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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爱伦·坡和纳兰性德都早年丧妻，他们悼念亡妻的诗词哀惋动人，流传甚广。但由于他们的生活境遇不同，所接受的文化和宗教等方面的熏陶也不同，因而他们的诗词创作手法也不同。本文通过对悼亡诗背景、意境和声韵等方面的对比分析，发现虽然他们在表达哀思的方法上迥然不同，但他们对亡妻的思念、追忆是一样的情深、感人。
关键词：悼亡诗；爱情；《安娜贝尔·丽》；《青衫湿遍·悼亡》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07)04—0051—06
爱情，一直是中外诗歌中永恒的主题之一，而悼亡诗恰似其中的一段悠扬的插曲，以其凄惘郁结、伤恸欲绝的哀思，悲惋低回、凄恻缥缈的音韵，深深打动读者。从弥尔顿(John Mil－ton)的《梦亡妻》到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安娜贝尔·丽》，从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到贺铸的《鹧鹄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到纳兰性德的《青衫湿遍·悼亡》，无不广为传诵。
其中爱伦·坡和纳兰性德的悼亡诗最能拨动读者的心弦，引起读者的感伤与同情。原因之一是他们都早年丧妻：爱伦·坡的妻子维琴妮娅病逝时，他本人才三十八岁，而纳兰性德在妻子卢氏去世时，只有二十三岁。因此，他们的悼亡诗读来最为凄婉哀怨，吟咏之余令人潸然。另一让人动容、也是令人惋惜的是，他们也都英年早逝：爱伦·坡四十岁去世，纳兰氏死时只有三十岁。
但他们所生活的年代相去甚远，生活境遇形成强烈的反差，所接受的文化传统及宗教习俗的熏陶也大相径庭，因而他们的悼亡诗读来韵味颇有差异。
一、贫穷的“贵族”与贵族的“贫穷”
爱伦·坡(1809—1849年)是美国19世纪诗人，幼年失父丧母，被里士满一富商所收养。在弗吉尼亚大学读书期间因赌债与养父闹翻，弃学从军，不到一年又因渎职被除名。之后数年穷困潦倒，以写作糊口，其间在数家报社工作，均因酗酒成性而不断被解雇。1847年，饥寒交迫中的妻子病故，坡受到致命打击，神经失常，曾试图自杀。两年后因酗酒过度丧生。
凄惨的一生造就他桀骜不驯的个性，这促使他的诗游离于当时美国文学之外，独树一帜，主张诗歌创作应是“美的节奏之创造”，要求诗歌接近音乐的“无限性”，强调视觉与听觉、节奏与音韵、想象与情感的统一。这在《安娜贝尔·丽》中得到充分体现。忧郁寡欢的气质，以及游离主流社会的习性，又使他的诗远离美国的现实生活，充满忧郁感伤的情调，沉迷于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中。对古希腊、古罗马文化浓厚的兴趣，以及厚实的欧洲古典文学基础，又使他的诗洋溢着欧洲中世纪的高古氛围，渗透着雅致的古典美。在悼亡诗《安娜贝尔·丽》中，海边的王国(kingdomby the Sea)等背景就明显地带有浓郁的中世纪欧洲情调。
虽然生活中的坡贫穷不堪，但在他的诗中我们却可以领略到遥远的、古典的、高贵的美，叶芝誉称他为“永为世人共赏的伟大抒情诗人”，也有论者说“在美国19世纪三位最富创造力的诗人中，惠特曼是平民，狄金森是隐士，而爱伦·坡则是贵族。”
纳兰性德(1655—1685年)早于爱伦·坡一个半世纪，是清代影响最大的词家、中国古代杰出的词人之一。正黄旗满州人，大学士太傅明珠长子，康熙十五年(1676年)进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后升至一等。随皇帝出巡南北，奉命参与重要的战略侦察，因唱和诗词颇称圣意，多次受到恩赏，成为帝王器重的随身近臣，年轻有为的达官显贵。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暮春，抱病与好友豪聚，然后便一病不起，溘然而逝。
与爱伦·坡形成鲜明的对比，纳兰性德出生豪门，平步宦海，短暂的一生几乎没有坎坷挫折。但人值禁宫，伴随天子劳顿奔波，单调拘束的生活，以及权贵间结党营私的污浊内幕，使他失去了“立功”、“立德”的兴趣。“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在内心深处他厌倦官场庸俗和侍从生活，这就构成一种物质生活上的贵族与精神生活上的“贫民”的矛盾，给他带来不尽的痛苦和压抑，形成了他憔悴忧伤、哀苦无端的悲剧性格，常常无故寻愁觅恨，感物伤怀，写下不少花词柳曲。爱妻早亡，后续又难圆旧时梦，给他带来沉重的精神打击，以致悼亡主题在他所存的三百多首词中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无论是《青衫湿遍·悼亡》，《沁园春·代悼亡》，《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还是《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南乡子·为亡妇题照》都一再流露出哀婉凄楚的追思之情和怅然若失的怀念心绪。
这种悲恸心情与坡十分相似，但在诗词的表达与比兴上又各有特色。
二、天使与亡灵
自幼对古希腊、古罗马文化浓厚的兴趣，长期受欧洲文学的熏陶，以及基督教的影响，使爱伦·坡在《安娜贝尔·丽》中，把亡妻维琴尼娅描绘成连天使都嫉妒的天使。
《安娜贝尔·丽》开头一句就把读者带入一个遥远的、童话般的世界中：
It was many and many a year ago，
In a kingdom by the sea
