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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烟者数量已在逐年下降,那为何肺癌患者在过去30年却上升了46.5%?钟南山认为,这与大气质量恶化不无关联。
“温水煮青蛙”
四月天,微風拂面,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让珠三角的城市开始变得湿润,迅速暖和起来。
2009年4月11日,来自广东省气象局的天气预报显示,阴天加灰霾的天气已经持续一个星期。
清晨7点半,早就翻看到都市报上关于灰霾预报内容的阿璟,出门前没忘记叮嘱婆婆,要到傍晚时分才能带刚一岁半的小宝宝出门玩耍。阿璟记得气象专家的告诫:灰霾天气的早晨,空气污染浓度高,要减少到户外活动,而下午和傍晚,污染物浓度低,“出门空气会比较好一些”。
匆匆穿行于这个位于广州市海珠区的欣欣向荣的小区时,阿璟留意到,高高的木棉树上,花朵残红深深如许,耷拉着,那是晚春的留痕。又是个半阴半阳的天气,透过广州这座城市上空的薄雾,她看见,太阳像一枚咸蛋黄,镶嵌在失去光泽的天宇中。
公共汽车缓缓地行过海珠桥时,阿璟探头一瞥,窗外虽无烟雨却朦胧,整座城市的天幕是灰蒙蒙的,如果在晴朗的天气,能有阳光穿行于高楼大厦之间,那么,在光线中跳舞的灰尘细粒,便能清晰地看见,但那种太阳晒在人的身上,也是散了力气的。何况此刻?她的视线越过珠江上停泊的船只,往更远的江天交界处眺望过去,景致是不甚清晰的。
汽车在局促地排队前行,人们压缩在沙丁鱼罐头一般的车厢里,司空见惯的家长里短,粤语还是算发音响亮的方言。沸腾的气氛,好比一锅滚开了的水。这只是位于中国南大门的广州,一个最为稀松平常的早晨。
处于珠江三角洲北缘的广州,横跨北回归线,拥有宜人的亚热带气候,看上去总是郁郁葱葱、繁花似锦。这个地理书本中介绍的“温暖多雨、光热充足、夏季长、霜期短”的城市,却被许多市民称为:广州只有两种天气——晴天与灰天。
对于阿璟而言,“灰霾”,已经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字眼了,这个明媚爽朗的南国女子,讲话时,往往会连带着活跃的手势比划着,“在整个珠江三角洲,你随便抓个人去问问,现在哪里还会有人不知道‘霾’的呢?!”阿璟的神态俏生生,语气是理所当然的。
2003年,“灰霾”这个新字眼开始在广州乍现,如今早已为市民们耳熟能详了。
灰霾的英文为haze。“大量极细微的干尘粒等均匀地浮游在空中,使水平能见度小于10千米的空气普遍有混浊现象,使远处光亮物微带黄、红色,使黑暗物微带蓝色”,这是中国气象局的《地面气象观测范围》中对于灰霾长长的定义。
这五六年来,广州的医生们持续不断地在电视、报纸上亮相,他们苦口婆心地向市民发出善意的提醒,告诫他们在灰霾天气中必须了解的防护之道。相较于其他城市,“灰霾”这一名词在广州,是深入人心的,这还得益于这座城市的气象学家们、记者们、环保工作者们的不懈努力,而对于灰霾,政府官员也坦然以对。
“能见度小于10公里的就属于灰霾现象,5至8公里属于中度灰霾现象,3至5公里属于重度灰霾现象,小于3公里则是严重的灰霾现象”——这是气象学家们给予这种灰霾天气的表述。
“我们听得到这个城市的所有声响,却看不见城市的真实面貌”,阿璟简洁地描绘出她的这个都市。
事实上,对于大多数市民而言,生活在灰霾天气中,“憋气、咳嗽、头晕、乏力、犯困、反胃、恶心、易怒……”医学专家们所列举的上述身体反应,是或多或少存在着的。
阿璟的故乡,在广州往南去的一个小城,山清水秀,阳光充裕。跟许多人一样,大学毕业后,她留在了广州,并在这里有了一个温暖的小家庭。
