳放两匹马去槽边饮水。
马车所停之处的斜前方，是专门划出来的奴隶市场，大红的高台上，艳丽丰硕深目高鼻的女子穿着轻薄的纱丽，如蛇般扭动，裸露腰间挂着的银链清脆撞响，再衬上半透面纱后璀璨如满月的媚笑，直叫人骨酥腿软，也有一身黝黑肌腱尽显的蛮人，面目呆滞，鼻翼上套着鼻环，等着人买回家去做牛马使……
一片歌舞升平之间，隐隐传来鞭子挥舞的风声，以及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高台的后面，奴隶贩子脸上青筋暴露，打出了一身汗，“老子叫你一张死人脸！笑！给老子笑！”
他的脚下蜷缩着一个瘦弱的人影，在狂风骤雨般的鞭打中奄奄一息，相比高台上其他艳光四射笑靥如花的女奴隶，她枯萎红发里深藏着的目无表情的苍白小脸以及瘦骨伶仃的身体确实显得太过干涸，丝毫引不起往来商贾们的购买欲望。
她那双孤傲又空洞的眼睛，乍看之下让人心惊，也让人心痛。
只可惜，在这畹町集上奔走劳碌的，多已是无心之人。
当然，也有例外。
黑色马车里，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透过贴花水晶窗子，紧紧盯着那被鞭打的红发女奴，怯生生地唤道：“父王……”
回答他的叹息声里有着掩不住的沉重，“唉，阿里，不要多事。”
“啊父王……你看……”孩子无力的低呼声中，远处红发女奴身子猛地一颤。一头栽倒在地，一动不动，晕过去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叹息声再次响起，“也罢，多做善事，或可蒙神垂怜。”
“拉苏尔！”
正在哈哈笑着替两匹红马洗鬃毛的金发汉子听到唤他的声音，飞一般地跃了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去，把那边那个被打晕的女奴买了。”
拉苏尔四下一望找到目标之后，笑意立刻盈满了铜铃般的大眼睛，“好呀！陛下稍等片刻！”
抱着血迹斑斑的女奴回到马车前，拉苏尔恭恭敬敬地报告，“陛下，那奴隶贩子说了，这女奴名叫红鱼，脑子有些不大清楚，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现在又昏迷着，挺麻烦，要不要丢在路边上算了？”
车帘后面的人一声怒喝，“大胆！这样草菅人命，神会生气的！”
顿了一顿之后，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幽幽道：“虽然神已经生气了……嗯，把她送进来吧。”
金发汉子丝毫不以为意，嘻嘻笑着掀起车帘把红发女奴往里送，两双手同时迎了出来，一双白白胖胖，十个指头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另一双蜡黄蜡黄的小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二
“你是说……你偷偷潜进昆仑最底层的那个酒窖，把无为仙君酿了三千年的龙涎液喝了个精光？”
长孙府的花厅里，姿容绝世的白衣公子微微蹙起眉头，努力还原着事情的真相。
抱着一盘子杨梅大嚼的红衣少女转了转圆溜溜的黑眼珠，爽脆答道：“对呀！”
无夜若有所思地用手中的扇柄敲了敲桌子，“酿了三千年的龙涎液没了，固然是会心疼，但无为不是个小气仙君，不至于就此动怒啊……你还做了什么？”
小蛮若无其事地吐掉一颗杨梅核，头也没抬，“那龙涎液醇倒是醇，只是有些上头，我一时站不稳，就把酒窖里堆着的数十个薄玉坛子给撞翻了，全碎在地上，那酒叫什么来着？金什么玉什么的……那叫一个香，不光酒窖，整个昆仑山都香遍了……然后就把那死老头子给引来了……”
向来吊儿郎当无可无不可的白衣公子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金风玉露！你把今年天后寿宴要用的金风玉露给毁了！”
红衣少女龇开被杨梅染得通红的牙齿喜笑颜开，“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我老记不住……那老头子差点儿哭了，然后就大动肝火了……”
无夜绝望地抚了抚额，“你断了他昆仑山好些年的吃穿用度……他不哭才怪……后来呢？”
“后来……流云就把他暴怒如雷的师父死死拦住了，叫我赶紧下山去赤狐族躲一躲啊。”说到这里，红衣少女的黑眼睛陡然一黯，喃喃道：“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白衣公子端起手边的夏枯草饮了一大口，终于稍稍平复了心情，唇边渐渐氤出无奈的笑意来，“那你最后怎么没去赤狐族呢？”
小蛮放下空留汁水的杨梅盘子，面色凝重地垂下了眼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闯下这种祸跑回家，他绝对只会把我吊起来打一顿，说些玉不琢不成器之类的风凉话，然后交给无为仙君处置吧……”
无夜长长叹了口气，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晶亮的星芒，分不清是凄凉，还是甜蜜，“所以说，小蛮你只有在闯了祸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主动来找我呀……”
白衣美人正在兀自感叹，冷不丁从前院传来铃铛扯起嗓子的欢呼声，“公子……公子……有贵客来啦……”
红衣少女脸色一变，慌忙往后院跑去，“糟了糟了，那死老头子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你帮我顶着，我先闪啦……”
她刚闪到花厅的屏风后面，拉拉杂杂一阵脚步声，铃铛已经领着客人进来了，只听无夜朗声笑道：“哈哈，原来是霍斯鲁陛下，贵客前来，有失远迎，铃铛快备茶！” 回应无夜的，是一个中原话略显生涩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长孙公子太客气，多年不见，小王对公子甚为挂念……”
还好还好，不是那凶神恶煞的破仙君。危险既解除，小蛮一颗八卦之心立马熊熊燃烧起来，不动声色地从屏风后面小碎步挪到了无夜的身畔。
那是一个中年的白胖子，他衣饰华丽堂皇气宇轩昂，灰蓝色头发打着卷卷垂在满月一般白净的团脸旁，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小蛮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胖大叔，唯一遗憾的是，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流露着惶恐沮丧，将通身的辉光掩去了许多。
无夜扶着名为霍斯鲁的中年白胖子坐下，继续寒暄，被无夜吩咐去倒茶的铃铛却将主人的话当做耳边风，压根就没有动，他正激动地拉着一个金发虬髯汉子的手，泪花闪闪，“拉苏尔，当年和你掷过骰子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走进我的内心……这次你带了多少金叶子来？”
拉苏尔闻言抚掌大笑，“哈，你说那个中原最好玩的掷骰子的游戏啊，我想和铃铛再玩一次……金叶子我全带来了，只是陛下说，这一次不是来玩的……因为阿里王子殿下身体有些不适……”
小蛮顺着拉苏尔的视线望去，顿时被他身后那个一声不吭的小孩吓了一大跳，他大概八九岁的年龄，穿明黄色绣飞鸟纹的短褂长裤，头戴同色镶红宝石的小帽，衣饰原本称得上华贵得体，然而衬上那张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以及状如枯柴的躯干和四肢，就无丝毫美感可言，活像凡人们用来拍打辟邪的纸扎小鬼，别提有多瘆人……
拉苏尔果然是个乐天派，阿里王子都病成这样了，还只是说身体有些不适……
那孩子见小蛮用这样惊惧怜悯的眼神看他，似有所感，慌忙垂下浓密如鸦翅的睫羽，严严实实遮住了宝蓝色眼眸里凄切的悲意，这可怜的孩子，有一双过分聪慧美丽的眼睛。
红衣少女顿觉自己的失态对这病着的孩子来说太过罪恶，脸上一红，讪讪地从怀里掏出包一直没舍得吃的蜜饯，往他身边走去。
阿里王子似被她的举动惊到，连连咳嗽起来，蜡黄的小脸都憋红了，他身旁从头到脚笼着黑纱的侍女闷不吭声地从包袱里掏出一件披风，细心地给他系上。
春日和风袅袅穿越花厅，温柔地掀起侍女的黑纱，就在那一刹那，小蛮看清楚了她的脸，顿时发出一声怪叫，“啊……你……”
红衣少女毫无风度的怪叫声惊动了花厅中的所有人，众人纷纷抬起眼睛望向她，被黑纱笼着的红发侍女尤其讶异，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迷惘地看着小蛮，喃喃道：“你知道我是谁？”
“你……你……”小蛮看着瘦削无比却风韵犹存的红发美人，一时百感交集，竟滞住了，正在这时，一抹白色的影子拦在了她面前，嗔怪地拍了拍她的头，不动声色道：“小蛮，你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呀，把王子殿下都吓坏了……”
阿里王子蜡黄的小手抓紧披风，羞怯地往红发侍女身后躲，红发侍女却继续执拗地看着神色失常的小蛮，等待一个答案。
无夜温柔地看着红发侍女，绽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妩媚笑容，“抱歉，姑娘跟我们一个故人长得确有几分相似，只是那个故人早已不幸仙去，小蛮她一时情伤，唐突了姑娘，还请见谅……”
白白胖胖的霍斯鲁走过来，笑笑地一拍无夜的肩，“长孙公子言重了，小蛮姑娘情深意重，焉有怪责之礼？红鱼，退下吧。”
小蛮还想说点什么，然而转念思及娘娘腔的脑子一向比自己好使，便咬了咬嘴唇，悻悻打住了。
被霍斯鲁和阿里从奴隶贩子手中救出来的女奴红鱼亦不想给主人添麻烦，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矮身一福行了个礼，静默地退回到阿里王子的身畔。
那病入膏肓的孩子宝石蓝的眼睛闪了闪，伸出小手紧紧握住她洁白冰凉的指尖。
三
一连数日舟车劳顿，阿里已有些支撑不住，用过午膳，无夜着铃铛煎了剂安神茶给他服下，让红鱼陪他回客房休息了。
铃铛和拉苏尔约上百无聊赖的小蛮去了后院晒太阳掷骰子，花厅的廊下，只余无夜和霍斯鲁两人。
白衣公子在太阳里懒懒地眯起眼睛，惬意地吸了一大口茉莉花茶的清香，淡淡道：“陛下，大老远的，你亲自从波斯赶来，应该不止为阿里王子的病吧……怎么，出了大事？连拉苏尔都对付不了？”
霍斯鲁是西边波斯国的国王，这些年无夜行走天下，没少跟波斯国做买卖，霍斯鲁身居高位却心性豁达，与无夜也算意气相投，两个人交情一直不错。拉苏尔是波斯第一勇士，也是同霍斯鲁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卫，忠心不二，虽然看起来傻乎乎，实则武艺深不可测，人间少有敌手，就连无夜，亦对他青眼相看。
此刻在老友面前，波斯王霍斯鲁再无遮掩，一张养尊处优的白胖脸立时憔悴下去，陷入深深的惶恐里，“你猜得不错，波斯国出了大事，连拉苏尔也对付不了。因为，降难于波斯国的，是神。”
“神？”
无夜精神一振，饶有兴致地坐直了身子，探头望向苦着脸的白胖子，“这么有趣，说来听听。”
霍斯鲁忧郁地望着渺无边际的蓝天，幽幽道：“整件事情，得从今年年初的神庙祈福仪式说起。”
波斯国历来信仰真神，新年的第一天风和日丽，红霞漫天，丽色锦缎一般笼罩着繁华的波斯王城，国师说这是难得的吉兆。霍斯鲁一早便带着王后、王妃和两位王子，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出了城，踏着日光前往神庙祈福。
巍峨的神庙外，庄严的仪仗森然布列，伴随着典雅的乐声和太阳的金芒，祭祀官手执鲜花净水唱诵吟咏，舞蹈跪拜，赞颂主神的恩赐、今上的贤达。
祭祀官礼罢，便到波斯王室入神庙祈福，金光耀耀的神庙大门缓缓打开，慈悲含笑的主神雕塑一寸寸展露眼前，波斯国的历代国君，都是在主神面前立誓登基，霍斯鲁亦不例外，在位二十载，波斯国从未遭遇天灾人祸，在他手中一日日繁盛富强，扬名四海。霍斯鲁知道这与自己的才能气度分不开，也更坚信这是主神对自己的额外恩宠，因此，他对主神的敬畏依恋之感，犹胜祖上历代波斯王，每次祭祀仪式，他都坚持自庙外红毯膝行叩拜至神像前，以示虔诚。
如往年一样，霍斯鲁每向前叩拜一步，胸中便增添一分暖意，他身后跟随的依次是王后法拉赫，王妃兹芭，大儿子侯赛因和小儿子阿里。
法拉赫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兹芭明艳动人，娇俏可爱；十八岁的侯赛因聪慧英武，热情豪迈，正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日后波斯国交到他手上理当无虞，小阿里虽然身子有些弱，没能学得武艺，但胜在文雅沉静，喜好读书，当个闲散王爷正好合他脾胃。一妻一妾胜似姐妹，两个王儿兄友弟恭，身在王室，却能拥有如此幸福美满的家庭，正是霍斯鲁对主神感激涕零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要知道，他的父王、祖父乃至祖祖辈辈的许多波斯王，都是在宫斗与夺嫡的交相倾轧中郁郁一生。 他在心中满足地叹了口气，最后一拜，深深匍匐在主神的座下。
然而这一次，额头触地的那一瞬间，他便感觉到了异样。
身后的万丈日光，大殿廊柱上回旋的长明灯盏，被恶魔大口吞噬一般急剧隐去，神庙外的鼓乐之音、祭祀清亮的唱和齐齐戛然而止，王后王妃、两个孩子亦统统不见了踪迹，霍斯鲁恍然发现，环绕周身的，只有浓稠得近乎固态，无边又无际的黑暗……
惶惑之间，他双手合十，默默向主神祈祷，片刻之后，头顶上方主神雕塑所在的位置，渐渐亮起一团金灿的佛光，霍斯鲁抬头望去，茫茫黑暗之中，就只剩下主神世事洞明的恬淡笑容，以及，低眉投向了他的悲悯目光……
电光火石之间，霍斯鲁意识到：主神显灵了！
他仓皇拜下，勉力平息心中震撼，垂首虔诚道：“弟子霍斯鲁在下，请我主明示。”
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主神的声音自佛光而出，金石一般穿透黑暗，最终抵达霍斯鲁的耳畔，“贤徒霍斯鲁，念在你殷勤侍奉我多年，今日便将天机向你泄露一二：生死兴衰，天理循环，波斯国命星暗淡，大劫将至，望你勘破红尘，泰然处之。”
霍斯鲁闻言大惊，而后大悲，慌忙叩首，颤声追问道：“我主慈悲，不知缘何降罪？是否因弟子德行有失？若果如此，恳请我主饶恕波斯子民，惩罚弟子一人……”
声音再次穿透四面八方的黑暗传来，“世事皆有因果，挣扎亦是枉然，你无须疼惜子民，因为灾劫起始，便是王室。你……好自为之罢……”
灾劫起始——便是王室！霍斯鲁心中一颤，慌忙抬起头去，意欲向主神求情，然而抬头的刹那，铺天盖地的光明袭来，神庙内的陈设历历在目，鼓乐之声大作，身后的家人们虔诚匍匐叩拜，而高高在上的主神拈花微笑，悲悯的目光不再落在他一人之身，而是透过虚无缥缈，投往了天下苍生。
祭祀官高高唱诵“礼毕”，然后用手中的花枝蘸净水洒向波斯王室众人，以寓意主神的恩泽播洒于身，霍斯鲁仰面静默，回想着片刻之前听得的神示，往年里觉得芬芳清甜的水滴，此刻却如水银剧毒一般剥皮蚀骨，痛彻心肺。
最可怕的是，这痛苦无法跟任何人言说，对全心信仰主神的波斯人来说，这番话本身，便已是一场大灾劫。
向来豁达开明的波斯王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勉强应付完群臣朝贺，连花也来不及赏，便领着一家人匆匆回了王宫。
灾劫起始，便是王室。这句谶言让霍斯鲁如芒在背如蛆在骨。虽然主神大人说过挣扎亦是枉然，可他却无法眼睁睁等着他的妻妾和孩子遭逢不测，于是，他在法拉赫、侯赛因以及兹芭、阿里居住的三处寝宫加派了亲卫队日夜守护，又以斋戒月为名严禁他们出宫。法拉赫和阿里还好，不怎么需要操心，可侯赛因好勇斗狠，最喜欢微服出宫到处找人比试，兹芭则一走进珠宝首饰市场就迈不开步子，而珠宝市场各国的商人都有，最是鱼龙混杂，谁知道这两个人跑出宫去，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要知道，主神大人说过，灾劫起始，便是王室啊……
霍斯鲁被这句话折磨得日日惊惶，夜不能寐，法拉赫亲手做的浓汤喝不下了，兹芭新学的肚皮舞没兴趣看，更别提检查侯赛因和阿里的功课进度了，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处理国事上，事无巨细地过问清楚，就怕稍有差池惹发大祸。
虽然主神大人断定波斯是命星黯淡而招致大劫，可一生顺风顺水的霍斯鲁，真的承受不起世代相传的波斯王朝毁在自己手中这种结果。
他是百姓拥戴的盛世明君，他不能负了自己这一生的功业。
他输不起。
奈何命运，从来都不理会凡人的输赢。
四
纵使霍斯鲁将王宫守卫得固若金汤，可命运的车轮还是辘辘碾来了。
灾劫起始，正是王室。
第一个出事的，是年轻美艳的王妃兹芭。
兹芭自幼热爱舞蹈，诞下阿里之后，亦不忘勤学苦练，严控饮食，一直保持着姣好的面容和迷人的身姿。每个月里，她都要抽出几天时间屏退婢女躲在寝宫的小别院里编排新的舞曲，练好了便第一时间跳给霍斯鲁看，以博君悦，她这腔小女儿家的心思，分外惹人怜爱，因而这些年始终圣眷不减。
这一天黄昏，阿里王子功课完毕，像往常一样在侍女的陪同下前往别院给母亲送新鲜果品，然而走在前方的侍女甫一推开院门，便遽然一声尖叫，掉头撞开小阿里夺门而出，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霍斯鲁听了那侍女的禀报赶到王妃寝宫别院，一路小跑进去，然后便看到了缠绕他已久，终于血淋淋闯到眼前来的噩梦……
冰冷月光下，紫藤架黑鸦鸦拉着巨大一幅阴影，阴影之中，金色舞衣裙裾上镶坠的钻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而原本比这些钻石还要璀璨无数倍的，舞衣的主人，此刻却全身墨黑，肿胀得早已辨不出原形，唯有那双死不瞑目血泪斑斑的大眼睛，徒劳的望向无垠夜空，似要给自己如此凄厉的结局寻一个答案。
兹芭恐怖如斯的尸身旁边，一动不动地紧紧依偎着瑟瑟发抖的八岁幼童，月光闪烁着照在他脸上，小小的苍白脸孔泪痕斑驳，眼睛红肿如桃，目光已染上了灰烬般的颜色。
小阿里一声不吭地死死抓着母亲僵肿如兽爪的手指，仿佛抓着这世界最后的一丝光与暖。
再可怕的妈妈，也是妈妈，比这世上的其他任何更温情脉脉。他舍不得放手。
霍斯鲁看着兹芭惨不忍睹的尸体，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他扑过去抚下那双曾无数次撩动他心弦的眼睛，一把将瘦弱的小阿里搂进了怀里。
小小孩童这时候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猛地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来看了霍斯鲁一眼，用嘶哑如风箱的声音低唤了一声“父王”，旋即一头栽倒在他胸膛上，昏死过去了。
站在一旁的王后法拉赫心有不忍，低声抽泣着把可怜的小王子从霍斯鲁手中接过来，抱离了别院。
霍斯鲁连夜宣召了神庙的大祭司进宫为兹芭验尸，然而细细查验了一整晚，大祭司也未从兹芭身体上发现任何伤口和毒素，他苦苦思索良久亦不得其解，终于不得不断定，兹芭的莫名惨死，是恶魔施予的诅咒。
大祭司此言一出，霍斯鲁无异于被五雷轰顶——主神那可怕的预言，开始应验了……还有更凶险的未来，在不远处等着他……