That a maiden there lived whom you may know．
By the name of ANNABEL LEE
这里的“many and many a year ago”与通常所见的“long long ago”，“many many years ago”，“once upon a time”等一样都是典型的童话或神话故事的开头。读到此句，读者立刻进入童话之境，不由自主地把女主人公与仙女、天使联系起来。再加上“a kingdom by the sea”，“the wingedseraphs of heaven”，“angles in the heaven”，“demons down under the sea”等字眼的烘托，苍白的月光、茫茫的大海、孤寂的坟墓等气氛的营造，使读者仿佛置身于远离人寰、超凡脱俗的仙境或世外桃源。在这样的氛围中，Annalbel Lee(爱伦·坡的亡妻化身)，不是天使胜似天使。
从这一角度来看，这首诗与其说是悼亡诗，倒不如说是赞美诗。整首诗中我们领略不到“死”的悲伤气氛，或者令人肝肠寸断的“哀”。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诗人对亡妻一声声的呼唤，对亡妻不尽的思念。让读者更多体会到的，是对妻子的赞美，赞美亡妻的美丽、典雅、脱俗，使读者吟咏之余不仅对诗人寄予同情，更羡慕乃至妒忌他曾有这样美丽的妻子和那段凄婉的爱情故事。
而读纳兰性德的悼亡词，你会不由自主地把其亡妻卢氏与冥冥世界中的亡灵联系起来。
虽为满清旗人，纳兰性德却在北京长大，师从徐乾学，接受正统的汉文化教育，而在汉文化中，不论是儒教，还是道教，亦或是佛教，一般都 认为人死后都是到“阴间”，一个与人世永隔的冥冥世界，因而他把亡妻作为幽魂来凭悼也就不足为其了。
以纳兰氏的《青衫湿遍·悼亡》为例：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钧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这首悼亡词以“青衫湿遍”开头。我们都知道这里的“湿”并非大汗淋漓，汗湿青衫，而是泪湿青衫，悲痛的泪，思念亡妻的泪。“半月前头扶病”指出妻亡故的时间，“剪刀声、犹在银缸”说明人已不在，一个“忆”字，道出一切都已成为痛苦的回忆，人已亡。“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虽是诉说生者的孤独凄凉，却道出了生死两茫茫的缺憾。而紧接着的“魂”、“梦”、“长眠”、“幽泉”无不使人联想到“死”；“玉钩路”、“椒浆”，一个是亡妻长眠的地方，一个是祭奠亡妻的酒浆，也不无例外地与“死”联系在一起，加以“清泪”、“寸裂柔肠”的渲染，整首词都在诉说一个“死”字，笼罩在沉重的悲伤氛围中。在这样的氛围中，其亡妻也就不可能与“天使”、“仙女”联系起来，只能是长眠地下、任人凭悼的亡灵。
三、一样的月色，两样的情愫
古希腊抒情诗人西摩尼得斯(Simonides)有句名言：“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外诗人都看重诗中景的描写。
悠久的农业文化沉淀了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反映在诗歌上便是“寓景于情，情景交融”的观点。苏东坡对王维的《蓝田烟雨》所作的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在中国，月色最能激荡人的心情，引起人的想象，因而频频出现在诗词中，诸如“春江花月”，“雁飞残月”，“故乡明月”，“松风山月”，“疏帘淡月”，为诗词平添了几分画意，更烘托了诗人的心情：或思念如“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或伤心如“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或浪漫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或闲适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一而足。
而长期的西方的商业(或海洋)文化造就了西方人“以人为本”的思想，反映在诗歌创作上便是“情余于境，由情统景”的审美情趣。西方诗歌中“景”与“情”的联系总存在一定的逻辑关系，通常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引发性”的或是“比喻象征性”的，不像中国诗歌中“景”与“情”水乳交融、模糊玄妙。我们来看《安娜贝尔·丽》仅在最后一节中出现的月色：
For the moon never beams，
without bringing me dreams
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
And the stars never rise，
but I feel the bright eyes
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
And so，all the night tide，
I lie down by the side
Of my darling——my darling
——my life and my bride，
In her sepulcher there by the sea—
In her tomb bv the sounding sea．
