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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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调不眠不休了两个昼夜,我四仰八叉躺在凉席上。囚在蒸笼里的江滨小城,此刻多少空调在运转?十万台,还是二十万台?它们无疑成了这座城市密集的汗腺。一滩忧郁的乌云低飞着从街南摆渡到街北,日光暗下来,树影变深。一场雷雨几乎是傍晚的例行公事。
  “雨下完,去看看你外公。”母亲翻出修理工的号码,赶在接通前补充道:“你算算你有多久没去了。”楼下的两排树放肆地摇颤起来。
  我骑着“小电驴”绕过柏油路上星星点点的水渍。雨后,路边的香樟树葱郁异常,蠢蠢欲动的绿焰从街口一直绵延至车站。暮色将水汽蒸腾至半空,蝉声顿时鼎沸。我飞快穿过那些树荫,幻想正置身热带雨林。
  差不多两年前,这一带还是荒地。直到“植被覆盖率”成了红头文件定下的指标。一时间,卡车驮着各色树种、花卉和灌木浩浩荡荡穿越城区。被麻绳裹好根部的树苗,杵在路边,等待它们的是早早挖好的坑洞,排列成悠长的省略号。
  多起来的还有野狗,它们独行或三两一对,时而翻垃圾箱,时而蜷伏在饭馆门口。没人弄得清这群野狗从哪里来,看起来它们的出现是为了配合这座城市突变的生态环境——多么离奇而又恰当的合谋。
  直到有个男孩被狗咬伤,市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纷纷要求将这群流寇全部捕杀。结果,在本地爱狗人士的阻挠下又不了了之。爱狗人士们的说法也有几分道理:那条狗当时被男孩揪着耳朵提到半空,才扭头狠咬一口,属于自卫反击。
  “这些狗都很胆小怕人。”有位爱狗人士在电视上说。
  我更相信这些狗是从外面“迁徙”过来的。它们自发聚合,在一只高大威猛且充满智慧的老狗的指引下——像当初摩西领着犹太人一般——前往它们的神选之地。但诸多迹象表明它们更像是被遗弃或逃跑的家犬。
  比如我常能见到一只脖子上挂着项圈的狗,上面耷拉着一截被咬断的拴绳。拴绳破破烂烂,有一瞬间,会让人以为这狗打了一条领带。我常见它在路上熟练地躲闪车辆,那半截被咬断的拴绳似乎带有某种挑衅的意味。
  事實上我刚骑经菜市场,还在一块树荫底下同它偶遇。它趴着打瞌睡,一只耳朵竖起。察觉到有人停伫,它睡眼惺忪地斜乜了我一眼,很快又阖上了。


  我到医院时,舅舅正帮阿公换尿片。
  病房里的药水味混杂着老人身上屎尿干结的气息,冷飕飕直冲鼻腔。舅舅利索地把尿片裹紧粘牢,没有多余的动作。阿公干瘪的身体任由摆布,只是眼睛紧闭,哼哼唧唧,露出受刑之人才有的苦相。他俩的配合,让人以为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在打包一件商品。
  阿公的下体裸露了一分钟之久。这段时间阿公哼唧得尤其厉害,像正遭受莫大的屈辱。这大概是一个男人最落魄的时刻。我忽然感觉恐惧,我知道等我老了,下面那玩意儿也会“蔫”下去。
