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旧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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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南田横山,僻野乡下,一个名叫朱章甫的读书人,正在家中养病。闲散无事之际,写下一段文字,题为《自传》,对自己的过往经历进行了细节化的记录。是年,朱章甫二十八岁,方正壮年。
  时光逝水,转眼波澜,一晃便是77年痕斑。当我看到这段文字时,纸张昏黄,一角早已缺落,得小心翼翼地翻阅;触手指尖,如是兵荒马乱,怕惹流年。于是,拍了照片,一张张,一次。
  幸好,墨色深沉,字亦端规,对着照片,斟字酌句地在电脑上录了下来,计约七千余字,雖耗费了不少时日,但见先辈故事,从字里行间跃然,有欣喜之莫名;而感慨时旧,诸如别梦,亦让人唏嘘黯然。
  如是,我闻。记之,念之。
  二
  其实,故事应该从民国四年(1915)开始,这一年,朱章甫出生。一本书,起于封面的格调;一个人,源于家境的底色。孕育之初,风从哪里走来,就难免有哪里的味道散发。于朱章甫而言,其家虽位僻野乡下,但亦于南田平畴之中,有几口薄田,自耕自种,俭朴以持,度日尚可。
  说白了,朱章甫出生于一乡野普通人家,那时普通人家生下一普通孩子,是再也普通不过的事情。何况,在朱章甫之前,已有姐兄相继出生。自传中记载,其“三四岁时,父母命姐辈领导而携带之”“在五岁时,只由己意,从兄去牧牛而已”。亦如他自己所说:“吾岂异乎人哉。”
  而关于普通,则我曾有这样的认识,斯时民国,于地主士绅之外,乡野之中,皆困顿流离之辈。二元对立的脸谱式教育熏陶,非此即彼的印象判断,往往会蔓延成理所当然的认知。直至岁白历长,才恍然有悟,大凡世间的人与事,实是中和居多,只是因为普通,易被人淡忘而已。亦如,那些普通人家。
  是的,于年少而言,所有的普通都不是心甘情愿的。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普通,让年少的朱章甫萌发了不普通的渴望强烈。而于彼时,要想摆脱不普通,或者说是出人头地,于普通人家而言,虽科举制度已废,读书依旧是他们内心认可的径途唯一。只是,在僻野乡下,能够接受教育的平台,往往限于稀缺,读书的机会,实非俯拾可得。直至朱章甫八岁,才得以与二哥一起进入附近外宅的私塾读书(大哥有足疾)。半年后,遇私塾老师有事,于是,“斯塾遂停顿,吾侪读书亦随之而休”。
  热爱读书,想让自己变得不普通。这样的愿望,在僻野乡下,总会面临着各种变故。还好,就在朱章甫姐丈(夫)家,防营王哨长,一个驻扎地方的部队军官(相当于现在地方武警中队队长),办了一私塾,主要目的是让儿子读书,只是怕儿子一人读书太寂寞了,便叫了一帮孩子来陪读。于是,“我和二兄及其余同学皆为附馆伴读之人,主教者乃为防营师爷也。”
  也就是在这里,朱章甫大概是人生第一次看到了所谓不普通的具象。“子取名风来,貌颇清秀,天资颖悟,加以王哨长夫妇严格教训,穿以美服,品貌自必高人一等。”有意思的是,风来不是王哨长的亲生儿子,而是“哨长之太太无子,买西岭人家儿子而为己”。能把孩子卖予人的,自然不会是富贵人家,最多家境普通而已,但通过教育,就会变得不普通,对于朱章甫幼时心灵,其认知冲击,无疑是深刻的。自然也倍加珍惜这读书受教育的难得机会。
  然而,好事磨人,“未及半载,王哨长奉令调遣处州,吾之求学亦从而中止。”直到第二年,民国十三年(1924),朱章甫十岁,才与二哥到乡里南田小学三年级读书。从横山到南田小学,步行有三四里的脚程,此前父母亲予以先读私塾的做法,或有路途、年岁及学费等综合考量,但于实质本体而言,则是从传统国学(旧学)到现代教育(新学)的时代跨越。
