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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十国时,后蜀皇帝孟昶偏爱芙蓉花,命百姓在城墙上遍植芙蓉树,花开时节,成都“四十里为锦绣”,故成都又被称为芙蓉城,简称“蓉城”。
(一)
阳光穿透大气层,被微粒散射,蓝光布满天空,清澈通亮。陈秋林从北较场的城墙根匆匆走过,一路躲在老城墙和老槐树围构的阴影里,仿若一旦见了光,就会被炙烤得燃起来。她心里是有火的。
转过几个街角,陈秋林往后瞅,见彭大韶没跟上来,確信甩脱了他,就登上磁悬浮电梯,看着它滑入导轨,将她载向“稀客老茶馆”。出院几天,发生了太多事,令她焦灼不堪,她需要找个地方清清火。
由于地面空间有限,悬停建筑占据了城市上方的空间。“稀客老茶馆”便是这样一家幽深的空中院落,建于内外城区边界,悬于地面六七十米,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它的入口是一段斑驳的石阶,隐于四周喧嚣的橱窗,若不留心,很难寻得,因此经常光顾的都是回头客,陈秋林也不例外。
走进院落,里面宽敞亮堂,好似别有洞天。篮球场大小的露天阳台上,坐满了悠闲的茶客。他们要么在“摆龙门阵”,要么半靠着椅背掏耳朵,要么围坐戏台下,跷着二郎腿听戏。她瞟了瞟唱戏的几人,那腔调夹杂着走音的秦腔,一听便是“山城派”的民间戏班。为了不被“唱口嚣杂”之声骚扰,她找了个僻静角落,靠在围栏上闭目养神。
蓉城的风很暖,空气轻贴皮肤,像脸上敷了一层滋爽的面膜,把她心里的委屈和怨火逐渐溶解。当她睁开眼时,目及之处是莽莽林海和高耸其间的标志性建筑,再远眺,是屹立天际的巍峨雪山。
她终于平复了心情。收回一点儿目光,眼皮底下是锦江中央公园,它被两江环抱,缝合着城市两岸,把滨水风貌打造成绿色走廊,绵绵长长,仿佛流溢着袅袅颤音,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那些颤音,也让她陷入自己的故事。
她想起九岁那年被父母带到川剧院,进入少年班,没日没夜地练习踢腿、翻身等基本功和唱腔,从有抵触情绪到慢慢接受,再到真正喜欢上这门艺术。她花了五年时间通过考核,成为市级院团的正式演员。在一次表演中,她被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得主之一看中,带到了“川蓉派”剧团,那是以蓉城唱腔为主的一个阵地,汇集了蓉城历年来的大师级川剧演员,能在那里学习,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她没想到能一步登天,比起其他人,不费吹灰之力。更意外的是,她被选定为传承者,成为下一届剧团团长的候选人,这让她受宠若惊,也因此,她感到肩上的担子很沉、很沉。
这时,戏台那边传来一阵高亢的声腔,打断了她的回忆。怪里怪气的声腔让她又想起受伤的事,不禁把手放在咽喉处,揉了揉。
那日,她在请教师父几个技法,忽闻师兄彭大韶在外惹事,情急之下直奔出去。那是在一个露天戏台,各大剧团正为第二天的演出彩排,彭大韶和另一个剧团的武生因切磋表演而真打起来。她赶到时,单打已变成了群架,两个剧团的人在戏台上扭打成一团,一些人还被扔下戏台,撞得台下桌椅断折,装饰花盆的碎片乱飞。
旁边的人怎么也劝架不住,她担心事情闹大,跳上台,命令彭大韶住手。当时,他正用腿把一个“曹操”扮相的人压在身下。他的武打表演在川剧界内鼎鼎有名,以“快、准、狠”著称,因此拳头力道很大,即刻就让“曹操”的大胡子上沾满了鼻血,“大粉脸”也被打成了“大花脸”。她在他再次挥拳时拉住了他,他骂了声“走开”,又继续打“曹操”。她再去拉,他猛然一推,她一个踉跄,正好被旁边扫腿的人踢中,瞬时,以“狗啃泥”的姿势摔下戏台。
在身体着地的那一刻,她的耳边和脑子里同时出现了一声巨响。她感到身体的每处关节都被撞裂,每根神经都被震断,疼痛以不同等级在全身蔓延,像有人用什么刑具罩住了她,在残忍地行刑。然后,疼痛逐渐汇聚,直至集中到一点,那么强烈,如烈火灼烧。她缓缓移动手臂,弯曲到胸前,朝着那一点探去,在喉咙下摸到了碎裂的花盆,上面黏糊糊的,再摸摸自己,是咽喉。她的指尖感受到汩汩外涌的血水,终于明白一切剧痛都源自于此。
她昏迷了过去,许久,又才恢复意识。睁眼一看,四面已是白壁,稍微扭头,咽喉处一阵撕裂的疼。侧目而望,只见对面病床的被单搭下来的一角上,赫然印着四个字:华西医院。
她哑了。她的喉咙表皮被缝了几十针,愈合得快,不留疤痕,但声带出了问题。正常人的声带振动速度是每秒100-200次左右,她发声吃力,声带振速降到每秒50次以下。这对她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她可不擅长演哑剧。
师父得知此消息,气得旧病复发,一病不起。她心中有愧,请求医生立即安排手术。
术前,医护小精灵在她身边浮动,靓丽的幻影不停播报:“华西医院有着全球一流的生物医疗技术,我们的人造声带,既有足够的灵活度确保振动幅度,又有足够的强韧度避免在每秒数百次的振速下断裂,更重要的是,它属于免疫豁免部位,移植到你身体内,不会引起你任何免疫反应……”她在它的喋喋不休中进入手术室,满脑子嗡嗡嗡的声音。她能清晰感受到手术工具的冰凉,能清楚看见主刀医生和辅助机器人脸上的冷光,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还能明显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无痛手术让她免受身体的疼痛,却无法免受精神的伤痛。住院期间,她受尽精神折磨,好似被无形地孤立了,没有人来看望她,给人打电话也没人接。每晚一闭眼,她就看见师父在谴责,剧团的人在嘲笑,尤其是彭大韶,幸灾乐祸地唱着戏,唱词里炫耀着他成了“川蓉派”的继承人。她每夜都在梦见自己被撵出剧团时惊醒,一身冷汗,然后望着窗外半蓝半绿的月亮,感到掉入了诡怪的泥沼,怎么爬也爬不出来。
熬到出院那天,她径直奔向剧团。如她所料,那里空无一人,连“蜀风雅韵”的牌匾都被拆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近乎歇斯底里,给剧团所有人打电话,依然没人接。她跑出剧团,疯了似的,在周边寻找熟悉的人影,终于在附近火锅店找到了彭大韶。他正在和几个男人吃喝带劲。她认出其中一个是一家主流音乐公司的负责人。 每天排练结束,当她坐在展厅的顶棚上,遥望这片产城融合的未来区域时,总是想,伏荣说得对,艺术看似有意义,本身实际无意义,但又能启发更多其他的意义,在这一逻辑中,“人”才是核心,就像城市不管如何改建,都是为“人”服务的。
2118年7月8日 成都幻城区 温度23℃ 湿度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