  舅舅收拾完,把病床一侧的窗帘拉开,暮光扑到床单上。阿公躺着细细喘息,身体沐浴在黄昏中,像一块淋湿的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病室里还有一个老头,老人身上特有的酸腐味在空气中弥散。阿公的脸恢复平和,我喊他,他费力挤出一点鼻音,阖眼的神态让我想起刚才碰见的那只疲倦的狗。
  “你其实不用过来。”舅舅说,“中暑来医院的不晓得多少。前天有个老太昏倒在马路,皮肤烫伤,还有个建筑工人送来已经翻白眼了……”
  阿公倒非中暑,而是中风。送来时,人已瘫在轮椅上,口涎把胸前弄湿一大片。大约一年前,阿公已有一次轻微脑梗,从此左侧身体不听使唤,说话开始含混,经常忘词,最后发展到连贯的句子都讲不完整,严重口吃,憋得面色通红还嘣不出想说的音节,干脆泄气不讲。
  被剥夺了语言的人像一座漂浮的岛屿。得病前阿公健谈,一人种三亩地,后来只能整日坐在后院的藤椅上,身体也长出根须,把这张藤椅变得像自己的另一副器官。医生说中风复发几率很大,以后会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严重,等到所有路都堵死,血管就会同无法疏通的河道一样泛滥成灾。
  我不清楚,阿公这回发病是否与我高考有关系。母亲无意提起,阿公知道我考砸了,几天没睡好觉。我说服自己不往这方面想。也或许因为这个,我不太愿意来医院。
  查完成绩后的半个月,我几乎推掉了所有能推的同学聚会。母亲带我去看过一次阿公,那已是阿公住院四五日后了。我回避他浑浊的眼睛,他微弱地拍拍床沿叫我坐下,讲乡下的田都被谁承包了,老房子算在政府规划里,能拿到拆迁补偿。他竟然说起小时候带我去钓龙虾,芦荡把小径淹没,看不清路,他循着哭声才找到我……那天,阿公的症状还不严重,思路难得清晰,上次听他这么流利地说话是很久以前了。然而他只字不提我考砸的事。
  “我这里,”他敲敲太阳穴,“埋了一颗炸弹。”他没戴假牙的嘴弯成诡异的弧度。我一愣,不知该安慰他,还是该陪他一块儿笑。
  后来他的症状迅速恶化,大小便失禁,看人的眼神像三四岁的孩子,口里也孩子般咿咿呀呀。我能感到语言正飞速地撤离阿公的肉身,在我们之间构筑一面隐形的屏障,直到他进入一个隔绝外界的真空。那天他似乎是攒着劲,就等着我来了最后过把嘴瘾。现在他成了一锭被抛入海中的铅块,每分每秒都在下沉,直到抵达没有一线亮光、死寂的深海。
  小时候,阿公对我的头脑极为得意,逢人就吹嘘自己孙子在学校的名次。家族里出了一个读书娃,他脸上有光。上高中我没空回乡下,他带了土鸡和土鸡蛋,说家里养的鸡可放心供我三年,每次临走都塞给我两张大钞。得病后,我开始从家人口中了解他的另一面,断断续续,最终剪辑、拼贴成一个陌生人。小时候我曾见他用笤帚追打外婆,当时只觉得滑稽;也有一次误闯玉米地,看见他搂抱一个老女人,回家后外婆让我别和任何人提起。母亲说,外婆是她见过最隐忍的女人。阿公手脚完全酥软前,有回把喂饭的调羹甩到外婆脸上,他猛然注意到我在一旁,意外地面露窘色。外婆偷偷抹泪,说你阿公就是个足斤足两的犟瓜,母亲则更彻底,表示阿公在家里就是个流氓。
  当年的流氓如今只能用白眼和含糊的脏话来维持一点自己可怜的威仪。当我了解到这些,阿公已经太老了,老得让我没有一丝一毫再想去讨厌他的念头。