  南田小学兴办于1908年,实行六年制教育,是南田这一带的“最高学府“。系乡绅刘祝群(刘耀东)家族首倡创办。刘祝群不是普通乡绅,曾留学日本,是同盟会老资格会员,教过新学,做过议员,当过县长,后于民国九年(1920),在税务局长(江苏宝高)任上辞官回乡,居隐南田。可以说,是乡绅中的新派人物,新派人物中的乡绅代表。这样的历练底蕴,自然也让南田小学不束于乡野旧派,而更有新生气象。
  对于朱章甫而言,这种跨越亦是影响深远。不过,起始时,表现出来却是一种障碍:直接读三年级,朱章甫发现,“各种功课颇易入门,惟算术一科,因始进学校无有根底,不懂加减,故每至算术上课,便心生畏惧,以每至算术钟点,均被教算术先生周君志深责骂也。”只是,被老师责骂也就算了,还被一个叫刘忠育的同学各种欺负,校园欺凌并非只是现在独有的,孩子的世界,也是有江湖的。结果,才读了两个月,就选择自我逃避辍学回家去了。
  隔了一年,又入该校三年级。求学之路断断续续,可谓一波三折。但幼小时心灵埋下读书的种子,自然是不会轻易湮灭的。而朱章甫这次复学,“得年长同学鸣皋之弟徐赞琼,泰顺徐献琛之侄徐定鹄辈之袒护,致使刘忠育等不敢仍踏故辙再来侮辱,方使我和二兄等安心读书。”于是乎,在发奋之下,“算术一科虽仍不及于人,但其余各科都超人一等,故各科成绩均在优等。每次列榜示,非是第一则为第二,此后极受同学看重,各先生嘉奖。”
  就这样,朱章甫的读书兴趣被极大激发出来,更是几乎顺利地读到了六年级小学毕业。不过,期中亦有一小插曲,就在朱章甫快毕业的那年秋天,学校发生新老校长之争,结果学校师生一边倒地支持老校长刘质君,甚至还写信上告到了县政府,县政府在一番综合考量下,即没让新校长上任,也没让老校长留任,而是委任该校教员叶公望为校长。校长之争终告一段落,只是毕业时间却被推迟了。
  于此期间,因支持老校长,秋假后朱章甫就没有去上学,而是选择在家帮忙家务农活,直至校长之争尘埃落定。而父母亲见其勤劳堪用,便萌发让他留在家里明年再去上学的念头。不过在朱章甫的一再坚持下,还是在当年顺利上完了小学,并取得毕业考第一的好成绩。
  在那个求学相对艰难的时代,小学毕业对于乡野普通人家孩子亦已是了不起的存在,因此,约定俗成,“凡毕业生,须合资备毕业酒招各士绅和先生,以作谢意。”在毕业典礼上,士绅教师入座,代表上台演讲,来宾致词,先生训话,毕业生答词,仪式感十足。而于朱章甫,“校长分发各士绅赠送各毕业生之奖品,我得第一,赠品最多,有刘松君先生所赠之金花盏碗一个,刘祝群先生所赠之括苍自怡集一本,刘质君先生所赠之外方内圆砚盂一个和笔墨……”   这一年,是民国十七年(1928),朱章甫十四岁。毕业第一的荣耀高光,无疑让朱章甫真切感受到什么是与众不同,什么是不普通。但仅仅于此,显然还不足以实现不普通的愿景,就在朱章甫憧憬着考入中学继续读学时,却因为家境的普通,被搁浅于现实。因为,那时中学,是要到温州去就读的。对于普通人家的孩子,纯经济支出就是一笔很大的负担。显然,此时的家庭境况,不足以支撑朱章甫前往温州读书。而为此,朱章甫难免耿耿于怀,亦不讳在自传中写道:“因家境清平不果,因此我抱有成见。”
  可以想象,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于荣耀高光中忽然崩塌的影像。南田横山,草木如常,人情世故,甚至连山风路过的喘息,亦是气味熟旧。不过,对一个母亲而言,异变却是明显的,眼底那个少年的身影彷徨,房前屋后,田间地里,无时无刻不刺在她的内心。而在朱章甫的叙述中,则是“母亲谈我小学毕业便即中止,殊为可惜,百般设法”。