办完兹芭的丧事，心力交瘁的波斯王把自己关在神庙里，跪拜于主神雕塑下，日日夜夜祈祷，期盼以自己的诚心打动主神，获得再聆神启的机会，然而主神大人似乎心意已决，再也未在他面前现身显灵…… 霍斯鲁日日斋戒跪拜未能获神垂怜，王宫之内情势反而愈加不妙了，那天在兹芭尸体旁昏迷过去后，被法拉赫带在身边照顾的小阿里便一病不起。他原本身子就弱，经受了如此大的惊吓和悲伤更是彻底扛不住了，王宫御医试遍了各种疗法，侯赛因甚至亲自攀上悬崖为他采药，法拉赫通宵达旦守护在侧，可惜都无济于事，他像只傀儡娃娃一般，一天又一天地在被窝里消瘦下去，渐渐干瘪得不成人形，让服侍他的侍女看了都害怕……
波斯王宫接连出这等不祥异事，朝野和民间渐渐流言四起，不外乎主神震怒，波斯将有大难之类的话，若放在平常，霍斯鲁不是笑着听听罢了，可在这等仓皇时刻，这些与主神神启几乎一模一样的流言入耳，未免让他魂不附体、胆颤心惊。
霍斯鲁自登基以来，便以贤德仁爱闻名，如今却不得不板起脸孔，以铁血手段自朝野而下镇压流言，军队出面将许多不知死活只图嘴皮子痛快的官员及百姓抓了丢入大牢以后，民间果然平静了许多，王妃惨死、王子病重的阴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民众渐渐淡忘了这件事，霍斯鲁心里却一日胜一日地沉重起来，特别是在求遍本国邻国名医，阿里王子的病却丝毫没有起色之后。虽然有法拉赫和侯赛因守候在他身畔，霍斯鲁得以抽出身来处理国事，可只要一想起锦被里那脸色蜡黄瘦骨嶙峋毫无生气的孩子，他便忍不住心惊肉跳，他害怕书房外的任何脚步声，害怕一打开门，传来的便是下一个坏消息。
然而，命运总爱与人作对，很多时候，当你越不想一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那件事情偏偏一定会发生，更何况，是主神大人一早便给出了的预言。
而且这一次，是霍斯鲁眼睁睁看着发生的。
他从书房批完奏章之后，来到王后的寝宫探望阿里，刚走到宫外的回廊，便远远看到了亲手端着药碗准备进卧房的法拉赫，多日以来衣不解带地照顾阿里，平日里典雅大方的王后憔悴了许多，鬓边添了几抹白发，眼角的皱纹亦增添了，杏眸里满是担忧。霍斯鲁心中一热，快步迎了上去，温柔地唤道：“法拉赫，这些天辛苦你了，让我来喂吧！”
法拉赫闻声转头，看到霍斯鲁突然脸色一变，如遇猛鬼怪兽一般惊恐地失声尖叫起来，连连仓皇后退，霍斯鲁心中暗道不好，边朝她走，边轻声唤她的名字，想要让她安静下来，谁料法拉赫将手里滚烫的药碗朝他猛掷过来，风仪全失的厉声惊叫，“别过来……别过来……”一边叫，一边拼命后退着沿着回廊跑开了。
霍斯鲁被刚烧开的汤药烫得满脸开花，侍女们慌忙围上来擦拭，他看着离走廊尽头的湖面越来越近的王后，气急败坏地推开她们，大吼道：“蠢货，别管我，快去拦住王后！”
侍女们跑在前面，他忍着剧痛跟上去，然而法拉赫见了他如见鬼魅，越发吓得厉害，几个侍女将她团团围住，她居然力大无穷地挣开了，血红着眼睛狰狞着脸孔朝霍斯鲁尖叫“别过来”，而后一头栽进了开满莲花的湖面……
正在这时，从校场修习完毕回来探望阿里的侯赛因刚好赶到了，狂乱之中他大叫着朝母亲落水处飞身跃去，然而有人身形比他更快，王子教习拉苏尔以雷电之势抢在他之前跃入湖里，捞起了全身湿透的王后。
只可惜，这惊人的速度仍然没能快过死神的魔爪，拉苏尔朝法拉赫体内输入真气亦于事无补，她在满溢的莲花香气中，气绝身亡了，脸上犹残留着落水前对霍斯鲁的满脸惊惧……
至此刻，原本还对主神预言心存侥幸的波斯王抱着爱妻的尸体失声痛哭，彻底心如死灰了。
绝望之际，霍斯鲁想到了长孙无夜，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那美貌如狐的中原男子，在他心目中早有通神之能，若这世上还有人能帮到他，帮到波斯王朝，那个人一定是长孙无夜。
为免朝野掀起更大的动荡，王后猝死的消息被刻意压制下来，隐秘发丧了。霍斯鲁在一月之内失去生命里两个最爱的女人，却仍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一切，因为他不仅是法拉赫和兹芭的丈夫，更是侯赛因和阿里的父亲，波斯万千子民的倚靠，他必须倾尽全力阻止主神大人预言的实现，化解波斯国将要面临的巨大灾难。
他把朝政暂且交托给了侯赛因，而后以给阿里求医为名离开波斯国远赴中原寻找无夜，一方面希望救活阿里这可怜的孩子，另一方面期盼能使波斯脱离主神大人那可怕的预言。
若连长孙无夜都没有办法，波斯国命该如此，霍斯鲁无颜面对波斯王朝列祖列宗，只好以死谢罪了。
五
暮春时节光影迟迟，花香袭人，庭院里的梨树随风飘来纷纷扬扬一阵大雪，泼溅了白衣公子一身，长孙无夜看了一眼波斯王霍斯鲁肥肥白白却悲凉如许的圆脸，静静垂下了长睫，“王后殿下和王妃香消玉殒，无夜亦心如刀绞……死者已矣，陛下节哀……”
“不过，”白衣美人俏丽的丹凤眼波光流转，嘴角隐隐浮现出一抹促狭的笑意，“如果无夜帮不上忙就以死谢罪什么的……陛下是在跟我撒娇吗？”
霍斯鲁粉嘟嘟的脸痉挛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苦笑出声，“小王一时心急口不择言，公子莫怪，只是事已至此，我着实别无选择呀……”
无夜看着眼圈都红了的中年白胖子，终于收敛了笑意，义正词严起来，“听陛下这么说来，你们波斯的那个什么主神大人，明明就是被惯坏了嘛……你们这么巴心巴肝地拜他，他却莫名其妙地要灭波斯，简直贱得欠揍啊……”
虽然被活生生整成了光棍，但波斯王自小树立起来的对主神大人的敬畏之心仍无一丝更改，此刻听到无夜如此大逆不道的厥词，顿时惊恐如迷路的小羔羊，粉脸上冷汗滚滚而下，战战兢兢道：“公……公子你……你莫要……”
小几上的茉莉花茶已彻底凉透，分外馥郁，无夜一口饮尽杯中琥珀色的茶液，这才止住了对波斯同行的指责，他一边回味着唇齿间的清香，一边轻声软语安慰瑟瑟发抖的霍斯鲁，“陛下无须惊慌，照以前的老规矩，陛下只要付足酬劳，无夜定当全力以赴帮陛下摆平麻烦，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您意下如何？”
霍斯鲁黯黯沉满灰烬的眼中陡然又升腾起一线火光，他激动地一把拉住白衣美人的手，舌头直打结，“有……有公子这句话……小……小王便，便安心了……无论公子开什么条件，小……小王都答应……”
无夜轻轻拍了拍波斯王肤如凝脂的脸颊，笑容绽放璨如莲花，“陛下果然是爽利人，酬劳详单晚上我会差铃铛送到陛下房间。接下来，就让我陪陛下痛饮一番吧！” 神色稍安的霍斯鲁顿了顿，犹豫道：“多谢公子盛情，只是犬儿阿里的病……”
白衣公子秀美的眉峰微微一扬，双眸在晚照的柔辉里闪烁着琉璃晶石的异彩，“陛下放心，无夜先帮阿里王子诊脉，再为陛下接风，保证两不耽误……”
院落深处的西厢房，夕阳透过廊前的竹林斑驳投在房内的帷帐上，一派清幽，褪去黑纱的红发女奴立于床前一角，静静望着光影之中那似曾相识的俊秀背影出神。
坐在床边细细为小阿里把过脉之后，白衣公子将他枯瘦如柴的小手小心翼翼放回锦被中，垂首思索片刻，抬起头朝面露忧色的波斯王浅浅笑道：“阿里殿下的病，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不过只要悉心调养，总归是能痊愈的，陛下只管放心交由无夜来处理便是。”
霍斯鲁大喜过望，竟放下王者之尊向无夜行了个单手抱胸礼，“如此，波斯国运以及阿里，便有劳公子费心了……”
锦被中长病已久的孩子听闻自己有救，蜡黄的小脸蛋上难得地浮起了一丝红晕，他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身来，俯身便拜，“多谢长孙公子救命之恩……”
白衣美人半途扶住他，阻住了那一拜，眼中闪烁起怜惜之意，“无夜分内之事，王子殿下切勿行此大礼，保重身体为要……”
推让间，铃铛苦着一张脸来传饭了，无夜把孱弱的孩子交到红发女奴手上，与霍斯鲁先行离开了。
帮小王子整理外套和披风的红鱼垂首不语，阿里觉察出了她的异样，宝石蓝的大眼睛凝望着她，轻声道：“长孙公子生得好，人也好，红鱼你说是吗？”
红发女奴灵巧的双手微微一滞，旋即帮他扣好了最后一颗盘扣，目无表情道：“小主人说笑了，长孙公子何等尊贵的人物，哪容得奴家置喙。”
阿里没料到红鱼会这般回答，明亮的眼瞳里现出了受伤的神色，他紧紧地拉住红鱼的手，黯然垂首道：“红鱼，以后不要再那样自贱好吗？红鱼不是什么奴隶，红鱼是我的小姐姐……”
顿了顿，他又重新抬起头来，灼灼盯住她瑰丽的眉眼，“还有，长孙公子是很好，红鱼也很好……你们两个我都喜欢……”
红发女奴没有低头看阿里，只静听着廊外竹林的娑娑声，默立了片刻，然后牵着他的手往门外走去。
长孙府的夜宴向来精致，这次招待的是波斯王，自然更是出色，宴客厅里浓香四溢，团桌上放眼望去全是珍馐美酒，馋死个人。
不过无夜交代过阿里有病在身须忌油腻荤腥，便只在一旁的小桌子上给他备了清粥小菜，由红鱼照顾他用膳。
小蛮贪杯，喝得满脸通红，而原本抱着盆满钵满之心约小蛮和拉苏尔掷骰子，结果被新手上路的小蛮赢得屁滚尿流的铃铛十分之不爽，对她一再挑衅，终于惹得小蛮暴走了，朝他猛扑过去……
阿里看着怒发冲冠满目狰狞的小蛮，吓得慌忙躲进了红鱼的怀里，红发女奴轻轻拢住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无夜，座中风华绝代的白衣公子透过玛瑙杯静静看着毫无风仪跟铃铛扭打成一团的红衣少女，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眼中满满都是宠溺。
红鱼收回视线，默默喝下一杯阿里为她争取来的梅子酒，梅子酒淡得没有酒味，只有微微的酸，微微的甜，微微的涩，正适合这暮春冷夜。
怀中瘦弱的孩子轻轻动了动，瓮声瓮气道：“红鱼，我有点累，你送我回房休息好吗？”
红发女奴如蒙大赦，悄声向霍斯鲁禀报后，牵着小王子冰凉的手回房了。她喂阿里服下无夜为他调制的药丸，又给他换上睡衣，掖好被子，便在床前的脚榻上睡下了。
黑暗中，红鱼听到小阿里颤抖的低唤声，“红……红鱼……你陪我一起睡好吗……我……我怕……”
红发女奴迟疑之中，孩子压低了的抽泣声再次传来，似怕惊动了黑暗中的魔鬼，“红鱼……你睡着了吗……我怕……呜呜呜……”
红鱼终于还是爬起来，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暖烘烘地钻进了小人儿仍旧冰凉的被窝里，她伸手拭去阿里脸上斑驳的泪痕，柔声道：“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啊，你怕什么？”
战栗着的小阿里一头撞进她的怀里，抽噎道：“我怕……我怕……妈妈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丢下我的……”
“妈妈……妈妈死得好惨……”
红鱼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怀中的小人，眼底渐渐涌起止不住的凄惶，“至少……至少你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
或许被她声音里的凉意惊动，小阿里一时停住了哭泣，讶然地扬起头看着红鱼道：“难道……难道你不记得你的妈妈长什么样子吗？”
红发美人看着怀中小小的孤儿，压抑多年的悲凉突然一股脑儿汹涌而出，她轻轻摇了摇头，惘然道：“不记得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有时候迷迷糊糊想起一些什么，但一觉醒来又彻底忘了想起些什么了……”
小阿里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宝石蓝的眼眸晶莹如雨后的春湖，他伸出小手温柔地摸了摸红鱼的脸颊，喃喃道：“红鱼好可怜……比我还可怜……”
窗外风声依旧，房间里静默了许久，哭过一场的小阿里彻底困了，在红鱼怀中蜷作一团，沉沉睡了过去。
红发女奴轻抚着小人儿的头发，呢喃道：“我知道，他们认识我，他们说了假话……我会记起来的……我一定会记起来的……”
她从腰后的暗兜里摸出一个碧玉瓷瓶，将里面所剩无几的药丸悉数倒进掌心，看了许久，终于一股脑儿全吞了下去。
六
或许因为遇上故人触动了深埋在未知处的记忆，半年前从巫医处求得的药丸一直服用都没有显著效果，此刻却如有神助。
药丸在胃里融化，消解，顺着血气游走遍四肢百骸，逐渐汇聚到脑海中，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但脑子里影影绰绰的往昔痕迹却顺着白天红衣少女那个震惊的眼神以及长孙无夜自以为圆满的一番话一步步脉络清晰起来，它们丝丝缕缕的组合、拼接、粘连，最终还原成了有血有肉的回忆。
她记起来了。
她全部都记起来了。
红发小女孩坐在疾驰的马车里，撕心裂肺地哭喊，她泪眼所望的方向，是成群染上瘟疫奄奄一息的人们，染病的人群中，游走着两个坚毅的身影，他们悉心为病患诊脉，喂药，一刻也不愿停歇，甚至不肯回过头来看女儿一眼。
父母亲力挽狂澜，止住了瘟疫的蔓延，他们自己，却双双感染病逝了，红发小女孩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 红发小女孩在孤独寂寞中长大，她爱上了一个俊美的少年，她与那个少年尚在母亲腹中时，便已经订下了婚约，长大后更得以师从一处，他们都天资过人，出类拔萃，日日夜夜形影不离地修习武术，连刻板的师父都夸他们是天作之合。
大婚前夜，美丽的红发少女抚摸着母亲留给自己的红色嫁衣，喜极而泣，兴奋得无法入眠。即将成为她相公的美少年叩响窗棂，温柔地唤她出去见面。她知道于理不合，却不忍辜负那双晶灿的眼睛，于是羞涩地偷偷出了门，跟着他走进了黑暗里。那个时候，天上有满盈的月，身前有亭亭如盖的影子，她悄悄地在心中许愿，期盼能一生一世，都这般跟着他走下去，一直走到天荒地老的尽头。
只可惜，天从来不遂人愿。
他把红发少女带到了海边，满月的清辉之下，清凉的海风之中，她以为他要深情告白，他却陡然变了脸色，冷笑着一招将她击倒在地。
岩石的阴影之后，有人走了出来，是她以往从来不会多看一眼的一个女孩，那少女狞笑着，掏出匕首一刀又一刀往动弹不得的她身上刺，然而她已经不觉得痛了，当看到美少年脸上蓄谋已久终于得逞的笑意时，她的心，她整个人便已经死了，所以再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其他任何情绪了。
他们将她刺成了一个血葫芦，而后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意识消弭前的最后一刹那，月光照亮了那对奸夫淫妇狰狞的脸，她至死也无法释怀的两张脸。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长孙无夜和小蛮。
这么多年记忆全失浑浑噩噩，这么多年风刀霜剑苦苦挣扎，原来全是拜他们所赐。
她总算明白，这么多年辨不清来路却萦绕心头沁入骨髓的悲凄是怎么回事了，被杀死的那个自己，那么多被遗落的黑暗记忆，化身为最刻毒的怨灵栖息在骨血之中，日日夜夜悲唱着不甘的葬魂曲。
若不复仇，她如何对得起失去所有记忆，却仍在这莽苍人世间苟延残喘至今的自己。
这般艰难活到今日，阴差阳错再碰上他们，难道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了要血债血偿吗？
况且，既然已被他们认出，结局便只有两个，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一次，她不会再坐以待毙，任由他们伤害自己了。
窗外风声如怒，红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莹亮如猝过毒的月光。
她温柔地将怀中熟睡的小阿里转移到荞麦枕头上，从睡榻上跃至香炉旁，一把掐灭正在细细喷烟的紫檀，干脆利落地换上自袖笼里抽出的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灰线香点燃。
随着淡青色烟雾的喷出，原本因突然失去红鱼怀抱而呢喃着似要从睡梦里醒来的阿里顷刻间便安静下来，抱紧荞麦枕头睡得更沉了，一直屏息的红鱼远远看了那可怜的孩子一眼，蒙好头纱从窗口飞身跃出，轻巧如一片黑色的羽毛，瞬间隐没在了黑夜里。
灯火通明的宴客厅，千杯不醉的长孙无夜和霍斯鲁仍在觥筹交错，对酒当歌。鼻青脸肿的铃铛趴在拉苏尔怀里嘤嘤哭泣，脚下滚落着好几个空酒坛子，想是被小蛮暴打一顿之后负气灌下的。金发汉子喝得也不少，满脸通红着，一边温柔地抚摸铃铛的头，一边咯咯傻笑，像只刚下过蛋的母鸡。
隐在暗处的红鱼看了一眼正中央白衣公子那双迷蒙魅惑的醉眼，五内俱焚，而后是绵绵无期的恨意。只可惜，重生之后的她，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况且，旁边还有个深不可测的拉苏尔，此刻如若出手，几乎连半分胜算也无。
不对，少了一个人。
红鱼飞火流星般迅疾地重新扫视了一遍，宴客厅里果然不见那抹叫人生厌的红色影子，哼，要不怎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
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红发美人在心底冷笑一声，悄然往东厢小蛮的卧房潜去。
小蛮的卧房没有点灯，廊外飘忽的灯光透过茜纱窗射进室内，绣着菱花的红绡帐被金钩高高挂起，床上并没有人，黑暗里的眼睛四下扫视一番，终于在妆台的阴影里发现了那个身影。
柔软的羊绒地毯上，一身酒气的红衣少女抱着桌子腿，呼哧呼哧睡得正香，此刻就算在她耳旁敲锣鸣鼓，她估计也听不到，更遑论黑衣夜行人轻至无尘的脚步声了。
红鱼俯下身子，就着微光静静打量酒醉少女的眉目，有几分天真娇俏，却也不过如此，尚不及她。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夺走了她的一切，将她逼上黄泉绝路，毁去了她整个人生。
红鱼心底凄惶不能自已，眼中却流不出泪来，早已麻木的脸上，只挤得出一丝徒劳的冷笑。
她掩紧口鼻，在红衣少女的脸颊上方将银色线香细细碾作尘末，让它们随着小蛮的呼吸了无痕迹地游走到五脏六腑。这下，无论红鱼要做什么，她都不会醒了。
暮春子夜，狂戾的大风嘶吼着，将长孙府内的花木肆虐得鬼影憧憧，这无疑是最好的掩护，红鱼不费吹灰之力，便提着昏睡的小蛮飞跃过围墙，消失在无星无月的夜里。
行至城外的大江之畔，风声竟停住了，西天边现出一轮静好的月来，照在江中遍生芦苇的白沙洲上，无比美丽，却也无限凄凉。
红鱼再一次回想起海边月下，静谧的沙滩上，自己所承受过的所有苦楚，她不再犹豫，默默掏出刀子，而无表情地在脚下昏睡的红衣少女身上一刀又一刀扎下去，刀锋撕裂骨肉的声响，鲜血弥漫时浓烈的腥味，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的身躯，冷月清辉下发生的这一切，尚不足以祭奠她死去的那个曾经。
残破的躯体投入湍急的江流里，发出扑通一声闷响，重新静下来的江面，粼粼如情人的眼波，红鱼披着月光，在被微风拂动的芦苇丛里默立了良久。
潜回阿里的房间时，银色线香已经快要燃尽，红鱼伸手掐灭了，碾成灰烬，旋即缩进被窝替下了阿里怀中那个荞麦枕头，睡梦中的孩子在她胸前无意识地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趴着。
七八岁小男孩的头发又松又软，像明亮秋天里等待收割的麦穗那般温暖芬芳，红鱼将下巴紧紧抵在上面，那一瞬间的暖意，竟让她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
七
大风吹了一夜，次日又是个灼灼艳阳天。
