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级工匠”闯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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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文坛奔波三十多年,兴奋没有了,激动没有了,忧伤也没有了,却剩下了感慨万千。写出来也算是个故事吧。
  先粗略交代一下我的身世
  按常规我应该是在母亲腹中待九个月出生。但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七个月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人世。中国有句老话——七活八不活,意思是七个月胎儿可以成活,八个月却不行,因此母親并不惊慌。问题是我大概很惊慌,整日大哭不止,直到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出生,我还是鼻涕眼泪的整日里咧咧个没完。也许我提前把一生的眼泪哭完,现在已不怎么会哭了。
  母亲后来告诉我,生我之前的夜里她梦见井里的泉水哗哗流淌。我识字时在算命卦书上发现我是“井泉水命”,这使我愕然瞠目,这种鬼神莫测的巧合弄得我大半生在唯心和唯物主义中间摇晃。
  我有个脾气暴躁不太懂情感的父亲。他几乎绝对地不关心妻子和孩子的命运,但却极其聪明,能写会算,从山东牟平老家逃荒来大连干苦工,很快便被资本家的包工头看中,破格提为管账的,即现在所谓的会计。他大约扬扬得意,干得很起劲儿。没承想他这段得意给他带来一生的霉气。近二十年后大跃进年代,干劲十足的法院以“资本家走狗”之罪定他为“历史反革命”,判十二年徒刑。又二十年后,法院却又突然仁慈地感到有点失误。但父亲其时已近七十岁,没什么感觉了。然而我却大有感觉,从此对一切都失去了严肃感。几十年我顶着“反革命狗崽子”的罪名饱受磨难,挺认真地奋斗了那么一气,到头来是“失误”,心里不太是滋味儿。
  父亲坐牢的第二天,我就进工厂干童工,养活病弱的母亲以及兄妹一家七口人。我干过钳工、焊工、质检员;我挖野菜拾煤渣捡破烂。但这不足以养活全家。于是我咬紧牙关,凭一口气量潜进暗礁丛里,成了捕捞海参、鲍鱼的“海碰子”。“文革”的高度压力,使人类所常喜咀嚼的勇敢、正义、不屈、自尊等光彩字眼黯然失色,机智狡猾和逆来顺受显示出使生命永存的卓越力量。寒风呼啸的年关,上级派来兵马,要押送反革命家属去遥远的穷山沟改造。这对病弱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妹将是生死攸关的灾难。我们一齐痛哭流涕,说我们最恨反革命,当然也最恨反革命父亲。为了表示这种恨的决心,一夜之间,我们改名换姓,跟母亲姓邓,不跟父亲姓马。如此激烈的革命姿态大大地感动着押送我们的闯将,最终破格允许我们留在城里。从此,“马全理”的名字消失了,“邓刚”两个字让所有熟悉我的人都目瞪口呆,却一直延用到今天。
  当政治压力毁及你的人格、你的自尊、你的经济和你的温饱时,你还可以稀里糊涂地忍受。但这种压力毁及你的青春和爱情,你就彻底绝望了。听说我父亲坐牢,全世界最丑的女人见了我也吓得拔腿飞跑。我体魄健壮,身高一米八,在陆地上挥焊枪技术高超,在浪涛中挥渔枪英勇无比。可是为了找个能成家的女人,却上蹿下跳东奔西走,低三下四,并委曲求全。爱情根本不存在了,实质问题是找个老婆。否则母亲牵挂,世人耻笑。为此,我急得差点找个男的!