  不易见父亲的隐忍,但一个母亲的不惜主动,总是在微小处撼天动地,甚至是于七十多年后,见文于此,一个后辈的眼里,亦不由泪花起泛。人世间最不普通的,其实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只是因为大多时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便觉得普通而已。
  在母亲的努力下,终于有一天,受委托的姐丈带着朱章甫来到一个叫松君的老先生处询问,先生以为,“现时中学,多读白话,无资本人不必去读。我还是介绍汝去读文言。”且先生还以他的理解告知:“白话是灯笼壳,文言是百金担,现能负百斤担,何患不能挑动灯笼壳?”在当场验考了朱章甫的古文功底后,便写信给莘庄夏守谦,向一个专读文言的私人书馆予以推荐。
  于是,毕业后的第二年,朱章甫又开始了书馆求学的经历。彼时南田,虽已是民国十八年,但乡风民俗,于此间却是变化甚微,乃至变革前沿的教育,新学虽是趋势,但旧学亦有市场,书馆的存在,就是最好的例证。而对朱章甫来说,从旧学到新学,又从新学到旧学,求学之路坎坷几番,特别是就读温州中学搁浅现实后,渴望通过读书实行人生不普通的强烈或有冲淡,只是源自本能求知的欲望亦成为某种惯性,不能罢休。
  有意思的是,在此后的文言学习中,朱章甫几乎经历此前入学南田小学的过程“翻版”。从私塾到小学,吃了算术亏,而从小学到书馆,又吃了文言的亏。“在校时专读白话文,初读文言颇难领悟,况从华开敏等考生(高级班)读左传古文语意较深之书,更觉不懂,不免有望尘莫及之叹。故读不数日,遂逃归。且自以为我在学校名列第一,今则名落孙山,岂不愧煞,竟不肯嗣往。”
  当然,又是得家里人各种解释鼓励,朱章甫才收拾好心情重新前去。而吸取上次自我估计过高的教训,这次选择跟次级班同学一起学习。慢慢地,“颇知用功有争先之意,读书兴趣勃然而发,而所得之成绩亦优。”
  而在学习之余,在那个普遍有饥饿感的时代,舌尖的滋味成了那段时间最为深刻的印记。于当地有个叫体藩的同学,其家人对他一干同学特别照顾:“每餐必赠菜品,过节宰猪必请吃饭。”更让朱章甫念念不忘的,还有这样的细节叙述:“体藩之祖母黄氏,前年我在彼家读书已晚,去撮火煨饭,黄氏坐在柴仓之凳上,手拿两个鸡蛋糕在啖,一见余,遂将手中留下之一个给余。今思之念黄氏之爱我若孙子,难能而可贵也。”
  在相对枯燥的求学环境下,对于前青春期的少年来说,情爱自觉禁锢之下,美食自然就是最好的陪伴。于是,在被美食熏陶的书声中,日子滋滋冒油:“生活却极为舒适,却念光阴迅速,我和耕尧等食必同桌,学必同案,出入相随,游戏与共,转眼一年又已过去也。”
  一年,又一年。两年后,随着书馆掌教赵玉樵先生的离去(执教鳌里南屏小学),朱章甫自我叙述中的舒适时光,又告段落。原本是想去鳌里跟赵玉樵先生继续学习,却又苦路距久远(大概二十余里),更有途经八都岭“既长且峻,步履艰难”,难免心生退却。一番周折后,还是选择了南田小学的赵晓群先生。先生在五十二都(今大峃龙川)一带名气很大,刚被聘为南田小学教员。起初,先生以“年老力衰,即已担任学校相当功课,再无气力教汝读书”为由予以婉拒,最终是,“校长志邦先生亦答应,悦群姐丈等亦恳切请求,先生方允诺。”
  于朱章甫眼里,赵晓群先生是一个严格的老师,“惟晓群先生改文较诸玉樵先生严格得多,玉樵先生在平常句语都必加圈点,不多修饰;晓群先生则不然,文中稍有不妥,即行涂改,每题当中极附题精粹处,方加圈点。在学生时代未尝不恨晓群先生,而满意于玉樵老師也。”于师所教,于教所获,孰得孰失,溢于言表。
  又一年后,朱章甫十九岁。家里父母决定不再给朱章甫读书。不是父母亲不爱儿子,而是父母亲觉得,儿子的学问已经足够做一个教书先生了。一个乡野普通人家,对于儿子的期许,能够做一个教书先生,既是相对体面的,亦能拿薪持家,自是心满意足了。而对于朱章甫,或心有不甘,但亦要面对现实。彼时这个年纪,是该要就业工作了。