长孙府向来待客有道，早点亦丝毫不含糊，羊肉米线，蟹粉包子，松瓤乳油酥，莲子圆儿，零零总总摆了一大桌子。霍斯鲁和拉苏尔吃得十分之开心，阿里照例不能吃这些，只能在一旁守着一碗白卡卡的粳米粥，再懂事也毕竟是孩子，嘴上乖乖接着红鱼喂过来的粥勺，眼睛却忍不住去瞟大桌子上那些酥香油亮的吃食。红发美人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涌起一阵温柔。 畅饮了一夜依旧神采奕奕的白衣公子扫了一眼圆桌，最终将视线停留在那碗已经糊作一团的蘑菇鸡汤面上，他停下筷子，微微拧眉道：“咦，小蛮怎么还没来吃她最喜欢的蘑菇面？铃铛，你去看看……”
脸上青肿未消的铃铛悻悻地哼了一声，捏着没吃完的半张饼子晃晃悠悠出门了。
半盏茶的工夫之后，铃铛脸色发白的冲了进来，结结巴巴道：“公……公子……小蛮姐她……她不见了……”
白衣公子的身子不动声色地晃了一晃，扬眉道：“不见了？园子里你都找了吗？酒窖呢？”
铃铛的脸色更白了，“卧房里没有……府中上上下下我都找过了，也没有……会不会……”他惊恐地看着无夜，身子微微偏向一旁，似乎害怕他手中的茶盏突然飞过来砸上自己，“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不辞而别，去找流云先生了……”
长孙无夜的身子又晃了一晃，突然发火道：“你长了个猪脑袋吗？这阵子她怕无为怕得要命，哪里敢擅自出门？”
铃铛知道自己又戳到了主子唯一的痛处，顿时吓得抖如筛糠，一个屁也不敢再放。
“对啊，无为……会不会是无为干的……”
白衣美人自言自语着，斜飞入鬓的眉毛好看地皱起来，旋即又解开了，他对着波斯王歉然一笑，“小蛮可能遇上了一点麻烦，无夜必须出去一趟，还望陛下恕罪……”
霍斯鲁满头的灰蓝色卷卷颤动着，眼神一暗，似又想起了与法拉赫、兹芭的恩爱时光，他诚挚地望着无夜，声音里难掩悲意，“家事紧要，公子快去找回小蛮姑娘吧，小王留在府中等候便是……拉苏尔，你也跟长孙公子一道去，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金发汉子鼓鼓囊囊包着满嘴的甜点，含混不清地应道：“是，陛下。”
无夜看着拉苏尔，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道：“若放在平时，实在不该将拉苏尔带离陛下身边，只是这次小蛮遇上的是个难缠的主儿，拉苏尔同去可以多一分胜算……陛下，那无夜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中年胖大叔笑得憨厚无比，“能帮上公子的忙，是小王的荣幸。公子无须多礼，早去早回吧！”
长孙无夜心中焦急，便不再拘礼，把一摊子人交由铃铛照顾，带上拉苏尔匆匆忙忙地走了。
早餐完毕，铃铛殷勤地将客人们带到后花园里，一边参观，一边消食。
暮春时节，梨花快谢了，园子里的牡丹却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叠叠含着露珠，映着朝阳，犹如一个个穿着各色霓裳、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
铃铛信步走在花丛之中，君王检阅领地一般自豪满足，他随手轻抚着艳丽的花朵，娓娓介绍，“这些都是我种的，黑色的是墨魁，这是盛丹炉，那边半开的是洛阳红，发亮的是葛金紫，并蒂的是粉二乔……”
霍斯鲁随手把玩着指上的祖母绿宝石戒指，惊艳地连连点头，一身黑裳黑纱悄然走在最末的红鱼自始至终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似乎再明媚的春光也照不到她眼睛里。
被一位美人轻视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铃铛懊恼地皱了皱眉，心念一闪，转过头去热情地招呼道：“红鱼姑娘你看，藏在叶子里的那朵珠砂垒，是不是跟你的头发有几分相似……”
珠砂垒，顾名思义，是由一层又一层夺目的朱红花瓣缱绻垒成，几丈开外繁茂的碧叶丛里掩着的那朵，的确跟红鱼叠盘在头顶的艳红发髻相似，铃铛这个好讨得也算巧妙。
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对方礼貌性地转了下眼珠子，旋即漠然地摇头道：“太远了，看不到……”
铃铛一张原本便被打青了的脸，顷刻间涨成了比葛金紫还紫的猪肝色，气血上涌中他撸起袖管，一头往花丛间扎去，“你不信是吧？我去摘来给你看！”
晨间露水重，铃铛一身湿透抵达那株珠砂垒时，突然觉察到一丝异样，他猛然回过头去，只见红鱼手中一点冷光映着初升的朝阳，正往背对着她走在前面的霍斯鲁刺去，铃铛刚来得及怪叫一声，便被红鱼另一只手里凌空掷过来的银色线香击中口鼻，天旋地转地晕倒在了花树下。
然而那一声怪叫也算及时，霍斯鲁头也没回，就势将肥圆的身子往前滚开了一大步，只可惜，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白胖子，他滚开一大步，与引颈就戮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红鱼疾步朝他跃去，黑色的衣衫在晨风里连袂飘飞，姿影之翩跹，堪比这园中开得最盛的墨魁，她唇边冷冷挂着笑意，手中银亮的利刃朝地上那截肥腻的脖颈泠泠刺去，只等听到血肉绽开那一声动人的“扑哧”……
扑哧，馥郁的空气中有血花绽放了，但并非出自霍斯鲁颤巍巍的脖颈，使尽全身力气冲过来扑倒在父亲身上的小男孩，看也没看差点儿卸下他半边身体的那道巨大伤痕，只固执地仰起小脸蛋看着化身女修罗的红鱼。晨光之中，那双宝石蓝的眼睛，比世界上的任何宝刀都更锋利，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满满盈荡着的，是被心爱之人狠狠伤害到的莹洁泪光……
干这一行以来，红鱼杀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有一点让她自己十分骄傲：那就是无论面对怎样的人，她从来都不曾手软过。
可是这一次，她看着脚下这孩子盈满泪水的蓝眼睛，麦穗一般柔软的黄头发，曾在冷夜里用尽所有力气抱紧过她的瘦弱手臂，以及那道仍在汩汩流血的狰狞伤痕，她的心头突然一阵恻然，原本足以百步穿杨的右手，在这一瞬间竟然使不上丝毫力气。
等下一秒钟她狠下心来再次扬刀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后背有千钧之力隔空袭来，她来不及闪避，便被直接击昏在地。
八
明净晨光里，绝美的白衣公子弹了弹衣袖，满脸晦气，“我说怎么出门就将别人家的葡萄架撞倒了，原来是自家后院出了事……”
霍斯鲁抱着血流如注奄奄一息的小阿里跨过倒在地上的红鱼，猛冲到无夜面前，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悲恸欲绝的神色，“公子……快……快帮我救救阿里……”
拉苏尔见他抱得吃力，连忙接了过来，他朝满身血污的孩子看了几眼，大嘴一咧嘻嘻笑道：“没事没事，只断了几处血管，并没有伤到脏腑……”
白衣公子心情仍旧不佳，他草草施了个诀将小阿里的外伤治好，又遥遥伸手将昏迷着的铃铛拎过来，毫不温柔地弄醒，在他屁股上狂踢了几脚，这才踱至红鱼的身畔。
双眸紧闭的红发美人手中紧握着一把精致无匹的银刀，无夜用力从她指尖掰下来，凑到金色的日光下看了又看，眯起眼睛冷笑道：“真是百花坞出来的。百花坞出来的姑娘，几时变得如此不堪了……居然还会失手……” 前夜被小蛮揍得鼻青脸肿，方才又被无夜整得屁股开花的铃铛愣了愣，失色道：“百花坞？……公子你说的是那个价码超高但是全由一等一美人组成，从不失手的杀手组织百花坞？”
眼看着阿里无恙，刚刚松了口气的波斯王闻言又是一惊，白里透红的脸颊立马惊惶得面无人色，“杀手？有人雇杀手杀小王？是……是是是谁……”
长孙无夜冷冷一笑，凌空朝红发美人的额头上狠拍了一记，“陛下莫急，问问不就清楚了……”
昏迷中的红鱼似被无夜那一记重拍伤到了，美丽却清瘦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嘴中亦毫无知觉地轻声呻吟起来，一直躲在霍斯鲁身后的阿里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跄跄扑了过来，瘦骨伶仃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她额头上的伤处，苍白的小脸哀哀欲绝地看着无夜，宝石蓝的眼眸里盈满了泪光，“长孙公子，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她……红鱼姐姐她是好人……她没有杀我……她是好人……”
站着的几个大人看着重伤刚愈便哭着帮凶手求情的小阿里，心里一阵欷歔，白衣公子愣了一愣，温柔地抚了抚阿里的头发，叹了口气道：“好吧，阿里殿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伤她，好好问她……”
无夜一边五指翻飞捏诀，一边面无表情地问仍旧昏迷的红鱼，“说，是谁指使你刺杀霍斯鲁陛下？”
红鱼在小阿里的怀里轻声呻吟着，喃喃答道：“是波斯国的侯赛因王子。他的条件是，波斯王和小王子都不能活着回波斯国……”
“侯赛因”三个字一出，顿时如晴空霹雳，巨大一团的霍斯鲁双腿一软，便往地上滑去，被身旁的金发汉子一把扶住了，小阿里像抱救命稻草一般更紧地抱住了红鱼的头，眶中泪水已滚滚而下，“不……红鱼你骗人……不……哥哥他才不会杀我们……哥哥说过等我回去了就带我去骑马的……哥哥才不会……红鱼你骗人……骗人……”
长孙无夜倒没有太多的惊讶神色，他修长的指尖未停，继续问道：“说，小蛮的失踪是不是跟你有关，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红鱼紧合的眼皮底下，眼珠急速转动着，似有无数的思绪在脑海里飞速运转，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回答无夜的问题，“瘟疫……瘟疫……妈妈死了……爸爸也死了……大海……大海……沙滩……芦苇……海边……海边……海边……”
连说了三个海边之后，红鱼狂叫一声，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任由无夜如何捏诀，也再不能动弹了。
小阿里淌着滚烫的泪水小心翼翼擦干净红发美人唇边的鲜血，铃铛皱了皱眉头，不甘心地嘟囔道：“什么海边海边的……我们这里离海那么远，难道她一夜之间能把小蛮姐扔到海边去？……我还不信咧……”
无夜颓然地松开了捏诀的手，没好气地打断了铃铛的碎碎念，“暂时问不出什么来了，先把她关到地窖里去，别让她跑了……”
铃铛垂头丧气地抱着红鱼走了，满脸泪痕的小阿里默默回到了父亲身畔。
牡丹花丛中，原本白皙肥美的霍斯鲁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失神地牵住阿里的小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仿佛这人世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他……他居然想弑父篡位……难怪……难怪啊……我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孽子……难怪主神大人说波斯命星暗淡……难怪主神大人要降罪王室……”
白衣公子站在满园绚丽的牡丹中央，顺手摘下一朵轻嗅道：“呵，陛下不妨再仔细想想清楚，既然他对陛下都有了杀心，说不定连主神大人的预言，王后和王妃的横死，阿里王子久治不愈的重症，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呢……”
无夜话音落下良久，阳光才打到一方雄主霍斯鲁的脸上，他像一尊由伤心和绝望堆砌起来的雕塑，只能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否则的话，身体便会沿着心碎的裂缝，一片一片零落成泥。
九
红鱼睁开眼睛。
无边无际的黑暗，沁入骨髓的寒冷，丝毫无法动弹的身体，疼痛到完全麻木的心，跟那一年被刺成个血葫芦扔进幽深的海底一模一样的处境。
一次又一次被心爱之人杀死，这就是老天给她的，永远也逃脱不了的宿命吗？
远远的，有一点熹微的光亮起来，穿透浓重得接近固体的黑暗，坚定不移地落进她的眼睛里。
那一点火光像童年时代妈妈的眼睛，像南方夏夜里的流萤，像清晨醒来照在枕边的第一缕阳光，像她生命里少到可怜的那一些美好。
她忍不住一眼不眨地盯着，那点光亦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原来是一盏琉璃灯，执灯之人的容颜，足以照亮整个世界的黑暗。
红鱼漠然盯住他的眼睛，“你来问我？还是杀我？”
白衣公子左手执灯，右手却千里迢迢伸了过来，他的指尖温柔地轻触她冰冷的脸颊，漂亮的凤眼里，是比这黑暗还要浓墨重彩的忧伤，“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吧？我都差点儿没认出你。”
红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肌肤却无比贪恋他指尖那刹那的温暖，怔忡了许久，她才想起来冷冷笑道：“那还不是多亏贤伉俪的关照。”
长孙无夜黯然地垂下手指，喃喃道：“我本以为，你当真忘记了一切，无忧无虑的在生活。如果是，该有多好。”
他满眼痛楚地看着眼前的红发美人，“如果是，我或许还有机会从暗无天日的悔恨里活过来。”
红鱼心里猛地一颤，面上却十分淡然，“是你想多了，我还活着，当然不是为了替你减轻罪孽感。”
白衣公子痛苦地闭上了双目，“你说得没错，当年……当年我一定是被恶鬼迷住了心窍，才会……才会对你那般残忍……”
红发美人再也控制不住了，对眼前这个人缠绵致死的爱，痛彻肺腑的恨滔天巨浪一般扑过来，击得她溃不成军，她干涸多年的眼眶，竟然渐渐盈满了泪，“你也配说残忍这两个字？”
长孙无夜沉默了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的声音沙哑如破碎的瓷器，一片一片割在红鱼的心上，“我不配，不配。”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悄无声息解去了红鱼身上的穴道，“你既然记得所有事情，小蛮的下落，我想我已经猜到了。你把我也杀了，然后彻底丢掉以前的包袱，痛痛快快活下去吧……”
“我们三个人中间，总该有一个人幸福……”
红鱼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银牙紧咬住嘴唇，直到咬出血来。
眼前她最爱也最恨的这个男子，沉沉垂下头，似乎不堪承受往事之重，“怪只怪，今生我没有先遇上你。” 红发美人的心间，如无涯荒漠那般寂静了一秒钟，旋即轰隆隆鸣响如雷，她伸出手去，死死捧住他的头，逼着他望向自己，歇斯底里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的眼睛里，有很远很远的风席卷而过，把红鱼一道吹了进去，他倾心尽力地看着她，极缓极缓地重复了一遍，似要把光阴拖成一生那么长，“怪只怪，今生我没有先遇上你。否则，我一定会爱上你。”
扑通一声，红鱼的眼泪滂沱而下，她猛然松手放开长孙无夜的脸，独自蹲在地上，枕着手臂昏天暗地地哭起来。她想，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好骗的傻瓜，就因为他莫名其妙，永不可能兑现的一句话，她竟然觉得，过往的一切，坎坷成这副鬼样子的一生，是值得的。
她竟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最好的结局。
“红鱼，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去，琉璃灯碧色的光晕之中，绝美如画的白衣公子，仿佛是从迢远的旧时光里朝她俯下身子，伸出了温暖的手掌，仿佛又回到那一年，他冒着皮开肉绽的危险，偷偷来搭救被师父责罚的她。
红鱼挂着满脸的眼泪笑了，璀璨如尘埃里开出的花，她静静看着他，决绝道：“好吧，我原谅你了，也决定放过我自己。如果有来生，再见。”
随着红鱼最后一个字出口，执灯人掌中的灯毫无征兆地灭掉了，待他用蜡黄瘦弱的小手再一次点亮时，片刻之前还在朝他粲然微笑的红发美人，唇角挂着一丝乌黑的毒血，已经停止了呼吸。
百花坞杀手的毒药都藏在牙齿里，她们要自尽时，没人拦得住。
碧色的琉璃灯默默照亮着死去的美人，亦照亮着执灯人清秀却憔悴的小脸，他宝蓝色的大眼睛里，晶莹剔透的泪珠大颗大颗滚滚而下，“怎么办，我真的很喜欢你呢小姐姐，好舍不得你……”
他轻轻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将脸蛋贴在红鱼渐渐冷去的掌心，静静摩挲着，享受最后一丝暖意，“可是，你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不能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最后给你的这个梦，你喜欢吗？对于可怜的你来说，纵然所有回忆都是假的，也聊胜于无吧。”
在红鱼身边依偎了许久，阿里才重新抬起头来，盈着满眼的泪，郑重地钩了钩她的小指头，“红鱼姐姐，你一定要记住我们之间的约定哟，快点投胎转世来找我吧，我会一直一直等你的……一直……”
琉璃灯渐渐往来时的方向移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啪嗒一声，地窖的门关上了，死去了的红鱼，重新回到了永恒的黑暗里。
十
仍然是长孙府华美豪阔的宴客厅，仍然是堪比精致无匹的珍馐佳肴，只可惜，这一次除了没心没肺的拉苏尔，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吃得下了。
长孙无夜默默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冲同样三魂失了六魄的霍斯鲁惨然笑道：“陛下，恕无夜招呼不周，才来了不过两日就要给您践行，那杀手自尽了，小蛮的下落也失去了线索，我怕……我怕晚了一步，小蛮她……她……”
霍斯鲁扬首饮尽了杯中酒液，沉痛道：“公子折杀小王了，说到底，全是因为小王家门不幸，才招致了这等大祸，还连累到小蛮姑娘。每每思及，小王都恨不能以死向公子谢罪……待我回波斯收拾了那孽畜，再返回中原任凭公子处置！”
长孙无夜寥落地放下酒杯，“陛下言重了，陛下若能赶在侯赛因扰乱朝纲之前将他治住，便是波斯万民之福，无夜亦会深感慰怀。”
无夜又斟满一杯，温柔地望向霍斯鲁身畔满面黯然的小男孩，轻声道：“阿里殿下，药丸我已着铃铛制好，交给拉苏尔了，你只需坚持服用，再过半载便应无碍。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聚，我们也来喝一杯吧，你杯中的是果酒，没什么劲道的，不会与药效相冲。”
白衣公子的脸，纵使愁云密布，也依旧美得惑人心神，小阿里定定看着他迷人的眼睛，满心虔诚道：“阿里多谢公子再造之恩，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他端起玲珑玉杯中的蜜色酒液，学他父亲的模样痛快地一饮而尽，无夜没有说错，这蜜色的果酒，果然没有什么酒味，只有一丝沁人心脾的甘甜，从舌尖而下，渐渐漫延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几乎让他飘飘欲仙起来。
