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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我考入了N大。新生入学那天,在校车接站的空当,一场江南少有的秋雨横扫了火车站,赶得人到处躲。我手里有一把伞,正好有一男一女两个同学在我边上,也许是出于羞怯,那个女生太漂亮了,我走向那个男生,后来知道他叫王硕,她叫夏灵。那一届新生中,我和王硕年龄最小,居然住进了同一个寝室,而且是上下铺。王硕铺被子时顺便把我的也铺好了。让我孝敬你一回吧,王硕很真诚地说,你那把伞让我温暖了好长时间。
我的家境不好,当时学费不高,向亲戚借一点儿就过去了,饭票一个月发23斤,但我还是吃不饱,有时到女生那里蹭,后来有小贩用小东西换饭票时,我就不好意思再向她们伸手了。王硕家也不富裕,有时放一点儿小钱在我的枕头下面,我后来发现了,对王硕说,这样我们会饿一双的,得想想办法。
王硕年龄小,但少年老成,他得家传,画一手很好的钢笔画。新学期搞画展时,他得了冠军。我喜欢写写字。这样,我们开始了第一次合作,我写散文,他配压题画,居然在市晚报上发了,得10元稿费,全宿舍8人看一场电影后,还余6元,够我们吃几天的。此后的四年里,我们陆续发了不少这样的配画散文,剪贴了一本,所得稿费基本解决了吃饭问题。
暑假到了。我说,不回去了,自己挣学费。王硕说,回去也是玩,我陪你吧。白天,我卖西瓜,他帮我收钱,一天下来也能赚15元。晚上我做家教,他画画。时间流水一样地过去。王硕说,这小日子过得蛮开心的,钱也够了,到我家去玩吧。
王硕家在乡下一中学,四面全是树。我们提着篮子在地上捡枯枝,晚上烧水泡澡,那个像大锅炉一样的浴池,真解乏。他的父亲是有40年教龄的老教师,性格比较孤僻,当时已双眼失明,赋闲在家。去时他正在为王硕大姐的婚事生气。我同他老人家聊天,没想到一聊聊到吃晚饭,老人家很开心,饭桌上对大女儿说,你母亲去得早,我也是为你好,现在,你自己做主,不要将来后悔就成。
返校的路上,王硕说,小哥,你给我老爸吃什么迷魂药了,你真是我的好哥们儿,你知道我姐姐怎么说,她说,你又多一个哥哥了。她话不多,你应该知道分量的。
在师生眼里,我和王硕是人和影子,没太阳也是。有教师上课点名时,我不在,王硕的名字就不点了,相反也是。有一段日子,王硕经常不上课。他在一次回家的路上,认识一个女孩,白净小巧秀丽,对王硕满眼仰视,说要收藏他所有的画。王硕回去,多半是送画,更多是和小女孩钻小树林。小女孩看不见他了,信就追过来。我们两个头靠在一起看,一个满面红光,一个羡慕不已。
也闹过一次别扭。当时市里搞画展,王硕想一举成名,送上了一幅他画家叔叔的水粉画和自己的钢笔画,双双获得第一,19岁,成了省画协会员。我知道后,把他递过来的证书从中撕开了,大吼,这一半是你的,那一半你没资格要。我一定是动肝火了,当晚就发高烧。王硕守了我一夜,又买水果又买饮料,在我逼视下,他满面反悔的泪水。我说,算了,以后别这样了,他说,听你的,小哥。
王硕的身体瘦小,有自卑感,为缓和心理冲突,经常看《人性的弱点》,圈圈点点,一本书快翻烂了,同时用超常的运动量来证明自己。大清早在操场上跑20圈对他是平常的,休息日,他从校园跑到枫矿我打工的煤矿去接我,有20公里。我看到他满身汗水,一脸轻松的微笑,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
大三时,王硕要竞选宣传部长。我说,你行的,准备去吧。王硕怪怪地看我,我们已到了不用说话,就知道对方想什么的地步了。我也只看他一眼,他一定读懂了我眼里的意思:我只会帮你,不会成为你的对手,不是我让你,而是我不喜欢这个职位。王硕放心地去做演讲准备,结果,凭借他的能力当选了。那晚,我们在半月亭对着月光喝了一夜的啤酒,他没醉,我也没醉。