  “你先在这儿陪着,我守了两个晚上没得洗澡,身上都馊掉了。”舅舅匆匆收拾换洗衣服,表示很快回来,并告诉我注意仪器上的警报灯。
  隔壁床的老头正跟护士投诉病房隔音效果差。护士板着脸说:“待会儿给你开点安眠药。”老头不痛快,嘀咕道:“还不放我出院?”护士说,得按医生吩咐来。老头吊高嗓门:“不就想从我身上再榨点钞票嘛!”护士猛地一摔针管:“再闹把你儿子叫过来!”听到“儿子”,老头不吭声了。
  想来舅舅也是阿公唯一的儿子,只是从来没让阿公顺心过,离婚后就一直在家赋闲。反倒阿公的两个女儿风生水起,当年生下来差点叫人抱走的二姨,如今生意越做越大,有了几爿店面。外公病后,几家人合计干脆每月补贴舅舅一笔钱,让他全职照料阿公。毕竟是亲儿子,总比护理工服侍得妥帖。
  阿公睡熟后,我走出去透气。过道里几个老头老太守着楼层仅有的一台电视机。屏幕上梳三七开的主持人在播报新闻:“今年第二号强台风‘海鸥’今晚在浙江沿海登陆,届时会有大风暴雨天气,我市将迎来大幅降温……”
  镜头切换到台风过境的画面:巨浪舔舐着海岸线,行人被吹得东倒西歪。
  主持人话锋一转,从降温扯到今年全省少见的桑拿天:“我市绿化工程效果显著,大大缓解了热岛效应,给广大市民送去清凉……”
  “有个鬼效果。”
  说话的老头额前谢顶,头发一丝不乱朝后梳,裤腰带束到了接近肋骨的地方,显得肚皮浑圆。接着他对一个小年轻说:“要死嘞,这种热天,还不得臭煞!”
  “草丛中看到狗的死肚皮已经胀得要炸开,苍蝇乱飞。”
  “谁这么作孽,直接用网逮住不就好了,要么闷死,要么打死,干嘛喂老鼠药?还要别人来收拾。”
  “逮不住的,只能投食,这些狗都鬼精鬼精的。”凑上前的人越来越多,谢顶老头讲得更起劲了。
  “这些野狗邋里邋遢,影响市容不讲,咬到人怎么办?”
  有个中年女人附和他,“前天晚上回家,黑影里突然窜出来一只,吓人呐!”
  “听说已经有文件了,这些狗都要弄死。我看,最近打狗队要行动了。”
  “你怎么知道的?以前喊过好几次,不都没下文了?”
  “我怎么知道?”谢顶老头激动起来,“我儿子就在市政府干事,书记身边的人,这点事还不知道?你没见马路上标语写的‘创建文明城市’吗,野狗满街跑哪能叫文明城市?”
  “是该治治。”
  “還有你们家里养狗的人,一定要记得办狗证,要是遛狗不拴绳子,看见也一律打。”
  “听说里面还有纯种的好狗,真的假的?”
  “唉,早查清楚了。不知道哪个外地狗贩子偷来了一车子狗,开到半路看到前面查哨,索性打开笼子把狗全放了。造孽呀,以前都是人家好吃好喝养着的。”
  我一愣。那只系领带的狗,难道它的拴绳不是自己咬断的,是偷狗人剪的?


  电话那头“哼”了一声:“放心吧,他肯定不会过来了,能逃一次是一次。”我本想替舅舅辩解几句,母亲说:“你就陪阿公一晚吧,你爸和我明早都要上班。”
  时针走过九点,我猜舅舅大概不会来了。我扶阿公撒尿,帮他擦脸。过程中他一声不吭,只在躺下后悠长地舒了口气。阿公的胸口和手脚贴满导线,和机器串接在一起,让我想起科幻电影里的生化人。
  我躺在折叠床上。隔壁床那个白天和护士争执的老头,好像在低声抽泣。我故意翻动一下,示意我还醒着。老旧空调的杂音渐渐遮住他低沉的哭声。我闭上眼,想起那具被毒死的野狗的尸体,在烈日下慢慢腐烂……如果那只摩西一样的老狗能再次出现,会指挥它们进行一场大逃亡吗?