事实上，甘甜也是能醉人的，就像，就像他随父亲回到波斯以后发生的一切一样。
波斯王多年以来的雄威并非虚名，侯赛因高高兴兴出城来迎，霍斯鲁却以雷霆之势控制住了军队，而后将这个妄图弑父篡位的大儿子锒铛下了狱。
侯赛因悲怒至极，抵死否认，然而当泪眼婆娑的小弟弟手拉着手规劝他向父王认罪以求恩赦时，他很快便崩溃了，声泪俱下地交代了他如何串通祭祀官装神弄鬼假装主神预言，如何杀死王妃，如何给小阿里下毒，如何下迷幻药害死生母以迫使霍斯鲁远走中原求救的所有经过。
虎毒不食子，霍斯鲁最终没有杀他，只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将他流放到了极西的荒漠中，终生不得回波斯。至于胆敢串通王子逆反的祭祀官，当然是第一时间便人头落地了。
只剩下阿里一个亲人的霍斯鲁被王室的惨剧伤透了心，再没有纳妃的心思，白天殚精竭虑的处理政务，晚上陪怕黑的小阿里睡觉，父子俩相依为命。
或许因为思念妻妾太过心切，他几乎每晚都要梦到法拉赫和兹芭，梦到与她们初识的美好时光，梦到她们温香软玉的怀抱，梦到她们绝美的笑靥，还梦到她们死时的惨状，她们夜夜出现在他的梦里，或欢笑，或哭泣，凄声呼唤着他，哀哀欲绝地思念着他，每每让他落泪而醒。
渐渐的，霍斯鲁恹恹似患上了病，食不下咽，形容消瘦，太医亦看不出所以然来，仿佛狮子被剪去了利爪，他雄霸一方的野心日益淡薄了，将手中的权力逐一移交给了一天天在长大，也一天比一天更出色的阿里，霍斯鲁观察了阿里许久，发现他的才能犹胜往昔的侯赛因，于是他欣慰的将第一死士拉苏尔以及波斯王位一并赐给了他，自己默默退到帷帐之后。
意气风发的新一任波斯王在宝石镶就的王位上指点江山，大放异彩，而年迈衰弱的霍斯鲁，在清冷的寝宫中，怀着对往昔的刻骨记忆，风中残烛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十一
“噗嗤……”
惊天动地的一声喷水声，将操劳过度在王椅上小憩的波斯王阿里惊醒过来，他板起脸正要发怒，却陡然发现自己身下坐着的并非龙椅，而是一张寻常的梨花木椅。他所在的也并非波斯王宫，而是长孙府上充满中原风情的宴客厅。他的身畔不是威武的波斯勇士，而是满目凄惶的父王、窃笑着的铃铛，以及往嘴里狂塞甜点的拉苏尔。 最要命的是，他不是唯吾独尊万人之上的波斯王，而是八岁那个面黄肌瘦惶惶不可终日的小男孩。
他看着桌前樽中残留的几滴蜜色酒液，原本便蜡黄的脸上顿时颓败如灰烬。
嘴里的酒喷了一地的白衣公子一扫之前的抑郁伤情神色，施施然从兜里掏出块花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笑得眉眼之间仿佛涂抹过蜂糖那般喜庆甜蜜，“陛下，之前你不相信文文弱弱的小阿里会是真凶，不相信他会伤害你，现在他自己把接下来的剧情演了个遍，你该相信了吧？”
阿里绝望地望向他的父王，霍斯鲁的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表情，只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深寂如无波的古井，他多看一眼，都要跌进去。
彻底被撕破伪装的小男孩面目狰狞地将杯子甩向无夜，嘶吼如惊怒的小兽，“你这个娘娘腔，究竟给我喝了什么？”
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一抹轻快的红色身影披了一身细碎的阳光闯进了大厅，小蛮开心地跳到他面前，做着鬼脸道：“哼，你这个超能演的小鬼，居然害我白白泛滥了那么多母爱！你以为就你能用驭梦术控制别人，我们就找不到办法整你吗？怎么样，那杯含笑忘忧滋味不错吧？”
阿里看着活蹦乱跳的小蛮，脸色更白了，“你……你还活着……难道那晚红鱼没去杀你？……”
小蛮高傲地扬了扬眉，“切，我堂堂赤……咳咳，我堂堂小蛮，哪有那么容易不活了！那晚是娘娘腔跟我打的第一个赌，我当时正躲在梁上看好戏，红鱼拎出去的，不过是我的枕头罢了！”
小男孩蛮横地皱起眉头，“我不信！红鱼是百花坞出来的，怎么可能被一只枕头骗过！？”
白衣公子闲庭信步地晃悠到他身后，贱贱地媚笑道：“红鱼既然都能被你这种小屁孩骗过，那么被一只枕头骗过也并不为过吧？百花坞的名声，这次算是被她毁尽咯……”
无夜话音未落，刷地一星寒光射过来，要不是他闪避及时，当场便会被钉进墙壁里，红发美人冷若冰霜地掀开帷帐走出来，狠狠盯着他道：“我既失了手，自然会回百花坞谢罪，绝不容你这外人妄加菲薄。”
小阿里看到红鱼的第一眼，宝蓝色眼眸中不自知地闪过一丝温柔的狂喜，旋即便换成了更大的震惊，“红鱼……你……你……我明明看到你在我眼前咬毒自尽……”
红鱼漠然地别过脸，不看阿里，也不回答他的问题，无夜却津津有味地凑到了他身边，得意道：“你说得没错，她确实准备咬碎牙齿来着，但我阻止了她，还弄熄了你的灯，你重新点亮灯之后看到的尸体，不过是我给她整出来的造型罢了，难度是有点高，你这种小屁孩不会懂的啦……不过重要的是，你说的话她全都听到了哟，她现在不敢看你，纯粹是害羞的怪阿姨，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小正太这种变态到要人命的表白啦……”
砰。
“哎哟……”
长舌妇一般的长孙无夜脑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拳，红发美人打完之后，面无表情地退坐到一旁喝起酒来。
不知道无夜猜得对不对，她果然没有看阿里一眼。
万念俱灰的小男孩瘫软在座椅上，眼中浮起的浓重倦意，竟似看透人世沧桑的老人。
沉默了许久的霍斯鲁，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苍凉如残阳古道，“阿里，我是你的父王，兹芭是你的母亲，法拉赫对你视如己出，侯赛因处处照料你，我们都和你骨血相连，你为什么想要置我们于死地？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王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阿里一动也没动，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
长孙无夜兴致盎然地看着他，“快说吧，我好久都没有碰到过像你这么变态这么有意思演技这么高超的小屁孩了，迫不及待想了解所有真相……我想你是聪明人，应该不至于不乖到等我来帮你说吧……”
已经在一旁啃起了椒盐虾的小蛮十分鄙夷地嘟囔道：“切，这么大人了，还威胁一个小孩子，真是不要脸……”
无夜笑眯眯地回望了红衣少女一眼，“娘子大人，我要告诉你一条行走江湖的重要规则，那就是：千万不要小看小孩子，尤其是智商比你高八百倍的小孩子，否则，你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小蛮愣了一愣，旋即气得满脸通红，她正要冲过去厮打，小阿里突然说话了。
他把玩着自己枯瘦如柴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淡淡道：“我不是你的儿子。”
霍斯鲁的瞳仁猛然收缩起来，“你说什么？”
小男孩静静看着金色日光之中威武又温柔的波斯王，宝蓝色眼眸中渐渐升起一层凄惶的神色，“我也希望能有你这样的父亲，我也希望自己是你的儿子。可我不是。”
“五岁那一年，我在母亲经常练舞的别院中不小心撞见了她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才知道，我不是你的儿子。”
“母亲经常一个人躲在别院里，不到特定时间不准侍女进去，是因为她每个月都在那里与那个男人幽会。”
“我那时候虽然小，却不蠢。我知道这个真相有多可怕，特别是母亲还不顾死活月月跟他幽会。那个时候，我日日夜夜都心惊胆战，就连走在路上也害怕突然被身旁的侍女抓起来，丢进王宫后面的深井里。书上写了的，任何一个国家的皇帝对待让他蒙羞的野种，都是这么做的。”
“我经常一个人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偷偷地哭，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父母亲连他们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可能保护我？”
“不知道哭到第多少次的时候，有一个红头发的漂亮哥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什么也没问，就好像知道了我脑子里的所有想法。他擦干了我的眼泪，叹着气说，‘好可怜的孩子，我教你一些本领吧，或许你可以凭借它保护自己。’他渡给我一些神奇的法力，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那个大哥哥，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
听到这里，白衣公子得意地笑了，“哈哈，我就知道是那家伙，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你身上的麒麟香味啦……小蛮你这下信了吧？”
小蛮一抹满嘴的油光，愤愤道：“你这小破孩，锦焰渡给你驭梦术是让你自保的，你怎么能用来杀人！还杀你的亲生母亲！”
阿里眼神一黯，脸上立马现出了狠戾之色，“呵呵，亲生母亲？她虽是我的亲生母亲，又何尝顾过我的死活？我本也不想生事，可去年秋天，她跟那个男人幽会的时候，突然说厌烦了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提议要逃出王宫……她逃出王宫的计划里，压根就没有提到我……他们一逃，便会真相大白，那我还有葬身之地吗？况且那个时候，王后也忍不住多年的醋意，开始关注母亲的一举一动，想找机会除掉她……” “她既然不顾我的死活，我也只好挣个鱼死网破了，或许因为我年纪太小发挥不出来的缘故，那个红头发大哥哥渡给我的驭梦术并不是很强大，对付真正心智坚定的人，根本没有丝毫用处，所以，我只能等待时机，等待人心脆弱的时刻。”
“父王祭拜主神便是一个好时机，他虽然平日里虚怀若谷，可是因为对主神大人信奉得太虔诚，这就给了我可乘之机控制他的心神，制造了一个所谓的预言。”
“面对主神大人所给的预言，父王自然深信不疑。他一回宫，便加强了警备，母亲以为是自己偷情的事情被父王发觉，吓得越发想要逃出王宫，然而她的姘头，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唯一能自由出入王宫而不被怀疑的男人——神庙的祭祀官，却并不想冒这么大的风险，他们频频起争执。恰好这时候，王后找到了祭祀官，半是利诱半是威胁地叫他跟她联手除掉我的母亲。”
小阿里静静叙述说着，仿佛说着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他稚嫩的脸上，甚至带着嘲讽的笑意，“结果如你们所知道的，求之不得的祭祀官在最后一次幽会的时候，喂我母亲吃下了有毒的蜜饯，母亲死不瞑目，他却正大光明地来鉴定尸体，说什么是恶魔的诅咒。”
“王后把我接回了寝宫，她怕我有朝一日得知真相找她寻仇，为斩草除根，她便在我的药里下了各种各样的毒药。你们也知道，对于一个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的人来说，被毒死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一直不死，她通宵达旦陪我时，又日日夜夜梦到我的母亲来找她索命，所以，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父王抽空来看我的那一次，正是她濒临崩溃的时候，因此躺在里间床上的我，只需要让她看到朝她走过去的不是父王，而是我那死不瞑目的母亲，便足以要她的命了……”
长孙无夜赞叹地拍掌道：“高明，实在是高明，兵不血刃，便扫光了所有对手……那么，红鱼是怎么回事呢？”
刚刚说到那么多阴谋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的小男孩听到红鱼的名字，眼中突然闪过一抹愧色，“我也是在城外集市上打探了好久，才跟百花坞联系上的，经手的自然都是不相干的人……至于红鱼姐姐的记忆，都是我根据她脑子里零星的思绪随便编的……就连她被你击倒后供出哥哥是主谋，也是由我控制的，我怕她说出小蛮的下落你们会怀疑，便在她要说出来的时候让她的思绪纠成了一团……”
白衣公子眯起漂亮的眼睛，遗憾地叹息道：“唉，这一点你就画蛇添足了，以百花坞的专业水准，怎么会让执行任务的杀手知道幕后主谋的名字……”
长孙无夜自以为得体的赞扬，又换来了红鱼的一记冷眼。
“不过瑕不掩瑜，如果你遇上的不是我，照你刚才预演的情节发展下去，最后的胜利者仍然是你啊，完美地除掉了长兄，杀死了最后一个知道你身世的人，也就是你的生身父亲，搞废了你的父王，最终顺利地登上了王位，成了史上第一个没有流着王室血统的波斯王！简直是完美呀！”
长孙无夜忍不住再次高声赞誉，霍斯鲁却默然走近了阿里身畔，伤心地望着自己疼了八年的这个小儿子，喃喃道：“或许他们都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都该死，可是我呢？阿里，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阿里咧起嘴角，想要给出一个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笑容，最终还是失败了，在霍斯鲁幽深的目光里，他终于像个正常的做错事情的小孩子一般，将脑袋深深地埋在了胸前，远远都可以看见，那双宝蓝色的眼眸里，潋滟地泛起了泪光。
“父王，正因为对我太好了，你对我越好，我就越害怕你知道真相后的情形。”
“我害怕面对再也不爱我了，恨我入骨的父王。我害怕。”
“我害怕成为父王的耻辱。”
“与其受尽煎熬等着那一天的到来，还不如亲手来阻止它。”
“反正，反正像我这样生来便被老天遗弃的人，也不配拥有这样丰盛的爱。”
一直垂首喝酒的红鱼，突然在这一刻抬起了眼睛。
十二
波斯王的马车刚走，长孙府便迎来了另外一个客人。
那人二十出头的模样，穿一件寻常的素白衫子，容貌平平，但有一双出色的眼睛，那双幽黑的眼睛笑笑看着人时，如林间流水和松涛的合奏，有一种别样的出尘和柔静。
此刻，他正这般笑笑地看着无夜。
无夜妩媚一笑，“听说你百花坞的规矩是，失一次手，就得自刎谢罪？”
相貌平平的白衫公子点头，“没错。”
“如果客人愿意不追究，并且投身到百花坞门下为你效犬马之劳，你是不是可以破例一次呢？”
相貌平平的白衫公子抚额沉思，“那得看对方资质如何，若比那个失败的杀手还差，我岂不是自己将自己招牌砸了又砸？”
美貌的白衣公子抚掌，眉飞色舞地笑开了，“这点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早帮你试探妥当了，那资质，绝对是天才中的天才呀，比那个失败杀手，何止好一百倍！”
他话音未落，帷帐后面突然愤愤然冲出一个清秀的小男孩，他紧紧握着红发美人的手，冲无夜大吼道：“要不是为了救红鱼姐姐的命，我才不会任你摆布！可你也不该这样侮辱她吧！”
白衫公子眼睛一亮，痛快地收起了手中的折扇，“好，果然不错，就容你多管一次闲事！”
长孙无夜细细摩挲折扇上的灼灼桃花，“我既帮你找到了绝世美玉，你怎么也该有些表示吧？”
白衫公子看了一眼自始至终窝在一旁吃枣的小蛮，不怀好意地谑笑道：“跟我回潇潇楼，我让花魁陪你整三日，如何？”
小蛮置若罔闻，继续据案大嚼，只是青枣在她齿间嘎吱嘎吱脆得诡异的响声，让无夜不禁狠狠打了个寒战，误以为她在啃自己的骨头。他慌忙起身亲自送客，“说笑了说笑了，你还是赶紧给我滚吧！”
白衫公子笑笑地挑了挑眉，“那，后会有期啦！”
说罢，他领着手牵着手的红鱼和阿里往门外走去，红发美人临出门的一刹那，回眸浅浅点了点头，似在骄傲地表达她的谢意。
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荫里，小蛮也终于从空了的果盘里抬起头来，忿忿望着无夜，“那个红鱼，明明就是绮罗，她想找回她的记忆，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她？”
无夜长长叹了口气，“如果她知道自己将最最心爱的妹妹逼上了死路，你觉得她还能如今日这般平静安宁吗？什么也不记得的她，才是最幸福的呀……”
小蛮怔了许久，前院传来的铃铛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花厅的沉寂，“公子！昆仑山使者来访！”
红衣少女脸色一白，虱子咬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风风火火朝后面躲去，“坏了坏了，那个死老头子真的派人来抓我了，我进去躲躲，你帮我拦着哈……”
她前脚刚撤，后脚铃铛便领了个青衣童子进来。
那青衣小童恭恭敬敬地向无夜行了个礼，旋即掏出一张单子递了过来，低眉垂首道：“长孙公子您万福金安，这是我家仙君差我送来的账单，共计一坛龙涎液，三十六坛金风玉露，还有一盏含笑忘忧，银钱数目都写在后面的，仙君说了，公子若没有异议，便请准备好银两让小的拿回去吧，昆仑山高路远的，免得公子亲自送上门受累……”
白衣公子接过账单一看，顿时一口气没上得来，扑通一声摔在了梨木椅上，缓了半天，他终于发出一声悲戚绝望的怒吼，“小蛮，你给我滚出来！你这是要拆了我这长孙府啊！”
创作谈
2010年在男生女生8月末上发了《海魂珠》，当时贴吧里有个读者MM“栀子の夏天”很喜欢里面的女二号绮罗，还给她写了千字长评，其中有几句话特别让我感动：“绮罗，她以飞蛾扑火的姿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除了得到了清歌的爱，她一无所有。她的人生如她火红的头发，盛开得绚烂却凄凉”，因为当时偏爱清歌，所以栀子MM对于绮罗的理解，甚至有许多地方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笔下的人物能得到她这样郑重的对待，赤狐小蛮系列能得到生米的喜欢，无论写文的生涯之前遇到过什么，以后会遇到什么，我想我毫无遗憾。为了栀子MM的一番眷顾，我答应她会让绮罗重新出场，所以就有了这篇《红鱼奴》啦，虽然在百花坞当杀手不是很好的归宿，但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况且，终于有一个人会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了。（让一个年仅8岁的小正太担当如此重任，偶真是太邪恶了……）下面是广告时间：偶的青春长篇《浮生永夜》正在银版上火热连载，以及赤狐小蛮系列番外长篇《雪浮屠》年内将上市，请生米们多多支持啦！
暖春。
西南边陲。
一辆双辕马车从参天密林中驰出，风尘仆仆，却不掩华贵，车身上黑漆描金藤，门帘绣的是金丝雄狮，鬃毛奓起，目瞪如铃，不怒自威。操控马车的是个金发黑脸满面虬髯的大眼汉子，长得，嗯，就跟这车帘上的狮子一模一样。
密林之外，是一个边贸集市，此地物产丰饶，加之地处几国交界处，异域的奇珍异宝和日常器皿皆聚于此，喧哗终日，热闹非凡。华贵的马车缓缓驶入集市，夹道两边络绎不绝地绵延着清香四溢的瓜果，光彩夺目的宝石，巧夺天工的铜皿银器，色泽绚烂的织物，以及一个个热情如火招呼客人的小贩。