此处的月色“the moon”显然不能起到渲染气氛，或令人触景生情的作用，它只不过和接下来的“the stars”一样，分别与它们相关的“dreams”、“the bright eyes”存在一定的逻辑关系，是一种引发性的词语而已。这里的月色(“themoon”)表示一种时间概念——一“夜晚”，在夜晚诗人就会梦到亡妻(“the dreams”)，就像星星(“thestars”)的闪烁诗人就会想起亡妻的眼睛(“thebright eyes”)一样。
而在纳兰性德的悼亡词中，月色这一“景”与诗人“情”相交融，对整首词起到烘托映带的作用。以他的悼亡词《鹊桥仙》为例：
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窗外一眉新月。寻思常自悔分明，无奈却、照人清切。
一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前期总约上元时，怕难认、飘零人物。
这里的月是“新月”，弯月，应是淡淡的月光。月光如水，泻下一片清凉。词人刚从梦中醒来，是个甜美的梦，因为“双倚”，想是梦见亡妻了。醒后无限孤寂、凄凉，“独拥”窗前，看着窗外的月色，悔恨当初月色“分明”与亡妻共度时未能珍惜，到如今月光还是一样“照人清切”，而人却生死相隔，尽意凄凉。当年夫妻恩爱，欢乐无比，加今失伴独处，心中道不尽的悲苦被这恼人的月色一一勾起，引发词人无边的追思、怀想。一切都因月色而起，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四、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成功之诗词必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爱伦·坡的《安娜贝尔·丽》，共四十一行，写景、状物繁多，不止一次提到诗人“我”。然而读罢掩卷，留在读者脑海中的只有Annabel Lee以及她与诗人之间的爱，可谓无我之境的典范。
诗第一节虽然提到了我(me)、提到了王国(the kingdom)、大海(the sea)，但都是为了介绍人少女Annabel Lee。读完此节读者心中“物”、“我”皆忘，仅记得少女Annabel Lee。
同样，第二节中，Annabel Lee的爱给读者留下很深印象，而不会太多地在意“物”——“theseraphs”(六翼天使)，或“我”——“I”、“me”(诗人)。
紧接着下面三节继续写他们之间的爱。他们之间的爱遭天使妒忌，以至于夺走AnnabelLee的生命。其间涉及景物之处颇多，有云，有风，有王国、大海，还有天使、鬼怪，但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衬托，强调说明天使可以夺走爱妻An－nabel Lee，却永远也攫不去他们之间的爱。
最后一节写诗人的思念。月光、繁星都会勾起诗人对亡妻绵绵不绝的追思，回忆AnnabelLee的美丽，回忆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爱。
全诗有景有物，但呈现给读者的只是美丽的Annabel Lee以及她与诗人之间的爱，显得无景无物；全诗反复提及“我”，以“我”来介绍AnnabelLee，讲述“我们”之间的爱，但凸显的还是Anna—bel Lee和他们之间的爱，无“我”。所以《安娜贝 尔·丽》为无我之境之佳作。
傅庚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说“言悲泪竭声嘶，心肠酷裂，……虽可以感人，而入之每每不深；虽可以得盛誉于一时，终不能系之于永久。故写悲剧不可以入惨局，……”，纵观《安娜贝尔·丽》，全诗无一处言悲诉苦，但无一处不悲，无一处不苦。那一声声哀婉欲绝的呼唤，让人柔肠寸断，使读者掩卷惝倪，顿生无限惘然若失之绪，此时读者心中已无他物，惟有一片惋惜之情。
这正是这首诗得以流传至今的原因，也是爱伦·坡的高明之处。
纳兰性德的悼亡词，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词人亡妻后的孤寂、凄凉，读罢能让人立刻陷入沉重的心情，不得不对他的境遇表示同情，实为有“我”之境。
再以他的《青衫湿遍·悼亡》为例：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写诗人丧妻之痛；“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钮。”妻去世不久，伤心尤重；“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夫妻恩爱，体贴入微，今已成回忆；“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生死两茫茫，看似写亡妻，实写诗人自己独眠孤灯，无限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愿在梦中相见，话凄凉。
上片写诗人失伴后的凄苦、凄楚、凄凉。看似无“我”，处处有“我”。
下片首句“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写衰草残阳下，近在咫尺的亡妻灵寝。这正是勾起诗人伤心之所。“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但愿拌入祭酒的伤心之泪能唤醒长眠之人，失伴之痛，思念之切，跃然纸上。“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虽是生死幽隔，仍是放心不下，恩爱至极，无以复加。“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回想从前誓约，能不柔肠寸断?
