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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
张丁,1967年生于江苏丰县,人民大学博物馆家书文化研究中心执行主任,致力于家书搜集抢救和整理工作,主编有《抗战家书》《家书抵万金》《红色家书》等。
张丁有个习惯,每换一个办公地就赶紧把最早发出倡议书时公布的座机号迁移绑定。如今已沿用了10年,他也在电话旁守候了10年。这样做,为的是不和任何家书捐赠者失联,不错过任何一封可能搜集到的家信。
经由这个号码,自2005年4月至今,近5万封家书由海内外汇集而来。尽管如此,张丁还是觉得“时间太紧迫了,我们抢救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家书消亡的速度”。
这些家书,如今都被张丁精心收藏在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还专门开设了“尺翰之美——中国传统家书展”。《环球人物》记者刚和他见上面,他就领着记者到展厅去看,脸上满是自豪。“这是清代书法家何绍基父亲写的家书,字写得特别好;这是陈独秀写给胡适的,是镇馆之宝;这是一位父亲在上海时用图画方式写给孩子的信……”采访中,不时有学生和市民赶来参观。除了欣慰,他还有更深的想法,“以家书为入口,重建中国民间记忆。”
中国人民抗战的心灵史
吾军各师官兵均抱视死如归之决心,决不让敌渡浏阳河南岸来。弟告部士兵‘不要他渡河!’一句话,敌此次不来则已,一来当拼一拼。弟若无恙则兄可勿念,若有不幸,则请兄勿悲,古云:古来征战几人回?并请告双亲勿悲。
这是近期央视清明节系列纪录片《重读抗战家书》中的片段。张丁向记者讲述道,这封家书写于1941年12月27日,当时日军已渡过汨罗江,正在向南逼近浏阳河一线。决战前夕,国民革命军陆军第41师的一位排长褚定侯给大哥写了一封长达6页的家书。在前有顽敌、后无援兵的困难情况下,褚定侯率部与日寇昼夜血战,直至全排官兵壮烈殉国,实现了与阵地共存亡的遗愿。2005年,在褚定侯牺牲64年后,其弟褚召南把这封信捐寄给张丁。
抗战时期的书信,张丁搜集了上百封,来自几十位捐赠者。对这些信件他早已熟稔,国难当头时将士的顽强坚守、普通百姓的艰难度日……他都娓娓道来:“1937年10月27日,国民革命军第88师524团副团长谢晋元率领官兵在上海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抗击日寇,激战四天四夜,他带领的队伍史称‘八百壮士’。就在开战前的10天,谢晋元给他的连襟张萍舟写过一封家书,信中写道:‘故常处境危难,心神亦觉泰焉,望勿以弟个人之安危为念。’”
“乱世做人,简直不是人!”这是松沪会战后,辞别妻子和两个女儿离沪谋生的教师姚稚鲁,逃难时在家书里所写的语句。信寄出不久,他就在忧愤交加中去世,家书记录了这位失去家园的难民悲凉流徙的最后轨迹。“这是他死前留下的唯一书信。当时他的女儿才四五岁,2005年,她把这封信捐给了我们。”
张丁向记者感慨道:“这些抗战家书中,既有著名将领视死如归的爱国情怀,普通士兵得到嘉奖后的欣喜,也有普通百姓在战争中背井离乡、家人离散的苦痛。这些家书组成了一部中国人民抗战的心灵史。”
一条广播引出家书征集路
抢救家书这个倡议,在张丁心中已经酝酿很久了。1993年,张丁从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10年之后,他在央视一档艺术品收藏栏目做编导,“不少收藏家还收藏有很多文献资料,比如老日记、老信札,那时就觉得这些深藏在民间的文献有很大的史料价值。”
但真正让他下定决心搜集家书,则是因为一个偶然因素。2004年12月的一天,张丁在上班路上听到了一条广播:美国历史学者安德鲁?卡洛尔发起了抢救美军战争家书的遗产工程,3年的时间征集到5万封家书,并精选200封编写了《美军战争家书》,数月蝉联《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这让张丁受到触动,“每封家书都是独一无二的历史。美国人可以搜集美军的战争家书,我们也能搜集中国人的家书。”
张丁担心个人力量有限,就找到中国国家博物馆等机构,联合费孝通、季羡林等46位文化名人一道发起了“抢救民间家书行动”。几天之后,他收到了第一封寄来的家书:
当初我依(以)为北京—太原山多,怕飞机重(撞)。其(岂)不知在上边看见山,好比把风景划(画)在地上一样,再有60多个山高才能奔上飞机,太阳照的山阴阳分(得)很清丑(楚)……有人说上下不同的感觉,头发涨(胀),耳根发涨(胀),我感觉上着知道是上,但是不是一次能上到鼎(顶)……