  一直苦战到三十三岁,失望和失恋了数十次之后,我才以超人的情感、毅力甚至巧妙的手段:每天讲动听的故事,获得了辉煌战果——终于找了一个老婆。
  为庆贺找老婆的伟大胜利,我决定在结婚这一天摆几桌丰盛的酒菜,让亲朋好友和邻居们大吃一顿海参鲍鱼。这在当时物资极端匮乏的“革命时代”,能吃到一顿如此好菜好饭,绝对是人间奇迹!我说过,我是一个能憋着一口气量潜到海底的“海碰子”,于是,我手持渔枪,头戴水镜,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勝利”的战歌,在只差一天就要当新郎官的关键时刻,乘着老掉牙的公共汽车,雄赳赳地来到离城市一百里远的偏僻海湾,完成这一艰巨而光荣的任务。
  我一直潜到犬牙交错的暗礁深处,在更深更黑的暗礁丛里,憋得眼珠子都往外凸;浮出水面,我又似老虎吼叫般地大喘气,然后又朝更深的水下潜去。爱情的胜利使我疯狂,几乎变成了拼命三郎,专往平日里不敢潜的暗礁洞里冲刺。为了加快潜下去的速度,扎猛时我像狼一样凶狠;为了能发现狡猾藏匿的海参鲍鱼,接近暗礁洞时,我又似蛇一样稳沉。终于,我觉得我捕捉到的海物肯定够上两次结婚用的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到了海滩上我身子一软就跌倒了,却又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瞌睡,竟然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而且真正是香喷喷地大睡一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黑沉沉的天底下,还有点莫名其妙。当听到一阵阵浪涛声,才突然明白我是怎么回事。这下子完了,老掉牙的公共汽车早就没了,走一百里地回城市绝不可能。
  关键是明天我结婚。我跑到路边,朝路上偶尔开过来的货车摆手,刺眼的车灯只在我眼前一闪就恢复了黑暗,没人理我。我急得发昏,却又急中生智,把手中的海螺、鲍鱼高高地举着,作为诱饵,果然有一辆汽车停下来。那个司机一看就知道是个酒鬼,他说这是全世界最高级的下酒菜,他说已经十年没吃过这玩意了。我忍着心疼给了他十来个海螺和鲍鱼,他千恩万谢地一直把我拉到家门口。我惊讶地看到,虽然是深夜,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全都站在门口,一个个满脸恐惧地朝远处眺望。我故意昂首挺胸地走下车,有力地摇晃了一下手中一网包的海螺和鲍鱼,贝壳的摩擦声音此时是最美妙的乐曲。
  猛然,一个身影扑到我的身前,我一看,竟是明天就要当新娘的她。按规矩,新娘在临结婚前夕是不应该待在新郎家里的,她说她在家里干脆就不行了,她说她以为我——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我知道她要说“以为我死了”的话,就笑起来。我说我死不了。她赶紧用手捂住我的嘴,紧紧地捂着,她不让我说死字。一股热流从鼻子里往上冲,我差一点就要哭了。
  第一次发表的作品并非“处女作”
  我有无数个第一次写作,还是十来岁的少年时,我就激动地拿起笔来写文章,当然写得幼稚可笑,但我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寄给报刊,那时的报刊编辑竟然还给我写回信,要我好好学习,坚持练习写作云云;到了二十来岁热血沸腾时,我又激动地拿起笔来写文章,写我手中的焊枪怎样喷射五彩缤纷的焊花,但怎样激动怎样五彩缤纷地写却总是退稿,退稿信上也总是千篇一律的四个字“不拟采用”。我以为自己写作水平太差,就拼命地看书学习,最后将自己认定写得最有激情的稿子亲自送给面孔冷冰冰的编辑,这才明白我的稿子无论写得好坏都不会发表,因为我的父亲有“问题”,而这样父亲的儿子就是“狗崽子”,狗崽子没有写作的权利。   问题是我却不服气,总想用文学创作来证明我是进步的,是革命的青年。这种方式我早就想好了,那就是我的名字能用铅字印在报刊上。如此恶劣的生活环境和严酷的政治压力,我竟然还能在悲苦的心灵里燃烧起当作家的梦想,用当时的话说真可谓“丧心病狂”。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每天都在“丧心病狂”地创作,面对那么多的委屈和不公平,我却写着热情的赞歌。最初的写作一般都是诗歌,这种形式来得快,能让你迅速产生激情。我写伟大祖国灿烂美好,我写革命的前程金光闪耀。可悲的是我无论怎样下功夫赞美,还是一钱不值,没有一家报刊敢发一个狗崽子的文章。可悲又可笑的是明知道不能发表,我却能继续热情地写下去,一气写了十多年,写了数十万也许近百万字的稿子,无论写得精彩与不精彩都像废纸一样堆在床底下。当绝望的情绪爆发时,我就想钻进床底下将退稿拖出来,全部撕得粉碎,然后扔进垃圾箱里。但母亲却珍惜我写的东西,因这些稿纸是点燃炉子的最好材料。