那时候,我看书看疯了。经常在阅览室里泡着,高等数学是不去上的,我俩都怕那矩阵微积分,尽管我高考数学是满分,那也是逼的,心里一点也不喜欢。补考等着我们是必然的。那次补考对我们都是致命的,因为,我们有一门主课补考了。要是不过,就没有毕业证书的。偏偏监考的是我们背后喊的冷面杀手。还好,我半夜磨刀,顺利做完了。王硕一半也没做出,我看看身后的他,一脸虚汗,想了半天,还是将我的卷子写上他的名字,同他换了。我知道,要是被发现,我们都是不能毕业的。但,不换,王硕肯定是不能毕业了。我还是小哥了一回。
事后,王硕很长时间不愿同我一路去食堂,我知道他想什么。一星期后,他给了我一幅画,他说,我最好的画,给你的,不给她了。
眼看就到暑假,王硕整天沉默不语。我知道,一定是同小女孩有问题了。在我的追问下,他还是告诉了我,小芳高考考得很差,没希望上大学,她家里很穷,父母逼着要她嫁人了。我说有三条路供你选择:一、回去对她父母说,你娶定她;二、我们挣钱供她补习;三、随她去。
王硕说,小芳已自卑到极点,说我是重点大学的,她已没指望的,能这样,她已满足了。只有一件事没了,那就是去一趟庐山,我许诺过的。
那你们去吧,这200元你带着,回来我们一道再挣。王硕只说了一句,好,要是能回来,我给你打工。
我说,你要回来,没有你,我的文字,有一块是空白,你晓得的。王硕回来时,更老成了。他给我看过他写的一段对话:
我们还回去吗﹖
回去,我本来是不想回去的。
从这大坝上跑下去﹖
是的。
那我做鬼也不心安。忘掉我其实很容易。
是的我回去割阑尾时顺便把心也割了。
好长时间,王硕整夜作画,有时在校园里乱逛。总会在某个地方"巧遇"我。"巧遇"多了,他抢白我一句:怕我死啊,要死你不会看到我的。
那些日子,我也陷入一段艰难的感情中。对象就是入学时我在车站没用伞帮她遮雨的夏灵。校园里,她是公认的校花,因此是非不可免。现在大学里谈论的是要不要结婚,那时争论的是能不能恋爱。当初,王硕找机会把我的文字给她看,后来帮我传信,再后来帮我们打掩护做灯泡。毕业晚餐时,夏灵在一片哭闹声中宣布,她不久将去美国读书,从而结束了我们说了无数次分手的马拉松式的感情。
分配的日子,大家抢着和用人单位面谈。我看中了长江边的一所大学。面试时有三个人,但我不知道另外两个人是谁。校方说,最终只能要一人。我因总体成绩不理想,又看中了那个单位,就连夜乘大轮去找那个招聘负责人。我见到他时,身上已满是露水。他把我领进房间,叫他爱人给我倒水。我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因为他说,我们看中的是专业成绩,有一个女生已被淘汰,不过,你另一个校友王硕也不错。他昨天就来了,还是由熟人带来的,听说你的名字,他没有表态就回去了。你们是不是很熟﹖我说,是的。那你们俩只能要一个,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回校时,王硕在走廊上作画,好像分配与他无关。
几天后,我对王硕说,有事找你谈谈。他说,不用了,我知道你要谈什么,我已安排好了。我没想到,王硕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明镜似的。
夏灵宣布去美国时,王硕说,我们看电影去吧,坏事你受了,好事也来了。王硕给我一张纸,那是我的派遣证,单位就是那所大学。
我说你去哪儿。
法国,你不会相信吧,我叔叔近日帮我把一切都搞掂了,我也刚刚知道。
在同学们的一阵哭闹中,我俩互拍肩膀,离开杯盘狼藉的餐厅,经过公园,向市里走去。心里很轻松,就像放假了,我们还会回来。
离校的那天,天气特别炎热,王硕送我去车站。看我一头大汗,说,你这傻瓜,插在被子里的伞不抽出来用啊。我突然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把伞,那时候遮着秋雨,现在挡住烈日,伞下是我俩。快进站时,王硕捅着我的腰,说,你看那是谁﹖
不远处,夏灵站在树阴下,朝这边看。
王硕说,要不要同她说点什么。
我说,不了。注定这把伞下只有我俩,像四年前。
王硕说,也好,那次她被雨淋了,现在晒不着,她身后有一棵大树。