  从八岁到十九岁,寒窗十年有一,求学之路或间又断续,相对斯时而言,虽不算太长,但亦不短。只是,于南田一隅,在新学旧学里来回倒腾,毕竟是缺乏系统的有效,让朱章甫无法通过读书达成知识的丰满,更无法在当时已通行的,从小学到大学的新式教育体系里,实现最初念想的不普通。对于乡野普通人家的读书子弟,这或许也是一种宿命。而这种宿命的拘束,在朱章甫就读温州中学搁浅现实时,或有隐约自觉,但困于环境,亦有不甘各种,但最终,还是习惯指向自我。于是,他把原因归结于:
  “噫,我自南田小学毕业后,虽再求学,但大多同学性都懒惰,我一人虽欲用功,但近朱者赤,学业亦懈怠;而今习惯亦成自然,故所读之书不多,而所得之学有限,由今思之,亦悔之无及。”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二年,公元1933年。1月,已占领东三省的日本,又攻陷山海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在南田僻野乡下,枪炮的轰鸣,对这里的生民来说,那又是太遥远的声音了。
  而于朱章甫,一个学业刚刚步止的青年,乡野之上,或极目眺望,松风阵阵,生活的枪炮,刺耳更加。   三
  有些生活似乎是可以设计的。很快,朱章甫就得到了瑞安周体岳舅父的介绍,得以任教谈阳初级小学。彼时南田,文风亦算盛行,诸多村落,兴办小学,蔚然一时,教师资源自是稀缺。于是乎,从学生到教师,理所当然水到渠成。朱章甫的人生轨迹,在父母亲的努力期许下,终于稳稳落地接轨。
  一个乡村教师,大概算不得如何不普通,不过,跟普通村民相比,亦有所不同。作为教师,在面对学生的时候,如同面对曾经的自己,却承载着更多不普通的责任。让教育改变命运,让学生变得不普通,是教师的魂灵赋予。即是乡野僻隅,朱章甫亦懂得这个道理,更为初生牛犊,身体力行。
  初任教师,年轻的朱章甫热情难抑。当时的谈阳小学,有四五十人,两个教室,分五个级段,规模不比南田小学,但于南田乡下,亦是难得。至于师资,“周姓校长兼教国语常识等科,其余体育算术美术工艺各科均由朱章甫担任。”而教学环境则是“校中全无装饰,零落非常。自我到后,编造各种图表和画,有水绿动植物之标语四周张贴,焕然一新”。虽然条件相对艰苦,但乍为人师,朱章甫还是满怀期待积极投入。
  只是,朱章甫的积极投入,最终还是收获了失望。起初,学校说好给他的年薪是八十元(当时大学老师一月工资有二三百元),结果由于校长缺钱,第一年就被拖欠了二十,恰逢那年家里烧瓦亟待需用,屡次讨要后,校长只给了一张白条,第二年才给与补足。这难免让朱章甫心生扫兴,不愿继续。
  从理想到现实,有时只是一元钱的距离。不过,于年轻者而言,总是喜欢与理想亲近。民国二十三年(1934),二十岁的朱章甫为十源蒋姓校长所聘,任职十源小学,年薪九十元。校长不兼教,学校有两个老师,一个叫慕英的老师教国文、算术、常识,其余学科由朱章甫负责。相对谈阳小学略有改善,不过环境同样艰苦:“校中无图表,亦无标语,自余到此校,方依环境之需要,何处贴标语,何处张图表,设纪念厅演讲台,如此略加整理方成。”“该校虽为湫溢低暗,经我之热心装饰,非惟无有人说坏语,来校者而且称誉不止也。”
  于十源小学,朱章甫的回忆是带有欢乐味道的。而在那个时代,自然流露的,就是夹杂饭菜的烟火气息:“余和慕英虽属初次同事,业而煨同锅,食同桌,煮饭洗碗依次挨轮,无论何人稍有不适意,皆由一人料理,亦无怨言,亦可谓善同事也。”
  第二年,慕英老师离去,朱章甫一人执教,不过校长把年薪加到了一百元,而其余开支由学生家属提供,朱章甫是这样叙述的:“待余最优者是学生,时而送菜,时而请饭,而且各种菜品,十分适宜,甚适胃口,真个迄今留齿犹芬也。”在那个匮乏的年代,食物自然是最好的奖励,于是,“校中虽只余一人维持,但学生名额比上年却有增加,教学处置得法,亦不觉手续之繁忙。”