下片写诗人重圆之痴想，字字血泪，悲痛欲绝。
统观全词，诗人处处在诉说失伴后的痛苦，处处有“我”，实为有“我”之境。
这样的词读起来油然易入，给人以直接的感动。但把悲情写成惨局，诸如“青衫湿遍”、“冷冥冥、尽意凄凉”、“寸裂柔肠”，则缺少深远的余味，不耐咀嚼。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来说，较之爱伦·坡《安娜贝尔·丽》的无我之境稍逊一筹。五、一唱三叹与双声叠韵
《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诗与音乐是分不开的，汉语的词本身就是为配乐歌唱而写的，又称“曲子词”，即歌词。
“诗”的英文解释是“A verbal compositiondesigned to convey experiences，ideas。or emotions in a vivid and imaginative way，character－ized by the use of condensed language chosen forits sound and suggestive power and by the use ofliterary techniques such as meter，metaphor，and rhyme”(《美国传统辞典》)可见诗的显著特点之一便是声音，如节奏，音韵等。
英文诗是通过轻重音、升降调等节奏和音律来达到诗的音韵美；汉语诗词是通过压韵及双声叠韵、重言等来达到此目的。
如前所述，爱伦·坡强调诗歌创作应该视觉和听觉、节奏和音韵的统一。他的《安娜贝尔·丽》做到了这一点。
亡妻维琴妮娅的名子在诗中被Annabel Lee(安娜贝尔·丽)代替。
Annabel Lee听起来就那么悦耳。读Anna—bel时，尾音上扬，念Lee时，音调轻柔舒缓，使人不禁联想Annabel Lee是多么高贵典雅，而又婀娜纤弱的女子。Annabel Lee在短短六节诗中出现七次之多，似声声呼唤，给人一种“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撕肝裂肺般的痛楚。
Lee中长音/i：/又与全诗的韵脚/i：/巧妙地吻合，浑然一体。全诗隔行以/i：/(sea，Lee，me，we)压韵，而倒数第二节的二、三行重复we，最后一节的最后两行重复sea，更是增强这一音律的韵味，达到了痛不欲生的哀号效果。
全诗又配以其他尾韵，如开口音/ai/(如night，eye，side，bride)、/A/(如love，above)，读来清脆响亮，如怒斥上苍的不公；双元音/au/(如ago，know)读来深沉悠长，如泣如诉；鼻音/m/、/n/(如heaven，reson，dream)更似发自肺腑的呜咽，烘托了诗境的悲凉气氛。
全诗基本上是一行长一行短，尤如一唱一叹，达到高潮时更是一长两短(如倒数第二节)，或两长两短(如最后一节)，一唱三叹，字字血，声声泪，表达了诗人失去爱妻的沉痛心情和对亡妻无限的思念。
全诗凡六节，每节基本上六行，一行长一行短，一唱一叹，一哭一泣，节奏渐次加快，到第三节达到小高潮(此节有八行)，如同一口气诉说到此，换一口气，紧接着从第四节开始恢复六行，然后节奏再次加快，第五节增加到七行，到第六节(最后一节)达到最高潮(此节又增至八行)，且重复两次“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一唱三叹，声嘶力竭的呼唤，痛不欲生的哀鸣，并以重复的“sea”收尾，好像悲痛欲绝的诗人此时已精疲力竭，细若游丝的/i：/音，如同哀乐的尾声从读者的心头荡去，余音袅袅，令人黯然神伤。
纳兰性德的《青衫湿遍·悼亡》读来就平缓的多了。
上下两片皆以“ang”音压韵，上片有“忘”、“缸”、“房”、“凉”、“廊”；下片为“阳”、“浆”、“伤”、“香”、“肠”。韵脚“ang”为开口、后鼻音，凄恻之音，犹如痛苦的哀号，为整首词平添几分凄凉。
而这一韵脚的不同声调，又为全诗增添了不少酸楚的韵味。
上片首句用“忘”韵，“忘”为人声，音调短促，语气坚忍，表达忘而难忘之“恨”。次句用以平声“釭”，音调平稳而悠长，引出一个“忆”字。下句用扬声“房”，声调上扬，意犹未尽，为下一句“到而今”的对比作了铺陈。接下两句仍用扬声“凉”和“廊”，犹如呜咽哀鸣，又如“魂兮归来”般的呼唤。
下片首句承上片，也是用扬声“阳”作韵，引出下面三句的三个平声“浆”、“伤”、“香”。一扬三平，如歌的行板，缓缓道出失伴后的凄凉，最后一句再次以扬声“肠”作尾韵，阵阵哀鸣，不绝于耳，催人泪下。
整首词用“ang”音作韵，主以扬声，辅以平声，时而悲痛哀号，揪心呼唤，时而低声呜咽，如泣如诉，像宝玉哭灵，又似沉重哀乐，一种浓浓的悲痛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另外，词开头一句用了双声“慰我”，叠韵“相忘”，为这首哀歌增添了优美的音符，中段间之以重言“冥冥”，使得词不乏味，有泠泠之韵味。下片开头便是叠韵“咫尺”，接下来的两句分别以双声“椒浆”、“神伤”结尾，与上片遥相呼应，读来琅琅上口，韵味十足，为整首词增添了音乐的美感。
总的说来，爱伦·坡的《安娜贝尔·丽》，如同天籁之音，虚无缥缈，给人一种苍凉高古的感觉。纳兰氏的悼亡词则如同人间绝响，抑郁低沉，哀惋动人，给人“逝水尤呜咽”的伤感。但两首悼亡诗所表达的诗人对爱人的无限思念及痛苦追忆是一样的深沉雄浑，一样的细腻感人。他们对爱人的一往情深可借用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中的一句词来表达，那就是——“不辞冰雪为卿热”。