  我为此像患了重病一样痛苦,我觉得我这辈子活得没意思了。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投稿时把我的名字换成别人的名字,那个人也爱好文学,但写作水平实在是不行,不过他的爸爸是单位里的书记。所以我的稿子立竿见影地发表了。可这更痛苦,明明是自己的心血和创作,却署着别人的名字,而且自己还死也不敢承认,因为只要是被上级发现了,我还要背个“欺骗党”的罪名呢。就在我苦闷之时,单位里一个很同情我的工人师傅对我说,你写技术书吧,技术不是政治。我听了很高兴,只要让我写字(我已经不敢要求写作了)就行。这样我就奋发图强地写了一本有关焊接技术的书,投到我们省里的出版社,却被毫不客气地退回来,我说毫不客气是他们压根就没打开稿件看一眼。人被羞辱时自尊心却能膨胀,于是我斗胆将稿件投到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竟然出版了。我心花怒放乐不可支,一下子买了几百本,到处送人来显摆自己。但人们说这与写作没任何关系。我立即垂头丧气,沮丧得要命,觉得自己还是活得没意思。
  谢天谢地,技术书出版那年,太阳出来了。也就是我总算活到了1979年。那一年我将永志不忘──因为无论对我个人或对我赖以生存的国家,1979年都是最幸运的一年。那一年初春的一个早晨,我唯一的女儿来到这个世界,她那并不嘹亮的哭聲宣告我真正开始做父亲;那一年,我的“狗崽子”命运,我的所有的不公平,都在一个早晨消失;那一年,才允许我像正常人一样发表文章,像正常人一样工作、说话和参加各种会议;那一年盛夏的一个黄昏,我下班挟着饭盒走出工厂大门,路过邮电局的报刊亭,看到我的第一篇小说《心里的鲜花》在《海燕》杂志上发表,我欣喜若狂得差一点将空饭盒扔到报刊亭的棚顶上。手握着散发油墨香的刊物,我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在羡慕地看我。我甚至把西边天上的晚霞看成朝霞,把黄昏当作早晨。人们说你第一次发表的作品就是处女作。我说如果算第一次,那我的处女作是焊接技术书,人们都笑得差一点倒在地上。
  处女作发表的兴奋,使我充满了创作的激情。上班时我手持焊枪焊花四溅,脑袋里也焊花一样奔放小说的构思;下班后,我一手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一手拿着笔在稿纸上写小说,真正做到“革命生产两不误”。我的一个亲友在路上撞见我,说他在《海燕》杂志上看到一个作者竟然和我重名,我立即气得发疯,刚要对着他可恨的耳朵喊“那个作者就是我”,但不知怎么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望着那个亲友的背影,我感到自己挺偉大的,竟能在如此“卓越的成绩”面前保持谦虚和沉默,将来肯定能成为大作家。
  只要有一点点空闲,我都立即趴在家里吃饭的小桌上挥笔飞写。母亲走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张邮递员刚刚送来的汇单,惊讶并惊喜地说,就写那么几张纸,会得六十多元钱!其实,那几张纸是一万多字的小说,那时的稿费标准是一个字六厘钱。然而,可怜的母亲在建筑公司工地上汗流浃背,抡大镐刨大坑,一个月才挣四十来元钱。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整整一个月三十天早出夜归,在铁镐下去火星四溅的硬地上,必须刨出能装满无数辆大货车的土石,结果挣的钱却抵不上我写的几张纸。她觉得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从此,母亲总是从我手里夺过孩子,再也不让我一边哄孩子一边写作了,她对着我才出生几个月,只知道吃奶的女儿说,你爸爸厉害,坐在炕上就能挣钱呀!