  由于只有老师一人,朱章甫与住宿同学都是同桌吃饭的,自然师生感情也不同一般。在朱章甫的叙述中,有一个叫周志梯的学生,与他年纪也不相上下,印象深刻,“初来时,每饭必杂薯丝,与余和友彦等同桌食之,自觉惭愧,食时常流泪。余戒彼曰,汝肯食薯丝,全无关系,食饱与米饭何异,汝进校之目的,在乎求学常进,不在乎伙食之佳良,能勤且俭乃是第一等学业。其乃愧,闻余言乃休泪。”
  于是,师生“感情益狎”,“故每日晚饭后,余必和住校学生出外郊游,一路闲谈,时而插入训诫之语,兴趣勃然,忘路之远近,有时竟夕阳落山方回校。”
  不过,世事滋扰,这样的欢乐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长。两年后,民国二十五年(1936),“校长见内地赤匪扰乱非常,暂将学校停顿,而自举家逃避县城。”作为教师,为生计故,朱章甫又只好回到谈阳教书。
  而对于“赤匪”,于彼时南田,多有恐怖之传,亦确有地方武装中有名有姓某人被杀之事实。至于亲眼目睹,此前朱章甫曾有这样叙述:“是年冬(民国二十四年),为阳历十二月,三十日晚,忽传南田有赤匪百余至,南田之守卫者已被匪枪杀四五人,吾侪师生闻之,异常惊悸。校长不请我等逃避,余乃和住校生万有彦兄弟等由学生周志梯带至彼家避宿。翌日早晨,一起回校,不意行至半路,竟遇赤匪先头部队,问我等作何事,我答以住外面斋垅地方,而去十源小学读书,匪说无妨,愿自去……”
  此后,又有叙述:“谈阳是为青瑞出入必经之地,昼时夜间亦时有赤匪经过。余于某夜间逃一次,而日间赤匪之首至校中,而不亦逃,曾假大胆子向匪首行礼谈话,见其状甚客气,表示与我等为教师者无关。视一周乃去,在校旁之马佛宫召集民众开会演讲。”
  传說中杀人如麻的“赤匪”,与见面“甚客气”的印象,其中荒谬隐藏,在朱章甫的叙述中并没有太多思索流露。一个乡村教师,哪怕对于学习有再多热心,格局与识见难免会被身处环境限定。在某种程度上说,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革命那是遥远的事情。哪怕是确切发生在身边,亦都是心怀恐惧自觉远离。
  也就这一年冬天,二十二岁的朱章甫见到他未来的妻子叶雅。准确地说,是未婚妻。那个时代,媒妁之约,父母之言。很多夫妻订婚前甚至是结婚前都是未曾见过面的。而此前,朱章甫也没见过自己的未婚妻。
  能见面也是因为兵匪的缘故。叶雅姓富,是距横山十五里外的梧溪人,“梧溪这个地方,为八九两都,兵匪出入必经之地,见有女子在家逃避不便,以我横山较为偏僻,非兵匪可以停留之处,为安身得多,故将其女送入我家,而自和孩子避乱丽水。”
  于是,便发生了这样一幕:“十二月,余自谈阳小学放假回家,一见吾妻,原是一身高体胖之女子,不胜心喜。自以为貌虽平常,而康健之美甚可嘉也,乃每日上午在楼房中教其读书写字,颇觉兴趣。直至翌年清明节时,局势较平后方行回家。”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爱情。对于七十多年后的年轻人来说,爱情大抵是要来自于恋爱的自由。至于时下风靡的相亲,亦多是婚姻强入味。而爱情与婚姻,因果类似,在现代人眼里,却似乎是格格不入的。而于后辈,则我还是相信,那,便是爱情。爱情与起始无关,男女之间,若心忽生欢喜的那一刻,爱情就是萌发了。七十年前,乡野晨清,日光正好,于楼房中,一未婚男子,教一未婚女子读书写字,都是像极了爱情的样子。   民国二十六年(1937),朱章甫二十三岁。或许是爱情的萌动,又一次催化了朱章甫不甘普通的念想。于是,“斯时,不愿继续教书,有决志出门之意,故谈阳虽复请我而不去,百般设法要寻同伴出湖南,欲作铁路之差。”不过,父母亲觉得世道险恶,“以出门日为受死日”,极力予以阻止。