(责任编辑：陈晓东)
关键词：悼亡诗；爱情；《安娜贝尔·丽》；《青衫湿遍·悼亡》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07)04—0051—06
爱情，一直是中外诗歌中永恒的主题之一，而悼亡诗恰似其中的一段悠扬的插曲，以其凄惘郁结、伤恸欲绝的哀思，悲惋低回、凄恻缥缈的音韵，深深打动读者。从弥尔顿(John Mil－ton)的《梦亡妻》到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安娜贝尔·丽》，从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到贺铸的《鹧鹄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到纳兰性德的《青衫湿遍·悼亡》，无不广为传诵。
其中爱伦·坡和纳兰性德的悼亡诗最能拨动读者的心弦，引起读者的感伤与同情。原因之一是他们都早年丧妻：爱伦·坡的妻子维琴妮娅病逝时，他本人才三十八岁，而纳兰性德在妻子卢氏去世时，只有二十三岁。因此，他们的悼亡诗读来最为凄婉哀怨，吟咏之余令人潸然。另一让人动容、也是令人惋惜的是，他们也都英年早逝：爱伦·坡四十岁去世，纳兰氏死时只有三十岁。
但他们所生活的年代相去甚远，生活境遇形成强烈的反差，所接受的文化传统及宗教习俗的熏陶也大相径庭，因而他们的悼亡诗读来韵味颇有差异。
一、贫穷的“贵族”与贵族的“贫穷”
爱伦·坡(1809—1849年)是美国19世纪诗人，幼年失父丧母，被里士满一富商所收养。在弗吉尼亚大学读书期间因赌债与养父闹翻，弃学从军，不到一年又因渎职被除名。之后数年穷困潦倒，以写作糊口，其间在数家报社工作，均因酗酒成性而不断被解雇。1847年，饥寒交迫中的妻子病故，坡受到致命打击，神经失常，曾试图自杀。两年后因酗酒过度丧生。
凄惨的一生造就他桀骜不驯的个性，这促使他的诗游离于当时美国文学之外，独树一帜，主张诗歌创作应是“美的节奏之创造”，要求诗歌接近音乐的“无限性”，强调视觉与听觉、节奏与音韵、想象与情感的统一。这在《安娜贝尔·丽》中得到充分体现。忧郁寡欢的气质，以及游离主流社会的习性，又使他的诗远离美国的现实生活，充满忧郁感伤的情调，沉迷于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中。对古希腊、古罗马文化浓厚的兴趣，以及厚实的欧洲古典文学基础，又使他的诗洋溢着欧洲中世纪的高古氛围，渗透着雅致的古典美。在悼亡诗《安娜贝尔·丽》中，海边的王国(kingdomby the Sea)等背景就明显地带有浓郁的中世纪欧洲情调。
虽然生活中的坡贫穷不堪，但在他的诗中我们却可以领略到遥远的、古典的、高贵的美，叶芝誉称他为“永为世人共赏的伟大抒情诗人”，也有论者说“在美国19世纪三位最富创造力的诗人中，惠特曼是平民，狄金森是隐士，而爱伦·坡则是贵族。”
纳兰性德(1655—1685年)早于爱伦·坡一个半世纪，是清代影响最大的词家、中国古代杰出的词人之一。正黄旗满州人，大学士太傅明珠长子，康熙十五年(1676年)进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后升至一等。随皇帝出巡南北，奉命参与重要的战略侦察，因唱和诗词颇称圣意，多次受到恩赏，成为帝王器重的随身近臣，年轻有为的达官显贵。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暮春，抱病与好友豪聚，然后便一病不起，溘然而逝。
与爱伦·坡形成鲜明的对比，纳兰性德出生豪门，平步宦海，短暂的一生几乎没有坎坷挫折。但人值禁宫，伴随天子劳顿奔波，单调拘束的生活，以及权贵间结党营私的污浊内幕，使他失去了“立功”、“立德”的兴趣。“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在内心深处他厌倦官场庸俗和侍从生活，这就构成一种物质生活上的贵族与精神生活上的“贫民”的矛盾，给他带来不尽的痛苦和压抑，形成了他憔悴忧伤、哀苦无端的悲剧性格，常常无故寻愁觅恨，感物伤怀，写下不少花词柳曲。爱妻早亡，后续又难圆旧时梦，给他带来沉重的精神打击，以致悼亡主题在他所存的三百多首词中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无论是《青衫湿遍·悼亡》，《沁园春·代悼亡》，《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还是《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南乡子·为亡妇题照》都一再流露出哀婉凄楚的追思之情和怅然若失的怀念心绪。
这种悲恸心情与坡十分相似，但在诗词的表达与比兴上又各有特色。
二、天使与亡灵
自幼对古希腊、古罗马文化浓厚的兴趣，长期受欧洲文学的熏陶，以及基督教的影响，使爱伦·坡在《安娜贝尔·丽》中，把亡妻维琴尼娅描绘成连天使都嫉妒的天使。
《安娜贝尔·丽》开头一句就把读者带入一个遥远的、童话般的世界中：
It was many and many a year ago，
In a kingdom by the sea
That a maiden there lived whom you may know．
By the name of ANNABEL LEE