在像广州这样的大都市中生活,坚强是必需的。阿璟和她的先生,都对空气质量感觉敏感,因为他们都有或轻或重的鼻炎,“没来广州前,可没有鼻炎”。在广州生活了7年后,她的先生,鼻炎加剧了,不得已去做了一次鼻窦炎手术。
当然,对于像阿璟这样漂亮且讲究仪态的女子而言,用力地擤鼻子,类似动作是不甚雅观的,但她总是忍不住偷偷地来一次;晚上入睡前,阿璟还会用力地咳嗽,那种过于响亮的声音,让她自己都诧异于自己的爆发力,但是,“不咳出来就不舒服”。
除了灰霾天气以外,阿璟与她的家人还要忍受一些莫名的异味。“那是小区背后那家味精厂放出来的臭味,好难闻!”为此,阿璟多次拨打过环境保护局12369的污染投诉电话,即使在很闷的天气或下雨后,她也不得不关窗睡觉。
适应灰霾天气的过程,被形象地比喻为“温水煮青蛙”,缓慢地适应着周遭,想要脱身之际,也许觉之已晚。
“广州式黑肺”
最近,气象学家、环保专家们频频呼吁要在目前的空气质量评价体系中增加一项关于一种名为PM2.5的细粒子颗粒物的浓度检测。这听上去太专业,阿璟还不太明白,但在去年初夏,知名医生钟南山提出的“广州式黑肺”一说,倒让她顿觉惊心。
2008年6月,由广东省环保局主办的珠三角大气污染防治论坛上,中国工程院院士、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所长钟南山直言,他在接诊过程中发现,50岁以上的广州人哪怕没有肺部疾病,手术开出的肺都是黑黑的,“如果是红红嫩嫩的,那肯定不是广州人”。钟南山一语惊人。“广州式黑肺”,一颗红心,两叶黑肺,听来惊心。“在灰霾天,呼吸科门诊量会增加一成半”,作为一名呼吸科医生,钟南山坦言,他最怕出现的是灰霾天气。在他看来,珠三角正面临着复合型大气污染的威胁,而复合型污染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光化学污染与灰霾天增多,也对人体造成危害。
通过大量研究,钟南山发现,PM5以下的细粒子对人体影响最大,PM10是可吸入颗粒物,主要进入呼吸道、咽、鼻部;PM5以下的细粒子能进入支气管,而PM1以下的细粒子则可进入肺泡,而很多病都是发生在气管;他解释,空气污染不仅能引发急性中毒,还会引发慢性炎症,比如,支气管炎、肺气肿、过敏性鼻炎、哮喘等发作。
广东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公共卫生研究所所长戴昌芳在受访时也表示,PM2.5具备携带病菌的能力,由于其粒子更小,能进入到人体的血液循环,因此PM2.5所携带的化学物质与细菌可能引起炎症,并引起肺组织细胞的损伤等等。
但更让人关注的是,复合型污染的大气中的一些污染物,成为诱发皮肤癌与肺癌的重要因素,“现在肺癌已成为广州的常见病”,钟南山指出。在南海、广州、珠海、香港、澳门的对比研究中,广州发病率是最高的,上世纪90年代还是27.5例/10万人,现在已经增加了一倍;全国亦如此,肺癌占到恶性肿瘤的33.1%,已经代替肝癌成为我国首位恶性肿瘤死亡原因。
相关研究表明,吸烟者数量已在逐年下降,那为何肺癌患者在过去30年却上升了46.5%?钟南山认为,这与大气质量恶化不无关联。
“近年来珠三角地区灰霾污染日益严重。臭氧污染、颗粒物细粒子污染、光化学烟雾污染等新的空气污染问题已经出现”,与会的广东省副省长林木声也有感而发。
不论贫富贵贱,所呼吸到的,原不过是城市中的同一种空气。从这种意义上而言,灰霾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但如果天有病,人知否?我们该如何应对?
