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里克?诺德布朗德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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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语:
  谈及丹麦,中国读者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它的童话,也就是著名的安徒生。这位来自北欧的天才在激发了人们想象力的同时,还滋养了每一个读者的悲悯心。本组诗来自安徒生的同胞,诗歌语言朴素而审慎,在人文、自然与历史中穿行,倾诉着乡愁与人道的精神,书写着分行的童话。(汪剑钊)

雅 典


  我们旅行那么久
  已不记得我们住在哪里。
  但如果我们知道
  我们会径直回家……
  我们把这个城市称作雅典
  但我们仍然
  无法真正抵达雅典
  既然这个地方无法应和
  我们的记忆或想象。
  既然不是雅典
  我们怎能再次离开?
  只要我们还不知道
  我们正要离开的是什么地方。
  就让我们暂且在此停留
  看一眼这废墟,渐渐熟悉这个城市
  而如果一时间之后
  我们开始感到那么安逸
  我们就明白这是雅典
  我们又可以开始
  想一想我们住在哪里
  到那时
  满怀希望地径直回家……

夜风渐弱……


  夜风渐弱,
  月亮出于群山的阴影,
  将世界重新命名为
  蜘蛛世界。
  所有生灵突然渴望
  它们被遗忘的藏身处,
  开始以无数足
  奔跑。
  星星梦想出不可能存在的
  不能捕捉任何东西的网,
  而无网的阴影
  像愤怒的狩猎蜘蛛一样急冲。
  甚至隐藏的房屋木头
  也钻出来啮咬白灰粉刷的房间。
  我们奔跑时愤怒地吮吸,
  却是我们自己被吸干、夺命,
  直到我们成了空空的
  陷在一个巨网里的虫壳:
  一件乐器,上帝行走其中,
  以蜘蛛的外形
  用我们无力的身体演奏着音乐。

蓝蝴蝶


  五月,生命如此生机勃勃
  这可能是欺骗。
  小心,蝴蝶!不要停在
  那棵罂粟上太久。
  你的蓝翅膀,带着你刚刚
  来自那里的洁白大山,使我弯了腰。

花 朵


  让日子进入正轨是多么艰难
  那里没有一场丧礼能避免
  阻塞道路,在广场乱扔垃圾。
  一个人必须一直搬家,免得成为
  太密切的朋友,被人邀请。
  但这是如今花朵的代价
  当它们更令人确信是用塑料制成。

幼发拉底河


  还有那些在平坦的屋顶上走动,
  在月光里挂起床单的人,他们一定想过
  当包裹在干净的细麻香气里
  在这样的夜晚,在开花的苹果树之间
  某处必定有一根别针
  把万物保持在一起,不让它们突然飞散,
  他们一定感到那痛苦:知道那不可说的
  ——那种特别的技艺,总在那里燃烧着
  要求被发明;而一旦被发明了,又烧伤发明者的手指。

“天堂花园”


  多年来,我不相信
  “十字螺丝刀”、
  “灵魂”、“福利”
  和“天堂花园”等概念
  是语言之外存在的东西。
  十七岁时,我被指导
  使用十字螺丝刀。
  二十岁时,我看到了
  我的第一个灵魂。
  如今我甚至有了福利。
  這就是为什么我写下这些
  并以“天堂花园”作为标题。

回家的路上


  回家的路上——如果我们能用“回家”这个词,
  我看到谷物高高地立在傍晚的阳光里
  听见一个长长的白色谷仓后面
  生锈的水泵
  那时我想到这一切之上的星星
  以及鼹鼠和它们的关系。
  首先,似乎我来自
  地球的另一边。
  其次,似乎我在这个地点
  站了多年。
  然后我想到“回家”这个词
  和粘而无情的灰尘
  是它们在那儿教会了我
  放在这个词下面……

丰收月


  冬烈,春晚,夏天灰蒙蒙。此刻
  我凝望蝙蝠在月亮旁上下翻飞
  月亮又低又红,在黑暗的榉树上方——
  我儿时玩捉迷藏的地方。
  我的先辈讲波兰语,西班牙语,也许还有德语。
  在丹麦语里我学会了消失。不久后
  我在一个叫骚古陶祖的地方写下了这首诗
  那是安卡拉城外一个公汽站。

卡瓦克勒代雷


  在满月和杨树之间。
  在“和”和“之间”之间。
  在其他地方和我之间。
  在蛾和火焰之间。
  群山是一方,平原是另一方。
  小狗旁边的小路是第三方。
  月光下躺着鞋盒,
  林荫大道和抛锚的船只。