  然而,今天回过头来看那时的写作,真感到脸红,无论从艺术从思想上看,其臭无比。
  80年代的笔会就像打擂台
  我有点趾高气扬地走在大街上,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对我热情地打招呼,他们都知道我在杂志上发表了小说。问题是我却又幼稚得可怜,也许压抑得太久还有点神经质,当我的名字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印在刊物上,这使我足足几分钟对着我的名字目不转睛,最后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第一次走进《海燕》编辑部,看到斑驳起卷的墙皮都觉得是一种艺术,与平民百姓家里的墙皮相比绝对是高档次的斑驳。我犹如一个被激流冲到大洋里的海碰子,有些不知所措。
  由于我们是从各种轰轰烈烈的运动中走过来的,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情不自禁地有着运动的习惯。六七十年代搞政治,全国到处是造反司令,现在抓经济,全国到处又都是董事长和经理。80年代初全国一片文学的激动之时,满城市都是文学爱好者。那时,生活单调,没有个体企业没有有限公司,没有幸运中奖没有股票上市,甚至没有足球!因为文学能首当其冲地倾诉人们刚刚结束的政治磨难,所以,几乎是全国人民都在看小说讲小说评小说,谁要是在文学上有了光彩,从省里领导市里领导直到单位领导也跟着光彩,同时给予政治上和生活上的关心。中国特殊的国情下,这种作者个人奋斗加上长官意志的激励,在一个时期,给文学带来极其迅速的辉煌。
  一篇小说的爆响就能使一个作家一步登天,走上全国文坛,并天翻地覆般地从此改变他的命运。文坛的上空不断地升腾着一颗颗新星,突然耀眼的光芒使你激动使你焦急使你想入非非也使你痛不欲生,你感到你正在落伍正在落后正在被抛弃。文坛上每一篇作品的叫响,每一个作家的飞跃,最终都像充满动力和热力的皮鞭抽打你的脊梁,让你不顾死活也不知天高地厚地瞄准文坛的制高点,拼尽全力地奋进。   我手持焊枪站在安装公司工地的钢梁铁架上,心胸却鼓荡着青春的热血,似乎觉得东升的红日和奔腾的海浪都在驮着我的理想。我的焊工帆布工作服口袋里永远揣着一本书或杂志,表面看起来,我的身体在工地上忙忙碌碌, 实际上我的灵魂却在文坛的上空全方位飞翔。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在控诉他们的遭遇,控诉的激情使他们把小说写得像尖锐的杂文,像浪漫的散文,像铿锵作响的报告文学。读了这些荡气回肠的作品,我拍案叫绝,热泪盈眶,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比我受苦受难的人太多太多,比我有才气有水平的作家更是太多太多,我简直不算个什么。我受到巨大的挑战,因为我恰恰是自豪地感到受苦受难太多是文学创作的本钱,可是我发现我就是用笔尖蘸着血泪,也写不过一大批从苦难中解放出来的作家。
  可是另一方面,我对这种排山倒海般的所谓“反思”文学形式却不适应,一想到马克·吐温、杰克·伦敦和莫泊桑,我就觉得我们中国的小说不是小说,而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批判和控诉文章而已。可这种小说却使万民欢呼,大领风骚。我感到我白白地爱好了这么多年的文学,到头来不知文学为何物。我真是倒霉透了,我倒了这么多的霉,却不会写控诉倒霉的小说。
  我們的城市和全国的城市一样,为文學而激动,连市领导都拿出精力拿出财力,大请特请全国著名作家来大连讲座,传经送宝。由于整座城市的努力和奋进,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光彩。一般来说,全国获奖的名作家都是出在京城,出在省城和直辖市,出在传统文化厚重的中原城市。现在,这种定势被打破了,我们大连很快就有了震响全国的知名作家,达理、宋学武等像当年考中状元一样,一个接一个进京,这使我心急如焚又欣喜若狂。眼前活生生的大连作家能冲到中国文坛的颁奖台,这对我无疑是一种激励。
  达理夫妇是北京人,是北京的大学生,他们举止文雅,气度不凡,我见了他们犹如见了神仙,如果能去他家坐一会儿,绝对是坐在文学的殿堂里,空气都弥漫着艺术的味道。很长一段时间,达理夫妇都对我的创作给予鼓励,然而我更惭愧,听着他们纯正的普通话,看着他们的创作成绩,我往往自惭形秽。后来风云变幻的年月里,他们去了美国。直到今天,我偶尔走到他们曾住过的那条街,就情不自禁地涌出酸甜的思念。