  既然是不能出门,寻求改变的朱章甫又萌发了做生意的念头。“是年,南田小学各教员,见南田驻兵极多(有十九师国军在南田缉拿匪类),商铺生意旺盛,乃合资开一合作社——颜回公信,余姐丈德龙,见余在家无事,乃介绍我至南田小学教书,时大家商(议),欲以公信经理一席与余。旋因余等已选刘柏青为经理,以余代柏青之职,仍为南田小学教员。”此后,七七事变爆发,国军要开入上海作战,南田驻兵也随之调往,生意一事也就此作罢。
  而直到四年后,民国三十年(1941)上半载,“合作社之长刘季华,司库刘协持聘余要为南田乡合作社主任兼会计,余乃受校长之许可而至合作社从事也。”不过很快的,朱章甫就觉得“以我教育界初入商界,似觉格格不入,全无意思,意有离任之意”。而“季华、协持等见余无意经商,有意顾及刘则宽先生(是年春,蒋志英防守临海为日军便衣队刺杀,而刘则宽先生等之随从均先后回家),乃将余回却,以我之职邀则宽先生顶替,如此我可辞,彼可就,间一举而两得,其当也。故下半载,余复入校任教。”
  改变终究是艰难的,但爱情还是结出婚姻的果实,尽管这个果实是早就被预订好的。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是朱章甫与富叶雅结婚的日子。在僻野乡下,结婚无疑是一个盛大的日子,而在横山,七十多年后今天,还流传着这样的细节精彩,说朱章甫结婚的那一天,陪嫁的“家私”从八都岭脚一直连到八都岭头,众说八都岭有五里长短,这样的陪嫁丰富,难免让人浮想。至于理由,则是说朱章甫人貌好有才华,能文能武,不是一般人,娘家怕女儿嫁过来被看不起。
  只是,这样的细节精彩,终归于传言。而在朱章甫的叙述中,更是不见踪影。朱章甫是这样叙述的:“全校同事和南田士绅刘祝群、年振禾、季华、协持等,皆来做贺,祝群先生独送贺诗一首,其余各诸士绅送贺联一对,为祝我父母双寿(六十岁),此外校中十几个学生前来参加入贺,送大绸钉大金字锦幛,和刘祝群先生所书之书法,赵瘦仙先生所书之联,于厅轩斋一齐张挂起来,可谓热闹非常。”
  与一般村民不同,对于自己的婚礼,朱章甫完全是以一个读书人视角展开的。在小学毕业典礼上,朱章甫提到了刘祝群,而这一次又特别提到刘祝群,在朱章甫人生的高光时刻,刘祝群都参与其中,并赠送了相关礼物。或许对于朱章甫而言,在一个人婚礼上,那绵延八都岭的陪嫁家私,只是风俗绵延,而刘祝群这样的读书人代表,抑或说是文化乡绅的祝福,才是馈赠给婚礼最好的礼物。
  彼时,虽是匮乏年代,但一个读书人对文化是发自内心尊重的,或者具象来说,是另一个有文化的读书人。“是年八月(民国二十六年),秋假期中,不归家,为刘祝群先生钞文成公年谱和其先君刘焉斋先生年谱,钞毕以法币四元作钞续费,余不受,乃赠余《刘厚庄文钞》一部、《石门题咏録》一部,及《南田山谈》一本,余受而珍藏之。”
  而在刘祝群的《疚廎日记》中,亦有多处对这些事进行了记录。本质上,读书人对读书人都是惺惺相惜的。以至于后来,刘祝群还向省图书馆推荐了朱章甫。
  婚后,朱章甫一直在南田小学任教。教师生活,虽乏善可陈,亦无波澜风急。
  民国三十一年(1942),朱章甫二十八岁,已在南田小学任教近六年。这一年五月间,日寇攻打浙东,全浙各县均被蹂躏,独丽水数县未尝波及,南田作为僻壤之地,亦在其中,于是一些地方机关也暂时迁到了南田。直到这一年七月,才陆续撤回。
  此前,朱章甫的弟弟朱章益曾考上温州中学,完成了哥哥未竟的愿望。日军攻打浙江后,温中停办,学生遣散;七月后虽然复办,却因为经济原因,家里无法支撑相对高昂的学习费用,“故不复去,遂辍学在家。”
  这样的经历,让朱章甫倍感挫折,“入南小,虽与各同事出入相随,游戏与共,深夜感慨百倍,但光阴迅速,悠经六年,无钱拿以养家,故我仅见马齿加长,不能使双亲开颜,负不孝罪之人,此后虽有更业之意,且有愧无资本营商耕种所宜,弟日夜忧愁,无法可设,而已天乎人乎,何因逼迫于此,前途茫茫,何日可登彼峰,而为双亲一见乎?”