驾车的金毛虬髯客不由自主停挥马鞭，铜铃般的大眼睛里浮现起天真的欢喜，朝车帘后面颤声唤道：“陛……陛下……走了这么多天，终于走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了……我们要不要歇息一日再走？”
车帘后的声音略显疲惫苍凉，“不了，拉苏尔，正事要紧。你随意给阿里买些新鲜果蔬肉食，储备些清水，我们继续上路吧，能快一天算一天。”
虽然被拒绝，拉苏尔也照样高高兴兴的，“哦”了一声以后，他一手驾车，一手从路旁的小贩手里接过用竹篮装好的芒果甘蔗野鸡肉，再下雨般洒下黄灿灿的金叶子，换来一阵阵感恩戴德的惊呼。
集市北边有公用的水井，拉苏尔停了马车，解开缰绳放两匹马去槽边饮水。
马车所停之处的斜前方，是专门划出来的奴隶市场，大红的高台上，艳丽丰硕深目高鼻的女子穿着轻薄的纱丽，如蛇般扭动，裸露腰间挂着的银链清脆撞响，再衬上半透面纱后璀璨如满月的媚笑，直叫人骨酥腿软，也有一身黝黑肌腱尽显的蛮人，面目呆滞，鼻翼上套着鼻环，等着人买回家去做牛马使……
一片歌舞升平之间，隐隐传来鞭子挥舞的风声，以及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高台的后面，奴隶贩子脸上青筋暴露，打出了一身汗，“老子叫你一张死人脸！笑！给老子笑！”
他的脚下蜷缩着一个瘦弱的人影，在狂风骤雨般的鞭打中奄奄一息，相比高台上其他艳光四射笑靥如花的女奴隶，她枯萎红发里深藏着的目无表情的苍白小脸以及瘦骨伶仃的身体确实显得太过干涸，丝毫引不起往来商贾们的购买欲望。
她那双孤傲又空洞的眼睛，乍看之下让人心惊，也让人心痛。
只可惜，在这畹町集上奔走劳碌的，多已是无心之人。
当然，也有例外。
黑色马车里，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透过贴花水晶窗子，紧紧盯着那被鞭打的红发女奴，怯生生地唤道：“父王……”
回答他的叹息声里有着掩不住的沉重，“唉，阿里，不要多事。”
“啊父王……你看……”孩子无力的低呼声中，远处红发女奴身子猛地一颤。一头栽倒在地，一动不动，晕过去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叹息声再次响起，“也罢，多做善事，或可蒙神垂怜。”
“拉苏尔！”
正在哈哈笑着替两匹红马洗鬃毛的金发汉子听到唤他的声音，飞一般地跃了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去，把那边那个被打晕的女奴买了。”
拉苏尔四下一望找到目标之后，笑意立刻盈满了铜铃般的大眼睛，“好呀！陛下稍等片刻！”
抱着血迹斑斑的女奴回到马车前，拉苏尔恭恭敬敬地报告，“陛下，那奴隶贩子说了，这女奴名叫红鱼，脑子有些不大清楚，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现在又昏迷着，挺麻烦，要不要丢在路边上算了？”
车帘后面的人一声怒喝，“大胆！这样草菅人命，神会生气的！”
顿了一顿之后，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幽幽道：“虽然神已经生气了……嗯，把她送进来吧。”
金发汉子丝毫不以为意，嘻嘻笑着掀起车帘把红发女奴往里送，两双手同时迎了出来，一双白白胖胖，十个指头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另一双蜡黄蜡黄的小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二
“你是说……你偷偷潜进昆仑最底层的那个酒窖，把无为仙君酿了三千年的龙涎液喝了个精光？”
长孙府的花厅里，姿容绝世的白衣公子微微蹙起眉头，努力还原着事情的真相。
抱着一盘子杨梅大嚼的红衣少女转了转圆溜溜的黑眼珠，爽脆答道：“对呀！”
无夜若有所思地用手中的扇柄敲了敲桌子，“酿了三千年的龙涎液没了，固然是会心疼，但无为不是个小气仙君，不至于就此动怒啊……你还做了什么？”
小蛮若无其事地吐掉一颗杨梅核，头也没抬，“那龙涎液醇倒是醇，只是有些上头，我一时站不稳，就把酒窖里堆着的数十个薄玉坛子给撞翻了，全碎在地上，那酒叫什么来着？金什么玉什么的……那叫一个香，不光酒窖，整个昆仑山都香遍了……然后就把那死老头子给引来了……”
向来吊儿郎当无可无不可的白衣公子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金风玉露！你把今年天后寿宴要用的金风玉露给毁了！”
红衣少女龇开被杨梅染得通红的牙齿喜笑颜开，“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我老记不住……那老头子差点儿哭了，然后就大动肝火了……”
无夜绝望地抚了抚额，“你断了他昆仑山好些年的吃穿用度……他不哭才怪……后来呢？”
“后来……流云就把他暴怒如雷的师父死死拦住了，叫我赶紧下山去赤狐族躲一躲啊。”说到这里，红衣少女的黑眼睛陡然一黯，喃喃道：“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白衣公子端起手边的夏枯草饮了一大口，终于稍稍平复了心情，唇边渐渐氤出无奈的笑意来，“那你最后怎么没去赤狐族呢？”
小蛮放下空留汁水的杨梅盘子，面色凝重地垂下了眼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闯下这种祸跑回家，他绝对只会把我吊起来打一顿，说些玉不琢不成器之类的风凉话，然后交给无为仙君处置吧……”
无夜长长叹了口气，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晶亮的星芒，分不清是凄凉，还是甜蜜，“所以说，小蛮你只有在闯了祸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主动来找我呀……”
白衣美人正在兀自感叹，冷不丁从前院传来铃铛扯起嗓子的欢呼声，“公子……公子……有贵客来啦……”
红衣少女脸色一变，慌忙往后院跑去，“糟了糟了，那死老头子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你帮我顶着，我先闪啦……”
她刚闪到花厅的屏风后面，拉拉杂杂一阵脚步声，铃铛已经领着客人进来了，只听无夜朗声笑道：“哈哈，原来是霍斯鲁陛下，贵客前来，有失远迎，铃铛快备茶！” 回应无夜的，是一个中原话略显生涩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长孙公子太客气，多年不见，小王对公子甚为挂念……”
还好还好，不是那凶神恶煞的破仙君。危险既解除，小蛮一颗八卦之心立马熊熊燃烧起来，不动声色地从屏风后面小碎步挪到了无夜的身畔。
那是一个中年的白胖子，他衣饰华丽堂皇气宇轩昂，灰蓝色头发打着卷卷垂在满月一般白净的团脸旁，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小蛮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胖大叔，唯一遗憾的是，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流露着惶恐沮丧，将通身的辉光掩去了许多。
无夜扶着名为霍斯鲁的中年白胖子坐下，继续寒暄，被无夜吩咐去倒茶的铃铛却将主人的话当做耳边风，压根就没有动，他正激动地拉着一个金发虬髯汉子的手，泪花闪闪，“拉苏尔，当年和你掷过骰子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走进我的内心……这次你带了多少金叶子来？”
拉苏尔闻言抚掌大笑，“哈，你说那个中原最好玩的掷骰子的游戏啊，我想和铃铛再玩一次……金叶子我全带来了，只是陛下说，这一次不是来玩的……因为阿里王子殿下身体有些不适……”
小蛮顺着拉苏尔的视线望去，顿时被他身后那个一声不吭的小孩吓了一大跳，他大概八九岁的年龄，穿明黄色绣飞鸟纹的短褂长裤，头戴同色镶红宝石的小帽，衣饰原本称得上华贵得体，然而衬上那张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以及状如枯柴的躯干和四肢，就无丝毫美感可言，活像凡人们用来拍打辟邪的纸扎小鬼，别提有多瘆人……
拉苏尔果然是个乐天派，阿里王子都病成这样了，还只是说身体有些不适……
那孩子见小蛮用这样惊惧怜悯的眼神看他，似有所感，慌忙垂下浓密如鸦翅的睫羽，严严实实遮住了宝蓝色眼眸里凄切的悲意，这可怜的孩子，有一双过分聪慧美丽的眼睛。
红衣少女顿觉自己的失态对这病着的孩子来说太过罪恶，脸上一红，讪讪地从怀里掏出包一直没舍得吃的蜜饯，往他身边走去。
阿里王子似被她的举动惊到，连连咳嗽起来，蜡黄的小脸都憋红了，他身旁从头到脚笼着黑纱的侍女闷不吭声地从包袱里掏出一件披风，细心地给他系上。
春日和风袅袅穿越花厅，温柔地掀起侍女的黑纱，就在那一刹那，小蛮看清楚了她的脸，顿时发出一声怪叫，“啊……你……”
红衣少女毫无风度的怪叫声惊动了花厅中的所有人，众人纷纷抬起眼睛望向她，被黑纱笼着的红发侍女尤其讶异，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迷惘地看着小蛮，喃喃道：“你知道我是谁？”
“你……你……”小蛮看着瘦削无比却风韵犹存的红发美人，一时百感交集，竟滞住了，正在这时，一抹白色的影子拦在了她面前，嗔怪地拍了拍她的头，不动声色道：“小蛮，你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呀，把王子殿下都吓坏了……”
阿里王子蜡黄的小手抓紧披风，羞怯地往红发侍女身后躲，红发侍女却继续执拗地看着神色失常的小蛮，等待一个答案。
无夜温柔地看着红发侍女，绽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妩媚笑容，“抱歉，姑娘跟我们一个故人长得确有几分相似，只是那个故人早已不幸仙去，小蛮她一时情伤，唐突了姑娘，还请见谅……”
白白胖胖的霍斯鲁走过来，笑笑地一拍无夜的肩，“长孙公子言重了，小蛮姑娘情深意重，焉有怪责之礼？红鱼，退下吧。”
小蛮还想说点什么，然而转念思及娘娘腔的脑子一向比自己好使，便咬了咬嘴唇，悻悻打住了。
被霍斯鲁和阿里从奴隶贩子手中救出来的女奴红鱼亦不想给主人添麻烦，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矮身一福行了个礼，静默地退回到阿里王子的身畔。
那病入膏肓的孩子宝石蓝的眼睛闪了闪，伸出小手紧紧握住她洁白冰凉的指尖。
三
一连数日舟车劳顿，阿里已有些支撑不住，用过午膳，无夜着铃铛煎了剂安神茶给他服下，让红鱼陪他回客房休息了。
铃铛和拉苏尔约上百无聊赖的小蛮去了后院晒太阳掷骰子，花厅的廊下，只余无夜和霍斯鲁两人。
白衣公子在太阳里懒懒地眯起眼睛，惬意地吸了一大口茉莉花茶的清香，淡淡道：“陛下，大老远的，你亲自从波斯赶来，应该不止为阿里王子的病吧……怎么，出了大事？连拉苏尔都对付不了？”
霍斯鲁是西边波斯国的国王，这些年无夜行走天下，没少跟波斯国做买卖，霍斯鲁身居高位却心性豁达，与无夜也算意气相投，两个人交情一直不错。拉苏尔是波斯第一勇士，也是同霍斯鲁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卫，忠心不二，虽然看起来傻乎乎，实则武艺深不可测，人间少有敌手，就连无夜，亦对他青眼相看。
此刻在老友面前，波斯王霍斯鲁再无遮掩，一张养尊处优的白胖脸立时憔悴下去，陷入深深的惶恐里，“你猜得不错，波斯国出了大事，连拉苏尔也对付不了。因为，降难于波斯国的，是神。”
“神？”
无夜精神一振，饶有兴致地坐直了身子，探头望向苦着脸的白胖子，“这么有趣，说来听听。”
霍斯鲁忧郁地望着渺无边际的蓝天，幽幽道：“整件事情，得从今年年初的神庙祈福仪式说起。”
波斯国历来信仰真神，新年的第一天风和日丽，红霞漫天，丽色锦缎一般笼罩着繁华的波斯王城，国师说这是难得的吉兆。霍斯鲁一早便带着王后、王妃和两位王子，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出了城，踏着日光前往神庙祈福。
巍峨的神庙外，庄严的仪仗森然布列，伴随着典雅的乐声和太阳的金芒，祭祀官手执鲜花净水唱诵吟咏，舞蹈跪拜，赞颂主神的恩赐、今上的贤达。
祭祀官礼罢，便到波斯王室入神庙祈福，金光耀耀的神庙大门缓缓打开，慈悲含笑的主神雕塑一寸寸展露眼前，波斯国的历代国君，都是在主神面前立誓登基，霍斯鲁亦不例外，在位二十载，波斯国从未遭遇天灾人祸，在他手中一日日繁盛富强，扬名四海。霍斯鲁知道这与自己的才能气度分不开，也更坚信这是主神对自己的额外恩宠，因此，他对主神的敬畏依恋之感，犹胜祖上历代波斯王，每次祭祀仪式，他都坚持自庙外红毯膝行叩拜至神像前，以示虔诚。
如往年一样，霍斯鲁每向前叩拜一步，胸中便增添一分暖意，他身后跟随的依次是王后法拉赫，王妃兹芭，大儿子侯赛因和小儿子阿里。
法拉赫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兹芭明艳动人，娇俏可爱；十八岁的侯赛因聪慧英武，热情豪迈，正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日后波斯国交到他手上理当无虞，小阿里虽然身子有些弱，没能学得武艺，但胜在文雅沉静，喜好读书，当个闲散王爷正好合他脾胃。一妻一妾胜似姐妹，两个王儿兄友弟恭，身在王室，却能拥有如此幸福美满的家庭，正是霍斯鲁对主神感激涕零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要知道，他的父王、祖父乃至祖祖辈辈的许多波斯王，都是在宫斗与夺嫡的交相倾轧中郁郁一生。 他在心中满足地叹了口气，最后一拜，深深匍匐在主神的座下。
然而这一次，额头触地的那一瞬间，他便感觉到了异样。
身后的万丈日光，大殿廊柱上回旋的长明灯盏，被恶魔大口吞噬一般急剧隐去，神庙外的鼓乐之音、祭祀清亮的唱和齐齐戛然而止，王后王妃、两个孩子亦统统不见了踪迹，霍斯鲁恍然发现，环绕周身的，只有浓稠得近乎固态，无边又无际的黑暗……
惶惑之间，他双手合十，默默向主神祈祷，片刻之后，头顶上方主神雕塑所在的位置，渐渐亮起一团金灿的佛光，霍斯鲁抬头望去，茫茫黑暗之中，就只剩下主神世事洞明的恬淡笑容，以及，低眉投向了他的悲悯目光……
电光火石之间，霍斯鲁意识到：主神显灵了！
他仓皇拜下，勉力平息心中震撼，垂首虔诚道：“弟子霍斯鲁在下，请我主明示。”
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主神的声音自佛光而出，金石一般穿透黑暗，最终抵达霍斯鲁的耳畔，“贤徒霍斯鲁，念在你殷勤侍奉我多年，今日便将天机向你泄露一二：生死兴衰，天理循环，波斯国命星暗淡，大劫将至，望你勘破红尘，泰然处之。”
霍斯鲁闻言大惊，而后大悲，慌忙叩首，颤声追问道：“我主慈悲，不知缘何降罪？是否因弟子德行有失？若果如此，恳请我主饶恕波斯子民，惩罚弟子一人……”
声音再次穿透四面八方的黑暗传来，“世事皆有因果，挣扎亦是枉然，你无须疼惜子民，因为灾劫起始，便是王室。你……好自为之罢……”
灾劫起始——便是王室！霍斯鲁心中一颤，慌忙抬起头去，意欲向主神求情，然而抬头的刹那，铺天盖地的光明袭来，神庙内的陈设历历在目，鼓乐之声大作，身后的家人们虔诚匍匐叩拜，而高高在上的主神拈花微笑，悲悯的目光不再落在他一人之身，而是透过虚无缥缈，投往了天下苍生。
祭祀官高高唱诵“礼毕”，然后用手中的花枝蘸净水洒向波斯王室众人，以寓意主神的恩泽播洒于身，霍斯鲁仰面静默，回想着片刻之前听得的神示，往年里觉得芬芳清甜的水滴，此刻却如水银剧毒一般剥皮蚀骨，痛彻心肺。
最可怕的是，这痛苦无法跟任何人言说，对全心信仰主神的波斯人来说，这番话本身，便已是一场大灾劫。
向来豁达开明的波斯王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勉强应付完群臣朝贺，连花也来不及赏，便领着一家人匆匆回了王宫。
灾劫起始，便是王室。这句谶言让霍斯鲁如芒在背如蛆在骨。虽然主神大人说过挣扎亦是枉然，可他却无法眼睁睁等着他的妻妾和孩子遭逢不测，于是，他在法拉赫、侯赛因以及兹芭、阿里居住的三处寝宫加派了亲卫队日夜守护，又以斋戒月为名严禁他们出宫。法拉赫和阿里还好，不怎么需要操心，可侯赛因好勇斗狠，最喜欢微服出宫到处找人比试，兹芭则一走进珠宝首饰市场就迈不开步子，而珠宝市场各国的商人都有，最是鱼龙混杂，谁知道这两个人跑出宫去，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要知道，主神大人说过，灾劫起始，便是王室啊……
霍斯鲁被这句话折磨得日日惊惶，夜不能寐，法拉赫亲手做的浓汤喝不下了，兹芭新学的肚皮舞没兴趣看，更别提检查侯赛因和阿里的功课进度了，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处理国事上，事无巨细地过问清楚，就怕稍有差池惹发大祸。
虽然主神大人断定波斯是命星黯淡而招致大劫，可一生顺风顺水的霍斯鲁，真的承受不起世代相传的波斯王朝毁在自己手中这种结果。
他是百姓拥戴的盛世明君，他不能负了自己这一生的功业。
他输不起。
奈何命运，从来都不理会凡人的输赢。
四
纵使霍斯鲁将王宫守卫得固若金汤，可命运的车轮还是辘辘碾来了。
灾劫起始，正是王室。
第一个出事的，是年轻美艳的王妃兹芭。
兹芭自幼热爱舞蹈，诞下阿里之后，亦不忘勤学苦练，严控饮食，一直保持着姣好的面容和迷人的身姿。每个月里，她都要抽出几天时间屏退婢女躲在寝宫的小别院里编排新的舞曲，练好了便第一时间跳给霍斯鲁看，以博君悦，她这腔小女儿家的心思，分外惹人怜爱，因而这些年始终圣眷不减。
这一天黄昏，阿里王子功课完毕，像往常一样在侍女的陪同下前往别院给母亲送新鲜果品，然而走在前方的侍女甫一推开院门，便遽然一声尖叫，掉头撞开小阿里夺门而出，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霍斯鲁听了那侍女的禀报赶到王妃寝宫别院，一路小跑进去，然后便看到了缠绕他已久，终于血淋淋闯到眼前来的噩梦……
冰冷月光下，紫藤架黑鸦鸦拉着巨大一幅阴影，阴影之中，金色舞衣裙裾上镶坠的钻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而原本比这些钻石还要璀璨无数倍的，舞衣的主人，此刻却全身墨黑，肿胀得早已辨不出原形，唯有那双死不瞑目血泪斑斑的大眼睛，徒劳的望向无垠夜空，似要给自己如此凄厉的结局寻一个答案。
兹芭恐怖如斯的尸身旁边，一动不动地紧紧依偎着瑟瑟发抖的八岁幼童，月光闪烁着照在他脸上，小小的苍白脸孔泪痕斑驳，眼睛红肿如桃，目光已染上了灰烬般的颜色。
小阿里一声不吭地死死抓着母亲僵肿如兽爪的手指，仿佛抓着这世界最后的一丝光与暖。
再可怕的妈妈，也是妈妈，比这世上的其他任何更温情脉脉。他舍不得放手。
霍斯鲁看着兹芭惨不忍睹的尸体，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他扑过去抚下那双曾无数次撩动他心弦的眼睛，一把将瘦弱的小阿里搂进了怀里。
小小孩童这时候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猛地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来看了霍斯鲁一眼，用嘶哑如风箱的声音低唤了一声“父王”，旋即一头栽倒在他胸膛上，昏死过去了。
站在一旁的王后法拉赫心有不忍，低声抽泣着把可怜的小王子从霍斯鲁手中接过来，抱离了别院。