这里的“many and many a year ago”与通常所见的“long long ago”，“many many years ago”，“once upon a time”等一样都是典型的童话或神话故事的开头。读到此句，读者立刻进入童话之境，不由自主地把女主人公与仙女、天使联系起来。再加上“a kingdom by the sea”，“the wingedseraphs of heaven”，“angles in the heaven”，“demons down under the sea”等字眼的烘托，苍白的月光、茫茫的大海、孤寂的坟墓等气氛的营造，使读者仿佛置身于远离人寰、超凡脱俗的仙境或世外桃源。在这样的氛围中，Annalbel Lee(爱伦·坡的亡妻化身)，不是天使胜似天使。
从这一角度来看，这首诗与其说是悼亡诗，倒不如说是赞美诗。整首诗中我们领略不到“死”的悲伤气氛，或者令人肝肠寸断的“哀”。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诗人对亡妻一声声的呼唤，对亡妻不尽的思念。让读者更多体会到的，是对妻子的赞美，赞美亡妻的美丽、典雅、脱俗，使读者吟咏之余不仅对诗人寄予同情，更羡慕乃至妒忌他曾有这样美丽的妻子和那段凄婉的爱情故事。
而读纳兰性德的悼亡词，你会不由自主地把其亡妻卢氏与冥冥世界中的亡灵联系起来。
虽为满清旗人，纳兰性德却在北京长大，师从徐乾学，接受正统的汉文化教育，而在汉文化中，不论是儒教，还是道教，亦或是佛教，一般都 认为人死后都是到“阴间”，一个与人世永隔的冥冥世界，因而他把亡妻作为幽魂来凭悼也就不足为其了。
以纳兰氏的《青衫湿遍·悼亡》为例：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钧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这首悼亡词以“青衫湿遍”开头。我们都知道这里的“湿”并非大汗淋漓，汗湿青衫，而是泪湿青衫，悲痛的泪，思念亡妻的泪。“半月前头扶病”指出妻亡故的时间，“剪刀声、犹在银缸”说明人已不在，一个“忆”字，道出一切都已成为痛苦的回忆，人已亡。“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虽是诉说生者的孤独凄凉，却道出了生死两茫茫的缺憾。而紧接着的“魂”、“梦”、“长眠”、“幽泉”无不使人联想到“死”；“玉钩路”、“椒浆”，一个是亡妻长眠的地方，一个是祭奠亡妻的酒浆，也不无例外地与“死”联系在一起，加以“清泪”、“寸裂柔肠”的渲染，整首词都在诉说一个“死”字，笼罩在沉重的悲伤氛围中。在这样的氛围中，其亡妻也就不可能与“天使”、“仙女”联系起来，只能是长眠地下、任人凭悼的亡灵。
三、一样的月色，两样的情愫
古希腊抒情诗人西摩尼得斯(Simonides)有句名言：“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外诗人都看重诗中景的描写。
悠久的农业文化沉淀了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反映在诗歌上便是“寓景于情，情景交融”的观点。苏东坡对王维的《蓝田烟雨》所作的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在中国，月色最能激荡人的心情，引起人的想象，因而频频出现在诗词中，诸如“春江花月”，“雁飞残月”，“故乡明月”，“松风山月”，“疏帘淡月”，为诗词平添了几分画意，更烘托了诗人的心情：或思念如“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或伤心如“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或浪漫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或闲适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一而足。
而长期的西方的商业(或海洋)文化造就了西方人“以人为本”的思想，反映在诗歌创作上便是“情余于境，由情统景”的审美情趣。西方诗歌中“景”与“情”的联系总存在一定的逻辑关系，通常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引发性”的或是“比喻象征性”的，不像中国诗歌中“景”与“情”水乳交融、模糊玄妙。我们来看《安娜贝尔·丽》仅在最后一节中出现的月色：
For the moon never beams，
without bringing me dreams
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
And the stars never rise，
but I feel the bright eyes
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
And so，all the night tide，
I lie down by the side
Of my darling——my darling
——my life and my bride，
In her sepulcher there by the sea—
In her tomb bv the sounding sea．
此处的月色“the moon”显然不能起到渲染气氛，或令人触景生情的作用，它只不过和接下来的“the stars”一样，分别与它们相关的“dreams”、“the bright eyes”存在一定的逻辑关系，是一种引发性的词语而已。这里的月色(“themoon”)表示一种时间概念——一“夜晚”，在夜晚诗人就会梦到亡妻(“the dreams”)，就像星星(“thestars”)的闪烁诗人就会想起亡妻的眼睛(“thebright eyes”)一样。