在路上


  像一只动物,惊恐地,在异乡土地上
  一只蚱蜢或变色蜥蜴
  正在穿过繁花盛放的边界
  之间的沥青路
  是怎样一夜又一夜   我无法避免看到你
  当你停下来,犹豫不定,陷落于
  来自我梦中的光束。

大教堂


  一切中最可怕的
  是真实。
  谁不愿快乐地死去
  像紫丁香上五月的雨水
  或是沟渠边的野胡萝卜?
  狂热者不知道
  他们知道这些。
  我飞过一月的夜晚
  低低掠过白雪覆盖的欧洲
  大教堂接着大教堂
  把它们的光投在白雪上。
  我还从未看见过
  从未如此清晰。

科索沃战争笔记


  在地下室,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发现,是因为我戴着太阳镜。
  当我终于摘下太阳镜,
  一阵怒火,把它们扔到了一旁。
  现在我坐在这里,大海一片模糊
  因为我戴着阅读镜。
  我甚至无法读我写的东西
  因为阳光太强。
  我因为固执而一直戴着阅读镜,
  没有什么力量会让我
  到地下室,去寻找我的太阳镜。
  这是我的生活。人类的生活。
  所以,战争继续。

论生存的优势及其他


  当灯光亮起
  我改变我的想法并走过去。
  当屋子暗了
  我缺少纸和笔。
  当苹果树是绿色的
  花朵是缺乏的。
  当春天过去
  我们缺乏的正是缺乏。
  多年前,因为准备写一篇文章
  论“生存的的优势及其他”
  我做了这条笔记
  在苹果花盛开的一个晚上。

女主人公画像,远在海上


  这个夏天结束了。
  它与其他夏天的相似
  其程度正如它们彼此是相似的
  又是不同的
  正如复活岛的雕像
  睁开了眼睛
  在你转身背向他们的那个瞬间。
  而每个夏天
  回忆都比所发生的更多。

词 语


  像我走在托斯卡纳的绿雾里
  几乎一把抓住它那样,
  词语在我眼前消融——
  那个句子包含的
  每一个词语。
  而词语就写在那儿,
  所以我再不会去抓着它细看。
  它已从头到脚把我读遍。
  它已看见我经过所有街道,
  让我忘记了所有我曾到过的地方。
  它让我的灰尘停止飘落,
  因为它喜欢悬浮,
  正如我喜欢它,所以
  诸多种种不同的人
  如今通过我的眼睛看待彼此。
  雨渗进拱廊下面。
  马儿消瘦而直立。
  猛然间我忆起玫瑰的味道
  在一个我已忘记的地方
  以及我如何感到一种平静,让我几近无形
  当我走下光滑、宽阔的大理石阶梯。

金牛座


  你可知道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水雾,
  正从朦胧的秋季山谷里升起,
  想起冰凉的蓝葡萄上的霜,
  想起那面蜘蛛网,在静谧的夜里
  呈现七姊妹星的轮廓,收集着露水。
  你的动作,正像那些棕榈树
  在监狱围墙的上方,似乎在模仿
  一位化装女神最后的手势
  当她微笑,让自己为人所知
  然后消失。在第一次眨眼睛时
  你的睫毛将你泄露
  像维纳斯的姐妹,那個轻松、冷漠的人
  分开葡萄叶,从睡者中分出死者,
  使地窖里的老酒分离,
  变成酸,尘,剑和玫瑰,
  而在你的身体四周,有
  一种灵光,仿佛一棵开花的山楂树
  把自己置于火上,为了超过
  你的影子的美。如果有人欺骗
  你的灵魂,沉默就会加深,
  或者石头会破碎成歌曲。
  每一个机构,每一个悲伤的军营
  都该把你当作邻居。没有什么
  更容易想象,比之于
  你每一刻都从瀑布中升起。
  这是你的微笑,这是你在星光下
  在大地上行走的方式,当欧洲已是秋天。
  但无论你什么时候背向我,
  我都描画一个敞开的港湾,在四月
  太阳和风让船变得干燥。
  你的目光略过我,抵达浪花,
  所以我听到我的尖叫,来自
  永远被明亮的飞浪所控制的沉船。

凯瑞娅·朵拉的房子


  早晨,山的影子落在房子上。
  夜晚,房子的影子爬到山上,
  窗户开着:两窗相对,
  所以太阳直直地穿过房子
  并照亮山上一丛金雀花。
  从第三个窗户,你能瞥见港口。
  在低低的阳光里,如镜的海面下方,
  有两条深水通道:
  一条用于进船,一个用于出船。
  从我的窗户,只在黄昏后,你能看到
  光亮正好洒在驶出的船上。
  那些驶入的船只,成了黑影。