霍斯鲁连夜宣召了神庙的大祭司进宫为兹芭验尸，然而细细查验了一整晚，大祭司也未从兹芭身体上发现任何伤口和毒素，他苦苦思索良久亦不得其解，终于不得不断定，兹芭的莫名惨死，是恶魔施予的诅咒。
大祭司此言一出，霍斯鲁无异于被五雷轰顶——主神那可怕的预言，开始应验了……还有更凶险的未来，在不远处等着他……
办完兹芭的丧事，心力交瘁的波斯王把自己关在神庙里，跪拜于主神雕塑下，日日夜夜祈祷，期盼以自己的诚心打动主神，获得再聆神启的机会，然而主神大人似乎心意已决，再也未在他面前现身显灵…… 霍斯鲁日日斋戒跪拜未能获神垂怜，王宫之内情势反而愈加不妙了，那天在兹芭尸体旁昏迷过去后，被法拉赫带在身边照顾的小阿里便一病不起。他原本身子就弱，经受了如此大的惊吓和悲伤更是彻底扛不住了，王宫御医试遍了各种疗法，侯赛因甚至亲自攀上悬崖为他采药，法拉赫通宵达旦守护在侧，可惜都无济于事，他像只傀儡娃娃一般，一天又一天地在被窝里消瘦下去，渐渐干瘪得不成人形，让服侍他的侍女看了都害怕……
波斯王宫接连出这等不祥异事，朝野和民间渐渐流言四起，不外乎主神震怒，波斯将有大难之类的话，若放在平常，霍斯鲁不是笑着听听罢了，可在这等仓皇时刻，这些与主神神启几乎一模一样的流言入耳，未免让他魂不附体、胆颤心惊。
霍斯鲁自登基以来，便以贤德仁爱闻名，如今却不得不板起脸孔，以铁血手段自朝野而下镇压流言，军队出面将许多不知死活只图嘴皮子痛快的官员及百姓抓了丢入大牢以后，民间果然平静了许多，王妃惨死、王子病重的阴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民众渐渐淡忘了这件事，霍斯鲁心里却一日胜一日地沉重起来，特别是在求遍本国邻国名医，阿里王子的病却丝毫没有起色之后。虽然有法拉赫和侯赛因守候在他身畔，霍斯鲁得以抽出身来处理国事，可只要一想起锦被里那脸色蜡黄瘦骨嶙峋毫无生气的孩子，他便忍不住心惊肉跳，他害怕书房外的任何脚步声，害怕一打开门，传来的便是下一个坏消息。
然而，命运总爱与人作对，很多时候，当你越不想一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那件事情偏偏一定会发生，更何况，是主神大人一早便给出了的预言。
而且这一次，是霍斯鲁眼睁睁看着发生的。
他从书房批完奏章之后，来到王后的寝宫探望阿里，刚走到宫外的回廊，便远远看到了亲手端着药碗准备进卧房的法拉赫，多日以来衣不解带地照顾阿里，平日里典雅大方的王后憔悴了许多，鬓边添了几抹白发，眼角的皱纹亦增添了，杏眸里满是担忧。霍斯鲁心中一热，快步迎了上去，温柔地唤道：“法拉赫，这些天辛苦你了，让我来喂吧！”
法拉赫闻声转头，看到霍斯鲁突然脸色一变，如遇猛鬼怪兽一般惊恐地失声尖叫起来，连连仓皇后退，霍斯鲁心中暗道不好，边朝她走，边轻声唤她的名字，想要让她安静下来，谁料法拉赫将手里滚烫的药碗朝他猛掷过来，风仪全失的厉声惊叫，“别过来……别过来……”一边叫，一边拼命后退着沿着回廊跑开了。
霍斯鲁被刚烧开的汤药烫得满脸开花，侍女们慌忙围上来擦拭，他看着离走廊尽头的湖面越来越近的王后，气急败坏地推开她们，大吼道：“蠢货，别管我，快去拦住王后！”
侍女们跑在前面，他忍着剧痛跟上去，然而法拉赫见了他如见鬼魅，越发吓得厉害，几个侍女将她团团围住，她居然力大无穷地挣开了，血红着眼睛狰狞着脸孔朝霍斯鲁尖叫“别过来”，而后一头栽进了开满莲花的湖面……
正在这时，从校场修习完毕回来探望阿里的侯赛因刚好赶到了，狂乱之中他大叫着朝母亲落水处飞身跃去，然而有人身形比他更快，王子教习拉苏尔以雷电之势抢在他之前跃入湖里，捞起了全身湿透的王后。
只可惜，这惊人的速度仍然没能快过死神的魔爪，拉苏尔朝法拉赫体内输入真气亦于事无补，她在满溢的莲花香气中，气绝身亡了，脸上犹残留着落水前对霍斯鲁的满脸惊惧……
至此刻，原本还对主神预言心存侥幸的波斯王抱着爱妻的尸体失声痛哭，彻底心如死灰了。
绝望之际，霍斯鲁想到了长孙无夜，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那美貌如狐的中原男子，在他心目中早有通神之能，若这世上还有人能帮到他，帮到波斯王朝，那个人一定是长孙无夜。
为免朝野掀起更大的动荡，王后猝死的消息被刻意压制下来，隐秘发丧了。霍斯鲁在一月之内失去生命里两个最爱的女人，却仍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一切，因为他不仅是法拉赫和兹芭的丈夫，更是侯赛因和阿里的父亲，波斯万千子民的倚靠，他必须倾尽全力阻止主神大人预言的实现，化解波斯国将要面临的巨大灾难。
他把朝政暂且交托给了侯赛因，而后以给阿里求医为名离开波斯国远赴中原寻找无夜，一方面希望救活阿里这可怜的孩子，另一方面期盼能使波斯脱离主神大人那可怕的预言。
若连长孙无夜都没有办法，波斯国命该如此，霍斯鲁无颜面对波斯王朝列祖列宗，只好以死谢罪了。
五
暮春时节光影迟迟，花香袭人，庭院里的梨树随风飘来纷纷扬扬一阵大雪，泼溅了白衣公子一身，长孙无夜看了一眼波斯王霍斯鲁肥肥白白却悲凉如许的圆脸，静静垂下了长睫，“王后殿下和王妃香消玉殒，无夜亦心如刀绞……死者已矣，陛下节哀……”
“不过，”白衣美人俏丽的丹凤眼波光流转，嘴角隐隐浮现出一抹促狭的笑意，“如果无夜帮不上忙就以死谢罪什么的……陛下是在跟我撒娇吗？”
霍斯鲁粉嘟嘟的脸痉挛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苦笑出声，“小王一时心急口不择言，公子莫怪，只是事已至此，我着实别无选择呀……”
无夜看着眼圈都红了的中年白胖子，终于收敛了笑意，义正词严起来，“听陛下这么说来，你们波斯的那个什么主神大人，明明就是被惯坏了嘛……你们这么巴心巴肝地拜他，他却莫名其妙地要灭波斯，简直贱得欠揍啊……”
虽然被活生生整成了光棍，但波斯王自小树立起来的对主神大人的敬畏之心仍无一丝更改，此刻听到无夜如此大逆不道的厥词，顿时惊恐如迷路的小羔羊，粉脸上冷汗滚滚而下，战战兢兢道：“公……公子你……你莫要……”
小几上的茉莉花茶已彻底凉透，分外馥郁，无夜一口饮尽杯中琥珀色的茶液，这才止住了对波斯同行的指责，他一边回味着唇齿间的清香，一边轻声软语安慰瑟瑟发抖的霍斯鲁，“陛下无须惊慌，照以前的老规矩，陛下只要付足酬劳，无夜定当全力以赴帮陛下摆平麻烦，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您意下如何？”
霍斯鲁黯黯沉满灰烬的眼中陡然又升腾起一线火光，他激动地一把拉住白衣美人的手，舌头直打结，“有……有公子这句话……小……小王便，便安心了……无论公子开什么条件，小……小王都答应……”
无夜轻轻拍了拍波斯王肤如凝脂的脸颊，笑容绽放璨如莲花，“陛下果然是爽利人，酬劳详单晚上我会差铃铛送到陛下房间。接下来，就让我陪陛下痛饮一番吧！” 神色稍安的霍斯鲁顿了顿，犹豫道：“多谢公子盛情，只是犬儿阿里的病……”
白衣公子秀美的眉峰微微一扬，双眸在晚照的柔辉里闪烁着琉璃晶石的异彩，“陛下放心，无夜先帮阿里王子诊脉，再为陛下接风，保证两不耽误……”
院落深处的西厢房，夕阳透过廊前的竹林斑驳投在房内的帷帐上，一派清幽，褪去黑纱的红发女奴立于床前一角，静静望着光影之中那似曾相识的俊秀背影出神。
坐在床边细细为小阿里把过脉之后，白衣公子将他枯瘦如柴的小手小心翼翼放回锦被中，垂首思索片刻，抬起头朝面露忧色的波斯王浅浅笑道：“阿里殿下的病，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不过只要悉心调养，总归是能痊愈的，陛下只管放心交由无夜来处理便是。”
霍斯鲁大喜过望，竟放下王者之尊向无夜行了个单手抱胸礼，“如此，波斯国运以及阿里，便有劳公子费心了……”
锦被中长病已久的孩子听闻自己有救，蜡黄的小脸蛋上难得地浮起了一丝红晕，他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身来，俯身便拜，“多谢长孙公子救命之恩……”
白衣美人半途扶住他，阻住了那一拜，眼中闪烁起怜惜之意，“无夜分内之事，王子殿下切勿行此大礼，保重身体为要……”
推让间，铃铛苦着一张脸来传饭了，无夜把孱弱的孩子交到红发女奴手上，与霍斯鲁先行离开了。
帮小王子整理外套和披风的红鱼垂首不语，阿里觉察出了她的异样，宝石蓝的大眼睛凝望着她，轻声道：“长孙公子生得好，人也好，红鱼你说是吗？”
红发女奴灵巧的双手微微一滞，旋即帮他扣好了最后一颗盘扣，目无表情道：“小主人说笑了，长孙公子何等尊贵的人物，哪容得奴家置喙。”
阿里没料到红鱼会这般回答，明亮的眼瞳里现出了受伤的神色，他紧紧地拉住红鱼的手，黯然垂首道：“红鱼，以后不要再那样自贱好吗？红鱼不是什么奴隶，红鱼是我的小姐姐……”
顿了顿，他又重新抬起头来，灼灼盯住她瑰丽的眉眼，“还有，长孙公子是很好，红鱼也很好……你们两个我都喜欢……”
红发女奴没有低头看阿里，只静听着廊外竹林的娑娑声，默立了片刻，然后牵着他的手往门外走去。
长孙府的夜宴向来精致，这次招待的是波斯王，自然更是出色，宴客厅里浓香四溢，团桌上放眼望去全是珍馐美酒，馋死个人。
不过无夜交代过阿里有病在身须忌油腻荤腥，便只在一旁的小桌子上给他备了清粥小菜，由红鱼照顾他用膳。
小蛮贪杯，喝得满脸通红，而原本抱着盆满钵满之心约小蛮和拉苏尔掷骰子，结果被新手上路的小蛮赢得屁滚尿流的铃铛十分之不爽，对她一再挑衅，终于惹得小蛮暴走了，朝他猛扑过去……
阿里看着怒发冲冠满目狰狞的小蛮，吓得慌忙躲进了红鱼的怀里，红发女奴轻轻拢住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无夜，座中风华绝代的白衣公子透过玛瑙杯静静看着毫无风仪跟铃铛扭打成一团的红衣少女，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眼中满满都是宠溺。
红鱼收回视线，默默喝下一杯阿里为她争取来的梅子酒，梅子酒淡得没有酒味，只有微微的酸，微微的甜，微微的涩，正适合这暮春冷夜。
怀中瘦弱的孩子轻轻动了动，瓮声瓮气道：“红鱼，我有点累，你送我回房休息好吗？”
红发女奴如蒙大赦，悄声向霍斯鲁禀报后，牵着小王子冰凉的手回房了。她喂阿里服下无夜为他调制的药丸，又给他换上睡衣，掖好被子，便在床前的脚榻上睡下了。
黑暗中，红鱼听到小阿里颤抖的低唤声，“红……红鱼……你陪我一起睡好吗……我……我怕……”
红发女奴迟疑之中，孩子压低了的抽泣声再次传来，似怕惊动了黑暗中的魔鬼，“红鱼……你睡着了吗……我怕……呜呜呜……”
红鱼终于还是爬起来，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暖烘烘地钻进了小人儿仍旧冰凉的被窝里，她伸手拭去阿里脸上斑驳的泪痕，柔声道：“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啊，你怕什么？”
战栗着的小阿里一头撞进她的怀里，抽噎道：“我怕……我怕……妈妈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丢下我的……”
“妈妈……妈妈死得好惨……”
红鱼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怀中的小人，眼底渐渐涌起止不住的凄惶，“至少……至少你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
或许被她声音里的凉意惊动，小阿里一时停住了哭泣，讶然地扬起头看着红鱼道：“难道……难道你不记得你的妈妈长什么样子吗？”
红发美人看着怀中小小的孤儿，压抑多年的悲凉突然一股脑儿汹涌而出，她轻轻摇了摇头，惘然道：“不记得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有时候迷迷糊糊想起一些什么，但一觉醒来又彻底忘了想起些什么了……”
小阿里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宝石蓝的眼眸晶莹如雨后的春湖，他伸出小手温柔地摸了摸红鱼的脸颊，喃喃道：“红鱼好可怜……比我还可怜……”
窗外风声依旧，房间里静默了许久，哭过一场的小阿里彻底困了，在红鱼怀中蜷作一团，沉沉睡了过去。
红发女奴轻抚着小人儿的头发，呢喃道：“我知道，他们认识我，他们说了假话……我会记起来的……我一定会记起来的……”
她从腰后的暗兜里摸出一个碧玉瓷瓶，将里面所剩无几的药丸悉数倒进掌心，看了许久，终于一股脑儿全吞了下去。
六
或许因为遇上故人触动了深埋在未知处的记忆，半年前从巫医处求得的药丸一直服用都没有显著效果，此刻却如有神助。
药丸在胃里融化，消解，顺着血气游走遍四肢百骸，逐渐汇聚到脑海中，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但脑子里影影绰绰的往昔痕迹却顺着白天红衣少女那个震惊的眼神以及长孙无夜自以为圆满的一番话一步步脉络清晰起来，它们丝丝缕缕的组合、拼接、粘连，最终还原成了有血有肉的回忆。
她记起来了。
她全部都记起来了。
红发小女孩坐在疾驰的马车里，撕心裂肺地哭喊，她泪眼所望的方向，是成群染上瘟疫奄奄一息的人们，染病的人群中，游走着两个坚毅的身影，他们悉心为病患诊脉，喂药，一刻也不愿停歇，甚至不肯回过头来看女儿一眼。
父母亲力挽狂澜，止住了瘟疫的蔓延，他们自己，却双双感染病逝了，红发小女孩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 红发小女孩在孤独寂寞中长大，她爱上了一个俊美的少年，她与那个少年尚在母亲腹中时，便已经订下了婚约，长大后更得以师从一处，他们都天资过人，出类拔萃，日日夜夜形影不离地修习武术，连刻板的师父都夸他们是天作之合。
大婚前夜，美丽的红发少女抚摸着母亲留给自己的红色嫁衣，喜极而泣，兴奋得无法入眠。即将成为她相公的美少年叩响窗棂，温柔地唤她出去见面。她知道于理不合，却不忍辜负那双晶灿的眼睛，于是羞涩地偷偷出了门，跟着他走进了黑暗里。那个时候，天上有满盈的月，身前有亭亭如盖的影子，她悄悄地在心中许愿，期盼能一生一世，都这般跟着他走下去，一直走到天荒地老的尽头。
只可惜，天从来不遂人愿。
他把红发少女带到了海边，满月的清辉之下，清凉的海风之中，她以为他要深情告白，他却陡然变了脸色，冷笑着一招将她击倒在地。
岩石的阴影之后，有人走了出来，是她以往从来不会多看一眼的一个女孩，那少女狞笑着，掏出匕首一刀又一刀往动弹不得的她身上刺，然而她已经不觉得痛了，当看到美少年脸上蓄谋已久终于得逞的笑意时，她的心，她整个人便已经死了，所以再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其他任何情绪了。
他们将她刺成了一个血葫芦，而后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意识消弭前的最后一刹那，月光照亮了那对奸夫淫妇狰狞的脸，她至死也无法释怀的两张脸。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长孙无夜和小蛮。
这么多年记忆全失浑浑噩噩，这么多年风刀霜剑苦苦挣扎，原来全是拜他们所赐。
她总算明白，这么多年辨不清来路却萦绕心头沁入骨髓的悲凄是怎么回事了，被杀死的那个自己，那么多被遗落的黑暗记忆，化身为最刻毒的怨灵栖息在骨血之中，日日夜夜悲唱着不甘的葬魂曲。
若不复仇，她如何对得起失去所有记忆，却仍在这莽苍人世间苟延残喘至今的自己。
这般艰难活到今日，阴差阳错再碰上他们，难道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了要血债血偿吗？
况且，既然已被他们认出，结局便只有两个，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一次，她不会再坐以待毙，任由他们伤害自己了。
窗外风声如怒，红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莹亮如猝过毒的月光。
她温柔地将怀中熟睡的小阿里转移到荞麦枕头上，从睡榻上跃至香炉旁，一把掐灭正在细细喷烟的紫檀，干脆利落地换上自袖笼里抽出的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灰线香点燃。
随着淡青色烟雾的喷出，原本因突然失去红鱼怀抱而呢喃着似要从睡梦里醒来的阿里顷刻间便安静下来，抱紧荞麦枕头睡得更沉了，一直屏息的红鱼远远看了那可怜的孩子一眼，蒙好头纱从窗口飞身跃出，轻巧如一片黑色的羽毛，瞬间隐没在了黑夜里。
灯火通明的宴客厅，千杯不醉的长孙无夜和霍斯鲁仍在觥筹交错，对酒当歌。鼻青脸肿的铃铛趴在拉苏尔怀里嘤嘤哭泣，脚下滚落着好几个空酒坛子，想是被小蛮暴打一顿之后负气灌下的。金发汉子喝得也不少，满脸通红着，一边温柔地抚摸铃铛的头，一边咯咯傻笑，像只刚下过蛋的母鸡。
隐在暗处的红鱼看了一眼正中央白衣公子那双迷蒙魅惑的醉眼，五内俱焚，而后是绵绵无期的恨意。只可惜，重生之后的她，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况且，旁边还有个深不可测的拉苏尔，此刻如若出手，几乎连半分胜算也无。
不对，少了一个人。
红鱼飞火流星般迅疾地重新扫视了一遍，宴客厅里果然不见那抹叫人生厌的红色影子，哼，要不怎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
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红发美人在心底冷笑一声，悄然往东厢小蛮的卧房潜去。
小蛮的卧房没有点灯，廊外飘忽的灯光透过茜纱窗射进室内，绣着菱花的红绡帐被金钩高高挂起，床上并没有人，黑暗里的眼睛四下扫视一番，终于在妆台的阴影里发现了那个身影。
柔软的羊绒地毯上，一身酒气的红衣少女抱着桌子腿，呼哧呼哧睡得正香，此刻就算在她耳旁敲锣鸣鼓，她估计也听不到，更遑论黑衣夜行人轻至无尘的脚步声了。
红鱼俯下身子，就着微光静静打量酒醉少女的眉目，有几分天真娇俏，却也不过如此，尚不及她。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夺走了她的一切，将她逼上黄泉绝路，毁去了她整个人生。
红鱼心底凄惶不能自已，眼中却流不出泪来，早已麻木的脸上，只挤得出一丝徒劳的冷笑。
她掩紧口鼻，在红衣少女的脸颊上方将银色线香细细碾作尘末，让它们随着小蛮的呼吸了无痕迹地游走到五脏六腑。这下，无论红鱼要做什么，她都不会醒了。
暮春子夜，狂戾的大风嘶吼着，将长孙府内的花木肆虐得鬼影憧憧，这无疑是最好的掩护，红鱼不费吹灰之力，便提着昏睡的小蛮飞跃过围墙，消失在无星无月的夜里。
行至城外的大江之畔，风声竟停住了，西天边现出一轮静好的月来，照在江中遍生芦苇的白沙洲上，无比美丽，却也无限凄凉。
红鱼再一次回想起海边月下，静谧的沙滩上，自己所承受过的所有苦楚，她不再犹豫，默默掏出刀子，而无表情地在脚下昏睡的红衣少女身上一刀又一刀扎下去，刀锋撕裂骨肉的声响，鲜血弥漫时浓烈的腥味，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的身躯，冷月清辉下发生的这一切，尚不足以祭奠她死去的那个曾经。
残破的躯体投入湍急的江流里，发出扑通一声闷响，重新静下来的江面，粼粼如情人的眼波，红鱼披着月光，在被微风拂动的芦苇丛里默立了良久。
潜回阿里的房间时，银色线香已经快要燃尽，红鱼伸手掐灭了，碾成灰烬，旋即缩进被窝替下了阿里怀中那个荞麦枕头，睡梦中的孩子在她胸前无意识地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趴着。