  我猛然意识到虽然我暗自奋斗了十多年,但创作水平绝对是初级阶段。于是就开始恶补,我发疯一样地看书,坐着看躺着看上厕所蹲着看。母亲在外面呵斥──也不怕臭味熏死!我依然照看不误。最厉害的一招是我竟能走路看书。工厂离我家五站地,我不乘车,擎着一本书边走边看,早晨八点上班,我从家里五点就起来,手持一本书上班。边走边看,一个小时的路我有时能走上三个小时,直走到工地大门口为止。走路看书练得我能一心二用或三用,既能注意前面的车辆行人,又能注意脚下的坎坷不平,而且一次也没撞到电杆上,却又能一字不落地看书。其实这种苦学苦读的精神,我在“文革”年代就有了,上个世纪60年代初直至“文革”初期,全国最热门的诗人和诗歌,我几乎都能倒背如流。辽宁的刘镇和晓凡的诗,有很多首我至今张口就来。当我后来成为写小说的作家时,在沈阳开会,看到刘镇,当场背诵他的诗歌,他都大吃一惊。
  报纸杂志如雨后春笋,充满生命的火力。许多杂志开始办笔会,《鸭绿江》《芒种》《海燕》,辽宁三大杂志办了数十期笔会。那时的笔会不像今天,是游山逛景式的活动;而是将作者们集合在一起,关进一个小旅社或是什么地方,每天伏案写作。要是谁被编辑部批准参加笔会,那简直就像今天中彩了一样兴奋和光荣。但笔会相当艰苦,作者们犹如劳教犯似的囚在小屋子里,苦思冥想,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编辑则像“管教”,等我们写完“交代材料”,然后“审查”。最常见的景象是,一个作者捧着一沓稿子,垂头丧气地走出编辑房间,苦笑着:“又被枪毙了”。
  不是吹牛,我参加了十多个笔会,几乎全都顺利过关,甚至可以说是全都名列第一。在《春风文艺》的笔会上我写的中篇小说《刘关张》和在《鸭绿江》笔会上写的《八级工匠》,荣获辽宁省人民政府1982年优秀文学作品双奖。令我莫名其妙也绝妙的是,有个女读者给我写了一封信,以相当政治的口气表扬我写的《八级工匠》,说是真正的工人阶级优秀作品。后来才知道这个女读者是毛泽东的女儿李讷。坦率地说,我父亲被迫害十多年坐大牢,我战战兢兢地度过“文革”,却能写出李讷表扬的小说,感慨不已却又无法感慨。所以至少在十多年之后,李讷到大连,托市委领导要我一本签名的书,我才敢小心翼翼地对要好的文友暴露这个“奇事”。
  我有了小名气,杂志编辑开始对我重视。记得1982年也许是83年的春天,当时《鸭绿江》的编辑刘元举从沈阳到我家,约我写一个改革题材的小说,他坐在我那九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热情而振奋,说改革题材的小说会赢得光彩。刘元举知道我写得快,就说他给我烧水做饭,我就只管写,写几天陪我几天,写完拿稿子走人。我听后非常感动,但又觉得不妥,刘元举是省里大刊物的大牌编辑,竟然要“伺候”我,在我这九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坐着两个人,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其实此时我写字台里正有一篇刚写完的稿子,就是后来给我带来大荣誉的中篇小说《迷人的海》。我几次想拿出来给元举看,但元举是带着编辑部要改革稿件的尚方宝剑而来,我不好意思拿这样没有政治思想的东西来搪塞他。
  这样我们约好,三天之后,我写完稿子就坐晚班的火车去沈阳,凌晨四点五十分到,元举在车站检票口等我。三天之后的凌晨我赶到沈阳,疲惫地走出车站,以为刘元举不会来得那么早,然而他却早就站在车站门口,满脸刚睡醒的样子,我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刘元举也疲惫地拖着步子的背影,我赶紧转身回到车站,买一个小时后开往大连的车票。
  这个短篇小说就是荣获全国短篇小说大奖的《阵痛》。
  后来我经常想,如果当时将《迷人的海》的稿子给刘元举,那会怎么样呢?答案应该是这样,可能不会得到重视。因为当时东北地区的思想还是有点保守,对不能配合改革的政治作品不会太有热情,也不敢太有热情。
  超级的艰难困苦却给了我创作灵感   辽东半岛的大海里有一个“海碰子”行当。海碰子形象还挺那么威武的:剃着短短的刺锅子头(北京称寸头),戴着亮晶晶的水镜,手持锋利的渔枪,脚穿橡皮鸭蹼,凭着一口气量,赤身裸体地潜进冰冷的海底,在犬牙交错的暗礁丛里捕捉海参、海胆、鲍鱼等各种海珍品。海浪在你周围狂轰乱炸,激流拼命地把你拖向死亡的深渊,冰冷的水下犹如钢针刺骨,尖锐的礁石和贝壳就是刀枪箭镞……我敢说,任何一个“海碰子”都是山狼海贼,任何一个“海碰子”都是英雄好汉。我就是这帮好汉中的一个。