  我起身去走廊。昏暗的廊灯下,几个同样失眠的人穿着病服在楼梯口踱步。我坐在窗边吹风,看那些未熄灭的门市像荧光的藻类从深水中上浮。
  借着一点亮光,我翻看朋友圈。七点多时,磊子发了一张和姑娘的自拍,配文是一颗爱心。那姑娘有点眼熟,脸圆圆的,烫了卷发。去年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学校偷偷在外边租房子给我们补习。有天我和磊子翘了下午的课,骑车去江边散心。我们坐在堤坝滚烫的石墩上,面朝宽阔的长江,磊子冷不丁说道:“等高考结束马上去找个妹子。”他说到做到,不仅考上了Z大,也找到了漂亮的女友。然而我没他那么大的心,考前一周就睡不着觉,进考场前,脑袋里一团糨糊。
  我在朋友列表里找到磊子头像,写道:想好了,准备复读。
  几分钟后他回我:再考虑考虑吧。
  里头传来阿公的咳嗽声。我打了很长一段文字,按发送前,想了想,全删了。


  阿公什么时候扯掉了那些导线?是趁我出去那会儿吗?
  他直接被推进重症监护室。脑组织因长时间缺氧已经大片坏死。医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如果能醒来也很大几率会成植物人。我知道阿公脑袋里的那颗炸弹还是爆炸了。
  我回病房取阿公的东西。隔壁床的老头在和探病的亲眷扯淡,他爽朗大笑,让我怀疑昨晚的哭声是一场幻觉。我听见母亲和舅舅在争吵:
  “那你怎么不来替他?”
  “我和他爸都要上班!”
  “好好好,你们都有事!告诉你,我也有事!这种天,两晚不洗澡你试试?”
  “呸!都不好意思说你。洗澡?谁不知道你是去洗浴中心找小姐。才两晚啊你就憋不住啦?”
  一记闷响,热水瓶胆的碎渣在瓷砖上绽开。房间门口探头探脑的人,这时候壮了胆子围拢过来。我听见舅舅在咆哮:“我天天守着半个死人,你以为我是为了要你们的钱?自己留着请别人吧!”他作势要走。
  “走可以,”母亲说,“把这半年的钞票吐出来。”我绕开他们。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我望见阿公昏睡的模样。心电图上的曲线像一排排浪,将阿公推向远处——他终于抵达了深海。我甚至看见氧气面罩下他凹陷的两颊,长出像鱼鳃一样的东西。阿公正在变成一条鱼,我想,鱼和鱼之间是怎样交谈的呢?
  我走出医院,走到大街上。头顶的云层暗流翻涌,台风真的要来了。所有路人都在仰头的那刻会心一笑,好像得到了额外的馈赠。一场台风,也许真能让人暂时忘却夏天的漫长。
  这时我瞧见了它,那只系领带的狗。它穿越黑白的背景,仿佛一粒迸出的火星。它垂着头,我从未见它如此沮丧……可我终于发现了端倪。它的一条腿崴下来,接着,第二条,最后,整个下半身瘫在地上……但它还在用前爪拖着身体前行,奇迹般地避开车辆。到了对面,它开始喘气……它咯了一口血在地上。
  尖锐的刹车声让我缓过神。恍惚中,车里走下一个光头的男人,把我从地上揪起来。我瞥见男人脖子上的刺青。
  “那里,”我指指狗咯血的地方,“那里!”
  可狗已经不见了,只有地上一滩猩红的血迹。我想,那狗会死吗。
  “啊?”男人恼了,把我推得后退两步。
  他女人从车里下来。“看上去还是个学生,要不算了。”
  男人说:“哪能这么算了,学生是吧,打电话叫你家长过来!”
  我无动于衷地等着男人把脏话溅到我脸上。有人停下车,有人围拢过来。在这个台风到来前的小城的美丽的傍晚,没人愿意错过一场预热般的骚动。
  而我的鼻子就像遭到重拳那样酸疼。风乍起,我立刻装作眼睛进了沙子,揉去了那些多余的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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