这封信写于1989年,山西农民张发戌到北京武警部队驻地看望儿子张海飞。回去时,他执意要坐飞机,当时坐飞机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只是一个梦想。张海飞颇费周折,总算为父亲买到了一张飞机票。回到家后,张发戌立即给儿子写了一封平安家书,讲述了自己第一次坐飞机的感受。“虽然信里有好些错别字,但一个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跃然纸上。”张丁说。
家书毕竟是私密性的东西,一旦要贡献出来时,是要费一番考虑的。所以,搜集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要说服人们相信自己实非易事。有位苏州的阿姨保存了上千封信,但很慎重,因为它记录着大家庭半个世纪的情感。于是她给张丁提了5个问题,张丁一一详细解答,老人终于放心地将信件交给了他。
对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每一封家书,张丁都要在一个特制的登记簿上详细记录,手写一份,电脑里一份。然后按照档案的保存方法,存放在档案柜里。有些家书已经残旧了,书法更是龙飞凤舞,个别字句,张丁需要找来书法家进行辨认。为此,他辞掉了央视的工作,一门心思投入到家书征集上来。
在搜集家书的过程中,让张丁最为印象深刻的,是两位老人的情书。2006年,办公室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陈素秋,她用电动车驮来珍藏一辈子的书信。翻开后,手写的小字工工整整,是她和先生张焕光的情书,情深意切令人感动。 亲爱的秋儿:你的信快来吧!我已等待了一个礼拜了,就是因为我终日想着你的信,致使我这封也忘却了发。我检出我发信的日期来时,知道相隔又是五天了,那么这一封你也要等五天才可收到。
焕光:应该是很多话给你,但是执起笔来,我又变得哑口,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由于久不接你的信,情绪上相当黯然,所以只有等待信早日来,以慰别了已半月的心灵。
信笺的颜色深浅不同,按照年份排列,最早的写于1941年,最后一封写于1969年,1700封,180多万字。
不可能回到手写的年代了
张丁搜集的近5万封家书,最早的一封写于明末,最晚的写于2013年,时间跨度将近400年。浩繁的家信中,除了纸张、式样、笺封不同,更能从中读到时代的演进。“明清时期的书信,以传递信息为主。家信多为教育子女、报平安;商人之间的信,谈生意较多。到民国时期,随着社会生活的丰富,家书的涉及内容也随之增多,比如谈论辛亥革命,以及各种新思潮,还有国共抗战、解放战争等战争家书。民国教育发达,学者之间谈论学术的书信也很多。解放后,上世纪50年代,那种凯歌高进、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昂扬精神,都在家书里有反映。到了六七十年代,就比较单一了,因为思想控制比较严,这时期的知青家书就成为很独特的文化现象。改革开放后,有了一波留学热,就出现了很多往来海内外的家书。”
问及抢救家书的意义,张丁说:“是为了重建中国民间记忆,把老百姓的生活、心路历程、民间历史还原出来。”对家书价值,张丁自有他的判读,“家书是第一手资料,写的时候不是为发表,它是不会说谎的。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以后,现在又被打捞上来,可以用来补充和证实历史。”
他举例说,清道光年间在武汉为官的杨毓林与母亲常年通信。杨毓林生活清贫,母亲写信说家中“用度缺乏,世事难周”,不得已将家中70亩田地卖掉,“凑银三百两”,才渡过难关。字里行间,可窥见清末基层小官的生存状态。
一封由晋商韩荣章写于1900年的家书,详细记录了北京爆发义和团运动的情景。信中,韩荣章写道:“禀报京都荒乱事皆因北京洋鬼子大闹,现义和团民等在京剿灭洋鬼子天主教民,死者无数,焚烧洋楼天主教房……”这封信对于爆发义和团的原因,义和团民在北京的活动及其与北京市民的关系,都作了记录,极具史料价值。
“我们在书中读到的,是领导人、英雄、精英人物的历史,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也包括普通人的历史,只有把这些全部涵盖在内才是完整的。所以现在史学界在做研究时,开始眼睛向下,挖掘小人物,再以这个人物为核心扩展开来,以这种方式还原整个历史。”张丁说,他计划建立一个专门的家书博物馆,并且为家书申遗。
对于当下电子邮件已经基本取代家书的事实,他也流露出惋惜,但态度却释然,“肯定不可能回到手写家书那个年代了,但我们仍然希望把传统家书里那种真诚的表达方式,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友爱,整个社会和谐的氛围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