  这是朱章甫自传中,最后的結语。渴望着不一般,于每一个人都一样,不仅仅是读书人。只是,现实终归是艰难的。风会继续吹,渴望也一样,只是干涸了,撕心裂肺,一声叹息,无人知晓。
  四
  四年后,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抗战胜利后,国事稍稳,蒙刘祝群推荐,朱章甫携弟外出谋差,不意偶感风寒,病卒于杭州,终年三十二岁。壮年之志未曾舒展,人生竟是帷幕已落。
  其埋身处,荒野迁变,已无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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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明亮的归途》写了一场葬礼。当送葬的队伍来到埋葬死者的大山上,云珊看见那些死去多年的亲人,正站在一棵棵属于自己的树下,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们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或者说,他们不再像在人世生活时那样焦虑、胆怯、患得患失,他们摆脱了时间和肉体的束缚,四季以及亲人的羁绊,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当写到这段与死去亲人重逢的場景,分明感到多年郁积瞬间化为乌有,笔端、心头均有一种畅快淋漓之感。  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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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位特别可爱的老太太。她豁达善良,未曾开口便先笑,人缘好,亲和力极强。“善待他人,记住别人对你的好”是她的处世哲学。  一个周末,我特地去杨府山那边看望母亲。  母亲老了,当年一头青丝,早已霜白,铅华褪尽,风姿绰约的身影也淹没在滚滚红尘之中。虽说她已年过八旬,却极注意形象,头发一丝不乱,衣裤一尘不染,清气萦绕,一脸福态,了解、熟悉她的人称羡不已。  小客厅里,传来朗朗的笑声,一位老太太正津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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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我在河南新密境内的一条无名峡谷里过了一夜。峡谷也许有名字,本地人肯定有他们自己的称呼,但对我这个外地人来说,这条峡谷就是无名谷。我也从来没想过给这条峡谷起个名字,毕竟我只在那里过了一夜。天一亮我就出了峡谷,再也没有回去过。对峡谷来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过客。就算峡谷有记忆,它也只会记住那里的石头,泥土,松树,还有几棵柿子树,以及一大片覆盆子类的荆棘。顶多再加上各种小兽和各种鸟类。顶多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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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真正参透那六枚柿子背后蕴涵的禅意,正如没有人能完整拼凑出创造它们的那个人的生命轨迹。一位女作家静默着凝视画僧牧溪的画作,任时间如一缕轻烟渐渐飘逝,等候着属于自己的瞬间光照与灵光闪现——此情此景,却让人无端联想起张枣的《钻墙者和极端的倾听之歌》,以及诗里那个著名的时刻:当电钻钻透墙的一刹那,一切都静下来了。  她看到了什么?她悟出了什么?她是否又看到了1994年的初冬,那个名叫“小莫”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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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再一次出走了。这是第三次。他跑到邻省龙南县一座叫九连山的大山里,也不知是怎么找到的,山里一间快要倒塌的破庙。他花钱请来泥瓦木匠整修,打算就在那儿出家,一个人守一座庙。可是,这次还是失败了,家里人找到了他,亲朋好友一通劝解,又回公司当董事长了。他是昨天夜里回公司的,今天上午到生产车间转了几个圈,发现很多问题,下午召集管理人员开会,四楼大会议室坐满了人。说是开会,其实是他一个人讲话。我们私下里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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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到了昆明机场,立即有人给我电话。  他说车就停在机场旁百米开外的神州租车门店前,即办即行。云南的阳光猝不及防插进我双眼,天空蓝得发紫,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渗透出来。  我不喜欢云南,从天气开始。就像和一个人初次见面,被不及遮挡的唾沫星子罩了一脸。  这里的阳光,第一眼让人惊艳,但不到一小时就让人撕裂,浑身不适,从眼睛到皮肤都灼热难忍。我即刻怀念起蜀中气候,阴云蔽日,时有凉风,让人不愠不火度过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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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行,诗人,剧作家,生于山东,毕业于南京大学,参加第17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7届高研班学员,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习惯潜行在罗布泊、羌塘、阿尔金山等勘探无人区。出版诗集《无人区》,作品获中华铁人文学奖、泰山文艺奖、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宝石文学奖等。地理文学践行者。  在罗布泊镇  我一个人坐着。天地空荡  仅剩一个落日  而落日,似乎没有看到我  它又重又大  只是自顾自地  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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