而在纳兰性德的悼亡词中，月色这一“景”与诗人“情”相交融，对整首词起到烘托映带的作用。以他的悼亡词《鹊桥仙》为例：
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窗外一眉新月。寻思常自悔分明，无奈却、照人清切。
一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前期总约上元时，怕难认、飘零人物。
这里的月是“新月”，弯月，应是淡淡的月光。月光如水，泻下一片清凉。词人刚从梦中醒来，是个甜美的梦，因为“双倚”，想是梦见亡妻了。醒后无限孤寂、凄凉，“独拥”窗前，看着窗外的月色，悔恨当初月色“分明”与亡妻共度时未能珍惜，到如今月光还是一样“照人清切”，而人却生死相隔，尽意凄凉。当年夫妻恩爱，欢乐无比，加今失伴独处，心中道不尽的悲苦被这恼人的月色一一勾起，引发词人无边的追思、怀想。一切都因月色而起，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四、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成功之诗词必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爱伦·坡的《安娜贝尔·丽》，共四十一行，写景、状物繁多，不止一次提到诗人“我”。然而读罢掩卷，留在读者脑海中的只有Annabel Lee以及她与诗人之间的爱，可谓无我之境的典范。
诗第一节虽然提到了我(me)、提到了王国(the kingdom)、大海(the sea)，但都是为了介绍人少女Annabel Lee。读完此节读者心中“物”、“我”皆忘，仅记得少女Annabel Lee。
同样，第二节中，Annabel Lee的爱给读者留下很深印象，而不会太多地在意“物”——“theseraphs”(六翼天使)，或“我”——“I”、“me”(诗人)。
紧接着下面三节继续写他们之间的爱。他们之间的爱遭天使妒忌，以至于夺走AnnabelLee的生命。其间涉及景物之处颇多，有云，有风，有王国、大海，还有天使、鬼怪，但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衬托，强调说明天使可以夺走爱妻An－nabel Lee，却永远也攫不去他们之间的爱。
最后一节写诗人的思念。月光、繁星都会勾起诗人对亡妻绵绵不绝的追思，回忆AnnabelLee的美丽，回忆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爱。
全诗有景有物，但呈现给读者的只是美丽的Annabel Lee以及她与诗人之间的爱，显得无景无物；全诗反复提及“我”，以“我”来介绍AnnabelLee，讲述“我们”之间的爱，但凸显的还是Anna—bel Lee和他们之间的爱，无“我”。所以《安娜贝 尔·丽》为无我之境之佳作。
傅庚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说“言悲泪竭声嘶，心肠酷裂，……虽可以感人，而入之每每不深；虽可以得盛誉于一时，终不能系之于永久。故写悲剧不可以入惨局，……”，纵观《安娜贝尔·丽》，全诗无一处言悲诉苦，但无一处不悲，无一处不苦。那一声声哀婉欲绝的呼唤，让人柔肠寸断，使读者掩卷惝倪，顿生无限惘然若失之绪，此时读者心中已无他物，惟有一片惋惜之情。
这正是这首诗得以流传至今的原因，也是爱伦·坡的高明之处。
纳兰性德的悼亡词，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词人亡妻后的孤寂、凄凉，读罢能让人立刻陷入沉重的心情，不得不对他的境遇表示同情，实为有“我”之境。
再以他的《青衫湿遍·悼亡》为例：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写诗人丧妻之痛；“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钮。”妻去世不久，伤心尤重；“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夫妻恩爱，体贴入微，今已成回忆；“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生死两茫茫，看似写亡妻，实写诗人自己独眠孤灯，无限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愿在梦中相见，话凄凉。
上片写诗人失伴后的凄苦、凄楚、凄凉。看似无“我”，处处有“我”。
下片首句“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写衰草残阳下，近在咫尺的亡妻灵寝。这正是勾起诗人伤心之所。“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但愿拌入祭酒的伤心之泪能唤醒长眠之人，失伴之痛，思念之切，跃然纸上。“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虽是生死幽隔，仍是放心不下，恩爱至极，无以复加。“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回想从前誓约，能不柔肠寸断?