七八岁小男孩的头发又松又软，像明亮秋天里等待收割的麦穗那般温暖芬芳，红鱼将下巴紧紧抵在上面，那一瞬间的暖意，竟让她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
七
大风吹了一夜，次日又是个灼灼艳阳天。
长孙府向来待客有道，早点亦丝毫不含糊，羊肉米线，蟹粉包子，松瓤乳油酥，莲子圆儿，零零总总摆了一大桌子。霍斯鲁和拉苏尔吃得十分之开心，阿里照例不能吃这些，只能在一旁守着一碗白卡卡的粳米粥，再懂事也毕竟是孩子，嘴上乖乖接着红鱼喂过来的粥勺，眼睛却忍不住去瞟大桌子上那些酥香油亮的吃食。红发美人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涌起一阵温柔。 畅饮了一夜依旧神采奕奕的白衣公子扫了一眼圆桌，最终将视线停留在那碗已经糊作一团的蘑菇鸡汤面上，他停下筷子，微微拧眉道：“咦，小蛮怎么还没来吃她最喜欢的蘑菇面？铃铛，你去看看……”
脸上青肿未消的铃铛悻悻地哼了一声，捏着没吃完的半张饼子晃晃悠悠出门了。
半盏茶的工夫之后，铃铛脸色发白的冲了进来，结结巴巴道：“公……公子……小蛮姐她……她不见了……”
白衣公子的身子不动声色地晃了一晃，扬眉道：“不见了？园子里你都找了吗？酒窖呢？”
铃铛的脸色更白了，“卧房里没有……府中上上下下我都找过了，也没有……会不会……”他惊恐地看着无夜，身子微微偏向一旁，似乎害怕他手中的茶盏突然飞过来砸上自己，“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不辞而别，去找流云先生了……”
长孙无夜的身子又晃了一晃，突然发火道：“你长了个猪脑袋吗？这阵子她怕无为怕得要命，哪里敢擅自出门？”
铃铛知道自己又戳到了主子唯一的痛处，顿时吓得抖如筛糠，一个屁也不敢再放。
“对啊，无为……会不会是无为干的……”
白衣美人自言自语着，斜飞入鬓的眉毛好看地皱起来，旋即又解开了，他对着波斯王歉然一笑，“小蛮可能遇上了一点麻烦，无夜必须出去一趟，还望陛下恕罪……”
霍斯鲁满头的灰蓝色卷卷颤动着，眼神一暗，似又想起了与法拉赫、兹芭的恩爱时光，他诚挚地望着无夜，声音里难掩悲意，“家事紧要，公子快去找回小蛮姑娘吧，小王留在府中等候便是……拉苏尔，你也跟长孙公子一道去，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金发汉子鼓鼓囊囊包着满嘴的甜点，含混不清地应道：“是，陛下。”
无夜看着拉苏尔，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道：“若放在平时，实在不该将拉苏尔带离陛下身边，只是这次小蛮遇上的是个难缠的主儿，拉苏尔同去可以多一分胜算……陛下，那无夜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中年胖大叔笑得憨厚无比，“能帮上公子的忙，是小王的荣幸。公子无须多礼，早去早回吧！”
长孙无夜心中焦急，便不再拘礼，把一摊子人交由铃铛照顾，带上拉苏尔匆匆忙忙地走了。
早餐完毕，铃铛殷勤地将客人们带到后花园里，一边参观，一边消食。
暮春时节，梨花快谢了，园子里的牡丹却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叠叠含着露珠，映着朝阳，犹如一个个穿着各色霓裳、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
铃铛信步走在花丛之中，君王检阅领地一般自豪满足，他随手轻抚着艳丽的花朵，娓娓介绍，“这些都是我种的，黑色的是墨魁，这是盛丹炉，那边半开的是洛阳红，发亮的是葛金紫，并蒂的是粉二乔……”
霍斯鲁随手把玩着指上的祖母绿宝石戒指，惊艳地连连点头，一身黑裳黑纱悄然走在最末的红鱼自始至终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似乎再明媚的春光也照不到她眼睛里。
被一位美人轻视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铃铛懊恼地皱了皱眉，心念一闪，转过头去热情地招呼道：“红鱼姑娘你看，藏在叶子里的那朵珠砂垒，是不是跟你的头发有几分相似……”
珠砂垒，顾名思义，是由一层又一层夺目的朱红花瓣缱绻垒成，几丈开外繁茂的碧叶丛里掩着的那朵，的确跟红鱼叠盘在头顶的艳红发髻相似，铃铛这个好讨得也算巧妙。
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对方礼貌性地转了下眼珠子，旋即漠然地摇头道：“太远了，看不到……”
铃铛一张原本便被打青了的脸，顷刻间涨成了比葛金紫还紫的猪肝色，气血上涌中他撸起袖管，一头往花丛间扎去，“你不信是吧？我去摘来给你看！”
晨间露水重，铃铛一身湿透抵达那株珠砂垒时，突然觉察到一丝异样，他猛然回过头去，只见红鱼手中一点冷光映着初升的朝阳，正往背对着她走在前面的霍斯鲁刺去，铃铛刚来得及怪叫一声，便被红鱼另一只手里凌空掷过来的银色线香击中口鼻，天旋地转地晕倒在了花树下。
然而那一声怪叫也算及时，霍斯鲁头也没回，就势将肥圆的身子往前滚开了一大步，只可惜，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白胖子，他滚开一大步，与引颈就戮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红鱼疾步朝他跃去，黑色的衣衫在晨风里连袂飘飞，姿影之翩跹，堪比这园中开得最盛的墨魁，她唇边冷冷挂着笑意，手中银亮的利刃朝地上那截肥腻的脖颈泠泠刺去，只等听到血肉绽开那一声动人的“扑哧”……
扑哧，馥郁的空气中有血花绽放了，但并非出自霍斯鲁颤巍巍的脖颈，使尽全身力气冲过来扑倒在父亲身上的小男孩，看也没看差点儿卸下他半边身体的那道巨大伤痕，只固执地仰起小脸蛋看着化身女修罗的红鱼。晨光之中，那双宝石蓝的眼睛，比世界上的任何宝刀都更锋利，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满满盈荡着的，是被心爱之人狠狠伤害到的莹洁泪光……
干这一行以来，红鱼杀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有一点让她自己十分骄傲：那就是无论面对怎样的人，她从来都不曾手软过。
可是这一次，她看着脚下这孩子盈满泪水的蓝眼睛，麦穗一般柔软的黄头发，曾在冷夜里用尽所有力气抱紧过她的瘦弱手臂，以及那道仍在汩汩流血的狰狞伤痕，她的心头突然一阵恻然，原本足以百步穿杨的右手，在这一瞬间竟然使不上丝毫力气。
等下一秒钟她狠下心来再次扬刀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后背有千钧之力隔空袭来，她来不及闪避，便被直接击昏在地。
八
明净晨光里，绝美的白衣公子弹了弹衣袖，满脸晦气，“我说怎么出门就将别人家的葡萄架撞倒了，原来是自家后院出了事……”
霍斯鲁抱着血流如注奄奄一息的小阿里跨过倒在地上的红鱼，猛冲到无夜面前，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悲恸欲绝的神色，“公子……快……快帮我救救阿里……”
拉苏尔见他抱得吃力，连忙接了过来，他朝满身血污的孩子看了几眼，大嘴一咧嘻嘻笑道：“没事没事，只断了几处血管，并没有伤到脏腑……”
白衣公子心情仍旧不佳，他草草施了个诀将小阿里的外伤治好，又遥遥伸手将昏迷着的铃铛拎过来，毫不温柔地弄醒，在他屁股上狂踢了几脚，这才踱至红鱼的身畔。
双眸紧闭的红发美人手中紧握着一把精致无匹的银刀，无夜用力从她指尖掰下来，凑到金色的日光下看了又看，眯起眼睛冷笑道：“真是百花坞出来的。百花坞出来的姑娘，几时变得如此不堪了……居然还会失手……” 前夜被小蛮揍得鼻青脸肿，方才又被无夜整得屁股开花的铃铛愣了愣，失色道：“百花坞？……公子你说的是那个价码超高但是全由一等一美人组成，从不失手的杀手组织百花坞？”
眼看着阿里无恙，刚刚松了口气的波斯王闻言又是一惊，白里透红的脸颊立马惊惶得面无人色，“杀手？有人雇杀手杀小王？是……是是是谁……”
长孙无夜冷冷一笑，凌空朝红发美人的额头上狠拍了一记，“陛下莫急，问问不就清楚了……”
昏迷中的红鱼似被无夜那一记重拍伤到了，美丽却清瘦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嘴中亦毫无知觉地轻声呻吟起来，一直躲在霍斯鲁身后的阿里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跄跄扑了过来，瘦骨伶仃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她额头上的伤处，苍白的小脸哀哀欲绝地看着无夜，宝石蓝的眼眸里盈满了泪光，“长孙公子，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她……红鱼姐姐她是好人……她没有杀我……她是好人……”
站着的几个大人看着重伤刚愈便哭着帮凶手求情的小阿里，心里一阵欷歔，白衣公子愣了一愣，温柔地抚了抚阿里的头发，叹了口气道：“好吧，阿里殿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伤她，好好问她……”
无夜一边五指翻飞捏诀，一边面无表情地问仍旧昏迷的红鱼，“说，是谁指使你刺杀霍斯鲁陛下？”
红鱼在小阿里的怀里轻声呻吟着，喃喃答道：“是波斯国的侯赛因王子。他的条件是，波斯王和小王子都不能活着回波斯国……”
“侯赛因”三个字一出，顿时如晴空霹雳，巨大一团的霍斯鲁双腿一软，便往地上滑去，被身旁的金发汉子一把扶住了，小阿里像抱救命稻草一般更紧地抱住了红鱼的头，眶中泪水已滚滚而下，“不……红鱼你骗人……不……哥哥他才不会杀我们……哥哥说过等我回去了就带我去骑马的……哥哥才不会……红鱼你骗人……骗人……”
长孙无夜倒没有太多的惊讶神色，他修长的指尖未停，继续问道：“说，小蛮的失踪是不是跟你有关，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红鱼紧合的眼皮底下，眼珠急速转动着，似有无数的思绪在脑海里飞速运转，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回答无夜的问题，“瘟疫……瘟疫……妈妈死了……爸爸也死了……大海……大海……沙滩……芦苇……海边……海边……海边……”
连说了三个海边之后，红鱼狂叫一声，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任由无夜如何捏诀，也再不能动弹了。
小阿里淌着滚烫的泪水小心翼翼擦干净红发美人唇边的鲜血，铃铛皱了皱眉头，不甘心地嘟囔道：“什么海边海边的……我们这里离海那么远，难道她一夜之间能把小蛮姐扔到海边去？……我还不信咧……”
无夜颓然地松开了捏诀的手，没好气地打断了铃铛的碎碎念，“暂时问不出什么来了，先把她关到地窖里去，别让她跑了……”
铃铛垂头丧气地抱着红鱼走了，满脸泪痕的小阿里默默回到了父亲身畔。
牡丹花丛中，原本白皙肥美的霍斯鲁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失神地牵住阿里的小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仿佛这人世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他……他居然想弑父篡位……难怪……难怪啊……我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孽子……难怪主神大人说波斯命星暗淡……难怪主神大人要降罪王室……”
白衣公子站在满园绚丽的牡丹中央，顺手摘下一朵轻嗅道：“呵，陛下不妨再仔细想想清楚，既然他对陛下都有了杀心，说不定连主神大人的预言，王后和王妃的横死，阿里王子久治不愈的重症，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呢……”
无夜话音落下良久，阳光才打到一方雄主霍斯鲁的脸上，他像一尊由伤心和绝望堆砌起来的雕塑，只能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否则的话，身体便会沿着心碎的裂缝，一片一片零落成泥。
九
红鱼睁开眼睛。
无边无际的黑暗，沁入骨髓的寒冷，丝毫无法动弹的身体，疼痛到完全麻木的心，跟那一年被刺成个血葫芦扔进幽深的海底一模一样的处境。
一次又一次被心爱之人杀死，这就是老天给她的，永远也逃脱不了的宿命吗？
远远的，有一点熹微的光亮起来，穿透浓重得接近固体的黑暗，坚定不移地落进她的眼睛里。
那一点火光像童年时代妈妈的眼睛，像南方夏夜里的流萤，像清晨醒来照在枕边的第一缕阳光，像她生命里少到可怜的那一些美好。
她忍不住一眼不眨地盯着，那点光亦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原来是一盏琉璃灯，执灯之人的容颜，足以照亮整个世界的黑暗。
红鱼漠然盯住他的眼睛，“你来问我？还是杀我？”
白衣公子左手执灯，右手却千里迢迢伸了过来，他的指尖温柔地轻触她冰冷的脸颊，漂亮的凤眼里，是比这黑暗还要浓墨重彩的忧伤，“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吧？我都差点儿没认出你。”
红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肌肤却无比贪恋他指尖那刹那的温暖，怔忡了许久，她才想起来冷冷笑道：“那还不是多亏贤伉俪的关照。”
长孙无夜黯然地垂下手指，喃喃道：“我本以为，你当真忘记了一切，无忧无虑的在生活。如果是，该有多好。”
他满眼痛楚地看着眼前的红发美人，“如果是，我或许还有机会从暗无天日的悔恨里活过来。”
红鱼心里猛地一颤，面上却十分淡然，“是你想多了，我还活着，当然不是为了替你减轻罪孽感。”
白衣公子痛苦地闭上了双目，“你说得没错，当年……当年我一定是被恶鬼迷住了心窍，才会……才会对你那般残忍……”
红发美人再也控制不住了，对眼前这个人缠绵致死的爱，痛彻肺腑的恨滔天巨浪一般扑过来，击得她溃不成军，她干涸多年的眼眶，竟然渐渐盈满了泪，“你也配说残忍这两个字？”
长孙无夜沉默了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的声音沙哑如破碎的瓷器，一片一片割在红鱼的心上，“我不配，不配。”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悄无声息解去了红鱼身上的穴道，“你既然记得所有事情，小蛮的下落，我想我已经猜到了。你把我也杀了，然后彻底丢掉以前的包袱，痛痛快快活下去吧……”
“我们三个人中间，总该有一个人幸福……”
红鱼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银牙紧咬住嘴唇，直到咬出血来。
眼前她最爱也最恨的这个男子，沉沉垂下头，似乎不堪承受往事之重，“怪只怪，今生我没有先遇上你。” 红发美人的心间，如无涯荒漠那般寂静了一秒钟，旋即轰隆隆鸣响如雷，她伸出手去，死死捧住他的头，逼着他望向自己，歇斯底里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的眼睛里，有很远很远的风席卷而过，把红鱼一道吹了进去，他倾心尽力地看着她，极缓极缓地重复了一遍，似要把光阴拖成一生那么长，“怪只怪，今生我没有先遇上你。否则，我一定会爱上你。”
扑通一声，红鱼的眼泪滂沱而下，她猛然松手放开长孙无夜的脸，独自蹲在地上，枕着手臂昏天暗地地哭起来。她想，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好骗的傻瓜，就因为他莫名其妙，永不可能兑现的一句话，她竟然觉得，过往的一切，坎坷成这副鬼样子的一生，是值得的。
她竟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最好的结局。
“红鱼，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去，琉璃灯碧色的光晕之中，绝美如画的白衣公子，仿佛是从迢远的旧时光里朝她俯下身子，伸出了温暖的手掌，仿佛又回到那一年，他冒着皮开肉绽的危险，偷偷来搭救被师父责罚的她。
红鱼挂着满脸的眼泪笑了，璀璨如尘埃里开出的花，她静静看着他，决绝道：“好吧，我原谅你了，也决定放过我自己。如果有来生，再见。”
随着红鱼最后一个字出口，执灯人掌中的灯毫无征兆地灭掉了，待他用蜡黄瘦弱的小手再一次点亮时，片刻之前还在朝他粲然微笑的红发美人，唇角挂着一丝乌黑的毒血，已经停止了呼吸。
百花坞杀手的毒药都藏在牙齿里，她们要自尽时，没人拦得住。
碧色的琉璃灯默默照亮着死去的美人，亦照亮着执灯人清秀却憔悴的小脸，他宝蓝色的大眼睛里，晶莹剔透的泪珠大颗大颗滚滚而下，“怎么办，我真的很喜欢你呢小姐姐，好舍不得你……”
他轻轻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将脸蛋贴在红鱼渐渐冷去的掌心，静静摩挲着，享受最后一丝暖意，“可是，你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不能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最后给你的这个梦，你喜欢吗？对于可怜的你来说，纵然所有回忆都是假的，也聊胜于无吧。”
在红鱼身边依偎了许久，阿里才重新抬起头来，盈着满眼的泪，郑重地钩了钩她的小指头，“红鱼姐姐，你一定要记住我们之间的约定哟，快点投胎转世来找我吧，我会一直一直等你的……一直……”
琉璃灯渐渐往来时的方向移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啪嗒一声，地窖的门关上了，死去了的红鱼，重新回到了永恒的黑暗里。
十
仍然是长孙府华美豪阔的宴客厅，仍然是堪比精致无匹的珍馐佳肴，只可惜，这一次除了没心没肺的拉苏尔，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吃得下了。
长孙无夜默默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冲同样三魂失了六魄的霍斯鲁惨然笑道：“陛下，恕无夜招呼不周，才来了不过两日就要给您践行，那杀手自尽了，小蛮的下落也失去了线索，我怕……我怕晚了一步，小蛮她……她……”
霍斯鲁扬首饮尽了杯中酒液，沉痛道：“公子折杀小王了，说到底，全是因为小王家门不幸，才招致了这等大祸，还连累到小蛮姑娘。每每思及，小王都恨不能以死向公子谢罪……待我回波斯收拾了那孽畜，再返回中原任凭公子处置！”
长孙无夜寥落地放下酒杯，“陛下言重了，陛下若能赶在侯赛因扰乱朝纲之前将他治住，便是波斯万民之福，无夜亦会深感慰怀。”
无夜又斟满一杯，温柔地望向霍斯鲁身畔满面黯然的小男孩，轻声道：“阿里殿下，药丸我已着铃铛制好，交给拉苏尔了，你只需坚持服用，再过半载便应无碍。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聚，我们也来喝一杯吧，你杯中的是果酒，没什么劲道的，不会与药效相冲。”