  我毕竟读了许多书,特别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海洋小说,深深地激励着我。所以当我真正成了一个山狼海贼般的“海碰子”时,就立即显示出超野性的勇敢来,也就是说文化式的勇敢。在初冬季节扎猛子,每下潜一米,就觉得锋利的钢刀更加锋利。潜到幽黑的暗礁深处时,灵魂也被冻得僵硬,因为你的意识开始模糊。然而,只要眼前出现海参的身影,就像猛然打开发动机的按钮,我浑身立即发热,眼睛开始放射凶狠的光束,并灵巧得真就是一条生活在海里的鱼。我恶狼冲进羊群一样,野蛮地抓住肉眼能看到的每一个海参。如果在气力用尽准备返回水面的关键时刻,又看到一个海参,我就会拼了命地再向前冲刺。有时不得不吞一口苦咸的海水,将口腔空间里的空气也压进肺里,在水下坚持最后一秒,这最后一秒就能多抓住一个海参。然后我双脚使足力气地朝海底暗礁蹬一下,反作用的力量把我的身体向上弹去,一旦嘴巴露出水面,我就疯狂地大口喘气,那“呼哧呼哧”的绝不亚于蒸汽火车般的喘气声,使我刚刚逼近绝境的生命再一次充电。
  如此上上下下地拼了半个小时后,你就会觉得身子开始冻得打起哆嗦来,但你千万不要慌,但也不能上岸。要冷静并沉着地升到水面上,稳稳地漂浮在那里,闭着双眼,什么事也不要想,像当今练功一样,排除万念,只是随浪波摆动即可。约十来分钟,身体的哆嗦就会渐渐消失,这时你再潜下水底,就会感到奇特的舒服,因为此时你的表层肌肉已经冻麻木了,不但没有冰冷的感觉,而且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即使你被暗礁上锋利的贝壳划破皮肉,也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只是你突然看到胳膊或腿上冒出缕缕血花来,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皮肉竟然剐开了那么大一个口子。这种麻木的舒适会使你又能拼上半个小时,但正是这种麻木舒适的半个小时,却是海碰子最能“拿货”的美好时刻。当你的身体第二次打哆嗦时,你就不要硬拼了,你得赶快收兵,朝岸边撤退。因为这时,你是拼尽最后一口气力之时,所以能游回岸边,也是另一种艰难。特别是当你游到接近岸边的浅水区时,浑身痉挛着绝对地站不起来了。你只能是狗一样地爬行,又像一条半冻僵的蛇,或正在蠕动的海参。但拖着沉重的收获,会让你不断地感到这是凯旋,有了凯旋的感觉就能令你时时生出挣扎的气力。
  如今回忆从海里爬上岸的细节,还令我在温暖的书房里不寒而栗。那真是垂死挣扎,我几乎是一寸寸地与陆地缩短距离,干燥的海滩和岸礁在我模糊的目光中缓缓晃动,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无数次达到那干燥的岸边,但最终的清醒让我明白这是幻觉,自己还是在冰冷的浅水里原地踏步。终于,我爬到岸边,爬到又硬又凉的鹅卵石上,爬到我早已准备好的柴草面前。柴草下而放着三根挑选好的红头火柴,并捆绑在一起,但我必须咬紧牙关,不能因急切的心情,用潮湿的手去抓那三根火柴。我只能是将湿漉漉的手在沙土上反复摩擦干了,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抓住火柴,尽量用平稳但准確的动作“嚓”地划着火柴,点燃柴草,火苗油然而生。一阵狂喜令我疯狂地将冻僵的身子扑向火堆。
  我感觉不到火苗灼烫的疼痛,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我一会儿虾一样地勾着身子烤肚皮,一会儿反支着四肢烤脊背,完全像杂技演员一样,在火堆上反复地做着高难动作。火舌像千万枚炽热的针尖,穿透皮肤,扎进肉里,钻进骨缝,驱除几乎这要命的寒气,一直把僵硬的身子烤得柔软烤得发热烤得有了疼痛感觉。当你能感到疼痛就是恢复了知觉,为此哆嗦会打得更厉害,但相对烤火前的痉挛,这种更大摆度的哆嗦却还算舒服,用医学上的理论解释,这是人类对冰冷的积极反应和调整过程。火苗继续蛇一样地舞动并蛇一样地斯咬着我的皮肤,渐渐的,冻得青灰色的皮肤上显出血青陆怪的红光,这也许就是身体开始返回正常温度的血色来。用“海碰子”的行话说就是“烤出花来了”。烤出花来就说明我们这一次的加温结束,必须抓紧时间,再次扎进冰冷的波涛里,捕捉海参。
  在冰冷的浪涛里再重复一次我刚刚说过的拼命过程,然后再次痉挛着,再次拖着冻僵的身子爬上岸来烤热烤红,并再再次扎进海里……一个潮汐,“海碰子”们至少要下三次海,也就是说反复烧烤三次。你就是块钢铁吧,不断地在火中烧红,又不断地扔进水里冷却,也会完蛋的。
  我从二十来岁时就接受这种超强的磨炼,然而正是这种超强的磨炼,使我的生命有了超强的韧性,也使我认识到人类生命的无穷潜力。所以,我就把这传奇般的生活写出来。但80年代作家全都狂热地写伤痕,写反思,痛苦地呐喊,兴奋地挥笔。我这样没有政治思想的东西敢拿出来吗?