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对这座城市,你要么离开,要么留下。阿璟选择后者,眼看着这座城市的蓬勃崛起,广州早成为阿璟不可割舍的家园,何况,现在这种局势下,有份还算安稳的工作,多么不容易。于大多数人而言也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喝猪肺汤,清清肺咯!不然,还能怎么办?!——阿璟反问道。6年来,她已经累积一些应对灰霾天气的日常生活经验。
生活在广州的人们大都有一大把的应对灰霾之道,诸如,不要在灰霾发生时开窗换气,因为灰霾来临时,室内的空气反而比室外更为洁净;灰霾天气中,要尽量避免出行,减少聚会、不在公共场所滞留过长时间,呼吸道病人如慢性支气管炎、哮喘病等患者尤其要注意;要锻炼身体以提高肌体抗病能力,要合理膳食和营养……各大报纸、电视也有相关灰霾天气的报道,灰霾何时撤离,市民如何煲汤保养,等等。
“作为临床医生,我们还没有研究过灰霾天气与肺部相关疾病的之间的发病关联,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灰霾天气出现时,到我们呼吸科来就诊的病人就明显多起来了”,广州市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呼吸科主任于化鹏告诉记者,呼吸科的病人,对于灰霾天气显然是异常敏感的。
灰霾与其引发的相关病症的关联,究竟是怎样的?科学家们尚在研究中。
肺癌与灰霾的“七年之痒”
“珠三角的灰霾程度在国内发达地区最轻,但过去10年华南地区空气污染物浓度有增无减,灰霾将取代吸烟,成为肺癌的头号杀手”,中国气象局广州热带海洋气象研究所首席研究员吴兑认为,灰霾可能是导致肺癌患者人数上升的主要原因之一。这个结论听上去,很吓人。
这位将“灰霾”这一概念引入到他生活多年的广州的气象科学家,不失时机地发出了自己清醒的预警信号,他坚持,“灰霾不是雾,灰霾主要是由于细粒子污染造成的”。
2002年底,在北京的一个灰霾防治会议上,北京的几个专家提出了“灰霾”这个名词,当时围绕温室气体排放与全球气候变暖,发展中国家一直在与发达国家博弈,“灰霾”一词应运而生。在吴兑看来:“霾”是个自然现象,加了“灰”字,就有了人类活动的意味,“广东就是,从民众到媒体认了灰霾这个事儿”。
从2003年开始,吴兑便开始向媒体与公众介绍珠江三角洲这种似雾非雾、似尘非尘的天气,他在他潜心关注20多年的气溶胶研究领域,并未得到像今天做灰霾研究时这么多的关注。
2006年,吴兑与钟南山院士一起参加了一个高峰论坛,他的报告主要涉及细粒子污染与灰霾日增加,而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从事呼吸道研究与临床治疗的钟南山主要是报告人体健康,钟南山提出一个疑问:解放以后卫生条件出现好转,人们生活水准也得到提高,各种癌症发病率都呈现下降趋势,比如,胃肠道癌症、广东特有的地方性鼻咽癌及与卫生条件紧密相关的宫颈癌都在今天大幅度减少,但奇怪的是只有肺癌却增加了。
“通常我们会认为肺癌与吸烟率密切相关,但实际上钟南山院士在长期研究中发现,吸烟率是与过去相比是持平甚至下降的,于是他提出肺癌的发病率是否与空气污染、灰霾天气有关联的问题”,吴兑受了钟南山的启发,才开始研究能见度、灰霾天数与肺癌之间的关联。
卫星观察显示,在过去10年,华中和华南的气溶胶和气体污染物浓度变得非常高。
“暴露在气溶胶浓度非常高的环境中可能导致严重的人类健康问题,包括呼吸道和心血管疾病以及肺癌”,吴兑分析了广州52年的地面灰霾历史测量数据,数据表明在1954年至2006年间,肺癌发生率伴随空气污染事件的显著增长而大幅增加。
简而言之,“空气良好,就相当于市民集体戒了烟”,吴兑说。“虽然生物机制尚未完全清楚,但是统计表明,空气污染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提高了呼吸道发病率和心肺疾病死亡率。它也和肺癌密切相关,例如从柴油机的发动机释放的粒子相信含有诱导有机体突变和致癌的物质”,并且,通过搜集公开发表刊物的肺癌资料、吸烟率以及氣象资料进行统计分析,吴兑发现,广州的肺癌和灰霾天气有相隔7年的时间滞后相关的统计关系,他发现了如下的相关性:
1954年至1972年间,气溶胶光学消光系数(AEC)变化缓慢,通常小于150(Mm-1,兆米分之一),但1972年至1980年间,快速增加,在1980年,接近300(Mm-1)。最后,在1980年至2005年间,一直保持高值。而在1954年至2006年,广州的吸烟率(定义为每年每人烟草的总消耗量)没有显著的长期变化趋势。
与此同时,1954年至1972年,广州肺癌的发生率较低,死亡人数仅为10人/每百万人,但1972年至1980年和1980年代初,增加至20人/每百万人。1990以后,此值高达50——70人/每百万人。
“两者的变化曲线相当吻合,统计结果有力地证明了,在高污染大城市中,如华南的广州,空气质量下降和肺癌造成的死亡率之间的关系”,今年2月,吴兑的研究成果刊发在美国著名杂志《AtmosphericEnvironment》(《大气环境》)上。
“灰霾天气的增加经过七八年以后,肺癌死亡率随之提高,这二者之间的时间滞后关系比较吻合。但肺癌的致病机理与其确切的死亡率提高的真正原因,我们仍然希望由呼吸病专家与流行病学专家来共同完成研究”,吴兑相信,相关的科学家会对此领域有兴趣。
钟南山所在的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网站主页上,一条“让我们呼吸新鲜的空气”字幅,不间断地滚动播出,十分醒目。(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本文涉及的部分广州市民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