下降之诗


  地板吱吱作响,让我一惊
  伴着一个房间
  被清空家具的声音。   当我静立,我能听到海滩:
  石头格格响着变干
  像在黏土坩埚里。
  新房客从未露面。
  昆虫不再试图
  就在我头顶上拆掉房子。
  外面是清澈的月光。
  那些光秃秃的树
  很久以前就应该砍倒。

森林居民的梦


  我早早醒来,但我的睡眠继续
  像树木在茂密的林间下落
  一个又一个国度
  经过高柱上面的墙壁,
  那里的阳光被囚禁了
  数千年,突然被释放,
  开始颤抖不定。
  光线落到地板上,各就其位,
  有人会在那里开始最初的蹒跚步伐,
  或是随着从同一棵树上切下的长笛起舞
  当树林的时间即将结束,
  一阵寒风吹过蒺藜,石头,
  和破碎的地面。
  风吹过。此刻太阳远在平原之上。
  我的距离和我已经走过的一样遥远,
  但极度消瘦。
  我必须趴在地上,才能不被吹翻。
  夜里,我睡去,沉静如一只斧头,
  黎明,我走动,轻柔如稻草,
  隔着半空的阁楼。

玻璃门


  像一个人打开一扇玻璃门
  或看到自己映在里面
  当他自林中返回——
  这里,十月底的光线落得如此斑驳
  没有什么是完整的,或者能拼成一个整体
  因为裂缝太不确定而且一直在移动。
  那时你经历了奇迹:
  成为你自己,像一粒钻石
  在玻璃中,欢欣于它自己的脆弱
  当风暴把其他的一切都裹携远去
  包括关于一个长雀斑女友的记忆
  远到藏在那片童山之后的碧蓝湖泊之外。

巴黎快车


  一列生锈的有轨电车在侧线上
  在十月宁静的黄昏里:
  所有色彩融在一起,从里面照亮它
  像一个祈祷者的脸。
  一阵呼啸而来的火车声
  劈开教区的其余部分。
  几乎惊呆了,我试着倚在
  这列奔驰而过的火车的温暖气流里。
  明亮的窗口凝望却看不见,
  我才意识到我是隐形的,
  唯一合乎逻辑的是:电车上坐满了
  我死去的朋友们,他们必须去更远的地方。

十字路口


  在梦里我看到了我生命的十字路口
  垂直地立起
  像影子投在带花纹的
  卧室壁纸上。
  外面是夏天,
  白樺树的树梢
  在夕阳里依然明亮。
  从我的护士的歌声里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万物
  都不呈现为其他模样;
  没有影子
  是被他物投射
  除非自身。正如我自己被投射
  并因此用金色鸟和石榴
  挂满我的生命之树。

在你挖掘之处,有金子……


  在你挖掘之处,有金子。
  新闻界称,疯狂的人们是这么说的。
  那些卖铁锹和铲子的人大发一笔。
  很快就不可能找到那些洞了。
  洞和标志。禁令在扩散
  跟着是官方的执行
  于是那些洞被迅速填上。
  所以,国家赢了战争,而独裁者
  依然永远年轻。那些不这样说话的人
  他们是制造所有这些漏洞的人。

当我们离开彼此


  当我们离开彼此,我们也离开了
  一同住过的每个地方:
  那座有着烟黑房屋的旧城,
  我们曾住过一个月;那些度过一夜的小镇,
  我们已经想不起名字;臭烘烘的亚洲旅馆
  我们经常在闷热里醒来
  像睡了一千年。
  和所有那些栖息山中的小教堂
  就在从雅典去德尔斐的路上
  里面的油灯彻夜燃烧
  我们也离开了,当我们离开彼此。

晚夏第一天


  最后,太阳燃尽。
  看起来像面具的
  只是它自身:
  此刻一无所剩
  在光和它的源头之间。
  静止的旷野
  收聚尘土。
  树木站立,又冷又硬。
  房屋最后一次
  露面。
  它们的表情如此清晰
  而不可思议,像塔罗牌,
  让你一瞬间里能看到未来
  如此清晰地
  仿佛它就在你面前。
  作者简介
  亨里克·诺德布朗德(Henrik Nordbrandt),丹麦当今著名诗人。1945年生于哥本哈根近郊,以丹麦文创作,但自1960年代基本生活在土耳其、希腊和西班牙等地中海气候国家,近年返回哥本哈根居住。1966年出版第一部诗集《诗》,至今出版诗集三十部,另著有犯罪小说、童书、自传和一本土耳其菜谱。1980年获得丹麦文学院奖,1990年瑞典文学院北欧奖,2000年获北欧最高文学奖北欧理事会文学奖,2014年成为丹麦文学院院士。如今已被公认为欧洲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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