  从普通工人一步升天当專业作家
  由于“碰海”的超强勇敢和艰难,人与自然的撞击与和谐,雄壮的力量与悲壮的拼搏,还有梦幻般的追求,写这部小说时我只强调腾波踏浪、激流凶险的感觉,而放弃了人物和故事意识,甚至人名、地名和时间全都含糊。当时正批判现代派,绝大多数编辑不会接受。我之所以没给刘元举,也有这种顾虑。
  我以为北京一家著名的大刊物会认我这样的东西,但很快就被退稿了。如此奇特的生活描写竟然被拒绝,应该说我当时很悲观。可我有个犟脾气,就像写技术书那样,省里不要竟敢寄北京,却成功了。所以我认定,北京讲政治,上海讲文化,于是我就寄给《上海文学》。当时对《上海文学》确实有文化式的崇拜。因为我们省里大名鼎鼎的作家金河获奖小说《重逢》,就是被《上海文学》鼎力推出,轰动全国。记得我和弟弟读金河的《重逢》时,有些精彩的段落全都背诵下来,这些精彩包括对当时政治氛围的一种突破。为此,我觉得《上海文学》水准超高。   說起来可能是运气,据说当时上面一些文化领导正组织人马盯着《上海文学》,批评他们搞反动的现代派。那阵现代派就是反动的,说是三无作品,无人物、无主题和无什么的,因当时理论界还紧跟着苏联卢那卡尔斯基的屁股,连象征主义都是反动的。《迷人的海》的写法正巧就是“三无”感觉,而且通篇都是象征。万万意想不到,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冯牧看到《迷人的海》后大为喝彩,更万万意想不到的是对现代派深恶痛绝的大人物,文化部门的领导刘白羽也相当欣赏,他在《文艺报》上写文章,说这是中国的海明威,社会主义的现代派,为我击掌叫好。坦白交代我不知道海明威是谁,从名字上看好像日本人的名字。我努力“申诉”,对我影响最大的两位作家是杰克·伦敦和马克·吐温,但没人听。后来我发现说海明威三个字对我更有好处,因为这家伙荣获过诺贝尔文学奖。从此我就含糊了。阿门,实在对不住杰克和马克两位大师。
  也许我们文坛上太多太多的政治愤慨的作品,成千上万火红的文字中,突然吹来一股海洋的鲜味,一股大自然的清风,文坛竟然为《迷人的海》涌起一股绿色的波涛。张光年、王蒙、丁玲、邓友梅、冯骥才等名家都为《迷人的海》写文章,全国各地的评论家们大都在文章中提到拙作。当然,这都是我当时压根不知道的事。因为其时我正在沈阳棋盘山参加《芒种》杂志笔会,在农家院一样的笔会宿舍里关了半个月,等笔会结束时回到沈阳市内,正赶上北京著名评论家吴泰昌和著名作家张洁来辽宁讲座。驶往大连的火车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就抓住这宝贵的机会去听讲座。当时因为要提前离场赶火车,所以我就悄悄地躲到礼堂的后面,可我听着听着就大吃一惊,甚至大吃二惊!
  台上的两位大家都在赞美《上海文学》才发表的中篇小说《迷人的海》。我真的是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但心下却有一种海潮涌动的喜悦,似乎在浪花翻腾碧波闪烁中,我看到“五垄刺”的海参了!实际上大海里只有四垄刺海参,五垅刺是我写《迷人的海》以象征手法加上一垄,表示神圣的目标。如今一些商人煞有介事地宣传,他们卖的海参是五垄刺的,这种虚夸就是受了我的“毒害”。
  我猛然明白,运气来了!