下片写诗人重圆之痴想，字字血泪，悲痛欲绝。
统观全词，诗人处处在诉说失伴后的痛苦，处处有“我”，实为有“我”之境。
这样的词读起来油然易入，给人以直接的感动。但把悲情写成惨局，诸如“青衫湿遍”、“冷冥冥、尽意凄凉”、“寸裂柔肠”，则缺少深远的余味，不耐咀嚼。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来说，较之爱伦·坡《安娜贝尔·丽》的无我之境稍逊一筹。五、一唱三叹与双声叠韵
《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诗与音乐是分不开的，汉语的词本身就是为配乐歌唱而写的，又称“曲子词”，即歌词。
“诗”的英文解释是“A verbal compositiondesigned to convey experiences，ideas。or emotions in a vivid and imaginative way，character－ized by the use of condensed language chosen forits sound and suggestive power and by the use ofliterary techniques such as meter，metaphor，and rhyme”(《美国传统辞典》)可见诗的显著特点之一便是声音，如节奏，音韵等。
英文诗是通过轻重音、升降调等节奏和音律来达到诗的音韵美；汉语诗词是通过压韵及双声叠韵、重言等来达到此目的。
如前所述，爱伦·坡强调诗歌创作应该视觉和听觉、节奏和音韵的统一。他的《安娜贝尔·丽》做到了这一点。
亡妻维琴妮娅的名子在诗中被Annabel Lee(安娜贝尔·丽)代替。
Annabel Lee听起来就那么悦耳。读Anna—bel时，尾音上扬，念Lee时，音调轻柔舒缓，使人不禁联想Annabel Lee是多么高贵典雅，而又婀娜纤弱的女子。Annabel Lee在短短六节诗中出现七次之多，似声声呼唤，给人一种“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撕肝裂肺般的痛楚。
Lee中长音/i：/又与全诗的韵脚/i：/巧妙地吻合，浑然一体。全诗隔行以/i：/(sea，Lee，me，we)压韵，而倒数第二节的二、三行重复we，最后一节的最后两行重复sea，更是增强这一音律的韵味，达到了痛不欲生的哀号效果。
全诗又配以其他尾韵，如开口音/ai/(如night，eye，side，bride)、/A/(如love，above)，读来清脆响亮，如怒斥上苍的不公；双元音/au/(如ago，know)读来深沉悠长，如泣如诉；鼻音/m/、/n/(如heaven，reson，dream)更似发自肺腑的呜咽，烘托了诗境的悲凉气氛。
全诗基本上是一行长一行短，尤如一唱一叹，达到高潮时更是一长两短(如倒数第二节)，或两长两短(如最后一节)，一唱三叹，字字血，声声泪，表达了诗人失去爱妻的沉痛心情和对亡妻无限的思念。
全诗凡六节，每节基本上六行，一行长一行短，一唱一叹，一哭一泣，节奏渐次加快，到第三节达到小高潮(此节有八行)，如同一口气诉说到此，换一口气，紧接着从第四节开始恢复六行，然后节奏再次加快，第五节增加到七行，到第六节(最后一节)达到最高潮(此节又增至八行)，且重复两次“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一唱三叹，声嘶力竭的呼唤，痛不欲生的哀鸣，并以重复的“sea”收尾，好像悲痛欲绝的诗人此时已精疲力竭，细若游丝的/i：/音，如同哀乐的尾声从读者的心头荡去，余音袅袅，令人黯然神伤。
纳兰性德的《青衫湿遍·悼亡》读来就平缓的多了。
上下两片皆以“ang”音压韵，上片有“忘”、“缸”、“房”、“凉”、“廊”；下片为“阳”、“浆”、“伤”、“香”、“肠”。韵脚“ang”为开口、后鼻音，凄恻之音，犹如痛苦的哀号，为整首词平添几分凄凉。
而这一韵脚的不同声调，又为全诗增添了不少酸楚的韵味。
上片首句用“忘”韵，“忘”为人声，音调短促，语气坚忍，表达忘而难忘之“恨”。次句用以平声“釭”，音调平稳而悠长，引出一个“忆”字。下句用扬声“房”，声调上扬，意犹未尽，为下一句“到而今”的对比作了铺陈。接下两句仍用扬声“凉”和“廊”，犹如呜咽哀鸣，又如“魂兮归来”般的呼唤。
下片首句承上片，也是用扬声“阳”作韵，引出下面三句的三个平声“浆”、“伤”、“香”。一扬三平，如歌的行板，缓缓道出失伴后的凄凉，最后一句再次以扬声“肠”作尾韵，阵阵哀鸣，不绝于耳，催人泪下。
整首词用“ang”音作韵，主以扬声，辅以平声，时而悲痛哀号，揪心呼唤，时而低声呜咽，如泣如诉，像宝玉哭灵，又似沉重哀乐，一种浓浓的悲痛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另外，词开头一句用了双声“慰我”，叠韵“相忘”，为这首哀歌增添了优美的音符，中段间之以重言“冥冥”，使得词不乏味，有泠泠之韵味。下片开头便是叠韵“咫尺”，接下来的两句分别以双声“椒浆”、“神伤”结尾，与上片遥相呼应，读来琅琅上口，韵味十足，为整首词增添了音乐的美感。
总的说来，爱伦·坡的《安娜贝尔·丽》，如同天籁之音，虚无缥缈，给人一种苍凉高古的感觉。纳兰氏的悼亡词则如同人间绝响，抑郁低沉，哀惋动人，给人“逝水尤呜咽”的伤感。但两首悼亡诗所表达的诗人对爱人的无限思念及痛苦追忆是一样的深沉雄浑，一样的细腻感人。他们对爱人的一往情深可借用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中的一句词来表达，那就是——“不辞冰雪为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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