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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直挺挺的毛尖上沾满了雪花。雪还在下,却没让他分心。他已经蜷了几个小时,随时都准备跳起来给出那致命的一击。他已经孤单了一整个冬天。猫饿极了,事实上,倾空的胃囊已经快要掳去他的性命。天气一连坏了好多天,弱小些的野物几乎都躲回了巢穴。猫却仍然静候着。
  猫绷紧全身每条精锐的神经和肌肉,静待不动。兔子出洞了。一场逃生与恐惧的追逐大戏随之上演,猫终于捉住了它。
  猫拖着猎物,在雪地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猫住在主人盖的房子里。即使拖着一大只兔子,他仍旧快速地蹿上屋后一棵松树,跳进屋檐下的一扇小窗,穿过活板门一溜落进了屋子里。猫一跃跳到主人床上,为自己胜利的着陆、捉到的兔子和一路上所有的辛苦大大喵了一声。
  可主人不在这里。初秋时他便离开了,现在已是二月。春天之前他都不会回来。他是个老人,他得到村子里过冬。猫早就知晓主人的离去,但在他的头脑中,事物总会按顺序循环往复地发生,所以他认定过去的事情总会在将来重现——这似乎更是他在等待时那神奇耐力的源泉。所以每次回到家,他仍然期待能见到主人。
  猫依旧不见主人的踪影,便拽着兔子从粗布沙发上——也就是床上——跳下地来。他用一只小小的爪子摁住兔子的身體,将脑袋偏向一边,使出了牙齿最凶猛的力道,开始啃咬他的晚餐。
  强风裹挟着雪花,如冰雹般击打得窗户嘎嘎作响,屋子也在微微晃动。猫忽然听到了一阵声响。他停住嘴,安静地聆听,光闪闪的绿眼睛直直定在一扇窗户上。然后他听到一声沙哑的呼喊,一声带着绝望与乞求的问询。但他知道这不是归家的主人。
  猛的一声,门被撞了一下,接着两下、三下。猫于是拖着兔子藏到床下。门锁终究没有抵挡得住,将陌生人放了进来。躲在床下的猫偷偷向外看,陌生人擦亮一根火柴,四下打量屋内。猫看见一张毛发蓬乱、冻饿发青的面孔,一个比他那贫穷年老的主人还要穷、还要老的男人,一个因贫困和卑微的出身被社会遗弃的人。
  陌生人关上他撞开的门,从屋角的柴堆上拾起几根木头,以最快的速度用半僵的双手点燃了那只老旧的火炉。他的模样太过凄惨,全身都在发抖,以至猫在床下都跟着一颤。这矮小虚弱的男人在其中一把旧椅子上坐下,蜷在了火苗旁。这时,猫从床下钻出来,带着兔子一跃跳上了男人膝头。男人大叫一声,巨大的惊惧使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猫从他身上滑到地下,用爪子抠住地面,兔子则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惊恐的男人喘着粗气,面色苍白地背靠住墙壁。猫迅速上前衔住兔子脖颈上松弛的皮毛,把猎物拖到男人脚下,然后尖厉急切地叫起来。他摇动毛茸茸的漂亮尾巴,高拱着脊背磨蹭男人的脚。
  男人僵硬地弯下腰轻抚猫高拱如弓的背脊。然后他拾起兔子,急切地借着火光瞅了瞅。他的下巴颤抖了,这兔子他简直能全部生吞下去。他从几个简陋的架子和一张桌上搜摸了一阵,找出一只盛着油的灯,满心欢喜地咕哝了一声。猫就在他脚边。他把灯点亮,借着灯光找到了一只煎锅和一把刀。他剥掉兔皮,打理好兔肉准备下锅。猫一直在他脚边守候着。
  当熟肉的香气溢满整个小屋,男人和猫都已面如饿狼。男人一手将兔肉翻面,然后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拍拍猫。即便他们刚刚相逢,猫也认定他是个好人;即便这男人有一张既可怜又与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截然相违的面孔,他也全心地爱着这男人。
  当兔子煮到半熟时,男人和猫都再等不及了。男人把兔肉从火上取下,非常平均地分成两半,一半递给猫,一半留给自己。他们终于吃上了晚餐。
  一切结束后,男人吹熄了油灯。他将猫唤到身旁,盖上破烂的被子。男人把猫揽入怀中,他们一道睡着了。
  男人在余下的冬天里,成了猫的房客。山中的冬季是漫长的,小屋真正的主人要到五月才会回来。猫的这段日子十分辛苦。他瘦了,因为除了老鼠以外,所有猎物他都得和客人分着吃。有时,他遇上的猎物很是警惕,就算耐心地连续守上几天,成果也难以填饱他俩的肚子。男人生着病,又非常虚弱,他无力自己出门觅食,但所幸身体的羸弱也使他没有多大饭量。他整天都躺在床上,不然就蜷身坐在炉火旁。屋里有足够的木柴,他伸手就能够着,这倒是件好事,毕竟烧火还得他亲自来做。
  猫不知疲倦地搜寻食物,有时一去就是好几天。一开始男人感到恐慌,他怕猫不会再回来了。后来,他听到了门口熟悉的叫唤,便摇摇晃晃地起来为猫开门。而后他们会平分猎物,一同吃晚餐。再然后,猫就要休息了,他会轻柔地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终于在男人的怀中睡去。
  猫在临近春天的时候迎来了好收成。一天猫交了好运,捉住了一只兔子、一只山鹑和一只老鼠。他没法同时把它们扛在身上,但最终他还是把所有的猎物都集合在家门前。他在门口呼唤,屋内却无人应答。男人已经离开了。
  猫又叫了一声。这小兽物寻求人类陪伴的呼喊是世间最悲伤的音节之一。他查看了屋内所有角落,又跳到窗边的椅子上向外张望。他守候着,却没有人回来。男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猫再次奔赴了他的猎场。夜晚时分,他带着一只肥鸟回到家。他用那从不倦怠的执拗期盼男人会在木屋出现。屋里确实亮起了灯光,但叫门之后,开门的是他年老的主人。他放猫进了屋。
  主人与猫之间的同伴关系非常牢靠,但这并不是喜欢。那借宿的流浪者更富温情,主人就从没像他那样抚摸过猫。
  猫独自吃完了他的鸟,因为主人已经在炉上做起了自己的晚餐。晚餐过后,主人拿起烟斗,在小屋中寻找他冬季存下的一点烟草。
  他惊讶地发觉许多东西都改变了模样:炉盖又坏掉了一个,一块旧地毯被钉到了窗户上抵挡风寒,他的柴火全都不见了。他看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油罐,又望向床上的被子。他掀起被子,喉咙里再一次发出了那怪异的咒骂声。接着他又找起了自己的烟草。
  最后他放弃了。他在炉火边坐下,因为山里的五月依旧寒冷袭人。他皱起粗糙的前额,把空空的烟斗含进嘴里。他望向猫,猫也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穿越过那片由沉默搭建的藩篱交汇了。这藩篱在世界的肇始便横在人类与兽物之间,永远不可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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