白衣公子的脸，纵使愁云密布，也依旧美得惑人心神，小阿里定定看着他迷人的眼睛，满心虔诚道：“阿里多谢公子再造之恩，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他端起玲珑玉杯中的蜜色酒液，学他父亲的模样痛快地一饮而尽，无夜没有说错，这蜜色的果酒，果然没有什么酒味，只有一丝沁人心脾的甘甜，从舌尖而下，渐渐漫延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几乎让他飘飘欲仙起来。
事实上，甘甜也是能醉人的，就像，就像他随父亲回到波斯以后发生的一切一样。
波斯王多年以来的雄威并非虚名，侯赛因高高兴兴出城来迎，霍斯鲁却以雷霆之势控制住了军队，而后将这个妄图弑父篡位的大儿子锒铛下了狱。
侯赛因悲怒至极，抵死否认，然而当泪眼婆娑的小弟弟手拉着手规劝他向父王认罪以求恩赦时，他很快便崩溃了，声泪俱下地交代了他如何串通祭祀官装神弄鬼假装主神预言，如何杀死王妃，如何给小阿里下毒，如何下迷幻药害死生母以迫使霍斯鲁远走中原求救的所有经过。
虎毒不食子，霍斯鲁最终没有杀他，只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将他流放到了极西的荒漠中，终生不得回波斯。至于胆敢串通王子逆反的祭祀官，当然是第一时间便人头落地了。
只剩下阿里一个亲人的霍斯鲁被王室的惨剧伤透了心，再没有纳妃的心思，白天殚精竭虑的处理政务，晚上陪怕黑的小阿里睡觉，父子俩相依为命。
或许因为思念妻妾太过心切，他几乎每晚都要梦到法拉赫和兹芭，梦到与她们初识的美好时光，梦到她们温香软玉的怀抱，梦到她们绝美的笑靥，还梦到她们死时的惨状，她们夜夜出现在他的梦里，或欢笑，或哭泣，凄声呼唤着他，哀哀欲绝地思念着他，每每让他落泪而醒。
渐渐的，霍斯鲁恹恹似患上了病，食不下咽，形容消瘦，太医亦看不出所以然来，仿佛狮子被剪去了利爪，他雄霸一方的野心日益淡薄了，将手中的权力逐一移交给了一天天在长大，也一天比一天更出色的阿里，霍斯鲁观察了阿里许久，发现他的才能犹胜往昔的侯赛因，于是他欣慰的将第一死士拉苏尔以及波斯王位一并赐给了他，自己默默退到帷帐之后。
意气风发的新一任波斯王在宝石镶就的王位上指点江山，大放异彩，而年迈衰弱的霍斯鲁，在清冷的寝宫中，怀着对往昔的刻骨记忆，风中残烛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十一
“噗嗤……”
惊天动地的一声喷水声，将操劳过度在王椅上小憩的波斯王阿里惊醒过来，他板起脸正要发怒，却陡然发现自己身下坐着的并非龙椅，而是一张寻常的梨花木椅。他所在的也并非波斯王宫，而是长孙府上充满中原风情的宴客厅。他的身畔不是威武的波斯勇士，而是满目凄惶的父王、窃笑着的铃铛，以及往嘴里狂塞甜点的拉苏尔。 最要命的是，他不是唯吾独尊万人之上的波斯王，而是八岁那个面黄肌瘦惶惶不可终日的小男孩。
他看着桌前樽中残留的几滴蜜色酒液，原本便蜡黄的脸上顿时颓败如灰烬。
嘴里的酒喷了一地的白衣公子一扫之前的抑郁伤情神色，施施然从兜里掏出块花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笑得眉眼之间仿佛涂抹过蜂糖那般喜庆甜蜜，“陛下，之前你不相信文文弱弱的小阿里会是真凶，不相信他会伤害你，现在他自己把接下来的剧情演了个遍，你该相信了吧？”
阿里绝望地望向他的父王，霍斯鲁的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表情，只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深寂如无波的古井，他多看一眼，都要跌进去。
彻底被撕破伪装的小男孩面目狰狞地将杯子甩向无夜，嘶吼如惊怒的小兽，“你这个娘娘腔，究竟给我喝了什么？”
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一抹轻快的红色身影披了一身细碎的阳光闯进了大厅，小蛮开心地跳到他面前，做着鬼脸道：“哼，你这个超能演的小鬼，居然害我白白泛滥了那么多母爱！你以为就你能用驭梦术控制别人，我们就找不到办法整你吗？怎么样，那杯含笑忘忧滋味不错吧？”
阿里看着活蹦乱跳的小蛮，脸色更白了，“你……你还活着……难道那晚红鱼没去杀你？……”
小蛮高傲地扬了扬眉，“切，我堂堂赤……咳咳，我堂堂小蛮，哪有那么容易不活了！那晚是娘娘腔跟我打的第一个赌，我当时正躲在梁上看好戏，红鱼拎出去的，不过是我的枕头罢了！”
小男孩蛮横地皱起眉头，“我不信！红鱼是百花坞出来的，怎么可能被一只枕头骗过！？”
白衣公子闲庭信步地晃悠到他身后，贱贱地媚笑道：“红鱼既然都能被你这种小屁孩骗过，那么被一只枕头骗过也并不为过吧？百花坞的名声，这次算是被她毁尽咯……”
无夜话音未落，刷地一星寒光射过来，要不是他闪避及时，当场便会被钉进墙壁里，红发美人冷若冰霜地掀开帷帐走出来，狠狠盯着他道：“我既失了手，自然会回百花坞谢罪，绝不容你这外人妄加菲薄。”
小阿里看到红鱼的第一眼，宝蓝色眼眸中不自知地闪过一丝温柔的狂喜，旋即便换成了更大的震惊，“红鱼……你……你……我明明看到你在我眼前咬毒自尽……”
红鱼漠然地别过脸，不看阿里，也不回答他的问题，无夜却津津有味地凑到了他身边，得意道：“你说得没错，她确实准备咬碎牙齿来着，但我阻止了她，还弄熄了你的灯，你重新点亮灯之后看到的尸体，不过是我给她整出来的造型罢了，难度是有点高，你这种小屁孩不会懂的啦……不过重要的是，你说的话她全都听到了哟，她现在不敢看你，纯粹是害羞的怪阿姨，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小正太这种变态到要人命的表白啦……”
砰。
“哎哟……”
长舌妇一般的长孙无夜脑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拳，红发美人打完之后，面无表情地退坐到一旁喝起酒来。
不知道无夜猜得对不对，她果然没有看阿里一眼。
万念俱灰的小男孩瘫软在座椅上，眼中浮起的浓重倦意，竟似看透人世沧桑的老人。
沉默了许久的霍斯鲁，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苍凉如残阳古道，“阿里，我是你的父王，兹芭是你的母亲，法拉赫对你视如己出，侯赛因处处照料你，我们都和你骨血相连，你为什么想要置我们于死地？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王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阿里一动也没动，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
长孙无夜兴致盎然地看着他，“快说吧，我好久都没有碰到过像你这么变态这么有意思演技这么高超的小屁孩了，迫不及待想了解所有真相……我想你是聪明人，应该不至于不乖到等我来帮你说吧……”
已经在一旁啃起了椒盐虾的小蛮十分鄙夷地嘟囔道：“切，这么大人了，还威胁一个小孩子，真是不要脸……”
无夜笑眯眯地回望了红衣少女一眼，“娘子大人，我要告诉你一条行走江湖的重要规则，那就是：千万不要小看小孩子，尤其是智商比你高八百倍的小孩子，否则，你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小蛮愣了一愣，旋即气得满脸通红，她正要冲过去厮打，小阿里突然说话了。
他把玩着自己枯瘦如柴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淡淡道：“我不是你的儿子。”
霍斯鲁的瞳仁猛然收缩起来，“你说什么？”
小男孩静静看着金色日光之中威武又温柔的波斯王，宝蓝色眼眸中渐渐升起一层凄惶的神色，“我也希望能有你这样的父亲，我也希望自己是你的儿子。可我不是。”
“五岁那一年，我在母亲经常练舞的别院中不小心撞见了她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才知道，我不是你的儿子。”
“母亲经常一个人躲在别院里，不到特定时间不准侍女进去，是因为她每个月都在那里与那个男人幽会。”
“我那时候虽然小，却不蠢。我知道这个真相有多可怕，特别是母亲还不顾死活月月跟他幽会。那个时候，我日日夜夜都心惊胆战，就连走在路上也害怕突然被身旁的侍女抓起来，丢进王宫后面的深井里。书上写了的，任何一个国家的皇帝对待让他蒙羞的野种，都是这么做的。”
“我经常一个人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偷偷地哭，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父母亲连他们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可能保护我？”
“不知道哭到第多少次的时候，有一个红头发的漂亮哥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什么也没问，就好像知道了我脑子里的所有想法。他擦干了我的眼泪，叹着气说，‘好可怜的孩子，我教你一些本领吧，或许你可以凭借它保护自己。’他渡给我一些神奇的法力，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那个大哥哥，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
听到这里，白衣公子得意地笑了，“哈哈，我就知道是那家伙，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你身上的麒麟香味啦……小蛮你这下信了吧？”
小蛮一抹满嘴的油光，愤愤道：“你这小破孩，锦焰渡给你驭梦术是让你自保的，你怎么能用来杀人！还杀你的亲生母亲！”
阿里眼神一黯，脸上立马现出了狠戾之色，“呵呵，亲生母亲？她虽是我的亲生母亲，又何尝顾过我的死活？我本也不想生事，可去年秋天，她跟那个男人幽会的时候，突然说厌烦了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提议要逃出王宫……她逃出王宫的计划里，压根就没有提到我……他们一逃，便会真相大白，那我还有葬身之地吗？况且那个时候，王后也忍不住多年的醋意，开始关注母亲的一举一动，想找机会除掉她……” “她既然不顾我的死活，我也只好挣个鱼死网破了，或许因为我年纪太小发挥不出来的缘故，那个红头发大哥哥渡给我的驭梦术并不是很强大，对付真正心智坚定的人，根本没有丝毫用处，所以，我只能等待时机，等待人心脆弱的时刻。”
“父王祭拜主神便是一个好时机，他虽然平日里虚怀若谷，可是因为对主神大人信奉得太虔诚，这就给了我可乘之机控制他的心神，制造了一个所谓的预言。”
“面对主神大人所给的预言，父王自然深信不疑。他一回宫，便加强了警备，母亲以为是自己偷情的事情被父王发觉，吓得越发想要逃出王宫，然而她的姘头，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唯一能自由出入王宫而不被怀疑的男人——神庙的祭祀官，却并不想冒这么大的风险，他们频频起争执。恰好这时候，王后找到了祭祀官，半是利诱半是威胁地叫他跟她联手除掉我的母亲。”
小阿里静静叙述说着，仿佛说着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他稚嫩的脸上，甚至带着嘲讽的笑意，“结果如你们所知道的，求之不得的祭祀官在最后一次幽会的时候，喂我母亲吃下了有毒的蜜饯，母亲死不瞑目，他却正大光明地来鉴定尸体，说什么是恶魔的诅咒。”
“王后把我接回了寝宫，她怕我有朝一日得知真相找她寻仇，为斩草除根，她便在我的药里下了各种各样的毒药。你们也知道，对于一个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的人来说，被毒死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一直不死，她通宵达旦陪我时，又日日夜夜梦到我的母亲来找她索命，所以，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父王抽空来看我的那一次，正是她濒临崩溃的时候，因此躺在里间床上的我，只需要让她看到朝她走过去的不是父王，而是我那死不瞑目的母亲，便足以要她的命了……”
长孙无夜赞叹地拍掌道：“高明，实在是高明，兵不血刃，便扫光了所有对手……那么，红鱼是怎么回事呢？”
刚刚说到那么多阴谋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的小男孩听到红鱼的名字，眼中突然闪过一抹愧色，“我也是在城外集市上打探了好久，才跟百花坞联系上的，经手的自然都是不相干的人……至于红鱼姐姐的记忆，都是我根据她脑子里零星的思绪随便编的……就连她被你击倒后供出哥哥是主谋，也是由我控制的，我怕她说出小蛮的下落你们会怀疑，便在她要说出来的时候让她的思绪纠成了一团……”
白衣公子眯起漂亮的眼睛，遗憾地叹息道：“唉，这一点你就画蛇添足了，以百花坞的专业水准，怎么会让执行任务的杀手知道幕后主谋的名字……”
长孙无夜自以为得体的赞扬，又换来了红鱼的一记冷眼。
“不过瑕不掩瑜，如果你遇上的不是我，照你刚才预演的情节发展下去，最后的胜利者仍然是你啊，完美地除掉了长兄，杀死了最后一个知道你身世的人，也就是你的生身父亲，搞废了你的父王，最终顺利地登上了王位，成了史上第一个没有流着王室血统的波斯王！简直是完美呀！”
长孙无夜忍不住再次高声赞誉，霍斯鲁却默然走近了阿里身畔，伤心地望着自己疼了八年的这个小儿子，喃喃道：“或许他们都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都该死，可是我呢？阿里，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阿里咧起嘴角，想要给出一个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笑容，最终还是失败了，在霍斯鲁幽深的目光里，他终于像个正常的做错事情的小孩子一般，将脑袋深深地埋在了胸前，远远都可以看见，那双宝蓝色的眼眸里，潋滟地泛起了泪光。
“父王，正因为对我太好了，你对我越好，我就越害怕你知道真相后的情形。”
“我害怕面对再也不爱我了，恨我入骨的父王。我害怕。”
“我害怕成为父王的耻辱。”
“与其受尽煎熬等着那一天的到来，还不如亲手来阻止它。”
“反正，反正像我这样生来便被老天遗弃的人，也不配拥有这样丰盛的爱。”
一直垂首喝酒的红鱼，突然在这一刻抬起了眼睛。
十二
波斯王的马车刚走，长孙府便迎来了另外一个客人。
那人二十出头的模样，穿一件寻常的素白衫子，容貌平平，但有一双出色的眼睛，那双幽黑的眼睛笑笑看着人时，如林间流水和松涛的合奏，有一种别样的出尘和柔静。
此刻，他正这般笑笑地看着无夜。
无夜妩媚一笑，“听说你百花坞的规矩是，失一次手，就得自刎谢罪？”
相貌平平的白衫公子点头，“没错。”
“如果客人愿意不追究，并且投身到百花坞门下为你效犬马之劳，你是不是可以破例一次呢？”
相貌平平的白衫公子抚额沉思，“那得看对方资质如何，若比那个失败的杀手还差，我岂不是自己将自己招牌砸了又砸？”
美貌的白衣公子抚掌，眉飞色舞地笑开了，“这点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早帮你试探妥当了，那资质，绝对是天才中的天才呀，比那个失败杀手，何止好一百倍！”
他话音未落，帷帐后面突然愤愤然冲出一个清秀的小男孩，他紧紧握着红发美人的手，冲无夜大吼道：“要不是为了救红鱼姐姐的命，我才不会任你摆布！可你也不该这样侮辱她吧！”
白衫公子眼睛一亮，痛快地收起了手中的折扇，“好，果然不错，就容你多管一次闲事！”
长孙无夜细细摩挲折扇上的灼灼桃花，“我既帮你找到了绝世美玉，你怎么也该有些表示吧？”
白衫公子看了一眼自始至终窝在一旁吃枣的小蛮，不怀好意地谑笑道：“跟我回潇潇楼，我让花魁陪你整三日，如何？”
小蛮置若罔闻，继续据案大嚼，只是青枣在她齿间嘎吱嘎吱脆得诡异的响声，让无夜不禁狠狠打了个寒战，误以为她在啃自己的骨头。他慌忙起身亲自送客，“说笑了说笑了，你还是赶紧给我滚吧！”
白衫公子笑笑地挑了挑眉，“那，后会有期啦！”
说罢，他领着手牵着手的红鱼和阿里往门外走去，红发美人临出门的一刹那，回眸浅浅点了点头，似在骄傲地表达她的谢意。
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荫里，小蛮也终于从空了的果盘里抬起头来，忿忿望着无夜，“那个红鱼，明明就是绮罗，她想找回她的记忆，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她？”
无夜长长叹了口气，“如果她知道自己将最最心爱的妹妹逼上了死路，你觉得她还能如今日这般平静安宁吗？什么也不记得的她，才是最幸福的呀……”
小蛮怔了许久，前院传来的铃铛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花厅的沉寂，“公子！昆仑山使者来访！”
红衣少女脸色一白，虱子咬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风风火火朝后面躲去，“坏了坏了，那个死老头子真的派人来抓我了，我进去躲躲，你帮我拦着哈……”
她前脚刚撤，后脚铃铛便领了个青衣童子进来。
那青衣小童恭恭敬敬地向无夜行了个礼，旋即掏出一张单子递了过来，低眉垂首道：“长孙公子您万福金安，这是我家仙君差我送来的账单，共计一坛龙涎液，三十六坛金风玉露，还有一盏含笑忘忧，银钱数目都写在后面的，仙君说了，公子若没有异议，便请准备好银两让小的拿回去吧，昆仑山高路远的，免得公子亲自送上门受累……”
白衣公子接过账单一看，顿时一口气没上得来，扑通一声摔在了梨木椅上，缓了半天，他终于发出一声悲戚绝望的怒吼，“小蛮，你给我滚出来！你这是要拆了我这长孙府啊！”
创作谈
2010年在男生女生8月末上发了《海魂珠》，当时贴吧里有个读者MM“栀子の夏天”很喜欢里面的女二号绮罗，还给她写了千字长评，其中有几句话特别让我感动：“绮罗，她以飞蛾扑火的姿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除了得到了清歌的爱，她一无所有。她的人生如她火红的头发，盛开得绚烂却凄凉”，因为当时偏爱清歌，所以栀子MM对于绮罗的理解，甚至有许多地方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笔下的人物能得到她这样郑重的对待，赤狐小蛮系列能得到生米的喜欢，无论写文的生涯之前遇到过什么，以后会遇到什么，我想我毫无遗憾。为了栀子MM的一番眷顾，我答应她会让绮罗重新出场，所以就有了这篇《红鱼奴》啦，虽然在百花坞当杀手不是很好的归宿，但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况且，终于有一个人会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了。（让一个年仅8岁的小正太担当如此重任，偶真是太邪恶了……）下面是广告时间：偶的青春长篇《浮生永夜》正在银版上火热连载，以及赤狐小蛮系列番外长篇《雪浮屠》年内将上市，请生米们多多支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