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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走直路马踏斜,相飞田字炮打隔,过河的卒儿了不得。
我喜欢看别人下棋胜过自己上阵,不全因为我是个臭棋篓子,还因为看别人下棋是休闲,有点像看戏,落子如同大幕拉开时的锣鼓叫阵,有人行棋似武生快马加鞭,有人却似青衣顾盼生姿。一语不发,或者插科打诨;一目了然,或者老奸巨猾;一帆风顺,或者山重水复。不同人,不同棋,妙趣横生。
很多时候想到象棋,我眼前就跳出三个人来,有点像条件反射,一個痴,一个禅,一个呆。
有一阵子,我吃完午饭便到公园转一圈。看到一个老头儿坐在棋盘边上,我总要慈爱地拍他的脑袋。这是个铜雕塑,这个铜老头儿手持一把蒲扇,盯着棋盘,棋盘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颗棋子,手悬在空中,像是胸有成竹,他的对面留了个位子,被磨得明亮光滑——照相的人坐的!这一天,我看见一个老头儿坐在那里——不是铜的那个。他双手抱着脑袋,好像很痛苦,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嘴巴不停地吹气,像鱼被憋着了,吹了一个大水泡,再吹一个小水泡。我看了一会儿说,嘿,这是死棋啊。这老头挥了一下手,像是赶苍蝇!
第二天,我又看见老头儿坐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没敢打扰,心想,他这是跟这盘棋较上劲了。接下来的一天,我再次看见这老头儿,不想他一脸老泪,抽一下嘴,瘪一下嘴,再抽一下……我问他有啥事想不开?他说,这一盘和棋!我站起来走了,看戏流泪实在是自家的事情。这事过了很久,我看一本书,看见象棋“四大名局”,其中有一局跟那雕塑相似。我立马跑到公园去看,真的就是“蚯蚓降龙”。三个兵战两个车,化境即是和棋!也就是说,我无意间见到了一个高手,可当时他如痴如醉的样子让我觉得,他是犯了神经。
十多年前,诗人慧玮说过一个棋手,在陕南商州某座山里,是个木匠。有一天,他砍了两棵大树,跟儿子锯成半尺高的圆木墩,儿子以为他要做切菜板,等锯了二十个之后,儿子才明白这是要做象棋!父亲在木墩上凿字,儿子就在院子里把小石头砸进泥里做成棋盘。这父子俩一有闲暇,就在院里下棋,不是下,而是搬,并且乐此不疲。诗人探访时问,这样下有意思吗?木匠说,陶渊明曾祖每天早上起来把百盆花草搬到院子外面,下午再搬回来,你说没意思吗?诗人问,那到底有啥意思呢?木匠说,但得其中趣,不与外人言。
这个禅者,不知现在情状如何。
还有一个下棋的,在老家,我看着他从中年下到老年。他下棋很慢,又喜欢下红棋。老话说,红先黑后,输了不臭。一般来说,他第一步会上马,是上右马还是左马,他得想一会儿。他的棋友刘老庚就骂娘,骂急了他说一句,你急着死啊?常常半天一盘棋都下不完。他老婆来找他,说老母猪发情了得找公猪,他不着急,老婆就提了他的耳朵,扯得他嘴咧到耳根也不喊痛,却喊:我有一步好棋没下!
这两个人见不得也离不得,也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下就下老了。刘老庚儿女都在城里,接他去住,最多一两个星期他就要回来下棋。再后来,刘老庚的老伴儿去世了,他们有些像亲人了。
他下不过刘老庚,一边下,一边聊家常,尽拣刘老庚的心病说,什么刘老庚光有孙女没有孙子啦,什么家里没个人声冰锅冷灶啦,什么晚上没人暖脚啦。弄得刘老庚心烦意乱,他逮个机会赢一盘!
去年他名声大震,因为刘老庚下着下着棋就死了。那天他起手没上马,飞了象,刘老庚架了当头炮。第二步,他还没上马,这边刘老庚打他的中兵将军,他又两难了,是上左士还是右士?这一回刘老庚也没催,靠着矮圈椅打盹儿,他落子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刘老庚,头歪着,喊也不答应,死了。他也没慌张,报警的同时,通知刘家儿女。村里人都替他捏把汗,下棋下死了人,似乎这事多少他都有责任。这让他很不安,结果刘家儿女回来给他磕头,说先严在世多亏他的照料……这头磕得他心旷神怡,后来吹牛有了资本,我的棋有多厉害?然后自答,豆腐板上下象棋——死路一条嘛!
很多人写下棋,我喜欢梁实秋的一段:“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地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做惨笑,或咕嘟着嘴做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的噎嗝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
我时常看到这样的情景,往往会心一笑。很多时候,我喜欢牛山和尚的心境:“闲看乡人着矢棋,新兴象有过河时。马儿蹩脚由他走,我只装呆总不知。”以这个心境看小童下棋尤感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