  这时,宣传部的一个官员杨凯发现了我,他拉着我走上后台,然后等吴泰昌和张洁讲座完毕,便引上前表示谢意。两位北京高人也有点吃惊,他们也没想到在沈阳竟见到我。我当时惊喜惊慌和惊心动魄到心脏要跳到体外的程度。但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无论如何,回家是第一大事,我竟然就稀里糊涂地跑走了。在火车上,我兴奋得要疯狂,我想,下车后先到母亲那儿,我要告诉她,从此我们家要真正地扬眉吐气了,人们眼中的“姓马的反动家庭”阴影彻底消失了!然后我就再跑自回自己的家,告诉妻子,人们都说你当年傻乎乎地跟了我,不,你的选择绝对光荣正确,我给你给我也给咱们全家争光了,你跟我太合算了!……
  那个时代是文学的时代。一个国家全民为文学而疯狂,这是多么可怕得不正常,然而对写作者来说,却就是千载难逢的黄金年月。街道主任、区里领导都来祝贺我;市委书记专门召开表彰会,解决我的住房问题,提高我的工资待遇,并斥责有关部门领导,像我这样的优秀人才,为什么没入党!……
  啊啊啊,我火了,真就像浑身冒火,金光闪耀。
  全国优秀文学大奖的会场上,战鼓隆隆,彩旗飘飘,一排排文学新人,完全像古代文人考上状元一样,鲤鱼跳龙门,命运从此大放光彩。進京开发奖会的一路上,记者们都围着我采访,我为此沾沾自喜,好不得意!我为此而见到巴金、周扬、艾青、丁玲、张光年、冯牧……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几乎是活化石似的“历史人物”,竟能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谈笑风生,使我感到神情恍惚地正在穿越历史。
  在会场上我遇到久仰的作家汪曾祺,不由得一阵激动,因为我在《小说月报》上看到汪老的小说《大淖记事》,我说“激动”二字,就是因为这篇小说给了我一个美丽的惊讶。我看了那么多中国当代小说,却觉得我开天辟地第一次看到我认为真正是小说的小说。我没想到小说能写到这个份儿上,流畅的文字有着明清小说式的优美,开放的结构又超然于西方小说的现代。能将中国传统的“土”和外国现代的“洋”如此绝妙地糅合在一起,真乃大手笔。
  没想到汪老对我的激动置若罔闻,投向我的目光让我有点迟疑,似乎相当温柔,却似乎又相当冷峻。突然,汪老爽朗却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对我说,你小子现在可是红得发紫了!……
  “发紫”两个字让我感到幽默同时感到尴尬,因为这两个字在工人师傅的口中,有着贬损的杀伤力。一霎时我从昏头昏脑的发热中猛然清醒。如果说从此我渐渐表现出清醒,就是听到汪老这句幽默却带杀伤力的“警言”。
  从北京载誉回到大连,回到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安装公司。会计却瞪着惊讶的眼睛,说你回来干什么?这儿没有你的工资!我吓了一跳,这些日子确实没干活,但这都是领导批准的呀,怎么能扣我的工资呢!会计乐了,说你真傻还是假傻?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安装公司的浅水还能养你这条大鱼吗!
  原来市文联已经派人来将我的档案和工作关系取走了。名额已经登上了文联专业作家岗位上了。
  我真的成了专业作家!……这可是我几十年来拼命奋斗的梦想呀!突然,我觉得我要热泪盈眶了,我赶紧打开我的工具箱,那一支支被我用手掌磨得亮闪闪的焊枪,那饱经烟熏火燎的焊帽焊镜,那汗碱斑斑的帆布工作服,那二十来年维持我生存的一切,从此就要与我永别了。我像同老朋友告别一样,一件件地抚摸着它们。坦率地说,在我拼命往作家道路上拼搏的时候,我曾是多么想永远地离开这些东西,然而,一旦真正到了这一天,却又那样感情复杂。
  去年,我的第一个教我学技术的、至少阔别三十多年的师傅看见我,他眯着老眼喊了一句──没变,一点没变!……
  我笑道──师傅,我那个粗粗拉拉的工人样子当然变不了啦!……但我心里明白,我变了,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四十年坐在书房里写作,四十年没有手持焊枪挥汗如雨,使我不但表面上,而且连灵魂也“改天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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